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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索性跟你们说白了,我做过卧底。
别指望有人会告诉你们,我在什么地方做卧底,谁派我去做的卧底?这事说到哪儿,都是机密。你们最多只能知道,我到这座小县城工作之前,就是个卧底。
怎么样,威风吧?牛吧?吓着了吧?
可惜呀,我牛个铲铲,牛个尿壶,牛个虫虫。有一次,老七教训我说,刘乐,化装侦查就是化装侦查,不是你牛皮哄哄说的卧底。卧底是什么?卧底是打入敌人内部,长期潜伏下来。那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我们这,打入是打入了,三两下就把毒贩按翻了。懂了吗?卧底,那是针对敌人。化装侦查,那是打击罪犯。两回事,别一天到晚牛皮哄哄的。再说了,你连化装侦查都抖成那样,还卧底?
我当然懂了,笑笑,心里委屈得很。
李老头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一看手机上那号码,我还以为是推销房子或地板砖的,就不接。后来打了很多次,我都不接。他妈的吵什么吵?在打麻将呢!一个二十多年不联系的长辈,你就是打死我,我也想不到,他会给我打电话。
后来我在牌桌上放了一炮,清一色,心里别提多别扭。这个时候,李老头发了个短信过来,说刘乐,我是你李大爷。我那时正窝火,一眼看成“我是你大爷”,顺手就回了一句:“我是你大爷的大爷!”之后,把手机关了。
我那天的牌,臭得很,手气一塌糊涂,一个劲放炮。连下家都欺负我,一脸的鄙视,冲我翻眼珠,说刘乐,你狗日炮管都放红了,哈哈哈。我咬咬牙,表面上忍了,心里还是怪上了李老头。我觉得,就是李老头这个电话,手气才开始差的。所以,晚上回来,我又把这个陌生的手机号码翻出来,打回去。我是想报复报复这个不知轻重、不分场合、不识时务的卖房子、地板砖的。
李老头的声音就传过来。听上去,很兴奋,像是回光返照。因为他跟我没寒暄几句,就说,劉乐,我想死了,我活够了。你抽空回来一趟,有些事,我想跟你讲讲。我听了李老头这话,心里冷笑了一声,我说李老头,我早就想死了,可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对吧?李老头一听,更兴奋,说对对对,刘乐,就是因为你想赖活着,所以,我想跟你讲讲。我问,你听谁说的?我活得好好的。李老头说,我听你爹说的。
我突然变得无话可说。那天我很粗暴,强行打断了李老头的话。我说,行了行了,我这儿忙着呢!
其实,我说的早就想死了这句话,根本不准确,轻了,一点都不严重。我爹骂得狠,我爹说,刘乐你就是个已经死了的人!刘乐,你活着还不如死了!刘乐,你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唉,这事还要从我做卧底说起。我这卧底,做得太他妈窝囊。
那一年,我还是个新人,用他们这个行当的话说,还没起过老茧。太嫩,除了浑身热血突突冒,什么都没有。在培训基地培训了几个月,人家问我要去哪个部门,我同其他一帮热血突突冒的傻小子一样,拼了命都要去特别行动队。大家后来说起这件事,都说我那天当着我们队长的面,把胸脯都拍紫了。
那么好了,你就行动吧。第一次,队长把我派给老七,让老七化装成一个老板,带着我,打入一伙毒贩内部。这任务听着光荣得很,其实毒贩的内部,就在出了门转过弯再朝右一拐的一条小街上。我的任务,就是跟着进去,给老七当翻译。
对方是一伙什么人?肯定是外国人。来自哪个国家,肯定不能告诉你们。为了证明没有吹牛皮,只能透露一点,我在加入这支队伍之前,考上的是某某大学外语系,学的就是这个国家的语言。现在人家称为小语种。再透露一点,这个小语种,说“你好”,是“米格拉巴”,带着祝福和打招呼的意思。最好玩的,是他们把“妹妹”说成“妈妈”,把“妈妈”说成“妹妹”,那么,“爸爸”就叫“呸呸”了。有一次,老子审讯一个强奸嫌疑人,问他,你进去后跟那女人第一句话说了什么?那人说,毛拗。我听了,没有办法,只好用汉语拼音在这两个字屁股后面注上了音,再弄一个括号,写上:不要动。把我们队长看得直抓脑壳,指着审讯笔录说,刘乐,你弄个括号干什么嘛,不要动在我们这儿,也说毛拗。
我后来常常想,我他妈真是吃错药了,怎么会问这样一个愚蠢的问题?你管他进去后第一句话还是第二句话呢,总之,那女人见了他,就是不敢动。我想,这就是我和队长的别扭之处。
好了,我们就打入进去。一个院子,我们一进去,大铁门“哐当”就死死锁上。对方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我全忘了。我只记得我进去后的第一句话,说了一声“米格拉巴”,四周就静得像坟墓。人家不说话,只拿眼睛死死盯着我。对,就是盯着我。人家不盯老七,就盯我。这让我后来想起来就觉得郁闷,我问过老七,人家为什么只盯我不盯你?老七很多年后告诉我,说人家看着我。
不一会儿,我就被那伙人盯得抖起来。我想说的是,那是真正的抖,浑身上下每一块肉都在抖。我是真的害怕了。我承认,我胆小,我的胆子真的很小很小。
接着毒贩开口了,伸出手来摸着我的肩,问我,你为什么抖?我一张嘴就说了实话,我说,我害怕。这个时候,气氛开始紧张,人家摸着我肩膀的手,立刻开始往自己腰上摸。忘了说了,那伙毒贩带着枪。
老七在最危险的时候救了我。老七说,他是我临时花钱找的翻译,当然害怕。老七又说,这镇上,他这样的人一街都是。最后老七指着我就骂,说你抖个 呀!
还“弄拙成巧”了。我索性放开抖起来。后来我发现,我抖得越厉害,人家越不鸟我。
就开始交易。可想而知,神兵天降,特警们从四面八方飞进来,那阵仗,像土匪一样。那几个毒贩,哪儿是对手嘛,撒腿就跑。
本来,关于跑,队长是叮嘱过我的。队长说,你是卧底,不能暴露身份,你得跟着毒贩跑,到时候把你们一齐按翻,这戏才算完。可我一见到自己人,迎着队长就跑过去了。他妈的!哪有毒贩朝着特警们跑的?队长从来没见过,一看,知道我要坏事,马上命令,给我把狗日的按翻!
三拳两脚,队友们把我按得像块压扁的烂铁皮。队长这会儿来不及骂我,只悄声说,刘乐,你给老子挣呀,挣脱了,再跑! 我这回听明白了,挣得跟真的一样,三两下,像匹野马,一脱缰,晕头转向,又朝刚才那院子跑。一口气跑进院子的小楼上,躲得严严实实。
也许是躲得太隐蔽,大家找不到我。反正,后来就没人理我了。我又不敢动,只好在那儿猫着。猫着猫着,还睡着了。等醒来,天已经黑透,我的心里一阵茫然。又饿,没有办法,只好掏出手机给队长打电话。
本来按规矩,执行任务的时候,卧底是不能给队里打电话的。这成何体统?可那天电话一通,队长没有怪我,只在电话里“嗷”了一声,说,你自己回来吧。我听出来了,队长正同大伙在喝酒庆功呢。
我的心里一片凄凉。
我想,他们真的把老子忘了。我后来又进一步想,那真的是在执行任务呀!那真的是战场呀。他们居然在战场上,就把老子忘了!要是老子这时候死了呢?
从那个小院走回去的路上,黑漆漆的,除了远处摇摇晃晃的一盏路灯外,整个小镇,像死过去一样。
队长不这么看。第二天,队长找到我,劈头盖脸一顿臭骂。队长很鄙视我,说刘乐,我们这儿,不养胆小鬼,你给老子滚吧。当然,队长后来还是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又换了一个角度,想给年轻人一点希望。队长说,不过,你是第一次执行任务,谁都有第一次,都害怕,以后慢慢的就好了。对不对啊?
我这时候突然犯起傻来,我说队长,不对,我是,我是真的害怕。
唉,不说我了,还是说说李老头吧。本来在这儿,就是要说李老头的。
二
没有谁知道李老头是谁。
李老头从哪里来?不知道。李老头的家人在哪里?不知道。李老头有儿女吗?不知道。那么,李老头的老婆呢?不知道。
也就是说,从我和老七见到李老头的那一天起,他就孤单一人。
那时候,我和老七还小,刚刚懂事,七八岁的样子,我们住在民政局的大院里,我们的爹,都在民政局上班。只是,我爹是从部队转业下来的营长,威风得很,在民政局当局长。而老七他爹,说来惭愧,在民政局食堂里,抡大勺。
我爹说话,威风八面,一言九鼎。大家都听他的。李老头刚刚搬来,我爹就跟大家说,李老头是个英雄,你们所有人,都要给我敬着他。
大家就不敢乱猜,一心好好敬着这个神神秘秘的人。
一九八几年,大街小巷到处都是邓丽君的歌,李老头不喜欢,我爹就让单位的大喇叭,每天早晨放革命歌曲,最多也就放放《祝酒歌》和《我的中国心》。
每天早晨六点半,李老头就在这样的歌声中起床了。
那时的楼,有一条走廊,家家户户都看得见。我和老七每天忙着上学,就每天看见起床后的李老头,用个刷子,勾着腰杆,把床一遍一遍刷。李老头刷床的时候,眼睛瞪得溜圆,像戴着个放大镜,床单上任何一点杂物,都逃不过他的刷子。有一次,我和老七路过,往李老头窗口一瞟,见李老头坐在床边,左手拎着那把快秃毛的刷子,右手拈着一根有他头发长的白毛,在眼前晃,凝神思索,一脸的肃静。
要是不上学,起晚一点,运气好,就能碰上李老头站在门口刷自己。李老头总是刷完了床,就开始用同一把刷子,在自己笔挺的中山装上一遍一遍刷。认真得像是在蜕皮。想想,人这一辈子,能蜕几次皮?这李老头,天天蜕皮,这就不正常了。李老头不仅蜕皮,李老头刷完自己的身子,还洗手。
本来洗手这事,哪个不会?就着洗脸水,三两下就弄干净。可李老头不一样,李老头是洗完手才去洗脸。他刷完身子,捧着一块用透明的塑料布层层包裹的肥皂,就往公共水管去。那肥皂,要放在他用水专门冲出来的一小块干净地方,然后,上三遍肥皂,冲三遍水,每一个指甲缝都被肥皂泡滚过,才放心,才一个指头一个指缝冲。等这些都按程序走过三遍,李老头便长吁一口气,开始洗肥皂,把肥皂上的泡沫用水冲一遍,再一道一道,裹上塑料布。
接着,就洗臉,梳头。李老头的头发,都被他用梳子齐齐梳到脑袋后边,没有一根残留,像个滑溜溜的钢盔,就是石头砸上去,都不会伤着脑壳。
我妈和老七他妈,经常凑在一起议论,说这李老头,不会是有洁癖吧?最后,她们一致得出结论,说这李老头的洁癖,肯定跟他不娶媳妇有关。
是的,李老头终身不娶。
李老头做完了这些,才背着手出门。站在民政局的院子里,这里瞅瞅,那里看看。这家的柴乱丢了一地,他要让人家码整齐。那家在搬蜂窝煤,他要拎着笤帚和撮箕,跟在屁股后面扫煤渣。有人把个瓶子扔大门口,他非得追上楼,让人家折回去,捡起来丢垃圾坑里。还有人,不小心把饭粒撒在水泥路上,他也要勾着腰,一粒一粒拾干净。搞得一个民政局大院,人心惶惶。
我爹知道了,哈哈大笑,说很好,很好嘛,我看这大院子,被李老头这一弄,像个新姑爷。
大家就不敢说话,大家就只管他由着性子折腾。
这样,李老头和我们,就免不了冲突。
本来,我们正是满世界撒野的年龄,天王老子都不怕。可李老头偏偏背着个手,在我们身后吆五喝六不准这样不准那样的,放在谁的身上受得了?有一次,好像是傍晚,我和老七他们正在球场边上玩板板车呢,那天,陈丫也来了。陈丫一来,就不得了,我们大院里每个带把的,都像吃了火药,都冲得猛。
板板车要从一个高坡上冲下来,那么小的车,基本只装得下半个屁股,有点像现在电视上放的冬奥会雪橇比赛,在一个狭窄的冰道上往下滑,速度越来越快,末了,人还不能掉下来。
我胆子小,不敢冲,万一要是掉下来呢?老七说,怕个 !更何况,陈丫来了,陈丫一来,老七就变得像只雄鹰,一趟一趟,从高坡上往下飞,一趟一趟,在陈丫面前盘旋。陈丫呢,一双大眼睛笑得扑闪扑闪的,那对刚刚发育的奶子,也被老七板板车上的各种姿势逗得扑通扑通乱跳。我一看,不行啊,不能让老七一个人在陈丫面前出风头,立马跑回家,跟我妈要了五块钱,买了五瓶汽水,分给大家喝。神气,一下子就把场面夺回来了。 那时的汽水,算是高档饮料,金贵。大家舍不得喝,都是一小口一小口抿。抿完,都放在身后的篮球架下,等冲完一趟,又来喝。
可是,板板车冲了两趟下来,大家发现汽水不见了。到处找,就发现李老头把我们的汽水瓶子,正一个一个往垃圾坑里扔。扔完了,还教训说,你们这群娃娃,怎么能到处乱扔汽水瓶子?瞧瞧瞧瞧,一个大院,被你们闹得乌烟瘴气!
大家都不敢说话。哎哟,那个心疼哟。
老七说,不行!得给李老头一点厉害尝尝!我说,怕不敢!人家是英雄。老七说,你怕个 !莫非想当叛徒?我说,不敢不敢!老七说,那就行动!
李老头的工作,是守传达室。平时不准人进去,说是进去一回,他要拖一回地,麻烦。有什么信件,只准站在小窗口拿。这天晚上,老七、我和陈丫几个,去大街上捡来一大包狗屎,黑灯瞎火,弄开传达室小窗口,扔了进去。
第二天刚好是星期天,几个人早早就起来,摸到对面山上的一块大石头背后,等着看李老头的笑话。可是怪了,李老头像是彻底 了,一声不吭,只拿着撮箕进进出出好几趟,之后,又拿着拖把湿淋淋进进出出,就是不嚷,就是不骂。
我说,李老头栽了,认输了。老七不这么认为,老七看了直摇头,说,我看,是没有整到李老头的痛处。
突然想起来,说了那么多,忘了说老七了。真是的!
老七跟我相反,在特别行动队,拳快手重,猛得很,出了名的鬼见愁。就是说,毒贩见了他,跟见着鬼一样。
他比我大一个月,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一起考大学。只是,进了师范大学的体育系,学的是武术,其实就是现在的散打。跟我吹起牛皮来,都是说,我师父是少林寺的几代几代传人,俗家弟子。
阴差阳错,后来我们两个又约着一起接受了国家的培训,一起进了特别行动队。这样的关系,我们队长高兴得很,说,好好好,今后,你们两个就一起执行任务。
队长说的任务,就是化装侦查。年轻人嘛,多吃点苦,不会有坏处。更何况,你老七,身手又好,长得又黑,天生就像个毒贩。我听了,在一旁偷笑。其实,老七长得像他爹,厨师,民政局大院里抡大勺的。
老七被笑毛了,骂我,说你笑个 呀!老子知道你笑什么,你不就是笑老子长得像土匪吗?这儿子长得像爹,天经地义!哪像你,长得像你妈样的,娘娘腔!
老七是真的猛。有一次,一伙毒贩,外省人,不需要翻译,老七一个人打入进去,周旋得差不多了,老七借口出来撒尿,想在那幢别墅旁的公厕里,发个信号给队长,约好下手抓捕的时间。对方也不是吃素的,老七走到哪儿,都派个人跟着。
本来,这一切很正常,老七干起来,轻车熟路,就像吃碗米线样的。可一进公厕,老七傻眼了。他妈的,那天,我在里边。
我那天,绝对是鬼上身了。休假,他妈的休到这条僻静小街的公厕里来了。见到老七,我还笑了笑。老七拼命给我使眼色,我也没反应。最后,我还使劲抖抖我那撒尿的东西,说,老七,怎么,今天是卧底还是化装侦查呢?
这句话刚出口,老七一反身就把身后那个毒贩扑得死死贴在墙上。一米八几的壮汉,硬是被老七把手扭得麻花样的。紧接着,老七掏出枪,顶着那狗日就朝别墅冲进去。
那天,在外围的队长根本就没有接到老七的信号,老七一个人,成功抓获五个毒贩,缴获毒品31.5公斤。
事后,我好像反应过来,请老七吃饭,那意思,是求老七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老七一口酒下去,说刘乐,老子差点被你害死,你狗日的,欠老子一条命!
三
就在李老头给我打电话的两个月后,老七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老七说,刘乐,回来吧,李老头已经在医院里昏迷好几天了。李老头真的要死了。
我喝了一夜的酒,还没醒。一听见这话,突然就想吐。还真是,我那天吐得掏心掏肝的,吐完了,就去找我们主任请假。
本来,一个县的文史办,请个鬼的假,你爬起来就走,你就是走个十天半个月,也没人管你。这单位清闲得就像我的处境,没人理你,这世界上,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你就是死了,也没人知道。
所以我不想死,我想在这个世界上好歹活着,赖着。你想,这个世界总得有一个人能在你死后为你哭一场吧,要是连这样的人都没有,你就不能死,你死了太冤枉,太不值。所以,我特别胆小。我后来跑去找我们队长,我说队长,卧底这事,我真的干不了,我还是做一个文职人员吧。
队长根本瞧不起我,队长说,在我们这儿,没啥狗屁文职,面对毒贩,人人都得是武松。队长屁股对着我,连机会都不给,队长说刘乐,你还是脱下你身上这张皮,滚回去混日子吧,我们这儿,不养 蛋!
我很知趣,我说,好,我滚。
当然,组织上不是没有找我做过工作,对于那些思想开小差的人,组织上还是想尽量挽留。我不干,我跟组织说,我想过普通人的生活,我想结婚生子,柴米油盐,甚至,当个房奴车奴阿里巴巴淘宝奴,也比在这儿强。组织上很失望,但组织上也一分为二地看问题,他们知道,这个世界上,英雄总是少之又少,房奴和车奴,才是大多数。
那是我来到这支队伍三年后的事。我被安排到了一个县城的文史办,孤身一人,离家三百里,口音都差点变了。但我很满意,我想这样就可以一辈子不见老七他们了,我想彻底忘了他们。除了地点,工作也很满意,清闲,领着一份小工资,按揭买了一套小房子,网购,宅。麻将,吃喝,醉。睡到自然醒,啃到嘴抽筋。
除了這些,偶尔只有我们主任老周会理理我。老周是从交通局副局长的位置上调过来的,升是升了,正科级,可他娘的却完全是从米箩箩掉进了糠箩箩,交通局,他妈那是多肥的地方。老周闹情绪已经闹了很多年。
昨晚的酒,又是老周喊我喝的。
席间,老周发了一通牢骚。老周一来就喝高了,话很多。往嘴里塞了一筷子肉,感叹起来。老周先是感叹这文史办同交通局啊城建局啊真的没法比,过去在交通局,光一年吃饭的钱,就抵得上文史办三年的办公费。这还不算什么,他妈的这历史谁管呀?没人求你,你总不能去给历史开个后门吧。谁他娘的看见谁不要交通要历史的。他妈的文史办连给车加油的钱都要我去交通局协调,还谈什么历史?看来,我这跟路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交通局副局长,怕是连这路,都要上不了了! 老周的一席话,让我有些兴奋,我嘿嘿一笑,说主任,有你的,这历史和交通,你都能扯一块。我说是啊是啊,这年头,谁他妈管历史啊,能挣到钱,好好过日子,就是创造历史。老周平时就喜欢听我这样说话,这会儿又听我这样说,更是来劲,一口酒喝下去,说为什么有人可以在交通局干一辈子,却要我来跟历史打交道,我他妈打得了吗?这历史是能生条路还是能生个收费站出来?他娘的现在的人,人人都过得有车有房有奔头的,忙还忙不过来呢,谁会管历史呀?他娘的为啥要设个文史办呀?他娘的这历史就是个蛋!
我说对,就是个蛋!
说到这儿,我心里狠狠打了个冷颤,就醉过去。
后来我一把推开老周,抢着买单,我说我有钱,我说我来这儿的时候,组织上给了我一大笔安家费呢!
所以,老周接过我的假条,又感慨又慷慨,老周说,这些年了,愿意走就走,没谁找我请过假呀,我都有点不习惯了。接着老周问,啥事呀?要请几天?我想了想说,三天。老周说三天怎么够,我批你十天。后来,老周变得有点啰嗦,问,刘乐,多新鲜,你怎么会想起请假这个事?我有点不耐烦,说,我要是死了,得有人知道。
两个问题。第一个,是不是李老头非要让我回去一趟,就是因为李老头要死了,怕别人不知道?坐在火车上,我这样想。那是一列每个站都要停的慢车,上来的,尽是些背箩、麻绳、编织袋这样的东西,还有嫩绿的菜、新发的芽、汗湿的背及黢黑的脸……在一个叫格以头的地方,还上来了一笼鸡仔、两袋饲料。这样的环境,根本无法思考,我根本猜不出李老头为什么临死了,要见我。
那么,第二个问题接踵而来,是因为李老头那块肥皂吗?
那天我们朝李老头的收发室里扔了一包狗屎,没有整到李老头的痛处,我们很不开心。一直想到下午,还是没有什么好主意。我知道,老七是不会善罢甘休的,陈丫在旁边看着呢。其实我们一群男娃子,都不会善罢甘休,因为我们都觉得陈丫在看着自己呢。这人丢不得。
后来我出了个主意。我说,我们去把李老头平时洗手的肥皂,给偷出来扔了。老七嗤之以鼻,老七说,狗屎都不管用,肥皂就更不管用。老七这话,表面上有道理,但没有我深思熟虑。我从这件事后一直认为,老七有勇无谋,而我恰恰相反。所以,老七就该在战斗一线冲锋陷阵、威丧敌胆,而我,就应该在后面出谋划策,杀人于无形,不战而屈人之兵。
果然,肥皂一扔,真整到了李老头的痛处。我们是趁着李老头睡熟之后摸进去的,那时的住户,特别住在单位里的,几乎不设防,要关门,也是不锁死的,轻轻一扭,一推,门就开了。老七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依了我的话,一个人轻手轻脚,摸到那块肥皂的时候,还听见李老头在梦里咂巴着嘴。
第二天一早,李老头满走廊嚎叫开来,像只被一枪打在屁股上的狮子,蓬头垢面,到处找他的肥皂。本来肥皂这东西,谁家没有,借一块擦擦,也擦不掉人家一勺油钱。李老头不干,李老头非要找到他那一块,李老头说他只用他那块肥皂,说他只有擦过他那块肥皂,才觉得自己是干净的。弄得一个院子赔了一上午不是,还搭上了一箱肥皂。
这情景,可把我得意惨了。大伙都高兴,都说在陈丫面前,面子挣大了。老七也得意,同我一起,咧着个大嘴巴,笑了一整天。就是头蠢猪,都看出来是我们干的。
一下班,我爹就结结实实给了我一大嘴巴,打得我三天吃不下去饭。老七他爹一看,更狠,一脚把老七踢到对面的石头缝里。老七疼得挣不出来,喊,你为啥踢我?老七他爹恶狠狠地说,就是头蠢猪,都知道是你们干的!
可能真是打到李老头的七寸了。要在平时,李老头看见这样,早就跑过来又拉又劝的。这一次不同,李老头阴着脸,背着手远远站着,眼神恶毒得很。
那么,是不是因了这样的恶毒,李老头要报复我们?临死都不放过我们?我盯着车厢里的一个鸡屁股转,转来转去,又觉得不是。
怎么可能呢?李老头后来对我们很好,常常给我们讲好好学习的道理,有时候,还会让我们盘腿坐在草地上,跟我们谈理想。谈到了理想,一高兴,就教我们唱苏联的歌曲,“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这些歌,陈丫最爱听,总是跟着李老头唱,弄得我和老七,也不得不跟着唱。
火车到站,已是傍晚,车厢里背驮肩扛的人群,像一条条鱼,在县城如水的霓虹里,悄无声息四散漂去。
老七来接我,一上车,老七就给出了答案。老七的眼睛红红的,老七说,李老头不想别人,就想着我们两个。
那个时候,我很惊讶,瞪着老七的方向盘,说老七,你他妈开宝马啦。
四
李老头一动不动,睡在很多管子中间,安详,甚至眉目间还露出微微的笑。见到我,便伸出手来。那些管子随着他伸了伸、动了动,把李老头弄得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鸟。
我忙绕过一个闪闪跳跳的心脏监护仪和一个血压监测仪,来到李老头身边。李老头抓住我的时候,我一哆嗦,恍惚觉得是小时候被李老头抓住了。但随即,我又看见,有一根管子里的血从李老头的身体里朝外涌了涌。轻轻一挣,就会有一种黏糊糊的液体,通过一根管子,流到固定在床边的一个袋子里。
所以,李老头也只是这样抓了抓,又轰然倒下,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只说了一句,刘乐,你爹不是你害死的,就昏過去。
我立刻抬起头,看了看老七。老七很平静,一副死过几回的样子。说刘乐,我们走吧,明天再来。老七说,明天李老头的精神可能会好一点。
一出来,我打击老七。我说老七,你这个大英雄怎么不在特别行动队干了?你这个大英雄怎么也像我一样回来了?其实哪像我呀!其实你比我能混多了!你瞧瞧你瞧瞧,又是开酒店,当老板,又是穿名牌,开宝马,风光呀。怎么,是不是也想在这社会上,弄个英雄干干?今天晚上,你是不是请我去你那酒店泡个妞呀?
老七哈哈一笑,说刘乐,你信不信,这英雄在哪儿都是英雄。我说是呀是呀,我这次答应回来,你以为我是想看李老头呀,其实我就是想来看看,你这英雄,是怎么无用武之地的。哈哈哈。老七咬牙切齿,说刘乐,你给老子等着。 接着,陈丫请客,为我接风。
我一听不干了,说老七,你这玩的是哪一出?陈丫请客不就是你请客吗?一家子,有什么区别?老七说刘乐,我跟陈丫不是一家子,人家早嫁人了,大老板,大大老板。我听着有点懵,说老七,原来陈丫没有嫁给你呀!这是怎么搞的?当初要不是因为你,陈丫肯定、肯定答应我了。
我一路上唠唠叨叨,我说老七,陈丫不嫁给你,你早告诉我一声呀。现在倒好,两个人都没嫁,那她嫁给谁?
老七一拍方向盘,说刘乐,给老子闭上你那臭嘴。
老七是在我离开特别行动队一年多后,跟着回来的。一回来,就开了家四星级大酒店,那个风光。再加上陈丫和老七好,我一听,就觉得自己这辈子是再也不会回去了。
我觉得自己过得特别委屈和孤单。
所以,当陈丫抬着酒杯朝我走来,我慌死,张口就说,是李老头,叫我回来的。
陈丫这接风宴设在她自己的私人会所里,幽僻的山腰,红砖璃瓦,桂花海棠,竹子假山,琴起箫伏。跟李老头乱糟糟的病房比,简直就是换了人间嘛。
来了一帮人,都是陈丫带来的。我一个也记不清。反正,有老道的,有生猛的。老道的负责察言观色、随声添好。生猛的负责倒酒干杯、敬上敬下。还有几个女人,负责转盼流光、百依百顺。仅这场面,已让久避人世的我有点惊惶不暇了,更何况,还有菜。
陈丫的菜,特别毒,吃的是河豚鱼和穿山甲。
先说穿山甲,野味,保护动物,吃一只要一万多。说是为了我,头天才从山上抓来的。除了火腿、虫草,还有桂圆、黄芪和当归,纯黄的土鸡汤炖了一天,一个大锅端上来的时候,肉香扑鼻,胆战心惊。
陈丫一使眼色,我一旁的女人应声而起,满满一汤勺,盛进我碗里。我一看,他妈的还有个脚趾在里边,肉乎乎的,心里一呕,就去看老七。
老七这狗日,吃得稀里哗啦,大汗淋漓,残忍得很,像个饿死鬼。
坐在对面的陈丫一看,笑起来,说刘乐,我们俩,怕是有十多年没见了,怎么?生分成这样了?你看看人家七哥,吃起来就像土匪,哪还管桌子上坐着的妹子呀兄弟呀。
老七一听,抬头哈哈一笑,说我今天来,就是个陪客,你们都十多年没见了,你们聊你们聊。
陈丫一笑,说七哥真会开玩笑,咱们三个人,有一个人不聊,你叫我们俩聊啥呀?聊你们卧底呀?哎,我说刘乐,你这次回来,是不是来卧我的底呀?
陈丫说着,就抬起酒杯朝我走过来。我一慌,随口骂了一句,卧他妈的底!我现在,研究的可是历史。历史你们知道吗?那就是个蛋!是李老头硬叫我回来的。你说这李老头,真是的……
老七听见我的话,哈哈大笑起来,说刘乐说得好,陈丫是谁?谁要是敢卧我们陈丫的底,老子们,老子们就让他像这穿山甲一样,给它一锅炖了。哈哈哈哈。
陈丫马上抗议,说七哥,瞧你说的跟真的一样,我陈丫,可从来不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
气氛一下缓和了许多,河豚鱼就热腾腾端上来。一人面前一小条,放在碗碟里,像是一人面前多了一个刚刚洗浴梳妆出来的美女。恰到好处,话题也就转到河豚鱼上来。陈丫说,刘乐,这东西你们放心吃,这河豚鱼呢本身不贵,可为什么这样贵呢?这就说到点子上了,加工费贵呀!要是在别的地方,打死我陈丫都不敢请你们吃这东西,可在这儿不同,我是专门请了经过特殊培训的日本厨师过来做,又亲自尝过两回,才敢让你们开这个口。
老七说陈丫,你俗不俗呀,跟我们两个在一起,开口闭口贵呀钱呀的,你也不怕我不领你这个情。陈丫“哎呀”了一声,说七哥说得对,我呢就是嘴笨!算了算了我也不说了,我还是请他们来介绍这个新鲜货吧!说完朝着肃立一旁的服务小姐一招手,就见人家边低头应着边把厨师请了进来。
那厨师说日本话,金丝眼镜,声音很轻,怯怯的,像是生怕引发了众怒。旁边的翻译官声音反倒大,像个推销员。这样,日本厨师小声说一段,翻译官就响亮地说一阵,像是要把每个人面前的河豚鱼,说得翻身而起。
翻译官指着那日本厨师说,他说了,我们这河豚鱼,是养在池里的,毒性要比野生的小。吃之前用刀割去鱼鳃、切掉鱼嘴、挖掉鱼眼睛、剥掉鱼皮,再剖开鱼肚拿出鱼肠、肝脏等含有剧毒的内脏,再用清水一点一点把沾在鱼身上的毒汁洗干净。
翻译官又侧耳听着那个日本厨师“哇啦哇啦”说了一会儿,才又说,他说了,在他们日本,是要经过两年多的特殊专业培训才能烹饪河豚鱼的,而且每次他们厨师都要试吃,吃了没事,才放心端到客人的面前,所以请大家放心,他们烹饪的河豚鱼,是最地道最让人放心的美味。他请大家放心享用!另外,大家可能不知道,这河豚鱼,是从日本原装运来的,肉质鲜美无比。
说完,人家当着众人吃一口,鞠个躬,彬彬有礼退了出去。
这么一闹,大家就热情起来。话匣子一打开,全是小时候的事。陈丫兴奋得像只鸟,叽叽喳喳到处飞。一会儿敬老七一杯,一会儿敬我一杯。吃两口,又让我们三个一起干一杯。总是感叹,说你们看看,这世道都变成什么样子了,可我们三个人,当真是没变。我们三个人,只要一聚头,就是民政局的大院了,小时候多好呀!只是没机会,不然,我非把那大院子,买下来。
当着陈丫,老七总是要压我一头,见我很少吃,就说刘乐,你是不是怕死呀?你要是怕死,把你碗里的拿过来,老子吃双份。我嘴一撇,说老七,你以为我怕死呀?死算什么,你現在这样活着,才让我难受。哈哈哈哈,我只是,只是不适应原来那个工作。老七说刘乐,反正磨嘴皮子,老子磨不过你,要是再有个陈丫,你狗日,更是抵死了不认 的。哈哈哈哈。
到后来,肯定就说起了李老头。很怪,提起这个在病床上垂死挣扎的老人,大家没有一点悲伤的意思。大家都说,李老头九十六岁了,活得太长了。陈丫很可爱,还想起了李老头唱的苏联歌曲,“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大家跟着唱,那个夜晚,沉醉又动情。
第二天,老七来接我,继续去看李老头。我的酒刚醒,神情萎顿。但提起陈丫,还是不甘心。多可惜呀!我说老七,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老七咧开嘴,使劲笑,说刘乐,你怎么不这样想,既然陈丫轮不到我,还有你什么事?我一听,再也说不出话来,觉得老七的笑,又干又裂。 李老头这天精神好。见到我们,声音也大,人也分得清。李老头指着老七,说这是老七。又转头看看我,说,这是刘乐。我肯定看上去没好气,我还在想陈丫。我想,陈丫这么有钱,人还这么可爱。我想,陈丫怎么这么可爱还这么有钱?陈丫……
李老头不管这些,喋喋不休,嗓子里呼噜呼噜的。李老头说,我已经九十三岁了,一转眼,我都活了九十三年了。有些事,是该跟你们说说了。原来是保密,现在,很多年过去了,不用了。
李老头说着说着,还想坐起来。可他身上的那些管子拉扯着他。他努力了一阵,觉得还是赶快说比较好,就又躺回去,身子缩成一团,加上那些管子,像一只被人踩了一脚的蜈蚣。
李老头说,你们听说过一个电台吗?一九四年,我二十岁,奉命打入这个电台。我们的工作,就是向重庆报告,每天从西南面飞过来的日本飞机,架次,批次,多少架,多少批,是侦察机,还是轰炸机……
老七听得出神。我心不在焉,我知道,李老头坚持不了多大一会儿,就会昏死过去。
五
这么说,李老头是个英雄?老革命?
我不屑。我说老七,李老头他在说胡话呢。你看看,他明明九十六岁,被他说成九十三。你看看,我爹明明是生病死的,他偏偏要说我爹是被我害死的。你看看你看看,老七,我们这儿,哪有什么電台?从来就没有听说过。别相信李老头,他在说胡话呢。
老七说,我信。
我万分不解。怎么可能呢?那李老头,从我们小时候,就背着个手,在民政局大院里转来转去,除了管闲事,你见他什么时候英雄过了?我看,他就是个混日子的。老混混。
老七说刘乐,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人家李老头,那是对革命有功,年纪大了,才到我们民政局来,民政局民政局,什么意思?就是要给无儿无女的李老头,养老送终嘛。
我说怎么可能?现在哪有什么英雄?老七说怎么不可能?你怎么知道现在就没有英雄了?我伸手摸摸老七的头说,天!你不会是在特别行动队那几年给待得特别糊涂了吧?你转过脸,从你这大玻璃窗往外看,你看看你这酒店停车场上都停着些什么?车,好车。要是不上个三十万,都不好意思开你这儿来停!这是什么意思,你该明白了吧?这年头,能挣钱,活得好,才是英雄。
老七一拍桌子,说刘乐,你别在我面前牛皮哄哄的,就你那 样,也配谈什么英雄?
我也一拍桌子,说老七,你也别在我面前牛皮哄哄的。英雄怎么可能都让我碰上了?李老头是,你老七也是,哦,到了特别行动队,老子满眼都是英雄,就我一个 包,我才不信呢。那要是这样,我想问问你,陈丫是不是也是英雄?别牛皮哄哄的了。
老七一口把酒杯里的酒喝干净,说刘乐,我嘴笨,说不过你,老子才不跟你浪费时间呢。我不依不饶,说老七,你别打哈哈。你哈哈哈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后来陈丫来了,才把我们两个分开。陈丫说老七,你别一天到晚揭人家刘乐的伤疤,人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有病呀!
后来干脆就上楼,K歌,那是老七的酒店,像个巨大的迷宫,流光溢彩,灯火靡靡。那些穿梭在走廊里的人,都披着金子般的光。我一下嚣张起来,说老七,怎么样?到了这儿,不装英雄了吧?老七告饶,说刘乐,唱歌都堵不住你的嘴!
我一仰头,醉了过去。
等再醒来,是在陈丫的车上。我不想醒,我微微动了动眼皮和身子。那车太舒服,到处散发着一股陈丫的气息,像是陈丫的怀抱。我愿意靠在这样的怀抱里,一动不动。
十多年不见,陈丫好像已经老了。岁月在她脸上,像她的车一样匆匆驶过。这样也好,这样,至少她还活着。
我突然想起了隋小梅。
有一次,我和老七执行任务,是怎么抓到那姑娘的,我已经忘了。总之,我们就抓到她了。叫什么?就叫隋小梅吧。叫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姑娘长得太他妈像陈丫了。这可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也得带回去审。
老七问她,年龄?隋小梅答,十九岁。一旁记录的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年龄够枪毙的了。老七望了我一眼,又问,隋小梅,你老实说,你要把毒品交给谁?隋小梅低下头,不说一句话。
后来老七发火了,拍桌子砸板凳,隋小梅吓得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脸憋得鼓胀鼓胀的红,就是不说一句话。老七急得,差不多要冲上去把她撕了。
我知道老七急什么。这女孩,要是不快点跟我们好好配合,说出交货地点和接头人,就没有立功表现,就减轻不了她的罪。她那旅行箱里搜出来的毒品,够枪毙她两回了。我知道,老七想救她。
后来我审,老七记录。我不跟她讲案子,只跟她谈爱情。我说隋小梅,你这个年龄,正是一个姑娘最好的时候,一大帮小伙子追呢!怎么?谈过恋爱吗?我估计你就没谈过。你要是没谈过恋爱就死了,想想,多遗憾多不合算呀。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谁在爱你,有谁会为你哭,对不对?爱你的那个人到底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对不对?
隋小梅突然仰起脸,瞪着我说,不对,我有男朋友!我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
她男朋友叫李东。后来隋小梅交代,她就是为他,带毒品的。
也就是说,毒品的交货人,就是李东。我们立刻向队长汇报了案情,这样,当天下午,我们就押着隋小梅,来到了交货地点。我们要利用隋小梅,抓住李东。也就是说,我们要利用一个小姑娘,抓住她的男朋友。
这可能吗?这就相当于你让一个女人,亲自杀死了她的爱情。那得有多残酷。
的确是残酷的。那天在广场上,几十双眼睛盯着隋小梅,几十个老七样的人在隋小梅周围走走停停。隋小梅迎风而站,眯着眼,拖着旅行箱,很淡定,像是要等一场生日聚会,或者,一束巨大的玫瑰。
李东就来了,那是快黄昏的时候,西斜的阳光在这个狗日身上勾出了一层金色的轮廓,反倒让他对着隋小梅的笑,显得那样帅气迷人。果然,快走到隋小梅身边时,隋小梅对他轻轻叫出声来,快跑! 李东转身就跑。就在他脸变了颜色的一瞬间,老七已经像狼一样扑了上去,把李东死死按住。
隋小梅太天真,那个时候,李东怎么跑得了?
但隋小梅还是救了李东。因为李东没有接触毒品,按照法律,构不成犯罪。加上李东抵死不开口,只关了几天,就放了。这个案子所有的罪责,隋小梅一个人承担。
老七和我,痛心疾首。
我们问隋小梅,你他妈吃错药了,你知道这案子是死罪吗?隋小梅仰起脸来,在我们面前,显得异常安静。好像要枪毙的不是她,而是我们两个。
她说,我爱他。
我靠!我记得老七是这样叫的。半年以后,当我们听见隋小梅被判死刑的消息时,老七就是这样一边踢着墙,一边叫的。那个时候,好像就要死的不是隋小梅,而是陈丫。
好了好了,现在,陈丫正好好开着车呢。现在,大街上的灯火就是大街上的灯火,现在,陈丫送我回家。
我妈见到我,嘴就不停。她说,床前几天就给你铺好了,你去睡睡试试。又说,饺子前几天就给你包好了,你去煮煮瞧瞧。接着就是一声叹,唉,这冰箱,还是你爹在的时候买的。唉,你爹怎么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转眼就不在了呢?
我不想说话,心里那个烦,简直烦死了。自从我爹死后,我妈像是变了个人,心肠硬得很,三句話就要扯到我爹身上。好像她心里剩下的那点温热,都已经随着我爹去了。
我妈说,早点睡,明天一早,去给你爹上上坟,磕几个头,也好让他知道你活得好好的。省得我老梦见他。
我拉开冰箱瞧了瞧,皱皱眉,关上了。饺子倒是包了很多,但我知道,自从我爹死后,我妈包的饺子,馅不是馅,面不是面,难以下咽。我妈再也不是我妈了。
那么,我爹是怎么死的?我曾经问过我妈。我妈犹犹豫豫说,肝癌,晚期。你在特别行动队,所以一直瞒着你。我马上急了,我说妈,一个什么破队,又不是什么好单位,你瞒着我干嘛?我妈就哭,再也不理我。
后来好像有个说法,说我爹是被我气死的。说我胆小,没出息,我爹听说后,一声长叹,说了一句——刘乐,你活着还不如死了。就一病不起。这种说法,对我打击很大,我没有追问,我哪好意思追问。是不是?
今天又不同,今天我妈特别兴奋。唠唠叨叨之时,脸上又泛着欲言又止的红光,像个告密者。我见我妈从来没这样过,就不敢走远,一直陪着。
后来我妈烦了,催我,说刘乐,你还不去睡?你再不睡,明天怎么去上坟?瞧你这没出息的样。我说,我好长时间没见着你了,等你睡了,我再睡。我妈想了想,也没觉得什么不妥,撇了撇嘴,眼睛里,还渗出几滴泪来。我妈说刘乐,告诉你件事,李老头要死了。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我去瞧了,是要死了。
我妈一听,眼睛突然瞪起来,圆鼓鼓的,说刘乐,你说的是真的?我说是呀,我专门和老七去医院瞧见的。我妈一下把手捧在胸前,说这回好了这回好了,这回,可以向全世界宣布了。我伸手摸摸她的头,说妈,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我妈一巴掌挡开,说刘乐,现在,我只向你一个人宣布,你爹虽然对你说过气话,可你爹不是被你气死的,你爹是为了救李老头死的。
我腰杆一下挺得笔直,声音也大,我就说嘛,我爹怎么可能会被我气死?妈,我担不起!我委屈得像个孩子,在我妈面前,就要号啕大哭。
后来我同我妈亲近了许多。上坟回来的路上,我觉得有很多问题要问她。我说,妈,那我爸是怎么救李老头的?当时李老头怎么了?我妈说,我也不知道,等我赶到医院,你爹只说了一句话,叫我不准说这件事,要是说了,他做鬼都不会放过我。我又换了一种问法,我说妈,那么,这李老头到底是个什么人?为什么救了他,还不准说?
我妈说,唉,只听说,李老头是个英雄。
六
看来,这回是必须查查这个人了。
李老头,你这个老不死的!李老头,你早就该死了!李老头,你才是活着还不如死了!
我直到现在好像才想明白,我不愿意回家,而愿意待在三百多里外的一座小县城的原因,不是什么他妈的怕见老七,也跟什么他妈的特别行动队无关,而是因为我爹。我终于知道,因为说我爹是被我气死的,让我很久以来没脸见人,让我活着还不如死了。
我记得,好像我是在我爹死后,才离开了特别行动队,去到那个县的文史办的。
李老头!我在医院的走廊里大叫大喊。李老头!我一把推开病房的门,就要朝李老头冲上去。
老七一把拉住了我。而李老头那时没有醒,皮肤粉红,睡得像个婴儿。
我折身出来了。在停车场,我把等在车里的陈丫也一同拽出来,之后,像个风华正茂的演说者,宣布了三件事。
第一,我爹不是我气死的,而是为了救李老头死的。第二,这一回,我要彻底调查李老头。第三,我要回来了,我再也不想待在那个破县城破文史办陪那个破主任喝酒了。
陈丫“扑哧”一声笑起来,说刘乐,你有病吧,至于那么认真吗?想回来就回来,没谁不让你回来。来我这儿,我给你开高薪,保管你三年买上大房子,讨上漂亮老婆。老七一听,跟着乐,说对对对!刘乐,你狗日,就是太纠结!人嘛,就是要活轻松点,他妈的人人都像你那样,这日子怎么过?我说,老子承认,你们说的都对。但是,你们得让我再纠结一回。
就开始了。
查一个人,本来就是我和老七的拿手好戏,大学毕业这些年,我好像没干过别的,专干这事了。那么,调查李老头,从哪儿开始?当然是从他说的那个电台。
从李老头后来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们知道,那个电台叫671。如果用专业术语念出来,叫“六拐幺”,很难听的字眼。他妈的,你怎么不叫柳摆腰呢?
可是,李老头说完就没力气再说了,昏迷的时间比说一个词的时间长。我没有办法,只能自己去找。查遍县里所有的资料,根本没有这个电台的记录,为此,我叫上老七,去了趟省城。 在省图书馆档案中心,我终于查到了关于671电台寥寥数语的记录,上面说的,跟李老头说的差不多,就是说,这个电台是存在的,而且就在我们县西山的山尖尖上,海拔2800米,丛林掩护,沟壑密布。
离重庆九百多公里,正好处在从西南面飞来的敌机的航线上,是向重庆报告敌机轰炸的最佳地点。
顺便说一句,那是一页经过影印的纸,内容黑黄,字迹模糊。要是原件,肯定很硬,脆弱,用手轻轻一搓,就会碎掉。
另一页,还是影印的。页首盖着一枚黑糊糊的章,仔细辨认,是“军统绝密”四个字。我心里一怔,突然想到了李老头说的一句话,李老头说:“一九四年,我奉命打入这个电台。”那么就是说,李老头进入这个国民党军统的秘密电台,是奉命打入。根据后来的事情,不难判断,李老头肯定是地下党。
可这页标着“军统绝密”的纸那时肯定蒙在鼓里,上面写着简单的一句话:一九四年二月,经过严格的培训和审查,十二个人进入了671电台。下面是十二个人的名单。我一扫,姓李的只有一个,叫李冬云。李老头很好找嘛,还卧底呢。
还有一个人的名字,让我印象深刻,龙淑娴。这分明是个女人的名字。重要的是,这个名字透露出了20世纪40年代民国的趣味和民国的气息。甚至有一阵,我想象着这样的情形——早春二月,龙淑娴穿着学生装,围着一条白色的长围巾,朝李冬云款款走來。
能查到的,就是这些。你就是翻遍整座图书馆,整座省城,也就这几个字。毕竟太遥远了,回去的路上,老七边开车边打着哈欠,说远得都他妈快成历史了。打完哈欠,老七突然又变得津津乐道,他两眼放光,拿着方向盘使劲挣了挣,像是要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他说刘乐,这个李老头,都快成文物了。
我翻翻眼睛,不想理他。老七这样子,我太熟悉。在特别行动队,只要行动之前,他都会这样两眼放光,拿着方向盘使劲挣。这让我产生了一种错觉,我随口说出了我们行动前经常说的一句话,我说老七,你不会是怕了吧?老七一愣,哈哈大笑,这一次,老七没有说我不怕、你也不准 之类的鬼话。老七很轻松,他说对对对,老子怕了,干这事,他妈谁不怕呀!老子跟你一样,不干了!
我心里一抖,百感交集。
因了这百感交集,老七那天晚上,拉着我去酒店,要了一间包房,两瓶人头马,要跟我说说知心话。
老七要跟我说说陈丫。
老七说刘乐,我知道,这些年来,我们两个不对劲。我说,什么不对劲?老七说,就是不对付,就是别拗,就是心里较着劲,就是两个人瞧着挺好,心却离得老远。老七在努力搜集着词语,最后他说,唉呀,就是面和心不和。他说刘乐,你别笑,我知道,我脑子没有你好使。
我赶紧说,哪能呢老七,你哪儿不比我好使了?陈丫在的时候,你脑子比我好使。办案子,你比我好使,现在做生意开酒店,你照样比我好使。老七,其实你得承认,说到混,你比我能耐大多了,要不然,现在你是大老板,我是小职员。你开宝马,我、我他妈只要是四个轮子的,都买不起。
老七使劲摇头,老七说刘乐,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其实,其实从老子生下来睁开眼睛瞧见你,就把你当兄弟了。我现在想明白了,咱们兄弟之间,不就是因为有了个陈丫吗?还有,还有那个时候,我得承认,我太年轻,喜欢在陈丫面前,臭显摆。
我不同意,我说老七,你不是太年轻,你就是个他妈七面是鬼八面玲珑的人,这一点,你得承认。要不然,陈丫怎么见了你,就跟见了电影明星样的,那些年,连正眼都不瞧我一眼。
老七不同意,老七说刘乐,你也不想想,我就是再怎么显摆,人家陈丫,还不是跟着大老板跑了,她能嫁给我?你猪脑子呀,好,再回头想想,老子能混?老子再怎么能混再怎么能打,今天还不是开个酒店,混混日子。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开酒店吗?老子就是想让陈丫看看,我们这种人,也能挣钱。
老七说着说着,泪眼汪汪的。后来他闷哼了一声,说陈丫呀,你是真的让我想不通呀。
我一看,伸手拍了拍老七。我知道,这狗日是真的伤心了。
娱乐部那个女经理敲门进来,打断了我们。女经理一看这阵势,忙朝老七偎过去,一只手搂着,一只手摸着,说七哥,要不要我给你们叫几个妞去,我看你们俩,这也太闷了。
后来不知为什么,话题扯到了隋小梅身上。
好像是老七非要点那首叫《无间道》的歌,跟着屏幕上的刘德华、梁朝伟鬼喊鬼叫:“明明我已昼夜无间踏尽面前路,梦想中的彼岸为何还未到?明明我已奋力无间,天天上路,我不死也为活得好……”唱着唱着,我也被感染,带了进去,两个人丢下那些干瞪着眼的妞,抬着酒杯搂着肩膀,唱得泪光闪闪,仿佛一辈子的恩恩怨怨,就在那首歌中,轰隆轰隆化解了。
后来我终于忍不住,哭了,脾气大起来。我说老七,是你杀死了隋小梅。那时音乐杂乱,女经理叫来的那些漂亮妞们,个个起身唱歌扭屁股,这些话,只有我们两个听得见。
老七很震惊,老七说刘乐,你放屁!我说老七,你别忘了,是你们放了李东的。老七说刘乐,你怎么还记着这些呀?你记着这些干嘛呀?
李东一放,线索断了,案子无法继续。隋小梅最后被执行死刑。
枪毙她的那天,已是深秋,微凉的早晨,山坡上阳光遍地。隋小梅穿着一件大红毛衣,好像还化了淡淡的妆,手被捆着,看上去,叫人心痛。
后来她迎风跪了下去,最后一刻,一个女法官上去问,隋小梅,你还有什么要说的?隋小梅说,我想把我的头发解开。
这是一个死囚最后的要求,女法官没什么考虑的,一伸手,解开了挽在隋小梅脑后的髻。顿时,乌发如瀑,隋小梅使劲一甩,我看见了她满脸的满足和痴迷。
姑娘啊,你怎么这么傻呀?枪响的时候,我和老七都忍不住流下泪来。我们两个发誓,一定要抓住李东这个狗日的。
后来陈丫来了,老七唱得更起劲。“我要为我活下去,也代你活下去……有没有终点谁能知道,在这尘世的无间道……”陈丫是老七打电话叫来的,来了也不理我们,在一旁抬着酒杯使劲喝,差不多了,便使唤一个妞去点了一首歌,轮到她的时候,就唱起来——“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哎,我说陈丫。哎,陈丫,陈丫……
七
那么,大部分,只能虚构了。
我再跟我妈讲起李老头的时候,说,妈,我只能将就着跟你讲讲。
李老头,名叫李冬云。奉地下党之命,二十岁的时候打入军统,一九四年,他们在经过严格的培训和审查后,十二个人,来到一个叫“671”的电台报到。职责就是秘密观察、获取从西南面飞往重庆的日本敌机的情报。这个电台,为抗战胜利,为重庆在大轰炸期间免遭更大的损失,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既然是十二个人,那么肯定是四个人一班,三班倒,昼夜不停。李冬云和龙淑娴,肯定分在一个班次里。
那是战时,将这样一批电台密码精英集中在一个山头上,是要冒极大风险的。因此,守卫极其森严。
守卫森严带来的结果,是什么呢?吃和住?肯定是一流的,没有问题。上班?那就更不用说,肯定是全力保障。那么,关键的问题是下班了,怎么办?一批朝气蓬勃的男人,就这样多年封闭在一个山头上,就是一窝羊,也会反抗的。你将一群公羊关在一起试试。
怎么办?龙淑娴?那不扯吗?蒋介石和他的反动政府再怎么混蛋,也不会光靠一个龙淑娴的。你让一只母羊去面对一群公羊试试。
到了这儿,我发现我的想象力不够,只好去找李老头。
李老頭渐渐清醒已是黄昏,病房里亮起了灯。李老头睁开眼睛,几乎认不出我。看上去,更像是对我的调查不满意。好一阵,他才“哦”了一声,说,是刘乐啊。
接着,李老头就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天翻地覆,插在身上的那些管子,带动着他身上的每一个器官在震颤,身体里所有的血,都在一涌一涌的,就要喷射而出。
咳完了,喘息待定,李老头反倒清醒了。李老头说,刘乐,你怎么那么傻呢?反动的国民党政府那时有多强大,他们在山下驻扎着一个排女兵呢,每个周末,都用卡车拉上来,跳舞,开……舞会……
李老头还说了一句话就又昏过去。李老头说,当然,我是……我是不去的。还有……还有……
我很失望。李老头的昏迷,就像超级玛丽中的那些要命的陷阱,你要凭借巨大的耐心和运气,才能等来他不昏迷的时机。
我哪有那时间呀。我问过医生,李老头没有什么病,是全身器官衰竭。李老头活得太长了。这就是说,李老头随时可能死去,更别说随时发作的昏厥。怪兽们一个个朝他蜂拥而来,怪兽们都在争相吞噬他的生命,没有办法,你得习惯。
那么,就是舞会了。
每到周末,“671”就会运来一卡车美女,整个西山的山顶,就会弥漫着一股荷尔蒙的味道。李冬云不去,当然是对的,是说得通的。他是地下党,地下党怎么能跟荷尔蒙沆瀣一气?重要的是,李老头昏迷前说的“还有”……
还有谁?还有谁不去?
从逻辑上分析,当然是龙淑娴。早就说过,你让一只母羊天天去面对一群公羊试试?龙淑娴早就腻味厌倦了。可以肯定,龙淑娴也不去。
他们就去值班。两个人在发报机前,反倒借着外面霓虹闪闪的舞会,开始了眉目传情、儿女情长?
天呐,李冬云和龙淑娴,他们谈恋爱了?这,可能吗?
后来,陈丫一个电话打过来,约我吃饭。陈丫说,刘乐,回来了就一个人闷头发大财呀?想什么呢?跟我也说说。
想什么呢?每天面对着一个要死的老头和一个生无可恋的老妈,能想什么呢?我最感兴趣的,还是我爹的死,我爹不是我害死的。关键得找出说服我自己的理由来。
陈丫听了,哈哈笑。陈丫说,刘乐,我看全世界就数你活得累。你管它!
陈丫约我来的这个地方,又不同于她的私人会所,小巧雅致,封闭,一看就是适合私聊的金贵场合。几绝人声,只听得见大玻璃窗外淌过的那条河流的声音,潺潺而来,淼淼而去。从东面的高山中化雪水而成,朝几百公里外的金沙江汇聚。其身其形,虽昼夜默默,其实都是轰轰烈烈之境界,暗涌多少勇气,委藏多少曲折。这多少让我觉得,我们的谈话,无论如何都被陈丫添上了些许女中豪杰的凛然之气。
就如眼前这杯茶。甘冽坚亮之骨,非山中冷孤经年之山泉,化不出这缠绵轻柔之韵味。只见陈丫红唇一抿,顿觉云雾飘飘,岚起黛绕。
我心里一叹,陈丫已经不是从前的陈丫了。
陈丫笑了,说刘乐,你叹什么气嘛,是不是觉得我陈丫老了?
我一惊,心想这陈丫怎会识得我心里的动静?顿时小心起来,不觉恍恍。再一细看,陈丫真是不同以往,像是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牵扯这屋里的琐碎。她只要眼光一扫,门就开了,就见一男侍,勾腰贴耳,站于身旁,听她吩咐。她只要轻敲茶桌,门复又开,但见一女优,盈盈颔首,立于身后,容她使唤。我不知道那扇密雕繁刻的木门外,到底等着多少人?可以肯定的是,我正同一个不同凡响的女人共饮一时。
反过来,陈丫哪有我想的那么严重,人家始终神情自若,看上去,要么是她举重若轻,要么就是拿我不当外人。这多少让我自然了些。
话题轻而易举就转到老七身上。
陈丫抿嘴一笑,说刘乐,老七是不是又在说我什么坏话了?我哈哈笑,说怎么可能,老七如今巴结你还来不及。陈丫说刘乐,你不知道,老七变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自打他从你们那个什么特别行动队回来后,是怎么也跟我亲近不起来了。他瞧我的眼神,我都怕得慌。唉,我知道,我们是再也走不近了。
我说怎么可能,老七,老七挺伤感的。
陈丫哈哈大笑,说刘乐,你别听他放屁了。做起生意来,把老娘我杀得丢盔卸甲的,就是他!那个心狠,那个歹毒,一般人,哪是他的对手。刘乐我跟你说,我是真有点怕他了。
我一听,说,还有这回事?陈丫你快说来听听,说来听听。陈丫一声娇叹,说刘乐,算了,不说了,说起来伤心。我说怎么回事你们俩?你今天就照直了说,使劲说。说完了,我去收拾他。我说,这狗日的越活越不像个男人了。
陈丫一听,眼中露出喜悦的光芒,随即又黯淡下去,说,我看还是算了,老七的背景,硬得很。 是一块地的事。
这些年,饮料厂是怎么也混不下去了。你去想,到处都是什么什么可乐什么什么酸奶了,而这家国营的小县城饮料厂,仍旧是生产汽水,这怎么混?早就关大门了。在高楼林立的市中心,一大片雀屎遍布的破厂房。你再去想,对于嗅觉敏锐的商人来说,那是一种怎样的诱惑?
陈丫第一个找到厂长,提出合资开发的事。厂长早就到了退休的年龄,就因为破产的饮料厂烂在他手中,就像守着个植物人,进,进不了,退,退不得。一听陈丫的意思,巴不得呢。你看那厂长,眉头一松,笑得后槽牙都看得见。后来眉头又一紧,说这事当然好,但要市里批。
陈丫是谁?陈丫就有这个本事。只见她一头扎进市里,像上班一样,开着车,天天把市里的人一批一批弄到她的私人会所,你一杯我一杯,今天羊里脊明天牛蹄筋的,吃得人人膘肥体壮,富态十足。
这块地,就要批了。
老七恰好回来了,你说巧不巧?陈丫说刘乐,你说要是这世上没有老七该多好?这老七不是什么英雄吗?他怎么不在外边牺牲了呀!
老七横插一杠,轻轻巧巧就把地抢了。用我们这儿的话说,叫“端飞簸箕”。老七不知用哪儿来的神力,端了陈丫的飞簸箕。你还不能问,你一问,就告诉你这事牵涉到省里,你再问,这事怕是就要牵涉到联合国了。
老七是谁?老七到底是个什么角色?老七不就是小时候喜欢在陈丫面前臭显摆的愣头青吗?
我听了,也摸不着头脑。只连声说,老七这狗日的。
老七这狗日的抢了陈丫这块地,只装模作样去饮料厂,像个领导样的四处溜达了一圈,啥也不做,开他的酒店去了。也不能问,一问,又说牵涉到省里。就凭陈丫通天的本事,也查不清老七的来历。
你说,这老七哪儿来的钱?你说呀,老七这几年,到底在外面撞上谁了?玉皇大帝?
我先是说我怎么知道,我比他早离开了将近两年。谁知道这两年,他跟哪个王母娘娘勾搭上了?后来我一拍桌子,说陈丫,这年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你这事,我无论如何得给你讨个说法!
陈丫听了,差点没流下泪来。又强忍着,望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河水,说,刘乐,你要是想回来,就来我这儿干吧。
有一天,我真的去质问老七了。老七一听是饮料厂那块地的事,突然间态度变得很粗暴,老七说刘乐,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你最好去把李老头的事,你爹的事整清楚喽,老子的事,你少管!
那一刻,老七阴冷得很,我明显感觉到了他的心狠手辣。
八
李冬云和龙淑娴的爱情,也只能虚构了。
爱情怎么虚构?我不会。我只能根据那些少得可怜的资料,和后来李老头半昏半醒的讲述,一点一点去拼凑。
比如,山。他们的爱情里,是有山的。我曾不止一次爬到西山顶,去体会七十多年前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爱情。山顶确实有一个信号发射架,只不过那是一个不知道隶属于哪个单位的什么信号转播站,全新的建筑,跟过去的“671”完全是两回事。甚至,为了契合时代的特征,这里还开了一个类似于农家乐的山庄。“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春天,要是没有什么事,吃过晚饭,李冬云都会邀上龙淑娴,顺着一条小路,穿过一片树林,隔着铁丝网,去看县城里的万家灯火。那可真是,“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
还有,就是四月盛开在山里的一树一树的马缨花了。淑娴,你见过开在树上的花吗?我想,李冬云肯定会这样问龙淑娴的。之后,李冬云会说,我带你去看。
應该是一个早晨,雾还没有散尽,大朵大朵红色、黄色和白色的马缨花瓣上还有露珠。龙淑娴在花的小径间兴奋得大喊大叫,李冬云看看花,又看看她,跟着嘿嘿笑。与花为伴,在一个男人的眼里,那应该是一个年轻女子最美的时辰。
他们甚至在黑夜之中,都能看见花的色彩。空气是透明的,没有一丝光的阻挠,很神奇,李冬云会随手摘下一朵,说,淑娴,猜猜,我手里的花是什么颜色?很神奇,每一次龙淑娴都说准了。不管什么颜色,李冬云都会把它戴在龙淑娴的头上。花立鬓髻之时,他们四目相对,看得见对方亮晶晶的眼睛。
比如,密码。李老头昏迷的时候,并没有闲着,他的嘴里经常会吐出一串神秘的数字,像是一串一串的气泡,又像是一串一串的叹息。因为简单,我全都记下了——1122、3244、5366、7488、9520、1642、3764、5886。一开始,我还以为李老头是在跟我说银行卡账号呢,我以为李老头临死之前要把一笔巨大的遗产交给我。这样的故事不是不可能,要不然,李老头专门叫我回来干什么?
后来,我想到密码时,还是绝望了。其实,我更愿意相信,那就是一串密码,而且还是李冬云和龙淑娴之间编写的密码,谁都破译不了。要不然,那就是李老头跟我和这个世界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他们应该是在夏天相爱的吧?好吧,就是夏天。漫山遍野的绿,绿得整个世界没有一点声音。山里是清凉的,松鼠又高兴又舒服,经常在窗边没头没脑盯着他们看。这个时候,是敌机轰炸重庆最频繁,值班最紧张的日子,两个人眼巴巴瞧着对方,不敢说一句话。
这事没有影响他们太久。一天夜里,李冬云趁着看电影的机会,偷偷塞给龙淑娴一本书。看的是周璇的电影,是《马路天使》还是《十字街头》,李冬云记不清了,反正李冬云塞给龙淑娴一本密码本。其实也不是什么密码本,只是简单的几句话——我爱你,吃饭啦,早点睡,明天去看星星……等等。李冬云只是在他们工作密码的基础上,做了简单的处理——在相隔的偶数位,都相继减去一。龙淑娴一看就会,就感动,就热烈起来。
从此,他们的目光只要一碰到对方,都会在桌子上轻敲手指,他们的爱情,就在那间充满了密电码与烽火硝烟的办公室间穿梭。一会儿拥抱、一会儿亲吻,一会儿柔情、一会儿海誓山盟……这样的亲昵经常会被密集的日军情报打断,他们不得不忙起来。又怎样呢?你就是来一个机群,也炸不断他们的情丝。有时候他们就想,这真像重庆的茫茫苍生,你就是把所有的飞机都调来,也炸不死人们活下去的希望。 李冬云被骂得狗血淋头,呆愣一瞬之际,突然,看到龙淑娴的手指在动:1122、3244、5366、7488、9520、1642、3764、5886——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天呐!淑娴呐!李冬云心里暗叫着,就要往上冲。龙淑娴的手指阻止了他。龙淑娴的手指像是有什么魔力,在桌子上跳起舞来——我亲爱的人,我要走了,你别冲动,你要好好活着,替我见到新中国。我错了,爱你,又不能陪你。躲开!
一阵大悲涌来,几乎让李冬云窒息。就这么恍惚了一下,龙淑娴已经拉开了那颗手雷,“滋滋”作响的一刻,她从窗户跳了出去。
她是在空中炸裂的,一滩血,正好飞扑在追迎上来的李冬云身上,热乎乎的,就像龙淑娴投进了李冬云的怀抱。李冬云慌不择路,一转身,朝楼下跑。
从此阴阳两隔,从此不知冷热……
有一个情景,李冬云始终不知是梦还是真的——他一把捧起龙淑娴的一堆碎肉,冲到水池边,洗得满手是血。而龙淑娴老是出现在他的梦中——捧起他的脸,用她的脸使劲贴着。
一想起这些,我就要疯。很多次,我真想在李老头昏睡不醒的时候,去贴一贴他的脸。这个老革命,这个老英雄,这个老疯子,这个老不死的……有一段时间,李老头一直想从窗口飞出去,让自己炸裂成一朵花,鲜红欲滴。因为这个念头,他住了很多年的医院。特殊的病房,一个小院和一个花园。从用钢条封死的窗口望出去,花园里开满了各种各样的花。一年四季,这些花都在开,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姿势。
李老头每天都会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背着手,在花园里逛。之后,走到花的面前,做功课样的说,你见过开在树上的花吗?……猜猜,这花是什么颜色?……俱都是,花的魂……1642、3764、5886……1642、3764、5886……
后来,我对陈丫说,我要给你讲个故事。
陈丫总是没有时间,听到李老头,很鄙视,说一个老得尿都撒不出来的人,那故事,太老了吧。你要是跟我讲讲老七的故事,我倒是愿意听。
我去找老七。老七听了李老头的事,眼睛都红了,还一个劲咳嗽。我知道,那是老七忍眼泪的一种方法,小时候老七就教过我。老七说刘乐,你爹要是打你,你就使劲咳嗽,那样,就不疼了,也不会哭了。你爹一听你咳嗽,说不定,就不打了呢。
老七又使劲咳了一阵。这一回,是真咳,眼泪都出来了。老七抹了一把,就跟我讲起陈丫的事。老七说,刘乐,陈丫很危险。情报说,她那儿有很多保镖,不排除有枪,都是对社会危害极大的凶残歹徒,所以你得多加小心,尽快掌握陈丫这个贩毒团伙的犯罪证据,越快越好。
我盯着老七,半天说不出话来。末了,我说老七,难道你不想救她了吗?老七很惊讶,说刘乐,你别乱来,一个被逮着就得枪毙的人,怎么救?
有一天,组织上给了我关于老七背景的回话,那是一条短信,上面只有一句话:你可以酌情处理。接着,就刷屏似的,给我传来了老七从陈丫手里抢下饮料厂那块地的所有资料。我只好一条一条看,又一条一条记。没有办法,有时候,这些东西可以救你的命。
一抬头,就看见李东了。
那个上午,也是安静极了,像一首民谣的前奏。李东忙从一辆车的副驾驶出来,去给另一边后座上的陈丫开门,很气派。
陈丫一步踏出,鲜红欲滴的样子。一下,我的心就疼了。
我决定再去找陈丫好好谈谈。
谈什么呢?李老头?陈丫笑得挺带劲的。说刘乐,李老头就算了,你还是给我讲讲你老爸的事,你老爸他对我最好。我记得,他还给过我一件棉衣呢。陈丫把笑收了收,高跟鞋踢到了一旁,对李东说,快去泡茶。
我瞟了一眼,李东这小子,比前几年长得高大魁梧了,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我来,我想,打死他都不敢相信的。
后来我开起了玩笑,怪不得我的棉衣不见了,害得我冷了一个冬天。陈丫马上问,真的吗?这是真的吗?我笑,说我跟你开玩笑呢。陈丫一下恼起来,说这事开不得玩笑。接着陈丫深深一叹,说刘乐,你爸就是为那李老头死的。
我说,这事我已经知道了。我只是,只是,原來他们说我爸是被我气死的,他妈的!
哈哈哈哈。陈丫要笑死。陈丫说刘乐,原来他们说,你和老七都在那个什么特别行动队,打死我都不相信。我脸红了,说,我搞文职,搞文职。我又说,陈丫你说说,这年头,人不一定非要去出生入死吧?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更何况,我还要陪我妈呢。我说完,又瞟了瞟李东。
李东站在一旁,只管续茶,像具死尸,根本不会笑。
有一天,李老头在我爹的办公室,刚送完信件和报纸,眼睛就盯上了那扇大玻璃窗。我爹听见动静的时候,已经晚了,李老头刚刚要跨出去。那是六楼,我妈后来一直唠叨,说刘乐呀,你说你爸的办公室为什么要在六楼?在一楼不会呀?在一楼多好呀!……
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我爹冲过去,一把将李老头抱拽回来。惯性太大,整整转了一个圈,变成我爹背对着窗口。李老头使劲挣扎,借着力,他推了我爹一把。我爹哼都没哼一声,从六楼摔下去的瞬间,他放开了李老头。
陈丫说刘乐,你老爸死得,太他妈让人心疼。我看了陈丫一眼,发现她的脚光溜溜的,露出红红的脚趾甲。那是一双天底下最美的脚了,真让人有一种摸一摸的冲动。
这个时候,我看见李东暗暗笑起来。
我狠狠瞪了一眼,我说你笑什么?李东一愣,说我笑我的,要你管?我说李东,你再给老子笑一下试试!李东眉头一拧,就要迎上来,被陈丫一脚踹开,说,滚,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陈丫的脚,白生生的,一看,就是经常保养的那种。
那天晚上,我早早就回家了。第一次,我想主动跟我妈聊聊,说说我爹的事。奇怪得很,我妈那天好像不是我妈,换了个人样的,所有的话题,都扯不到我爹身上。
最后,我只好先说,我说妈,我爹死得,真是不值得。
没想到,我妈这时两眼放光,像是得到了一个巨大的鼓励,目光在我的脸上探照着,好一阵才说,你爸死的时候,我在场,他浑身都骨折了,疼死了,他最后一句话是,李老头力气真他妈大。 最后我妈说,你爸没有说,他值不值。
十一
故事讲到这儿,已经是我们逃亡的第五个晚上了。
其實我早就说过,我这卧底,做得太他妈窝囊。我来陈丫这儿只待了三天,准确地说,两天半,七十二个小时都不到,陈丫的老窝就让队长他们一锅端了。
一车货,上百公斤的毒品,藏在拉木材的大卡车里,在一个关卡被查获。每个嫌疑人的口供都直指陈丫,这一回,证据确凿,她跑都跑不脱。也就是说,我这卧底还没有来得及在里面发挥什么作用呢,陈丫就自己在外面暴露了。你们说说,这叫什么事嘛!
所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所谓出来混,都是要还的。
队长带老七他们冲进来的那一刻,是个下午,阳光明媚得叫人心痒痒的。我运气太差,刚好在陈丫的办公室里。没有办法,一个卧底,这不经常得待在嫌疑人身边吗?这样才能了解更多的情况,是不是?只是,他妈的队长你通知我一声呀,哪怕行动前发个信息也好,哪怕弄出个响动也好……就喜欢玩悄无声息,从天而降。这不好!是不是?我早就说过,这让我很心寒。
我只好跟着跑。关于跑,我是吸取了教训的。我们队长早就教训过我,说我是卧底,不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我得跟着毒贩跑,到时候把我也一齐按翻,这戏才算完。过去跟着毒贩跑,我一万个不乐意,万一被误伤了怎么办?一枪毙命,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而这一次,跟着陈丫跑,我的心里平静得很,就是跑到天涯海角,好像我也乐意。
更何况,陈丫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枚手雷。
可哪有什么天涯海角。陈丫的那些手下,看上去挺唬人的,一旦遇到老七他们,一个个 得不成样子,要么跑,要么就地举手趴在墙上,大多数是蹲着,双手抱着头。只有陈丫、李东和我,不知道怎样乱的,开着车逃了出来。
四处都封锁着,我们的车闯出城外三十公里,再也不敢开,三个人把它推进一旁的山沟里,之后徒步上山。哎哟,我那个心疼哟,你们要知道,那可是一辆崭新的名牌豪车呀,我一辈子都买不起。走了几步,陈丫突然想起来,让我和李东把手机关了,也像那名牌豪车一样,扔进山沟里。
听见自己的手机在沟底同岩石撞击碎裂的声音,我的心里一阵绝望。我不怀疑我们队长能找到陈丫,我是说,我那手机里存着我大学时期和在特别行动队的全部照片,这一扔,相当于我的青春碎裂了。一无所有。
我是不是话有点多了?
我们走了将近三个小时的山路,天快黑的时候,看见了一座模模糊糊的小木屋。那木屋紧贴着岩石,有长下来的枝叶遮挡着,如果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陈丫看见它,立刻就笑了,把脚上的鞋踢得老远,喊,李东,去开门。
陈丫一笑,我就忙着去看她手里的手雷。那时,照样被她紧紧捏着,上下挥舞。我一点机会都没有。
木屋里很舒服,有睡袋,有事先准备好的矿泉水。最重要的是,还有各种尺码的登山鞋和颜色不一的冲锋衣。还有吃的。什么方便面、火腿肠、袋装鸡腿、鸭脖子、克力架、压缩饼干、咖啡、牛奶、羊肉串……还有电磁炉和打火机……这儿看上去,像是一处驴友的野外生存之地。
陈丫说不是。陈丫看上去面色凝重,恍恍惚惚地说,他们休想抓到我。这样的屋子,我有十个。
后来从他们的交谈中,我才知道,陈丫老谋深算,为了逃,早几年前就算好了路线,在沿线的山上,开始选点,建盖这样的小屋。目前已建好的有十个,三十公里一个,相当隐蔽,绵延三百多公里。最后一个点,按照他们的说法,出了门就跨过国境线了。陈丫很得意,说李东,怎么样?你姐不会让你受苦吧?李东哈哈哈地笑,说姐,怎么会呢?选点还是我来的。
那么就是说,我们每天要走三十公里。
其实那天晚上,我早早就钻进了一个睡袋,睡得像个死人。至于睡着后会发生什么危险,我根本懒得管。我太累了,我觉得,只要能睡上一会儿,死都值。直到第二天李东问我,我才吓着。
李东悄悄问我,刘乐,你知道昨晚我们商量什么吗?我们想把你杀了。我笑笑,没吱声,我知道,我这 样又救了我一回。只是,李东跟我说完往前追赶陈丫时,我看见了他屁股后面的枪,92式,口径9毫米。加上走在前面的陈丫手里的手雷,老七说得没错,他们的确是一伙凶残的歹徒。
第二天很顺利。陈丫换了衣服鞋子,走起山路来,像个登山队员。我们到达下一个点时,天还大亮。这一天,陈丫看上去已经不那么沮丧,热了水,煮了方便面,还喝了热牛奶。只是陈丫在舒舒服服歇下来的时候,突然问我,她说刘乐,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原因?我问,什么原因?陈丫说,我们被抓,我们逃的原因。
我很紧张。我好像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是不是?整天只顾着逃了,其实,他们只要一有时间,一坐下来仔细想想,我就有暴露的可能。是呀,我他妈怎么一路只顾着吃了,我怎么就没有好好想想这个问题呢?
我说,我看见老七带着人闯进来了。我说,一般老七那样闯进来,我不用问,就知道了。
李东朝我走过来,掏出枪,抵住我的头说,信不信我一枪干死你?我点点头说,信。紧接着陈丫又问我,刘乐,那你既然知道了,为什么还要跟着我们跑?老七又不是不知道,你又,你又没沾毒。我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见不得老七那神抖抖的样子。反正,我想,我想救你。
陈丫听我这样说,也没有多大反应,冲李东晃晃手里的手雷说,李东,你别拿枪指着刘乐的头呀!我最恨谁拿枪指着谁的头,刘乐要是敢坏事,他就不是刘乐了。到时候,你一枪,我一炸,他还活得成?
我承认,我真的是害怕了。有那么一刹那,我几乎已经绝望。但我又在一刹那,看到了陈丫的脸。我一看到陈丫的脸,就平静下来,心里反倒有一丝柔情窜来窜去。你们说说,我这不是贱吗?
后来我就说,陈丫,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这一次,陈丫只是斜了我一眼,就闭上眼睛,她好像并不反对。也是,这小木屋再怎么有吃有喝,毕竟是荒郊野外,在这种地方待久了,听听故事,也无妨。 我就是在这天晚上,跟她讲了我在特别行动队的事。陈丫听得哈哈笑,有一阵,还捂起肚子,把蜡烛刚刚明亮的光,笑得一晃一晃的。尤其我讲到我们队长骂我的時候,讲到周主任请我喝酒的时候,讲到我在厕所里遇到老七的时候,他们两个更是笑得你晃我摇的。反正,我只要一讲我的事,他们就笑得要死。我知道,那是因为我 。
我趁机瞟了一眼陈丫手里的那颗手雷,她再怎么笑,就是不松开。
又一天,我开始讲李老头的故事。李东不感兴趣,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鼾声跟头猪样的。陈丫倒是越听越来精神,只是,说到龙淑娴拉响手雷的时候,我注意到,她忍不住捏紧了她手里的那一颗。
我心一软说,陈丫,别逃了。陈丫嘴一撇说,刘乐,你说得轻巧,我要是被抓住,就是枪毙。我一下想起了隋小梅,心里紧了紧,闭了闭眼睛,一时语塞。我没有跟他们讲隋小梅的故事,我不是怕,我是觉得,这个故事我该自己留着。
我说陈丫,你还是别逃了,有活路的。陈丫一下警觉起来,盯着我问,你怎么知道?什么活路?我只好又把话带回去,我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活路,我只是听人这样说,一个人,他只要忏悔,哪怕只是一天,他都算好好活过。
陈丫哈哈一笑,说刘乐,你他妈别跟我来这一套!我现在知道了,你就是老七派来的卧底,我告诉你,现在我心里反而有底了,因为你他妈傻乎乎跟着我跑,跑来干什么?还想做卧底?做人质还差不多。你再怎么能跑,跑得过子弹吗?
我说陈丫,我是来救你的,我不跑。我说陈丫,你是知道的,你长得这么美,我真的希望你这一辈子,都这么美。
嗨!我他妈这是在说些啥呀!
陈丫一声吼起来,她说刘乐,你别他妈在我面前铺排这些大道理。她捏着手雷的手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她说刘乐,你,还有老七,你们都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们根本不知道,我这一辈子,是怎么活过来的。我他妈的,我他妈的从来就没见过美,从来就没有美过!
陈丫说刘乐,你想听听我的故事吗?那么好,我也跟你讲个故事。
我很吃惊,我从来没有听过女人讲故事,陈丫这种女人,就更不会跟我讲。我觉得,这一切都应该是这亡命天涯的坎途,还有,这建造精致的小木屋惹的。我转眼望出去,天已经黑透。但很奇怪,我的眼睛却看出去很远,也可以分辨一片叶子的脉络,一朵花的色彩。
猜猜,这花是什么颜色?
陈丫说,我是一朵黑暗中的花,永远都没有色彩。
十二
陈丫说刘乐,你知道什么是仇恨吗?今天,我要给你讲讲仇恨。那些埋藏在我心里的仇恨,已经太久太久,已经无法化解。陈丫说,你知道我爹吧?就是那个民政局的会计,那个老不死的,那个好不容易从农村考取财经大学,好不容易拿到一份城里工资的男人,那个活得小心翼翼又异常固执的偏执狂。
陈丫说刘乐,你们都认识我爹,但你们根本不了解,这个男人给我的一生带来的是怎样的仇恨。
陈丫说到这儿,抬手指着李东说,李东,你瞪着我干嘛?你敢瞪着我?滚出去!
李东一下变得嘟嘟囔囔的,拉开门,出去了。
经过这么一打岔,陈丫的讲述就有点乱,骂骂咧咧的。所以我想,还是让我来替她讲吧。
陈丫她爹,就是那个我们叫陈叔叔的走路风风火火的男人,考大学之前,在农村老家就被介绍了一门亲,女方就是陈丫她妈。人家就是瞧上了陈丫她爹将来有出息,所以连彩礼都不要。陈丫她爷爷奶奶哪儿见过这么大的便宜,因此认定了,陈丫她爹非陈丫她妈不娶。
糟糕的是,陈丫她爹打死都不喜欢陈丫她妈。陈丫她爹爱上的是大学同学张丽华。大学一毕业,陈丫她爹就被家里人逼着,在老家农村成了亲。而张丽华,却嫁给了省城一个有钱有势的处长。
陈丫她爹成亲后的第三天,就到县民政局报到上班了,从此再也没有回过老家。而陈丫,就在一年后出生了。陈丫说,我的童年是没有父亲的。我不知道父亲长什么样?在哪里?每隔一些日子,我娘会收到父亲寄来的一笔钱,我娘就守着那些不多的钱,边哭,边过日子。
陈丫说,所以我的童年是在我娘的眼泪和对我爹的猜测中度过的。陈丫说刘乐,你知道恐惧吗?那种无依无靠根本没有一点温暖的恐惧。陈丫说,他们再怎么爱再怎么恨,最后,为什么要我来承担?
除了恐惧,还有残酷。陈丫说刘乐,你知道吗?我娘是一个特别爱哭的人,只要有我爹的一丁点消息,不管是好是坏,她立刻就会流下泪来。抽泣,不管是烈日炎炎,还是夜深人静,那种揪心扯肝的抽泣声,时时传进陈丫的耳朵,让她感到彻骨的寒冷。她说,我娘就是哭死的,我娘是用眼泪陪了我爹一辈子。
陈丫常常在这样的哭声中,躲在被子里,阵阵发抖。她也曾试图哄乖她娘,后来发觉哄不乖的时候,她就想见见她爹。
当然,陈丫她爹不喜欢她妈,不代表不喜欢陈丫。在她七八岁的时候,还是把她接进城里来。陈丫说,后来我就来到了民政局。
陈丫是自己找着来的,她爹没有去接她。等她一处一处打听着,终于见到她爹的时候,她不敢叫,而是背着沉重的行李,站在她爹办公室门口,呆呆看着。一直看到她爹忙完了所有的事,准备锁门下班,才发现了她。
陈丫她爹一愣,反倒扶扶眼镜,冷飕飕问,你是谁?陈丫心里一慌,就叫,爹。背上的行李“嗵”一声掉到地上。陈丫她爹“啊”了一声,说,走吧。头也不回,一路而去。
之后的日子,陈丫就在这样的冷和沉默中度过。陈丫说,她爹跟她几乎不说话。回到家来,不是看报纸,就是看书,天天皱着眉头抽烟。她说,我永远忘不了我爹身上的那股烟味,它们藏在我给我爹洗的每一件衣服里。
陈丫洗衣服的事情,我们是知道的。一年到头,除了上学,她几乎天天抬着个盆,站在公共水龙头前。我突然想起来,有一年冬天,陈丫漂洗衣服,滴水成冰,冷得蹦蹦跳,我们就帮她漂。每漂好一件,陈丫一抖开,那衣服就成了硬邦邦的壳,我们就哄笑起来。陈丫抖开一件,我们就笑一阵,抖开一件,我们就笑一阵。我记得,陈丫的手,通红通红的,指头冻得又粗又笨。 陈丫说,当然,只有看你们在高坡上冲板板车,才是我最高兴的时候。
当然,陈丫她爹也有笑的时候。陈丫说,有一天,她在一旁洗衣服呢,她爹在書桌前,对着一张信纸狠狠笑了。陈丫好奇,后来偷偷看了一眼,那信纸的落款处,写着“丽华”两个字。
接下来的事情,陈丫说得很快。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睛不停盯着窗外,也许是情绪不稳,感觉到老七他们的脚步。也许,更多的是恨,不愿提及。她说,后来我妈死了,张丽华的处长老公也死了,我爹和她就顺理成章,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张丽华很漂亮,老了,但你还是看得出漂亮。带来了一儿一女,我爹那个高兴。
后来我就没有家了。我爹让我初中毕业就去读中专了。那个家,我就再也没有回过。
陈丫说的,简直快得让我插不上嘴。我想让她停一停,慢下来,这个漫长的夜晚,我们有的是时间。我就问,陈丫,后来呢?
陈丫轻轻一笑,把那颗手雷换一只手捏着,说,后来?后来就是现在了。我说陈丫,没这么简单吧。你不是嫁了一个豪门老公吗?陈丫哈哈一笑,说刘乐,这你也想知道?是呀,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大老板,他说我的模样长相同他的八字相符,能给他带来财运,我就嫁给他了。但是,你们永远都别想知道他是谁!
我很惊讶,我说,我们?
陈丫说,是,就是你们!你和老七。我说陈丫,我们怎么了?陈丫说,刘乐你就别装了!你不会到现在都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卧底呀!我让你进我们公司,你以为我真有那么傻吗?笑话!我带着你跑出来,就是让你做人质。陈丫说着,晃晃她手里的手雷说,人质你懂吗?我赌老七不会看着你死在我手里!
很奇怪,真临到死了,我一点也不害怕了。你们说说,我他妈是不是贱?我他妈是不是因为面前是陈丫,才这样。我他妈是不是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真的,很奇怪,人面对死亡,有时候怕得要死,有时候又欢欣得很。
我说陈丫,那些年,你怎么不跟我们说说?陈丫说刘乐,我找谁说去?你们都去读大学,而我去读中专,我跟你们说?我说陈丫,其实我和老七,我们都,我们都挺想你的。陈丫哈哈大笑,说刘乐,我怎么一点都感觉不到呢?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告诉你,我现在有多狠,我就有多恨。
就说起了李东。
陈丫说,李东是我弟弟。陈丫说,李东就是张丽华带来的儿子。我嫁到了国外,回来后,我已经很有钱了。很快,我就让我这个弟弟沾上了毒瘾,我就让他变成了我的一条狗。
我一听,忍不住骂起来,我说陈丫,你他妈就是一条毒蛇!你别以为你有了恨,就可以为所欲为,就可以为你的今天,找到借口。
陈丫说是。陈丫说我承认,我就喜欢我爹见到我的钱的样子,我就喜欢他们一家人,一个个像条狗一样,被我不停使唤着,嘲笑着,讥讽着。哈哈哈哈。
李东这时候推门进来说,姐,小点声,也不怕被发现?陈丫指着我说,给我把他铐上。李东立刻拔出枪,顶在我脑门上,一脸的兴奋。我有什么办法?我只能伸出手,让他铐。
那个时候,我的心里充满了愤怒。我好像说了一声隋小梅,李东很敏感,问我,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我说,陈丫你去自首吧,不管结果是什么,你只要自首了,你的良心就可以得到安慰。你哪怕只在这世上活一天,也是善的,也是美的。
陈丫冲过来,问我,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接着就一把抱住我,使劲捶打。我体会得到,那是一个女人在撒娇的时候才能做出来的举动。还有,那也是我这一辈子能感受到的最浓烈的女人的滋味。
第二天我们继续走。可是山断了。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我们发现,得经过一座公路大桥,才能走进另一座山中。那大桥下,不是河流,而是深不见底的山谷。我心想,这地形,真是要了命了,一桥锁两山,这是真正的咽喉。
陈丫想都没想,带着我们就走了上去。她想快速通过。而我想,队长和老七他们要不是蠢猪,该出现了。这是最后的机会,如果放我们走进对面那座山中,那么,只要再走两三天,我们就可以从任何一个路口,跨过国境线了。这叫放虎归山,放龙入海……是不是?
果然,他们出现了。
他们是在我们大约走到桥正中间的时候,突然拉响警笛的。那是一排警车,一辆接一辆呼叫着,从对面桥头的一座小山背后,急速转出来,齐排排迎着我们冲。我们忙想回身跑,结果晚了,他妈的后面也是一排警车齐齐围上来。大场面。我们终于被堵住了。
陈丫第一个反应,就是一把抓死了我,然后,挥舞着她手里的那颗早已经被她焐热的手雷,拼命喊,别过来!我炸死他。她喊得腰都弯了下去,她弯下腰的样子,真像一个绝望的女人在喊她就要被倾轧的孩子。
李东也冲上来,一把勒住我的脖子,跟着喊,别过来!老子一枪崩了他。
唉,你们说说,我这卧底,做得真他妈窝囊。真不知道,这次任务结束,队长又该怎样奚落老子。当着他们的面,我只好使劲挣了一下,对陈丫喊,陈丫,投降吧,你一点机会都没有了。你要是投降了,还有活路呀。
陈丫没有理我,因为老七带着人朝我们逼过来了。
老七的眼睛红通通的,像是死了亲戚。一声“陈丫”喊出来,听得出,他也是怕了,声音抖得要命。为了保护我,他还指着老子骂,他说刘乐,可以呀,你不去调查李老头了?你这 样,也跟着陈丫干呀?你真是给我们特别行动队长脸呀!你也真是给你爹长脸呀!我现在才明白,你爹就是被你气死的。我要是你,还不如一泡尿淹死自己算了,还不如从这桥上跳下去算了……
之后,他转过脸来,对着陈丫,突然间相看无语。
接下来的事情,像刮风一样。
陈丫还想跑。因为我,老七他们投鼠忌器,不得不答应她的条件,让给她一辆车。凭这辆车,我们还真逃进了一座县城。我一看,陈丫这根本不叫逃,陈丫那是疯了,专朝人群密集的地方去。她知道,她手上有一颗手雷。天呐,陈丫,你这是怎样的一种仇恨?你有那么大的恨吗?
而我,我告诉你们,每分每秒,我都在想怎样从她手上夺下这颗手雷。从出击的方位、角度、力道和速度,我都想了好几天了,现在,想得我头开始疼。 这样,我们就逃进一幢大楼里。
其实我知道,我们是被逼进来的。警察铺天盖地,老七带着人在后面紧追,出城的各个路口都被封死,关鍵的路段,还铺着专门扎轮胎的钉板,我们根本无路可去。人群一密集,车就慢,到了最后,还真被堵停了。我们只好弃了车,往那幢大楼里钻。
冲进电梯的那一刻,我看见有无数的枪口黑洞洞对着我们。
这好像是一座商城,电梯里的数字显示,最高是十二层。陈丫就按了十二层,出来一看,是一间一间的办公室。其中一间,门开着,很大,我们闯了进去,没有人。
看见没人,我长舒了一口气,这总比人群密集要好多了,是不是?等李东把门反锁死,我觉得,陈丫也像是松了一口气。她四下搜寻了一阵,见没有人,就朝窗口走,探头往下面看了看,一回身,就笑了。
我说陈丫,你笑什么?陈丫说,死呀!谁要是逼我,我就拉响手雷,跳下去。这地方,再好不过了。
我一声痛呼,我说陈丫,我是来救你的。陈丫听见我这句话,有一丝犹豫,脸上掠过了一阵热乎乎的色彩。紧接着,又惨白开来。她紧紧靠着窗口一旁的墙壁,摇摇头,说刘乐,你见过我妈吗?我妈死得好惨!
我发现,那也是一扇大玻璃窗,已经是下午了,有阳光从窗口慢慢包围上来,落在陈丫的身上,让我很难分清,她是在哭还是在笑。最后她说,我妈死的那天,我爹打扮得像个新郎,去车站接张丽华。
我忙回头,见李东惊讶地张着他那张大嘴,握紧了手里的枪。
我笑起来,我说李东,我要跟你说一个人,隋小梅。李东一愣,一枪顶在我的脑门上,冲我喊,他妈的,别在我面前提她的名字。我说李东,隋小梅说了,爱上一个人,就想为他死。
这个时候,老七他们冲上来了。
我早就说过,老七这狗日的,心狠手辣,见到猎物,不管你是谁,从不松口。可他也太快了,你们说说,要是他能再给我点时间,我是不是就可以让陈丫投降了?陈丫只要一投降,就有救了。
老七呀老七,你是要让我这辈子,留下多大的痛呀。
老七这狗日在门外乱喊,陈丫,我数三下,打开门双手抱头走出来,不然,我们冲进来了!
老七你喊个 呀!陈丫怎么可能听你的。
我忙回头看,陈丫正要去拉手雷上的环。老子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一闪身冲了上去。很幸运,我掐住了陈丫的手腕,她再没有机会让那颗手雷“滋滋”作响。可这个女人的劲,真他妈大,我使劲扭,她使劲挣,她的两只手,都快成了就要断裂的钢条。我一阵心疼,要知道,这是我这辈子都没有感受过的女人的力道。这是陈丫拼尽全力的力道。
还有,在我和陈丫都摔在地板上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我爹不是被李老头推了一把,才从窗口摔下去的。是我爹推了李老头一把。就像现在,我推了陈丫一把。
这个时候,李东的枪响了。
索性跟你们说白了,那一瞬,老子一点都不疼。
就在这时,我突然看见了血。血正从老七身上往外喷,他背对着我朝我倒下来,他挡在了我和李东之间。
老七呀老七,你他妈怎么都到这份上了,还想着在陈丫面前充英雄,臭显摆!
老七呀老七,老七呀老七……
十三
陈丫的案子很复杂,终审判决下来,已经是一年之后的一个阳光炽烈的夏天。执行死刑的头一天,我去看她。
其实我每个月都要看她一次的。整整一年了,其实陈丫已经开始习惯并开始依赖我的这种探望了。隔着玻璃,我拿着听筒,对她说,我又给你在卡上打了一笔钱,监狱不让多打,够两个月用的。陈丫也拿着听筒,不说话,只点头。我说,最近我要出一趟门,你……陈丫突然抬起头来,她很紧张,望着我。我笑笑,又说,你别担心,我只是出去散散心,很快就回来。说着说着,我还是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陈丫,你知道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是什么吗?你这个人,就喜欢记住别人的坏,永远都看不见别人的好。陈丫低着头,不说话,像是从来就不会说话样的。
好长时间,她才抬起头来,望着我说,我错了。
我忙转过身,眼泪夺眶而出。我背对着陈丫往外走,不敢擦。
一个星期后,处理完陈丫的后事,我随一个旅行团,来到千里之外一个叫“革命烈士纪念馆”的地方。那儿是龙淑娴的家乡,供奉着龙淑娴的牌位,这是我打听了很久,才打听到的她的下落,我要来看看。
那天下着小雨,纪念馆门口的保安,依然穿得笔挺,站得笔直。我低着头走进去,苍松翠柏,雨珠卷帘,几乎没有人,安静得像是可以听见千军万马的声音。顺着一排排牌位找过去,终于找到了龙淑娴。“龙淑娴”三个字同很多名字一起,被大片大片鲜花盛开的背景映衬着,像是花的魂。
情景交融,我突然想老七和陈丫了,我是那样克制不住地想跟他们说上几句话。鬼使神差,我顺手拨出了老七的号码。
突然就通了。他妈的!老七还真就在那边说将起来。老七说,喂刘乐,想不到吧,我老七就是死了,也要缠着你。哈哈哈哈……想不到吧?吓着了吧?以为见着鬼了吧?很简单,这一次,我请电信的几个哥们去我酒店吃了顿大餐,他们给我出了个主意,让我交一笔费用,他们就能让我的号码永远保留着。我还录了我的声音,想让你一个人寂寞的时候听听。唉,如果这一趟不是我想的那样,我是说,如果我还活着,我就把录音这件事告诉你。保证,他妈的你小子感动死了!可是,可是好不容易折腾出这么大一个主意来,我总得说点什么吧!说点什么呢?说实话,你知道咱们兄弟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吗?咱们兄弟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生错了时间。我们要是早出生个八九十年,我保证你和我,我保证,我们都是龙淑娴李老头那样的!算了,不说了,再说他妈的不吉利了……
算了,我还是肉麻一点,再说上一句吧,要不然你听了,一滴眼泪都不掉,刘乐,我会想你的。刘乐,老子就是死了,都会想你的……
喂,喂喂,刘乐,我的话,是不是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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