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上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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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做好一切精打细算。孩子过完生日,她就和丈夫提离婚。存款已尽可能转移,剩下只需打包现金、首饰、重要证件。除此以外,找一份工作,静候两年时效过去。接下去的事不劳她操心,法律将以最专业的方式接管烂尾。她上网搜索过许多案例,这个流程完美无瑕。只是难道不可悲吗?妻子这个岗位那么辛苦,从提出到正式离职还要拖两年。
  事到如今,讲述婚姻的恣虐已毫无意义。她不是谋求复仇,如果那样,大可以采取更恶毒的方式——他们两个只要在一起,就是一种慢性自杀。现在,她只想快速抽刀断水,让生活改头换面,一笔勾销失败的痕迹。尽管决断果毅,得出结论的过程却很审慎,最麻烦的问题在于抚养权。
  他们棘手的共有财产是小米,一个八岁的女孩儿,刚升二年级。相貌实在说不上好看,从前有人说,女儿和爸爸妈妈都不像,她不由得松了口气。她不是一个轻易言败的母亲,就送小米去少年宫学跳舞,再几年又送去学奥林匹克数学。那些酷暑,她挤在汗潮里等小米下课,最后无非只证明了小米在各方面都没什么天赋。“别要孩子,你以后就知道了。”假如有人要她提建议,她会这么讲。不过也没人问她,她没交上什么朋友,并把这归咎于婚姻的巨额内耗。
  今天是女儿生日,她订了蛋糕,准備再做几道菜。她自忖并非冷酷的母亲,如果她真的对女儿一点爱都没有,现在也不至于如此失望。她一边想,一边把东西从环保袋里拿出来:卷心菜、西红柿、秋葵、洋葱、猪排、鳊鱼。这时,她听见阳台上传来一记闷响。也许是楼上高空抛物,反正生活够糟了,谁再投点垃圾进来也不算什么。她冷静地抓住环保袋,一只黑色波点的袋子,超市做活动的赠品,从中取出六个水蜜桃。
  她拿起其中之一,闻起来不错,是那种亲切的、典型可食用的气味。所有水果里,女儿最喜欢水蜜桃,她曾因此讽刺女儿是猴精投胎。这个嘲讽挺经典,还囊括了对女儿外貌的评价。事后,她为自己的刻薄内疚,却不知道向谁道歉才合适。每逢这种时候,她只要独自站一会儿,像电脑清空回收站似的,回过神来一切都好了。她又可以运作了,谁说人类体内没有黑科技呢?
  这个下午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她整理东西、擦茶几、洗衣服。拖完客厅的地板,她忽然想起刚才的响声,就把拖柄搁在一侧,匆忙闯进阳台。
  一只鸟,似乎是鸽子——她很快锁定了不速之客。浑身羽毛如乌云贴片,到脖颈处才亮起来。她用手机搜了半天,屏幕里跳出各种鸽子彩图,但没一只有这么宽阔的羽翼。鸟显然受伤了,被捧起时无力挣扎。她干脆进屋打开电脑,根据热心网友的建议,她用一块毛巾蒙住鸟的眼睛(以防鸟受到惊吓),又从药柜里找出红药水,倒在棉球上消毒伤口。尽管她被自己莫名其妙的耐心逗得发笑,还是认真完成了收尾步骤。她翻出一只快递箱,侧面印有她前几天买沐浴露的牌子,这将是鸟的新家。
  三点钟,她惊觉自己在鸟身上浪费那么多时间,她又不是什么慈善机构。再过两个小时,女儿就要放学了,她还得去接。厨房里一片剑拔弩张,各种食材躺在那里,发出无声挑衅。根本来不及做菜,可今天是女儿生日,不是什么可以蒙混过关的日子。况且一旦她实施离婚计划,这就是以家庭为单位过的最后一个生日。
  接小米的返程恰逢下班高峰,地铁非常挤。冬令时节,雨水惹人生厌,却不时来访问这片陆地。她们挑了个角落站立,躲开滴水的伞。周围大部分人垂着头,迅速滑动手机。小米不停喊她,像章鱼吸盘企图牢牢吸附她的注意力。
  “妈妈,问我一个英文单词。”小米尖叫。
  “嘘——”一车厢人的关注使她脸上发烫,假如医学允许在孩子嘴上装个拉链,她会毫不犹豫地申请。想到是小米生日,她勉强克制不耐烦,“学校?”
  “School,s-c-h-o-o-l,再来一个。”准确无误。旁边有个年轻女人望着小米笑,是那种出于好意而非发自内心的社交性笑容。
  “作业?”她心不在焉,对这无聊游戏实在提不起兴趣。
  “这个不算,重来。”小米沉吟后说。
  “鸟。”
  她忽然想起什么,精神一振,不顾女儿叫嚷着颠倒错乱的字母。地铁开到人民广场,大量人流进出如同换血。小米看到两个位子,急不可耐地跑过去。她们成功入座,又一场日常生活的小小胜利。这种世俗的胜利比比皆是,它的存在带不来什么快乐,但它若缺席,却会引发焦虑。令人遗憾,原来乐趣是减分制的。
  地铁再次启动时,她对小米说起信鸽比赛:“其实就是放鸽子比赛,专门有人把一群信鸽带到几百,甚至几千公里以外。第一只飞回主人身边的鸽子,即获得冠军,主人也因此会得到很多奖金。据说冠军鸽子贵得离谱,一只至少抵得上一套房子。”
  “每一只都飞得回来吗?”小米问。
  “大部分都回不来。”她想,这是显而易见的。就连一颗精心研制的卫星都不一定回得到目标轨道,更别说鸽子了。
  “那为什么要参加比赛呢?如果我养了鸽子,肯定舍不得送去比赛。”
  她思索着怎么解释才好,这不是一个纯粹关于失去的问题,取决于你怎么看待它。如果看到的是鸽子归巢无望的风险,这就成了一场赌博;但有些人不这样想,他们把比赛看作一场考验。
  “这些比赛很好玩,有一场从河南到上海的信鸽比赛,你猜冠军鸽子怎么作弊的?它一路搭高铁回来的。”为了图省事,她逃避话题。
  她们很快到家,每天都走同一条路,不快也难。她用干毛巾替小米擦头发,安顿她做功课,自己折回厨房。油锅爆起来,肉与配菜依次跳进去,然后填水淹匀。她看了一眼挂钟,猫头鹰造型,很多年前旅行时买的。秒针有条不紊地前进,配上机械利落的声音,构建出一种浓烈的倒计时氛围。
  丈夫今天应该会准时回家,出门前她特意叮嘱过。他们的婚姻维持近十年,有一个女儿和一套无贷款住房,和同龄人相比,进度不至于落后。偶尔,他们受邀参加朋友聚会。她记得烈日下烧烤炉的火焰,郊区公园里索然无味的骑行,自驾两个小时只为拍几张照片的池塘。她没法抱怨生活不充实,巨型迷宫让她晕头转向。有一次,她在一部BBC(英国广播公司)纪录片里看到一个蜂巢,摇摇欲坠,内部空荡荡。她恍然大悟,这就是他们的婚姻。   她把菜端上桌,小米循气味而来。她告诫小米,等爸爸回来再吃。小米一声不吭,伸手从碗里捞起一块肉。她竟然连筷子都不用。
  “作业做完了吗?”她把小米揪到水池边,一边迫使女儿洗手,一边问道。
  “我餓了,不想做作业。”小米一副快哭的模样。
  她还是妥协了。事已至此,最大的困境在于她看不顺眼的东西越来越多,一个简单的选择都被视作妥协,带有强烈的屈服意识。她们到客厅坐下,两人赌气似的一言不发,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外面暴雨如注,城市涌出与夜晚相匹配的晦暗,仿佛四处悬浮着火山灰。幸好他们在一栋楼中拥有一个小格子,感谢屋顶和墙,让她不必直面恶劣的气候。然而,她想要的不仅是这些,此时她非常确信这一点。
  她打开久未触碰的电视机,调响声音。大部分频道都在播放新闻,一群西装笔挺的人正进行某种磋商,满屏幕专有名词;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被警察拦下,为其不遵守交通规则而受教育;接着,一对夫妇拐骗了房东十岁的女儿,三人从南方走到中部,最后夫妇在一座港口城市跳海自杀,而女孩不知所终……各种各样的事情正在世界上发生,对她而言都很遥远,她所手执的不过是意义全无的信息碎片。
  “妈妈,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小米小心翼翼地问。
  “再等一下,快到了。”
  二十分钟前,她给丈夫发消息,现在仍未收到回复。她站起来,到窗边打电话,无人接听。闪电起落,一匹磷光四溢的骏马在天边驰舞。接踵而来的是雷声,剧烈,理直气壮。她想起小时候,打雷时她总躲在桌子底下,祈祷这种崩裂的自然现象快点过去。那些日子近如昨日,她发现,记忆是私人感情的加工品,它根本不按时间的规律运转。
  房间里冷得出奇,她重新坐下,皮沙发的凉意刺痛了她。她试着按空调遥控器,但没什么反应。空调已经坏了近一个月,她嘱咐丈夫找工人修理一下,他满口答应却一直没行动。她每天出门,看见小区门口零星几个举着牌子的男人,“家电维修,上门服务”,但她偏不要叫他们。她不曾料到,固执的代价巨大。十二月已经能滋养出如此严寒,没有暖气无异于身处冰窖。
  “我能先吃点水蜜桃吗?”小米问。
  “不行,马上就要吃饭了。”让小米对饥饿稍加隐忍没什么坏处。她知道动摇的后果,小米靠水蜜桃填饱肚子,而稍后的生日正餐黯然失色。
  “就半个,剩下的明天吃。”小米不依不饶。
  她没理睬女儿的讨价还价,坦白说,她对这一切感到厌烦。
  她又一次站起来,朝挂钟的方向张望。她环绕餐桌一圈,探测菜的余温。又去打开冰箱,确认蛋糕没有问题,脆弱的奶油并未因为气温、湿度发生形变——粉红色的糖霜底座,左侧立着一只火烈鸟,标注“生日快乐”的巧克力片贴在中央,字迹笨拙。她不知道还能干吗,就顺手又给丈夫打电话。一个,两个,她拼命按“重拨”,好像她跟那个号码有多大仇似的。无济于事,电话始终无人接听,天知道那个男人在哪里。
  “这样太浪费时间了。”她突然放下电话。
  她闯进小米的房间,从写字台上一堆课本里挑出《数学》。她问小米,口气严厉,她就像一个兼职的老师。“乘法口诀表背会了吗?”
  小米把脸从电视机前移开,摇头。《新闻联播》早已结束,此时黄金档电视剧正在上演,一群警察在城市中寻找某种痕迹。小米解释说:“还没有,在学校做英语卷子来着。”
  “你先自己读三遍,然后你给我背。”她把书丢在小米腿上。
  小米还没到足以忤逆她的年龄,只好端着书小声读了起来。她四处巡视,查看还有什么事情没安排好。极勉强地,她想到丈夫。担心或愤怒,她不确定自己更倾向于哪一种。他们本可以相安无事地吃一顿生日大餐,以吹蜡烛许愿作为高潮。尽管她深信愿望大部分都不会实现,她还是会问许了什么愿,图个气氛。她准备把碗浸在水池里,当然,洗碗、摊牌等糟心事都可以放到明天。她擦干手,施展耐心,教小米背乘法口诀表。更晚一些,她和丈夫还要躺在一起。她将给他一个怎样的暗示,紧紧握一下他的手,像共同鏖战多年的战友。她或许还能面朝着他睡,最后一次,近距离观看他多年来的外表变化……然而,那个失踪的男人毁了一切。在本该体面告别的路口,他竟然还给了她一顿迎头痛击。
  “怎么样?”她低头问小米。
  小米胆怯地递过书,示意她可以接受测试了。她随便抽查几个,小米一个都没对,连三乘以三都答成了六。她不由得火冒三丈,对一个客观事实的认知都如此费劲,人和人要达成共识就更难了。她不知道女儿的脑袋里面究竟有多少神经短路。最让她奇怪的事情是,她已经很久没有伤心过了。难道她不应该躲进房间,为眼下的状况掉一些眼泪吗?眼泪确实没什么用处,但发生问题时,这是大家通常的做法。没有人像她这样,一边发火一边冒出古怪的念头。就在刚才,她甚至想到,要是岳飞母亲生活在当代,保不准就往岳飞背后文一组乘法口诀表。
  她想,不如继续自相矛盾下去吧,反正她早就投降了。
  她走进厨房,没有开灯。外面雨停了,灯火上不再有湿漉漉的马赛克,城市似被擦亮。她显然想过一些坏结果,比如出车祸、暴毙、被绑架、和别的女人私奔、犯罪被捕,幻想险境好像是人类的天赋。即使知道坏事已发生,也比这样悬而未决好。她深吸一口气,这时,手机屏幕被来电点亮。
  “喂。”尽管是熟悉的号码,她接电话时仍然很谨慎,仿佛嗅到了即将被宣布的厄运。
  也不是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更糟糕的她也经历过。这样想时,她和小米坐在ICU病房门口。医院里暖气供应得很慷慨,这一点让她满意,但缺点也实在恼人,不时有病人家属出现,暴发骇人的哭泣。一些人追着医生哀求,好像医生真的能说了算。
  她的丈夫运气不错,病发前察觉到身体不对劲,自行来到医院,不久陷入昏迷。这家医院离他们老房子不远,来此问诊是他们的习惯。此刻,她又发现这家医院的另一个优点——她可以让小米在老邻居家暂住一天。过去,两家人关系很好,搬家后逐渐失联。由于这次意外,他们又通上了电话。   半小时后,小琪气喘吁吁跑上来。“天冷死了啊。怎么回事,人还好吗?”
  小琪比她大七岁,一头短鬈发,大眼睛连带细纹,话说到一半经常撇嘴。小琪穿一件黑色羽绒服,五年不见,她总算添置了新衣服,過去她曾把一件格子呢大衣穿了整整一个冬天。
  “医生说,命是捡回来了,具体要等检查报告出来再说。”她说。
  “总算不幸中的万幸,一般心脏毛病,说去就去的。”说到死亡时,小琪故意用了含糊不清的词语。
  “是啊。”她应和。有时候,命运之神拿着一堆刮奖券走在马路上,塞到谁手里算谁的,有好有坏,唯一的共性在于都是意外事件。
  “所以我一直对人说,身体最重要,别以为年纪轻就可以肆意妄为。”小琪说。
  她抿起嘴,难道她现在想听的是这些话?小琪一向如此,热情又喜欢规劝他人。她们还是邻居时,隔壁男人常跑到小区门口抽烟,问起来就说,小琪又唠叨个不停,女人一辈子要讲多少话啊?
  “还记得阿姨吗?”她拍醒小米,小米揉揉眼睛,皱眉望着周围陌生的世界。
  “都这么大了呀,真的越长越漂亮了。”小琪伸手去摸小米的脸颊,又转向她,压低声音说,“我说过会变的吧。”
  她点点头,伸手到小米的衣领间,却发现没什么可以整理的。小琪牵过小米,她们往前走的时候,她还在后面叮嘱:“自己背乘法口诀表,早点睡觉,明天我去接你。”
  下行电梯的门缓缓合拢,现在只剩她一个人,她浑身如被抽丝般顿时松散下来。医生、护士、家属或其他不相关的人从她面前走过,有时,人群紧追的是一辆升降抢救车。输液袋悬在架子上,一床被子呈蓝色,捂着某个生死未卜的患者。在某个瞬间,失落轰炸了她内心深处某一片良田,她再也无法乔装成一个戏谑的角色。
  她抓住一个医生,询问丈夫的情况。医生摆手,说有消息一定会通知她。她也想跟着医生跑,那样做总比在原地白等好。犹豫不决时,医生早就拐进了某间病房。她只好坐下,护士站台的灯光罩住她脖子以下的部位,她偶尔改变坐姿,看影子发生细微的变化。
  一个多小时后,小琪又一次出现在病房门口。
  “我想你一个人肯定害怕,过来陪你,英英会照顾妹妹的。”说话之间,小琪从手提的塑料袋里拿出一捆毛线。多年未见,她的手艺毫无生疏。她的手指有规律地翻动,像攀登一座小山,而雏形已现的围巾正慢慢向下延伸。
  “英英明年高考吧。”那女孩儿在她印象中有些乖张,清晨常在楼道里背单词,一旦有人路过立刻闭嘴,双眼紧盯对方直到看不见。她有时从女孩儿面前走过,感到一盏难以揣测的探照灯正瞄准她的背。那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了。
  “是的,能进一个本科我就满足了。现在还说不得她了,一说她就顶嘴,说我们家里读书没一个好的,凭什么对她要求这么高。”小琪感叹。
  “时间过得真快。”她说。
  “你还记得五楼那个皮阿姨吗?”小琪忽然眼睛中放出异样的光彩,“信佛的那个,家里常年供奉着观音像。”
  “怎么了?”她试图回想那个五楼住客,脑子里出现一个矮胖的老女人,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看上去斯文相。她们见过几面,一次是有一年人口普查,那个女人在社区做临时协查员。还有一次是交什么费用,皮阿姨收下钱后又退还给她,为纸币的缺角耿耿于怀。争执起来的那股凶狠劲头,根本看不出她信佛。
  “她呀,两年前上吊了。你不知道多热闹,大家都跑去看,警察最后把五层楼封锁掉了。”
  “为什么上吊啊?”她多少有些惊讶,皮阿姨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会自杀的人。
  “没人知道。”小琪摇头,“说来奇怪,皮阿姨死在秋天,年底前接连三个老人跟着去世。葬礼一场连一场,好像在发一副扑克牌……你相信那种事吗?”
  “我不信。”她想了想,觉得自己什么都不信。
  “哎。”小琪叹一口气,把手中深红色绒线摆在旁边椅子上,人突然站了起来,“现在腰椎越来越差,坐久了不舒服。”
  她独自坐在那里,夜已过半,眼皮渐渐酸胀。没有人来向她通知任何消息,从某个角度来说,在ICU病房里没消息是好事。一个男人此时正陷在一张病床里,仪器罩住他的面孔,点滴快速从管道里跳落。她每想到这幅场景,都无法把病人和丈夫联系在一起,好像那只是电视剧里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他可能随时死去、被绑匪劫走或进化成生化武器,但那和她有什么关系。她潜意识里难以接受,这是一个不可切换的频道,唯一的解决方法只有和时间比拼耐力。就在不久前,她还因为各种琐事厌恶他,比如汤放隔夜了、买水果被骗、抹布没放回原处、偷懒不洗澡。如今,病危状态使那具躯体变得陌生,厌恶也突然失去了着落。她再次向四周张望,似乎还不确定,当下的处境是否只是一场梦。
  小琪张开手臂,宛如一只野心勃勃的风筝。又左右旋转,做了一组拉伸。她无所顾忌地把医院当作清晨的公园,运动的同时,还向她传授保护腰椎的诀窍。她听得晕眩,心想小琪不知不觉已踏上了下坡路的台阶,很快她会成为一位真正的老人。
  是时候面对那件往事了。尽管事情与她无关,但在她搬离老房子的五年中,一些片段不时出现在她脑中,像海面上神秘的红色救生圈,或一位不定期来收账的债权人。这么多年过去,事情应当已经过了保质期,如今它能激发的伤害不过是一圈微弱的涟漪。她一度权衡多次,最后都由怯懦占了上风。然而,她总不能一辈子闭口不谈吧,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
  “小琪姐,有件事情我想了很久,你听了不要生气。”她用了一个平淡无奇的开头。
  “嗯?”小琪收住肢体,坐下来凑近她。她从小琪紧绷的大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一张苍白的面孔,头发扎得散乱。
  “那大概是七年前的事情了,我也是听小唐说的。你知道的,男人之间讲话有时候会夸大,为了一时的面子,他们什么牛都吹得出口。”她稍稍转了方向,避免视线接触,但她还是瞥见小琪脸红了,衬得鱼尾纹像老式温度计中的红水银线。   “阿鑫哥那时告诉小唐,他和英英的一个老师在一起。那老师也有家庭,所以他们肯定只是玩玩的。”她顿了顿,又说,“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非常气愤,但是小唐说,劝和不劝分,我没必要来搬弄是非。何况如果我告诉你,小唐相当于背叛了阿鑫哥……你千万不要生气,回去也不要骂他,这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小琪沉默不语。她试图拍拍小琪的手臂,修补自己造成的灾难。小琪并不知道,为要不要向小琪坦白这件事,她和丈夫曾争吵过多少次。一开始只是讨论,后来分别进化到立场、三观的分歧。她一口咬定,小唐会在婚姻中累积无数谎言,只是为了简化问题。那时她弄不明白,他们自身什么过错都没有,一股接一股的惊涛骇浪到底怎么掀起来的。
  “其实,这些都不要紧。”小琪缓慢地说。
  “真对不起,只是始终觉得应该让你知道。”覆水难收,这种时候除了不停道歉也没别的可做。
  “我和阿鑫前年就离婚了。”小琪说。
  她猛地望向小琪,红潮已从小琪脸上退却,此时反倒泛着一种冷白色调,使她看上去就像一座汉白玉雕塑,没有情感,稳固得不同寻常。她想找一台时光机,回到还没联系小琪的时候,她根本不该打这个电话。也可以回到更久以前,她早些提离婚,或干脆下决心换一种方式和他相处,接受即将到来的一切。不过在这个时代,时光机尚未被发明,所以她只好继续向小琪道歉。只是她已经拉开了天鹅绒,看到陌生包厢里狼狈的一幕,退出去道歉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是因为那个老师,是别的原因。反正后来也想清楚了,离婚对大家都好,干吗非要凑在一起呢,你说是不是?”小琪朝她笑笑,好像反过来要鼓励她。
  “你有没有假想过,如果你是别人,或者如果在某个时刻你选了另一种生活……”
  “没有,我不想这种事。”小琪截断了她的话,“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一个规律:世界上任何事都没有必然性。”
  第二天傍晚,她接小米回家。同样的行程,同样破碎而不过脑的对话,又一个日常循环。最后抵达终点,旋转钥匙使之匹配锁孔,门打开了。房间里飘浮着一股腐烂的气味,恍如闯进一座甜腥的冬日墓穴。
  微妙的不同寻常使她困惑,她本是一列疾速前进的列车,因沿途的风景过于熟悉而不再思考,但现在某种原因迫使她紧急制动。她环视房间,突然察觉到一些变化。桌面上有淡淡几道刮痕,一本常年放在茶几内层的杂志已生出霉斑;她很久都未注意到那张结婚照,它的背面曾被小心地写上日期,放进精挑细选的相框,摆在卧室的一侧,如今玻璃片上落了一层灰。脱排油烟机后方的墙被熏得发黄,再往里走,罪魁祸首出现了——腐烂还在感染,六个桃子无一幸免。她昨天就隐隐感到不对劲,或许她根本不该买反季节的水蜜桃。
  昨天走得匆忙,菜没放好,她不得不重新做。也没来得及买菜,只好勉强凑一点食材。她开始新一轮的煎炒,在汤羹上,她花了很多时间。她坐在椅子上等湯慢炖,短暂地睡了一会儿,但什么都没有梦见。
  “真好吃。昨天那个姐姐煮的面,一点味道都没有。”吃饭时,小米抱怨。
  “姐姐没把你赶出去已经很好了。”她想开玩笑,可笑容力度不够大,并没有从她脸上绽开,最终她只是空落落地盯着面前的菜。
  “今天的鸽子汤怎么这么好喝。”也许是食物让小米显得活泼,她又迅速盛了一碗汤。
  “这不是鸽子。”她伸出一根筷子,把整只捣碎,禽肉炖得酥烂入味,不负所望。她补充说,“它比鸽子有营养多了。”
  她当然记得自己怎样从纸盒里把鸟捡出来,在雷雨与霜夜之后,鸟已闭上眼睛。她抚摸它,这既是试探,也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弥补。鸟向她展示柔软的身体,仿佛刚死去不久。当时她还在回味昨夜的重逢,她的手指嵌入羽毛深处时,一种似曾相识的畏惧攀上她。她想起很多年前英英的模样,突然领悟到为什么她有那样警惕而冷漠的眼神——可能她早就洞悉了父亲的秘密,在所有人都未察觉的时候,秘密是泥沼中探出的一只手。她想象那些人如何被一步步摧毁,如何被迫变得丑陋又鳞甲重重,不再抱有期待。
  “妈妈,爸爸今天还是不回来吗?”小米问,好像对什么都不知情。
  她把碗筷收拾到水池里,擦桌子,弯腰时明显感到脊梁骨受到压迫。她转回厨房,想到自己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度过多少时间。刚搬进新房时,她曾经那样满足,对快乐将逐渐淡出毫无心理准备。她的记忆不断回溯,像一颗局势大好的跳棋,终于她想起最初的事。
  很多年前的冬天,她和小唐去香港。临行遇傍晚,飞机上腾,在层云中咬开一粒洞。钻过迷雾隧道,耳鸣如抽绳拉紧全身,然后光线凭自由辐射拓开空间,天空重归漫无边际。日球仍然鲜艳,但其亮度不再具有攻击性。惯性把她牢牢压在椅背上,她干脆放松,抬头平躺。穿过窗的队列,明晃晃的夕烧四处蛇形,偶尔染上她的眼镜镜框。那时他们恋爱不久,第一次远行,她在短暂气流颠簸时抓住小唐的手。
  在香港的最后一天,他们计划去石澳。从酒店坐地铁到柴湾,顺人流漂行,搭乘9路巴士。他们坐在双层巴士的上层,据有更受风景优待的视角。恰逢春节假期,游客饱和,车里流散着呼出的湿气。汽车缓慢行驶,在城市中越过几个站点,不久就滑进山道。同属亚热带季风气候,这座南方岛屿却常年温热。两侧树木葱郁,密叶吐出暗淡的绿,是将春日嫩片熬熟后的哑光色。绕过一些弯道,落在下方的城市呈现于一侧。晴光刮花了建筑布局,高楼剥落一片片暗箔,倾倒在地。他们惊叹这秩序分明的景色,一方面也为高屋建瓴的视角而满足——但很快,城市完全被山路取代。
  行至深处,枝叶从头顶交错,汽车穿越一道道木拱门。他们不得不持久地观察树群,懈怠与困倦似浪潮此起彼伏。就在经过一座足球场后,终点站石澳到了。广播冒出带港腔的普通话,催促所有人离开。
  他们踩过吱吱作响的台阶下车,石澳村口的几家排档迎向他们,往里潜行则是民居。路并不宽敞,她闻到一股汗水的气味,但无法判断它来源于对方还是自己。他们途经一座派系不清的庙宇,几幢被刷成彩虹色的房子,盆栽林立,无数次充当游客的照相背景。爬四十五度斜坡时,他们几乎耗费所有体力,扶弯一段又一段下垂的树枝。
  最后,隔着细软黄沙,海终于扑簌而来。即便是晴天,海水也未见澄澈。灰蒙蒙的猎场之中,浪如霰弹枪不时打出零碎白沫。他们沿沙滩步行,很快又折返,远远坐下。到处是鲜艳的花,似有一个巨型调色盘曾在这里跌碎,她能辨认出大丽花与瓜叶菊。
  他们休息许久,树荫都移了位置。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片海位于山顶,其下方有一座接袂成帷的城市。她把这个发现告诉小唐,生活在城市中的人会怎样感受?当他们将自我从日常中解禁,仰头望见云雾,又会如何看待缭绕背后的那一片海?他们是否也将海当作一则非理性的奇迹?
  他们重新打量海水,察觉它深藏不露的美,一种暗含激越后劲的力量。
  有一些年,他们时常想起那片山顶上的海,日落以后、争执和好之前、对镜拔完一根白发时,或事业瓶颈期、轻度抑郁服药阶段、一个冻裂尊严的冬日午夜。那片海是他们回忆中的楔子,是他们这段漫长关系里的一粒暗扣。每当提起山顶上的海,某种失而复得的东西便在他们心中缓缓复苏,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原刊责编    冯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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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14年9月28日(应该是这一天,我记得那是国庆节的前三天,星期日)9时一刻,自费从牡丹江市来的我,本应坐在坐落于省会哈尔滨的东北大学中文系教学楼204室左侧第二排倒数第二个课桌前听老师讲课,或者戴着耳麦听张靓颖的《敢为天下先》抑或西域男孩的《cry on my shouder》之类。而事实上,此时1米66的我却躺在某旅店的床上发呆。  我躺在劣质洗衣粉气味尚存的被窝里等小欧。也许一会儿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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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在北京杨闸醒来时,那束光线就来了。它从小窗口倾进来,也就一张稿纸那么大面积。起初,它贴着玻璃窗张望,羞涩而安静。后来,它克服了很大的阻碍,才决定划开玻璃窗,游荡到铁床上。它在黑暗中寻找着,叠印在我的脸上。我醒来,感觉着它的暖流,吸烟,脸上火一般烧着。我适应了它,看见它在小屋内变成舞臺上的一束光柱,长度有两米半,空空的里面被蓝色烟尘填充着,它的周围更加幽暗。  对我来说,每天能有一缕光眷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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