孤城:持怀疑论者的语言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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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阅读孤城的诗歌,像是静观一场苍茫的大雪,落在苍茫尘世:“雪下到积雪为止。雪下着下着,就藏不住了”(《在雪中》)。孤城在雪地上踽踽独行,与他的笔名极其相称。但我看到在他前面,有一行若隐若现的脚印,它来自唐朝,是贾岛留下的。“贾岛”和“孤城”是那么对仗,以至于我经常深信命运的玄机。
  在“屡试不第”的现实境遇前,贾岛曾栖身释门为僧,从而写下了“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之类的隐逸之诗。尽管孤城在《剩下来的时光,我打算这样度过》中虚构了理想中的避世生活:那是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可以实现一个古典意义的知识分子最后的尊严。孤城甚至决绝地写道,“见过面的,就不再见面了。没见过面的/就不见面了”。
  ——他与贾岛一样,对存在的有着深深的失望:“星空无效/得失荣辱无效/深哀极乐无效。”(《梦游》)他也有孤僻冷漠、相对内向的性格:“孤独是一种尊严——用沉默/维护完整。”(《中秋赋》)他也耽幽爱奇,淡于荣利:“像幽思者暗怀天下/终归是要起身离去的。”(《西河书》)但他和贾岛有着最大的不同:贾岛颇少萦怀于世事,内心“白茫茫的一片”,但孤城是一个典型的持怀疑论者,他时常怀疑存在本身。同时,他也试图对存在、命运做一些无谓的抗争:“一团雪,一只茫茫雪野里的乌鸦/在用自己针尖大的一块黑/擦一望无垠的/白。”(《一只乌鸦》)
  长风无从拆走我内心的庙宇
  持怀疑论者写不出《相信未来》。另外,永恒的持怀疑论者,与暂时的怀疑也不同。北岛曾经一腔热血地喊出“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回答》),但后来,他云淡风轻地写下:“和人类言归于好吧。”(《真的》)
  孤城是后者。“朽木板上贴着旧时期的佳丽/迈门槛,下意识,撩一下虚无的长衫”(《古镇》),古镇之美,美得令人怀疑其真实;“一只羊一旦跌回羊群,仅仅约等于/不存在”(《骑上墙头的羊》),当个体淹没在群体之中,就会变为存在的尘埃;“可我不能确定后来看到的,与第一次邂逅的/是不是同一只灰鸽子”(《叙述》),这是赫拉克利特式的诘问。
  孤城在写作中,我能看到西绪福斯因为怀疑而被命运反复折磨。孤城在推着语言的巨石上山。他深知存在荒谬、命运无端,山顶的巨石不断滚落下来。“‘这世界原本也沒什么’/像是和什么都有联系——”(《雪,还可以横着下》)这句诗,可以与北岛的呼喊拿来对比:北岛是告诉世界,自己对世界本身的逻辑不信任。换句话说,他首先肯定世界是客观存在的。但是孤城直接怀疑世界本身的存在性,甚至用一个“像”字,否定了联系的客观性和普遍性。于是,有了这样的结论之后,孤城用一个平常的隐喻来表明自己的持怀疑论者身份:“雪,上面那些脚印,终会被阳光一一抹去。”(同上)
  作为诗人的孤城,坚持怀疑的精神,持守这样的身份,显得与时代、与现实格格不人。“一匹还原的老狼,借着酒力,尖嗥着蹿出胸腔”(《走出野味馆》)——孤城内心的沟壑中,必然深藏着一只不合作的“老狼”,虽然不曾从他的外在奔出,但常常见诸笔端。他虽不至于像贾岛一样潦倒,但也没有在这个精致利己主义盛行的社会得到什么好处。但他不因此而妥协:“我且活着。只是活着/如你所见/一日日,长风无从拆走我内心的庙宇。”(《旁观者》)诗人“内心的庙宇”,到底是什么?它是如何建起?它如何面对客观现实的粗暴干预,抵御长风的强拆?
  毫无疑问,怀疑是一片孤城最高的巴别塔。它从怀疑日常的一枝一叶出发,“可我不能确定后来看到的,与第一次邂逅的/是不是同一只灰鸽子”(《叙述》);一步步抵达庞大而虚无的世界体系,“世界是谁/想不起来的一个梦幻”(《盲人》)。它从怀疑精神,“我以为我看见了/其实没有/那缭绕,那悠扬,那袍袖间不可测的空阔与玄机”(《文印庵》);到怀疑物质,“我怀疑满山谷万千蝴蝶,都是/乔装私奔的音符”(《蝴蝶谷》)。
  与卑微的蚂蚁交换内心的悲悯
  所有坚定的持怀疑论者,都不是出于厌弃,而是出于爱。孤城亦然,所以他也曾写下诸如“亮瓦照见尘埃,也照见身边喜欢的人”(《小阁楼》)、“一棵树……有没有动过/去对面山头,抱一下另一棵树的决心”(《枉然》)类似的柔软诗句。与诗歌中的洞穿世事不同,他本质上并不是一个能轻易放下的人。他性格谦逊,忠于朋友。尽管他喜欢用冷色调的词语,诗歌意境冷峻萧然:“佳人令妆镜起皱/暗疾剥出行走的白骨”(《十年》);“天光沿刀刃熄灭/磷火对照路人”(《楚坑》),他甚至直接用《魂瓶》《鬼屋》《魔镜》作题来描述超现实的心理世界,但他在生活中是一个有温度的人。
  所以他根本不曾看穿。在存在的迷宫里面,他始终雾里看花:“穿墙术对时光/不起作用。到此一游/莫非虚晃/莫非证据不足”(《后来》)。这种不解,正是诗歌的迷人所在。他试图修复世界的巨大洪荒和虚无,在终极的无意义中寻找生命的意义。他在怀疑中感受到人在无情命运面前的尴尬处境,《民工》《哑巴》《给余地》《睡街角的乞丐》《盲人》等诗歌,诗人似乎永远站在鸡蛋的一边,对其寄予深刻的悲悯,对抗命运的坚石。
  孤城的诗句弥漫着人道主义的光辉,在当下弥足珍贵。“在风雪夜归人的前方加三两盏橘灯/在一个单身男人的病床边加一堆炉火”(《用减法写诗歌》)。“我们都是两手空空的人,还不懂得,在路上/与卑微的蚂蚁交换内心的悲悯”(《伤逝》)。我曾在孤城简陋的房间里见到他的书法作品,写的是海子的名句。这个怀疑一切又坚信美好的人,怀揣诗意,期待春暖花开。在这样的境遇下,他还不忘用诗歌的光芒去烛照“夜归人”、病床上的“单身男人”、“乞丐”、寒江独钓的“老翁”、吹箫的“异乡人”……如果说孤城的诗歌艺术或多或少地受到贾岛的影响,那么,我们可以肯定,他的人文情怀一定是遗传于“大庇天下寒士”的儒家担当。
  不过,中国诗人往往在儒释道上纠缠不清,孤城的儒家精神,也时常弥散着禅意和佛家的慈悲:“九渡,蟾蜍趴在竹筏上,我们都有湿漉漉的悲悯”(《十渡》);“终究会有一些细节,需要我们剔除外界/静下心来/并怀揣敬畏与悲悯”(《青荷》);“讴我走进雨后树荫的人,其实/有不可手摇的苦修”(《行廊塔》)。   “我看到一个人在给一棵树/打针/那树不躲,不闪/不喊疼/像用过的旧时光,默默站在记忆里”(《给一棵树打针》)。这棵树,是面对现实隐忍抵抗的人类命运的化身。人在无可反抗,反抗也没有意义、没有价值的极端残酷的处境中,或者说,在不参与直接反抗的状态中“默默”地承受生命之重,用“活着”本身彰显生而为人的存在意义,而且有可能越活越超然、越通达,最终是“活着”战胜“死亡”,“知命”战胜“宿命”——“它们承受春风在身体上无休无止地折返/像一万根合谋的锐利丝线在/锯!”(《悄无声息》)
  已注定陷入自设的陷阱
  孤城是那种把“陷阱”留给自己的人。前文说过,他的写作有西绪福斯式的意味。他因怀疑而痛苦,因悲悯而在愛与恨的交织中越陷越深——这是语言的陷阱。他把温暖和春天填上浮土、树叶和茅草,编织着“冷眼看天下”似的笔触:“山里的黑……显然浅于一一/人心里决绝的黑。以及,坟墓里/闷死的黑。”(《山里夜晚的黑》)
  我们不能被他欺骗。他想呈现的不是寒冷肃杀,不是表面的伪装,而是陷阱下的浓浓柔情。有时,他煞有介事地制造荒诞,但又是欲哭无泪的黑色幽默:老妇跟镜子里的自己说话,不断招手/“姑娘,出来吧!/姑娘,出来吧!……’,刀-她是一个阿尔茨海默病人/或者/一个渐人佳境的诗人(《灵感》)。老年痴呆、青春不再的妇人招呼镜中的“姑娘”,与殚精竭虑的诗人寻求充沛的“灵感”,我们感受到的,是一样的徒劳、忧伤。
  诗人还曾将“陷阱”设置于狭小的鱼缸。在一首隽永的小诗中,他将微妙的人际关系处理成几条鱼的关系:一条鱼孤单//两条鱼乏味//三条鱼/刚好/救活一缸清水(《养鱼经》)。
  这是一首让人爱不释手的小诗。它有太丰富的指涉。如果我们将地球村缩小,那么,我们就能触摸到这个村庄的边缘,那就是透明的玻璃缸。如果我们将复杂的关系简单表述,那么,世界上的爱恨纠缠无非是一条鱼、两条鱼、三条鱼的事。一个人容易陷人孤独。两个人在一起时间久了,也会失去最初的美好,变得庸常。有了你我他,有了三生万物,有了错综复杂,世界于是丰富多彩。
  当然,这首诗还有更多的解读方式。另外,“救活一缸清水”,想象很是奇曲。想像力匮乏是时代的症结。孤城并不为此担忧。我们经常可以读到他利如刀锋的句子:“一江出鞘——冷光——伸向地平线/有时/干脆架到落日的脖子上”(《供词》);“雪粒灼烫麻雀。心念跳动”(《探视》);“明月是赶夜的信差”(《柯村油菜花》)……
  孤城也许是一个被低估的诗人。“尘世上那么多的不遇/让我们相遇”(《佛印》),对于他的文本,我坚信只要与认真的读者“相遇”,肯定会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低调的个性,他拒绝“平庸的恶”的正直的勇气,也许是他的诗名低于诗文的重要原因。“拧过来,拧过去——这个哑巴/用螺旋形的口吻/吐露生活的强加与掳掠”(《瓶子的嘴巴》),这,也许就是孤城用诗歌承担与生活言说的生动写照吧。
  好在孤城并不在意这些。对于“春风不度”,他欣然接受。也许,正因如此,他才能够写下这些优秀的文本,带给我们惊喜和感叹。我能写下的唯有这些,就像孤城说,“面对一座城,所能言及的,其实/远远不及”(《走笔历城》)。这座城对于我来说,就是写诗的孤城,一个深陷于语言陷阱的持怀疑论者。面对他的诗歌,我所说出的,远远不及。
  陈巨飞,1982年生,现居北京。中国作协会员,安徽文学院第四届签约作家,安徽省作协诗歌专委会委员。曾参加第八届全国青创会、第九届十月诗会、第三十四届青春诗会。曾获李杜诗歌奖、安徽诗歌奖等。出版诗集《清风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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