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杀时代的青年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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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合时宜”的年轻人
  在风云际会之时,作为一个群体,青年们总是越过那些垂垂老者,站在了人群的最前端。但这种于自身所处时代的超越,却常常显得不合时宜:该投选票时投炸弹,该上学时去游行,想读书时又去救亡,该独立思考时去跳忠字舞……他们有时造成了社会变革的激越动荡,却拽着这个国家不由自主地前行。
  
  当社会陷于渐进“改良”进二退一式的踯躅时,青年人终于忍耐不住了。原来期望的路径迅速被激进的,自下而上的“革命”所淹没,使千万青年人渐行渐远。
  
  1905年9月,行将刺杀“五大臣”前夕,年仅27岁的吴樾完成了《暗杀时代》一文。在这篇行文酣畅淋漓的文章里,吴樾谈起了自己的生平和作为一名“刺客”的心迹。他说,“体质为小我,精灵为大我……奴隶以生,何如不奴隶而死”;他说,愿他死后,“化一我而为千万我,前者仆后者起,不杀不休,不尽不止”。他并且认为,“今日之时代,非革命之时代,实暗杀之时代也”……
  这篇文章,宣告了“暗杀时代”的渐入高潮:在此之前,史坚如行刺德寿,万福华行刺王之春,易本羲谋刺铁良,王汉刺杀铁良;在此之后,徐锡麟击毙恩铭,汪精卫谋刺载沣,林冠慈刺杀凤山、彭家珍刺杀良弼……短短几年时间,“暗杀事件和暗杀预谋此起彼伏,次数频繁,大概不下五十来起”(严昌洪,《辛亥革命中的暗杀活动及其评价》)。更重要的是,行刺者大多是学生,大多出身于中产以上的家庭。
  那么,这股前所未有的暗杀风潮,是怎么产生的呢?那些原本温文、饱读诗书的青年学生,怎么会以身做薪、化笔为炸弹呢?
  
  “学生”
  
  在《暗杀时代》里,吴樾回顾了自己的心路历程:从13岁开始,他“慕功名,岁岁疲于童试”;1902年,“因同乡某君之劝”、考入保定高等学堂后,他阅读《清议报》、《新民丛报》,成为梁启超的追随者,“信梁氏之说之登我于彼岸也”。然而,仅仅一两年以后,大批鼓吹革命的报刊与小册子出现在他面前了,《警钟报》、《自由血》、《新湖南》、《新广东》、《中国白话报》……他“思想又一变”,成为孙中山信徒了。
  吴樾的这个阅历背后,不仅有着世事、潮流的急剧演替,一代青年从身份到思想的不断变迁,还有着君权、立宪派与革命党三大势力的此消彼长。
  1901年,以变通科举、“广设学堂”的诏书为先声,几十所高等学堂、几百所中等学堂和成千上万所小学堂,如同雨后春笋般出现。它催生了一代前所未有的读书人:“学生”。如果说,吴樾入学堂之初,不过是为了“谋出身、派教习”,而郭沫若前往成都,也只不过“少年的神经受四方牵引”的话,那么,很快地,整整一代青年发生了与父辈、祖辈截然不同的变化。
  这种变化来自前所未闻的专门词汇:格致、算术、地理、体操……这些西方的学科,渐渐扩散在许多个城市的角落;义理、考据、词章、诗赋从此变成了声、光、电、化。比起实验、公式和化学分子式,没有什么更能够颠覆遥远的乡村记忆,并抹去旧日生活的痕迹了。几十年后,蒋梦麟这样回顾自己的学堂生涯:“我在中西学堂里首先学到的一种不可思议的事,是地圆学说。我一向认为地球是平的。后来先生又告诉我,闪电是阴电和阳电撞击的结果,并不是电神的镜子里发出的闪光……这简直使我目瞪口呆。”
  
  让人更目瞪口呆的,还在后头呢!学堂和学生,象征着一个近代化的、多达百余万的人群,报刊和书籍,与它则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与十年兴学相对应的,是“国中报馆之发达,一日千里”。后来,梁启超以“学生日多、报馆日多、书局日多”的概括,描述了这种相互伴生、相得益彰的景象:学生们催生、助长了报业,近代报刊由此从几十份增长到几百份、千余份,反过来,报刊也影响、铸就了一代人的集体性格。从诞生的那一天起,这个鲜活、肆无忌惮的人群,就通过报刊吸收着各种各样的词汇、观点和思潮。
  亚细亚、欧罗巴、华盛顿、拿破仑、加里波第、西乡隆盛,还有自由、平等、民权、进化、竞争、尚武、国粹、欧化……很快地,声光电化退居次要地位了,世运和国运、爱国和救亡、变法与维新,开始成为一代人的主题。而在由《申报》、《新闻报》、《中外日报》、《东方》杂志等组成的庞大传媒群中,影响最深远、传播最广泛的,莫过于梁启超的《清议报》、《新民丛报》。
  几十年以后,著名学者、《古兰经》翻译者伍特公说,“那时,我们那班差不多个个看《新民丛报》”;国学大师钱基博回忆道,“《新民丛报》播被尤广,国人竞喜读之,销售至十万册以上”;而经历二十多年的漫长岁月,在《四十自述》里,胡适依旧以一种孜孜不忘的情感,这么感念着梁启超和他的《新民丛报》:“(他)抱着满腔的血诚,怀着无限的信心,用他那枝‘笔锋常带感情’的健笔,指挥那无数的历史例证,组织成那些能使人鼓舞、使人掉泪、使人感激奋发的文章……”
  就这样,伴随着《新民丛报》的传诵一时、风靡海内,梁启超的“立宪”主张,渐渐成为一代青年的集体信仰了。吴樾说,“《清议报》……阅未终篇,作者之主义,即化为我之主义”,他为此“日日言立宪,日日望立宪……人有非康梁者则排斥之”;林伯渠谈到,“(梁启超)倡导的维新立宪学说,及对国内现状的尖锐批判……确立了我的革命思想”;而在自传《反正前后》里,郭沫若更加直截了当地断言,“当时有产阶级的子弟……可以说没有一个没受过他的思想或文字的洗礼的”……
  然而,就是“立宪”思潮在一代青年中耳熟能详、深入人心之际,一种更加狂热的舆论鼓吹,骤然卷起了。在这股舆论鼓吹之后,平和的、自上而下的“立宪”,迅速地被激进的、自下而上的“革命”所淹没。它使千万青年渐行渐远。
  
  “排满”
  
  这个舆论鼓吹,就是“排满”风潮。1903年春夏,以三个互有关联的事件,“拒俄”运动、“《苏报》案”和《革命军》的出版为导火索,“排满”风潮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风潮起于“拒俄”运动。1903年4月29日,为抗议沙俄霸占满洲,迟迟不肯撤兵,200余名东京留学生组成了拒俄义勇队,“准备赴敌”。然而,几天以后,远在上海的《苏报》就刊载了一封密电以及清廷的一道密谕,在密电里,驻日公使蔡钧指称留学生“名为拒俄、实为造反”,那道密谕更电令两江总督魏光焘严拿归国留学生,“即行正法”。消息传开后,国内舆论为之哗然,200余名拒俄义勇队成员更改组而为“军国民教育会”,决定实施排满主义。后来,该会首脑之一苏鹏回忆说,“为秘密结社,欲效俄虚无党所为,实行暗杀”;“军国民教育会之组织,是谋对满清君臣,实行暗杀之政策”(《拒俄运动》)……
  紧接着,“《苏报》案”使排满风潮愈演愈烈。5月27日,该报宣布实行“大改良”;延聘学生领袖章士钊为主笔后,该报连篇累牍、不断鼓吹排满和革命:6月9日,《读〈革命军〉》宣称,“排满之见……今日革命者所不能不经之一途”;次日,章太炎的《序革命军》一文,在“中国吞噬于逆胡已二百六十年矣”的感慨之后,强调“改制同族,谓之革命;驱逐异族,谓之光复”。6月27日,该报开始连载《论仇满生》;而6月29日,在《论康有为与觉罗君的关系》里,章太炎甚至直指光绪皇帝“载湉小丑、未辨菽麦”,并号召汉人“杀尽胡儿方罢手”……
  就是这篇文章引发了“《苏报》案”。6月30日,朝廷聘请的两名西方律师,以适用于英国法律的“污辱元首”罪名,将《苏报》、章太炎及邹容等人告上租界会审公廨。后来,众多报刊以“史无前例”、“朝廷与布衣讼”的字眼,描述了这场发生在租界区、以紫禁城为原告的文字官司。
  “《苏报》案”的审讯,整整持续了11个月。在此期间,从《申报》、《新闻报》到《新民丛报》,乃至远在欧美的《泰晤士报》、《纽约时报》,都连篇累牍地发表评论、追踪报道。对这种沸沸扬扬、近乎喧嚣的舆论关注,时人给予了“一报馆、六党人,积极而震动全球”的概括。次年5月,尽管章太炎被判处三年监禁,而邹容也获刑两年,“罚作苦工,限满驱逐出境”,但在这场旷日持久的官司中,丢尽颜面的恰恰是朝廷。此后一年多时间,上海的《国民日日报》、《警钟日报》,日本的《江苏》、《浙江潮》、《新广东》,以及形形色色的小册子如《孙逸仙》、《黄帝魂》、《近世中国秘史》……开始风行于几百所学堂、出现在百余万学生的枕边。无一例外地,这些报刊都“昌言无忌”、鼓吹排满;也无一例外地,它使千万青年走出了梁启超,由“排满”而趋向革命。后来,吴樾回忆说,“乃知前此梁氏之说,几误我矣”、“复恨梁氏之说”。
  又何止是这些报刊、小册子?作为《苏报》反复推荐的书籍、“《苏报》案”当事人之一邹容的著作,《革命军》因此风行天下,达到了令人不敢置信的110万册销售额。冯自由说,天底下读书识字之人,“几于人手一册”;章太炎后来回忆,在印行几版、清廷开始禁绝以后,其销量不降反升,“远道不能致者,或以白金十两购之,置笼中,杂衣履糍饼以入,清关邮不能禁”……
  
  伴随着《革命军》、众多报刊的风靡海内,几万名学生争先恐后、如同过江之鲫的东渡日本,东京渐渐成为革命党的大本营、国内革命的发酵池了。在此之前,它不过是一个派系林立,以华侨、会党、少数流民等边缘化人群为主的小团体,他们的历次暴动,也无一例外地被视为“暴民造反”;而在此之后,他们不仅赢得了这个国家的精华,那些最具激情、最有才华的青年,他们还逐渐赢得了国内舆论的支持。后来,阎锡山认为,“辛亥之改革……一半为利用时机力量,一半为排满主义力量”;章太炎谈到,“民国肇建之最有力者,实历来潜藏人人胸中反清复明之思想”;而孙中山也表示,辛亥革命的成功,“就是民族主义的成功”。
  然而,东京渐渐沸腾、同盟会风生水起之际,几乎没有人觉察到:“排满”与共和革命,有多少实质联系;在洪杨叛乱、湘淮势力迅速崛起后,国家实权已渐渐落在汉族大员的手里,除了以“嘉定三屠”、“扬州十日”等久远案例煽动仇恨外,革命党实在没谈出什么民族压迫的事例;而满人的贫化、弱化与被同化,更使康有为在“排满”风潮初初崛起时,既惊又疑地发问:“夫以二百年一体相安之政府,无端……发攘夷别种之论,以创大难,是岂不可以乎?”……
  更要命的是,几年以后,作为“拒俄”运动、“《苏报》案”的当事人之一,章士钊坦承,所谓蔡钧密电、朝廷密谕,都是伪造的,“清廷知之,曾谴责《苏报》捏造上谕,《苏报》却坚称密谕是真”;他说,“要之,当日凡可以挑拨满汉感情,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而排满风潮的始作俑者章太炎,也含糊其辞地谈到,“以共和政体国家社会耿耿于心者……亦不能不随俗为言”;换而言之,“排满”鼓吹只不过是一种煽动手段。
  那么,这种几近无风起浪、纯属人为的煽动,怎么会掀起那样的滔滔凡响,并改变一代青年、整个民族的命运呢?
  
  “中等社会”
  
  这就不能不谈到“学生”与传统社会的天然对抗性。自从新学制颁行、“学生”群体出现,他们就注定要成为这个社会的埋葬者:无论他们所学的声光电化、法政实业,还是他们所需要的社会舞台、新型职业,都来自西方,也都需要一个西方式的社会。正因此,1902年以后,《新民丛报》及其“立宪”主张,才口口相传、深入人心;因为“立宪”几乎就是西方的象征。
  然而,“立宪”似乎遥遥无期;他们躁动的心灵、群居的生活,为此更加急切地寻觅那个西化社会。如果说,在此之前,孙中山的共和理想、“三民主义”,始终曲高和寡的话,那么,在此之后,它多少地赢得了一些青年。因为对这个群体来说,倘若英日式的君主立宪不能实现的话,美法式的共和政体同样诱人,甚至更加美好。
  又何止于此?如果说,迟迟无法实现宪政、不能让他们生活在一个西化社会里,已经使他们产生了找出“罪魁祸首”的潜在冲动,那么,“排满”风潮渐入佳境之际,言论家们所鼓吹的西方“民族主义”,更使他们获得了“仇满”的理论依据。他们说,“荷兰何以脱西班牙而独立?希腊何以离土耳其而自立?意大利何以起革命谋统一?……盖自‘两民族必不能并列于一政府统治下’之精理既发明,欧洲之政局乃大变动”;他们说,“伟哉白人,莫不有一民族主义坚树于脑中”。他们认为,西方的强盛,莫不来自民族独立、民族自决,而已经被他们彻底同化的满族,依旧是一个“异族”……
  正因此,章太炎“中国已亡二百六十年”的煽情,怀姜罔顾现实,视满族为“野蛮人”、“只恃畜牧为唯一生涯”的贬低,汪精卫“彼所享者,鹿豕之生活”的咒骂,以及“举彼贱胡,悉莫能逃吾斧砧”、“狼性难驯,野心叵测,宜使受特别之法律”的刻骨仇恨,渐渐升腾而为一整代人的普遍观感,并使他们在不知觉间,由“排满”走向“革命”……
  这不仅是激进、亢奋的一代,这还是前所未有的一代。在他们初涉西学、睥睨天下的眼里,官绅们“皆顽钝腐败之魁杰也”,他们说,“彼辈除考据词章以外无学问,除奔竞专营以外无阅历,除美缺优差以外无识见”;他们也看不起芸芸众生,认为“识字者盖寡……且蛮野横悍,动辄蚁聚蜂屯,戕害外人,昧公法、召衅端,其愚更可悯也”(《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他们为此自居“中等社会”,并自诩为天下兴衰的主导力量。他们断言,“二十世纪之中国,学生之中国也。其兴也为学生兴,其亡也为学生亡”;他们断言,“盖学生者,今日处于最重要之地位者也,其责任重,其价值高……名之曰‘主人翁’”;他们并从梁启超等言论家,从遍及租界和沿海城市的报刊群那里,获得了进一步的自我认同:以梁启超为例,早在1902年,他就以“顿首上书于所最敬最爱之中国将来主人翁”的姿态,认为“一国最高最重要之天职,忽落于诸君头上”……
  与原先的儒生们不同,这一代人丧失了和乡土社会的亲缘关系。他们与传统世界格格不入,并视广漠乡土为可讥可笑之物;反过来,亿兆众生也视他们为可厌可恶之人,一如鲁迅笔下未庄的“假洋鬼子”。王国维曾经谈到,“小民之疾学堂,殆视教会为尤甚”;而《东方》杂志也曾记载,“甲辰(1904年)以前,中国闹学毁学之事,见于学生;甲辰之后,中国闹学毁学之事,见于愚民”……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反满、“革命”、共和,又怎么能指望亿兆苍生的参与呢?他们为此抱怨,“吾国民者,自古以不担责任闻于天下者也”;他们并视千百万人为麻木愚蠢、自私自利之辈,“火不及于燃眉,则醉酣睡梦之声必不一彻;刀不冷于颈上,则妻子身家之系终未忘怀”。他们尽管拥有几万党人、近百万支持者,然而,在这个广漠国度中,他们依旧是一层漂泛在水上的油花。又何况,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革命仅限于口头,以至于有人抱怨说,“在海外谈革命者万人,不如在本国谈革命者得十人;在租界谈革命者千人,不如在内地实行革命者得一人。……虽然,高标其主义,而不思所以实行之,又何取乎无谓之空谈也?”(《辛亥革命》)……
  也是在这种情况下,吴樾认为,“今日之时代,非革命之时代,实暗杀之时代也”。他说,“暗杀虽个人而可为,革命非群力即不效”。他进而谈到,“排满之道有二,一曰暗杀,一曰革命,暗杀为因,革命为果”。他试图以己身的陨灭,激励众多的党人,唤醒沉睡的苍生。而在他之前,不仅蔡元培、陈独秀、章士钊等大知识分子已组织了暗杀团,“甲辰三暗杀”更纷传全国,那就是万福华谋刺王之春,易本羲谋刺铁良,王汉谋刺铁良。在吴樾看来,这三起暗杀影响虽大,但均未成功,“于事实上不免失之一筹”。他希望自己此行能够一举成功。
  他选择的刺杀对象,是出洋考察宪政的“五大臣”,载泽、端方、徐世昌、戴鸿慈和绍英。
  
  “天讨”
  
  几乎是日俄战争刚刚爆发,一种充满希冀、令后人大惑不解的观望情绪,就弥漫在沿江、沿海的租界区内。1904年2月13日,《中外日报》发表社论说,这场战争“必为我国政体之从违……不为俄国之专制,必为日本之立宪”;次月,《东方》杂志创刊号也认为,此战关系“亚洲之荣落、黄白种之兴亡、专制立宪之强弱”。而《大公报》更加直截了当,它断言中国积贫积弱,“非立宪实不足以救之”;它并以反诘的口气发问,“瓜分之祸,倾覆之状……速行立宪其庶几稍救燃眉之祸乎”?……
  这是江浙“立宪派”的集体声音。如果说,一两年来,以梁启超为代表的海外“立宪派”已渐渐形影孤单的话,那么,这些大多出身科举、在地方上有着极大号召力的绅商,则始终是这个风雨飘摇的帝国最后的保障。正因此,此后一年多,伴随着“立宪之声嚣然遍天下”,不仅地方督抚,那个颟顸、腐朽的政权,态度也渐渐松动。
  1905年7月16日,朝廷以上谕的形式,决定委派五大臣出洋,“考求一切政治,以期择善而从”。消息传出后,许多城市张灯结彩、进行庆祝集会;从《泰晤士报》到《科隆日报》,无数西方报刊也纷纷发表评论,认为“有着极大的可能,将西方的宪法、政治制度……移植到中国去”(德国汉学鼻祖弗兰克语)。然而,在几万同盟会员、革命党人看来,此举不过是满洲政权瞒天过海的手笔。以吴樾为例,他说,“盖欲断送汉族于无自立之一日,而为满洲谋其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樾生平自认为中华革命男子……宁为非驴非马之立宪国民?”……
  正因此,9月24日,他怀揣一颗撞针式烈性炸弹,走向正阳门火车站的五大臣专列。据说,在那声巨响之后,他很快被抛尸荒野,其未婚妻也自尽殉夫;而面对“受微伤”的载泽、“耳后发际及臂上受伤略重”的绍英,慈禧则“慨然于办事之难,凄然泪下”(《荣庆日记》)……次年,《民报》增刊以“天讨”的标题,刊发了他的《暗杀时代》;又几年,他的遗骨被陈独秀埋葬在安庆郊外,孙中山也为他亲致祭文。
  
  吴樾之后,则是徐锡麟、汪精卫、林冠慈、蒋翊武、李燮和、温生才……是江浙士绅“速开国会”的声音,是一个古老帝国在革命党、地方士绅联手之下的轰然崩溃。1912年1月26日,伴随着“最后一名刺客”彭家珍的刺杀良弼,一个青年与父兄失衡、统治部族与“民族主义”思潮失衡、传统和未来割裂、乡村与城市对立、价值和知识紧张的时代,似乎告一段落了,但它依旧久久不去地徘徊在这片土地上。仅仅一年以后,在《论人心之枯窘》一文,记者黄远生这样描述着民国初年的景象,“……全国之人,丧心失图,皇皇然不知所归,犹以短筏孤舟驾于绝横断流之中,粮糈俱绝,风雨四至,惟日待大命之至”;而在美国历史学家N-佩弗看来,它是一幅漫画,“一幅粗糙的、幼稚的、小学生式的政治思想的漫画”。他说:“1911年在中国建立的美国政体的仿制品,不仅荒唐可笑,也无疑是一次大失败。在中国的历史、传统、政治阅历,以及中国人的天性、信仰和习惯里,它都找不到任何依托。……它悲惨地失败了。然而失败的不是共和政体,而是一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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