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想做个城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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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进城
  程园长的答复,让石颖稍有心安。走出希望幼儿园,希望仍一波一波地在石颖脑子里徐徐扩散。石颖的心口像塞了棉絮,暖暖的。缓缓吐了口气,春天的气息便顺势溜进了石颖肚里,满腹芬芳。刚才程园长说了个活话,说柳鱼的事,她会优先考虑的。人家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石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程园长又跟了一句,说想进园的人太多,个个神通广大。石颖的心又提了起来,涎笑着问,那,柳鱼有多大把握呢?程园长笑了,说得很委婉,你有多大能耐,你女儿就有多大把握。石颖会意地笑了,她知道程园长是话中有话。走在街上,春日的风贴着石颖的脸,毛茸茸的,像柔软的舌尖舔吮着。太阳仿佛充足了电,明晃晃地照着地面。街道两旁的冬青树恣意吐放着春的气味,吐出一粒粒嫩芽,释放着清新的绿意。街上的人很多,满眼忙忙碌碌的身影,卷起嚣嚣尘埃,扑面而来。石颖想,这年头条件是好了,可谁过得都不轻松。
  石颖过得也不轻松,主要是女儿的事,像一根细细的线,系在她心尖上。除了睡觉,只要眼睁着,心尖就被揪得隐隐作痛。
  女儿柳鱼在师院上大二,秋天上大三,明年夏天大专毕业了,可到现在工作还没个准信儿。女儿不急,却把当妈的急得像地球要不转了似的。柳鱼的工作定不下来,石颖的心就定不下来。这些日子别人忙着春眠不觉晓,石颖却是春来又老夜难眠。眼瞅着春风又绿江南岸了,却怎么也绿不了石颖眼里的风景。如果柳鱼找不到工作,又将何去何从。回到偏远的前穆疃?要么就是去南方,像一只蚂蚁,不分昼夜地爬在流水线上劳作。
  石颖急得火烧眉毛。
  石颖急也没用,柳鱼的事全仰仗庄大叶了。石颖不爱交往,性格内向,喜欢做做家务,看书看电视,没别的爱好。进城十年了,石颖也没交几个知心好友,像只孤零零的小鸟,立在城市的枝头,藏身在自己的鸟巢里。
  鸟巢是庄大叶为石颖垒筑的。庄大叶是工头。放在十年前,工头在城里就像个小石子,被城里人踹来踢去的。但十年后,小石子们长大了,长成了石头,城里人踢不动了。而且城里人还学会了要给他们面子,偶尔还得仰视他们。比如程園长,在石颖面前头昂得像长颈鹿,但在庄大叶面前,却像小松鼠,满面菊花开。菊花从来向着庄大叶开放,冲着石颖凋谢。庄大叶懂得给菊花施肥,石颖不懂。庄大叶扔给菊花万儿八千的,比握个手还随意。
  庄大叶进城十多年了,像只蜘蛛在城里辛勤结网,已经结成了自己的人脉关系。而石颖进城十年,仍是只单飞的鸟儿。在石颖看来,交际是门学问,很深奥,不是谁想学就能学会的。
  柳鱼的事,庄大叶是后来才上心的。记得前年秋天柳鱼刚考上师院时,石颖就和他说了。庄大叶不想接这个茬,说找工作容易啊,没个二三十万能搞定么?石颖说我就这么个孩子,多少钱我都不心疼!庄大叶翻翻眼,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石颖说我欠孩子的,现在该补偿了。庄大叶恹恹地说,以后再说吧,才上大一,还早哩。
  早晚都要面对的事,何不趁早呢。石颖不敢太指望庄大叶,自己的孩子还得自己想办法。虽说和庄大叶夫妻十年了,可柳鱼毕竟不是庄大叶的女儿。隔了那么一层,就如同隔了万水千山。
  可石颖能有什么法子呢。石颖的路子窄,有几个朋友都是女人,无权无势的,也帮不上忙。石颖坐在沙发上,看了会儿电视,嫌烦;翻翻报纸,看个标题就揭过去了。头疼,烦躁。石颖懒散地往沙发上一瘫,把报纸扔在地上。报纸在半空翻了个滚,滚出个招聘广告来。石颖瞄一眼,是海燕幼儿园招幼儿教师。
  石颖顿时来了精神,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揣上报纸就去海燕幼儿园了。
  说起来,石颖和海燕幼儿园是有缘分的。石颖进城十年了,唯一一份正式工作就在海燕幼儿园。
  十年前,石颖初进城时,找工作并不顺当。尽管她在前穆疃有了七八年的教学经验,但那些质地简陋的辉煌,起于底层的阅历,进了城就失去了光泽。石颖不得不从零开始。然而城里小学是公立的,幼儿园也多是公立的,做教师要有编制。即使有编制,石颖也未必能进得去。一个乡村教师,就算你教学再好,又能好到哪儿去呢?能好过城里么?
  但除了教书,石颖还能干什么呢?想想这些年,除了教孩子,其他什么也不会。石颖觉得自己进了城就像个废人。去饭店端盘子,去宾馆洗被子,去工厂装零件……她感觉自己干不了这个,也不舍得自己钟爱的职业,她还想做教师。她固执地提着一摞证书,在大小劳务市场里兜售自己,几乎跑遍了城里的幼儿园,最后才在一条小巷深处,找到了海燕幼儿园。园长姓毛,是个矮墩墩的城里女人。毛园长翻了翻石颖的那摞证书,又让石颖试讲了一堂课,然后就说待遇,工资五百,包吃不包住。石颖像抓了救命稻草,一头扑进了海燕幼儿园。
  那年石颖三十一岁,年轻漂亮,纯净厚道。
  石颖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工作格外卖力,一边教一边学,不断给自己充电。回到孩子们中间,石颖又回到了天真烂漫的生活中。看到这些城里孩子,石颖就想起前穆疃的山娃们。山娃们条件苦,没城里孩子优越;山娃们朴实,容易满足。城里孩子娇宠,懂得也多。
  石颖做事刻苦,尽心尽责,能力也强,深得毛园长的肯定;那些城里教师像花瓶,长得漂亮,娇声娇气的,却没耐心教孩子。毛园长赏识石颖,却没给石颖涨工资,也没红包。石颖还是高兴,她为自己具备了在城里生存的能力高兴。
  因为工资低,石颖不得不省吃俭用,精打细算,租便宜的房,饭在幼儿园吃,衣服暂不考虑。后来有个老师建议她去希望幼儿园谋份兼职,说希望幼儿园新开了民间小故事课程,没几个老师能讲的。石颖就去了。石颖介绍自己老家在前穆疃,前穆疃的民间故事可多了。比如村西圩门上有个石匾,上书穆柯寨,传说穆桂英就在那儿练兵打仗的。有关穆桂英的故事,在村里俯拾皆是,人尽皆知。她即兴讲了一段,把园长听乐了。园长便是程园长,石颖就这样认识了程园长。程园长对石颖讲故事的能力颇为赞赏,更认可她的敬业态度。石颖是兼职,但很负责,每个故事都做教案,先将故事写好。讲故事时,每个人物的表情和口吻,她都要反复揣摩,力求生动。石颖当时还天真地以为,好好干,或许能进希望园呢。希望比海燕规模大,也气派多了。后来庄大叶拍着腰包说,你太幼稚了,在城里没这个办不成事。石颖确实没想过花钱,她也没钱。   认识庄大叶,也就在这时候。海燕幼儿园要添置儿童游乐项目,场地有点挤,毛园长打算在平房上加盖一层。庄大叶不知怎么就得到了消息。庄大叶那时是个小工头,像蜗牛在爬高呢,什么活儿都接,大小通吃。庄大叶就带了五个工人来海燕,用了一个半月时间,把小楼盖好了。庄大叶和工人就在海燕幼儿园搭伙,和老师们一起吃。庄大叶在或稚嫩或鲜艳的花朵中,发现了静默寡言的石颖。石颖温良恭俭,举止优雅,总是很文静地吃饭,很温柔地教孩子,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忧郁。得知石颖是离异的乡下女人后,庄大叶无论如何不肯错过了。庄大叶也是乡下的,离异了。在城里打拼四五年,没太多的钱,只赚了一套房子。庄大叶频繁地向石颖发送求爱信号,都被石颖冷漠的情感磁场无情地排斥了。石颖的心还没融进城市,还留在前穆疃,还没做好接受其他男人的准备。
  前穆疃,石颖是回不去了。进城三个月时,乡里许干事就来城里做石颖的工作,哀求她回去,说前穆疃需要她,山娃们需要她。石颖做不到无动于衷,但还是含泪谢绝了。她无力面对过去,只有选择逃避。
  可是很快,石颖就失业了。毛园长说海燕马上要收编公立了,你是临时工,没城里户口,给不了编制。石颖是第二次遇到编制问题,心里恨透了编制。石颖二话没说,辞了工作。没了工作的石颖,仅靠希望幼儿园那点兼职工资,过得相当困难。她像一条鱼被丢到了岸上,快干死了。
  庄大叶不会让石颖干死。为了赢得石颖的芳心,庄大叶给毛园长施了点小恩惠,让毛园长把石颖辞了,先置石颖于弹尽粮绝之地,再趁人之危,英雄救美,送来及时雨,滋润了快干死的石颖。受伤的女人容易感动,石颖开始审视庄大叶,觉得他圆滑了点,浅薄了点,但对自己不错。又想自己也高雅不到哪儿去,况且现在一贫如洗,能嫁给庄大叶,也算是不错的选择。就这样石颖被小工头算计了,稀里糊涂地做了庄大叶的老婆。
  石颖突然造访,令毛园长惊喜。毛园长拉着石颖的手,说稀客啊,八九年不见喽。石颖笑道,毛园长还是那么年轻哦。边说边打量幼儿园,扩建了两排小楼,教室增加了不少,教师也多了,都是些陌生面孔。毛園长笑道我还年轻?满脸五线谱了。倒是石老师你,掉进庄老板的温柔陷阱里,风采依旧啊。两人逗笑了几句,毛园长回到正题,说石老师今日造访,想必有事吧。石颖说在报上看到你们招老师了。毛园长笑,说是的,幼儿园扩建了,要增加师资力量,怎么,还想回来,不当全职太太了?石颖笑着摆手,说不是我,是我女儿。毛园长说没问题,你女儿肯定和你一样优秀,面试都免了,明天就来上班。石颖说她还在师院读大一呢。毛园长说,哟,还正儿八经科班出身啊,那我这庙太小了,哪请得动啊?石颖笑道什么庙大庙小的,只要是公立的就行。毛园长说我做梦都想公立呢。石颖说我那年离开时,你不就说海燕要公立了吗?毛园长乐了,全身的肥肉跟着乐,说是老庄让我那么说的,这么多年了,老庄都没和你说破?
  石颖不免失落,却又不甘罢手,便对毛园长说了女儿的情况,问毛园长有关系么。毛园长说有是有,不过这年头没钱难办事啊。石颖说多少钱我出。
  石颖丢给了毛园长一千,毛园长便领石颖去见了区教育局魏局长。魏局长满头银发,戴副老花镜,面容很慈祥。毛园长说了石颖的事,魏局长点点头,让石颖留了手机号。石颖又在告辞时悄悄塞了个红包给魏局长。
  几天后,魏局长来电话,约石颖去他办公室面谈。魏局长办公室是套间,外面办公,里面是卧室。魏局长说这事有点眉目,得保密,进里间谈。石颖进了里间,坐在床沿上。魏局长紧挨着坐下,说区里新批了几个幼师指标,名额很少,我在替你想办法。你女儿条件不错,就是学历低,但问题不大。最后这句话,让石颖的心咚咚跳了,还有些陶醉。石颖感激地握住了魏局长伸过来的手。握手的一刹那,魏局长的手轻轻一滑,滑到了石颖的手背上,将石颖的小手握在大手中。石颖发现魏局长的手没有用力,轻柔地握着,继而变成了抚弄。石颖急忙抽手,却被魏局长用力抓住。魏局长说要是错过了这次机会,你会后悔的,你女儿也会恨你的。石颖像被电击了,突然怔住,手脚都凉了。魏局长的手在她身上游走,她完全没了知觉。
  四五天后毛园长来电话,叫石颖去玩。毛园长这次见到石颖,比上次更热情了,意味深长地一笑,说老色狼没吃了你吧?石颖脸都红了。毛园长笑,说区里女老师都知道,他那办公室是淫窟,进去了休想全身而退。石颖有些生气,说毛园长,你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嘛。毛园长说有什么啊,又不是黄花闺女,冲个澡一洗了之嘛。石颖说要让老庄知道,我还能活吗?毛园长笑,姊妹间这点私事,还能让他知道了?再说你不做牺牲,你女儿的事怎么解决。石颖有种被毛园长套牢的惶恐,只得忍下内心的忿恨,又想教育系统的败类也不只一个两个了,风气都给这些人毁了。毛园长没看石颖的脸,笑嘻嘻地说,你和魏局长说说,将海燕转为公立的,我给你女儿留个编制,一举两得如何?石颖说魏局长说区里刚批了几个幼师名额,答应留给我女儿的。毛园长悚然一笑,说老色狼的话你也信?宁愿相信世上有鬼,也莫信他那破嘴,他的承诺比放屁还臭!石颖惊问,你是说他在骗我?毛园长哼笑,不骗你骗谁?我好歹也是园长,怎么没听说区里批了名额?石颖紧张了,说那咋办?毛园长说咋办,跟我合作呗。石颖不太想和毛园长合作,这老女人太有心计,为了海燕收编,不惜把自己送入虎口。现在木已成舟,石颖成她的棋子了。一细想,又觉得毛园长之计不失为良策。嘴上却说,你和他多年交情,我认识他才几天,说不上话的。毛园长拉起石颖的手,说哎哟,我要有你这模样,还用你出场啊?你和魏局长吹吹枕边风吧,啊?
  石颖岂肯去魏局长的淫窟,就给魏局长打电话,把毛园长的事情说了。魏局长让她去找他,石颖说没空。魏局长说我尽力吧,不过海燕的软硬件都还没达标呢。
  魏局长总说在尽力,尽力了好几个月,到快放暑假时,石颖还在等他消息呢,毛园长忽然来电话了。毛园长说老色狼退休了,咱们的事泡汤了。石颖一听,头都大了,就给魏局长去电话,求他想办法。魏局长说在位时都没想到办法,下台了还想啥办法?一句话把石颖堵死了。石颖恨不得扇他耳光。失了身,花了钱,结果女儿的事连点门道都没摸着。石颖难过得抓心,竟一头撞在墙上,昏了过去。   庄大叶回来时,石颖倒在地上,地上一摊血。庄大叶大惊失色,急忙打120。到医院缝五针,过了两小时,石颖才醒来。看石颖无大碍,庄大叶松了口气。庄大叶问她啥事想不开呢,石颖开始不说,后来说为女儿犯愁。庄大叶愕然,以为是自己把石颖逼上了绝路,再三解释,说这事他没忘,他在想办法。石颖说鱼儿快上大二了,再不找就晚了。庄大叶怕石颖再想不开,满口应承,这事包他身上。
  撞墙撞动了庄大叶的心,石颖想,自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那时庄大叶没见过柳鱼。石颖几次让柳鱼来家里,柳鱼死活不来。事实上真正让庄大叶动心的,并不是石颖撞墙,而是柳鱼。当然,这一点石颖不知道,只有庄大叶心知肚明。看石颖为女儿的事急得都撞墙了,庄大叶只好嘴上敷衍着。庄大叶很清楚,留城容易,入园太难。说白了,是玩钞票的。庄大叶不缺钞票,但他是生意人,花钱必须有理由。仅凭柳鱼是石颖女儿这个理由,庄大叶认为并不充分。石颖的女儿和自己有一毛钱的关系么?连面都没见过呢!
  庄大叶忽然就想见见柳鱼了。就是这次见面,让庄大叶改变了态度,或者说,让庄大叶找到了花钞票的理由。这个理由带着生意人的奥妙,不是石颖所能看透的。
  这时柳鱼上大二了,庄大叶提出要见柳鱼,请她吃饭。石颖很高兴,马上安排在师院附近的神山大酒店。石颖没对柳鱼明说,柳鱼以为是石颖请她吃饭呢。她穿了身普通的学生装,像春天的粉面桃花,娇嫩而秀美。石颖介绍了庄大叶,柳鱼喃喃地叫了声叔,就不说话了,和石颖也没话说。庄大叶打量柳鱼半天,从口袋里掏了个红包,说叔不是白叫的,要给见面礼的。庄大叶拉过柳鱼的手,将红包放在柳鱼手上。柳鱼坚决不收。石颖劝她,叔给你的,就拿着吧。
  柳鱼虽然不说话,但庄大叶喜欢柳鱼,态度也变了。庄大叶对石颖说,鱼儿漂亮,水灵白净的,回山里可惜了,留城的事包在我身上了。
  柳鱼的事,庄大叶要当正事办了。
  其实,除了程园长和毛园长,庄大叶在教育系统并没多少熟人。想进公立幼儿园,园长说了不算,教育局说了算,园长顶多传递点正能量而已。庄大叶并不犯愁,没有他进不去的门槛。钱就是路,有钱就有路。这是庄大叶的处事哲学。
  教育大厦是前年落成的,庄大叶就从这儿入手,找到了教育大厦的工程监理朱工。朱工和庄大叶是老相识,庄大叶在神山大酒店招待了朱工。再通过朱工,见到了教育局的一把手姜局长。庄大叶在四星级宾馆花山酒店摆了盛筵,宴请姜局长。姜局长温文尔雅,谈吐得体,不像税务财政局长们财大气粗,和庄大叶推杯换盏间,始终保持适度微笑,说话绵绵的,像春雨淅淅沥沥,让庄大叶受宠若惊。宴毕,庄大叶送了姜局长两条中华烟,却什么要求也没提。姜局长客气地笑纳了,拍拍庄大叶的肩,说儿子上学找我。庄大叶笑,等孙子吧。
  一月后,第二次宴请姜局长,庄大叶弄了个尴尬。酒饭之后,庄大叶请姜局长去五楼洗澡。花山酒店五楼是洗浴中心,清一色的妙龄少女。姜局长当即拉下脸,说小庄啊我得批评你两句,我是教育局局长,焉能去那种藏污纳垢之地!庄大叶哈腰赔礼,暗想教育局长果然超凡脱俗。
  之后姜局长这根线,庄大叶就小心地攥着了,时不时请姜局长吃个饭,加深印象。局长饭局多,总安排不上档期,得预约。预约了也没准儿,会临时变卦。有两次预约了,结果姜局长爽约,庄大叶只好和狐朋狗友们潇洒了。
  大概是第四餐吧,姜局长对庄大叶印象深刻了。饭前先玩了几把扑克,饭后又摸了麻将。几把牌下来,姜局长赢了五千多,庄大叶输了四千。庄大叶夸姜局长牌技好。姜局长夸庄大叶脑子灵活,可惜没用在学习上,否则就不是工头了,至少弄个公务员。
  后来,每餐必麻将,姜局长每打必赢。庄大叶最多一次输了一万!庄大叶不心疼,就当给局长献礼了,直接送怕还送不出去呢。牌场上输赢凭本事,赢钱有理,输钱无罪。
  每次在姜局长身上花了钱,庄大叶都会说给石颖听,自然要夸大其词,表明他在柳鱼身上是舍得投资的。石颖问一共花多少了。庄大叶花了三四万,但说是六七万。石颖眼睁圆了,没想到啥动静没有,就花了这么多。庄大叶不屑地说,在局长身上花几万块钱还叫多啊?这是教育局长,相对清廉了,换成别的局长,没个百八十万的,人家瞅都不瞅你。人家也是要冒风险的,弄不好烏纱帽就丢了,还要坐班房呢。石颖说那鱼儿的事可以提了吧?庄大叶吐着烟圈说,还不是时候。怕石颖听不懂,解释道,和领导打交道就是熬中药,火候很重要。慢了,药性出不来;快了,药糊了。才请姜局长吃几次饭,你就提这提那的,显得没水准。庄大叶将烟蒂掐在烟灰缸里,用两个手指捻了捻,说这条大鱼先放水里养着,关键时候再派上用场。咱养得起局长这条大鱼,还怕养不活柳鱼那小鱼?石颖笑了,点头说,辛苦你了老庄。
  庄大叶的眼力毒怪,他没看错人,火候把握得也很到位,他的中药终于把姜局长的毒性激发出来了。过了两个月,姜局长主动给庄大叶来电话,说希望幼儿园要盖个四层小楼,小工程,打算搞个邀请招标。竞争呢还是有的,有几家关系不错的施工单位都在盯着呢,你先弄个预算来。
  庄大叶清楚潜规则,说是竞争,其实是权势和人脉的竞争,是回扣的竞争。姜局长亲自来电话,庄大叶基本是胜券在握了。
  庄大叶最终拿下了希望幼儿园的工程。工程不大,造价不足二百万。庄大叶给姜局长点了十五万。这回姜局长不高雅了。高雅是做给外人看的,庄大叶不是外人。
  庄大叶又给程园长点了三万。程园长可点可不点,庄大叶还是点了,既为施工结算方便,也在为柳鱼铺路。姜局长说了,希望幼儿园楼盖好后,就要扩大招生,扩充师资了。这是个好消息,庄大叶无论如何都要抓住。庄大叶出手就是三万,够程园长感动一辈子的。一个园长,几时受过如此厚爱?
  当然,羊毛出在羊身上。庄大叶有办法把这些钱赚回来。
  钱点出去后,庄大叶才将柳鱼的事托出来。程园长说你这个忙我帮定了,我会向局长要柳鱼,不过局长那边得你亲自去疏通。姜局长的回复是,研究时再说吧,想进来的人太多,正副局长五六个,还有十几个科长,哪个手里没点关系啊?你的事我会想着的。   庄大叶回去对石颖说了,说柳鱼的事有眉目了,说这次给两个领导送了三十万。石颖信了,石颖很高兴。第二天就去海澜之家给庄大叶买了套高档西服,一千八。钱是庄大叶给的,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二 相亲
  石颖的朋友不多,陈姨算一个。陈姨是图书管理员。石颖爱看书,不舍得掏钱买,就往图书馆跑。一月跑两趟,就和陈姨跑熟了。两人虽说因书结缘,却从不说书,净说些书外之事,说老公,说孩子,说美容,说减肥。那次说起孩子,石颖说陈姨认识的人多,帮我女儿介绍个朋友吧。陈姨说你闺女不在读书吗?石颖说是的,大二刚开学。陈姨说太早了吧?石颖说都二十了,不小了。陈姨说你闺女长啥样啊?石颖说还行。一周后,陈姨回话了。陈姨说我可是尽全力了,把我们童馆长的公子介绍给你女儿,将来你和馆长结了亲家,别忘了我这红娘哟。陈姨喜滋滋的,仿佛这桩亲事板上钉钉了。男方条件可好啦,小童二十六,就在咱图书馆上班。长相嘛一般,但家庭条件好,有房有车。石颖也喜滋滋的,说我和鱼儿说了就见面。
  石颖下午就去了师院,和柳鱼说了。柳鱼却没喜滋滋的,柳鱼说妈,我还是个学生呢。石颖说傻孩子,你都二十一了,不抓紧等到啥时候?柳鱼嘟哝着不想谈,石颖哄她,兴许见面了,和小伙子对上眼就想谈了。小伙子在图书馆工作,收入稳定,工作轻松,父亲还是个馆长,这条件哪儿找啊。柳鱼想说什么,看石颖表情殷切,便止住了。石颖柔声说见个面吧,柳鱼没张嘴,嗯了一声。石颖笑了,说周六去陈姨家吧。
  周六一清早,石颖就起床,先到菜场买了土鸡大鱼羊排海虾送到陈姨家。陈姨说石姨你客气啥呢,我都买好啦。石颖笑,你帮我忙,哪能让你破费。石颖撸起袖子,和陈姨在厨房忙到十一点,菜都烧得差不多了,石颖洗了手,说我去师院接女儿,这孩子山里长大的,没见过世面,扭捏着呢。陈姨笑笑,说我喜欢山里孩子,质朴,纯真,不像城里女孩疯疯癫癫的,都没个人样了。石颖说是的是的,我女儿可纯朴了,待会你就知道了。
  石颖到了师院,给柳鱼发个信息。柳鱼没回,估计在学习呢。石颖把车子支好,站在树荫下等柳鱼。
  太阳火辣辣的,柏油路被晒得冒青烟。细密的汗珠沁出来,伏在石颖的额头上。石颖用纸巾擦了一批又来一批,小汗珠们前赴后继。石颖没心思和它们较劲,她心里惦记着柳鱼呢。
  石颖正盯着马路上人来车往呢,听到有人喊她。一抬头,是蒋蓉华。大热天的,站这儿发啥愣呢?蒋蓉华是跑保险的,比太阳还热情,见谁都灿烂。石颖说孩子在师院上学,我等她呢。蒋蓉华哦了一声,说公子还是千金?石颖说闺女,大二了。蒋蓉华说有对象么?石颖怔了一下,说没呢。想蒋蓉华跑保险,认识人多,便开玩笑道,蒋姨有合适的,帮着介绍一个。蒋蓉华笑了,说啥条件的?石颖说差不多就行,品行好,长相好,机关事业单位就成。蒋蓉华笑,说条件不低啊,不过呢,她妈风韵犹存,女儿一定漂亮了。石颖笑,说女儿马上出来了。蒋蓉华索性把车子停在路边,和石颖边聊边等。
  蒋蓉华认识石颖几年了,也不知从哪道弯拐来的,和石颖一见如故。石颖最烦卖狗皮膏药卖保险的,奈何蒋蓉华热情不褪,石颖抵挡不了,直到从石颖这儿拿走了一份保单,又得知石颖老公是工头,钞票有的是,更不肯放过石颖了,有事没事找石颖,吃饭,喝茶,逛街,很会来事儿。两人交情渐渐升温,蒋蓉华从石颖这儿又拿走了几份保单。
  十一点四十,柳鱼出来了。蒋蓉华眼睛都直了,咂着嘴说,这闺女,青出于蓝胜于蓝啊。柳鱼的确出落得漂亮,有石颖年轻时的范儿。一袭绿衣裙衫,裹着青涩白晳的身姿,像莲藕掩映在碧波绿叶中。石颖拉过柳鱼的手,说蒋姨,那事就拜托你了。蒋蓉华说我包啦。又说对了,我们公司最近推了几款新险种,很划算的,有空和你细聊。邊说边挥手告别。
  到了陈姨家,小伙子已经到了,坐客厅里看电视,见石颖和柳鱼进来,起身打招呼。陈姨看见柳鱼,眼睛眯成了叶片儿。石颖也默默打量小伙子,脸瘦,皮肤黑,长得还算周正。陈姨拉石颖进厨房张罗饭菜,好让一对年轻人单聊。两人进了厨房,陈姨手不闲嘴也不闲,说你女儿真漂亮。石颖笑笑。陈姨又问觉得小童怎样。石颖没表态,推说年轻人的事,他们说了算,我们说好不好有啥用。陈姨咦了一声,说咋光听小童说话,没听见你女儿吱声呢?石颖说乡下孩子害羞,女儿和我都不怎么多话。
  饭菜上桌,四人坐定。陈姨不时制造话题,小童偶尔说点图书馆的事儿,石颖也会说两句调节气氛。唯有柳鱼不说话,只管低头扒饭。饭吃完了,陈姨让两人再聊聊,柳鱼要回去,说下午还有课呢。石颖有点尴尬,说今儿不是周六嘛。柳鱼说,补课。石颖只好告别陈姨和小童,送柳鱼回师院。
  路上,石颖问柳鱼感觉咋样,柳鱼说不咋样。石颖说不咋样是咋样,柳鱼说年纪轻轻的在图书馆耗着,能有啥出息。石颖说你管这干啥,条件好就行。小童这条件上哪找啊?柳鱼说不喜欢,就不说话了。到了师院门口,石颖说你再考虑考虑。柳鱼说不用了,摆摆手进校园了。
  晚上石颖和庄大叶坐床上看电视,陈姨电话追来了,欣喜地说小童没意见,你女儿呢?石颖很为难,推说女儿要考虑考虑。陈姨说有啥考虑的,馆长家条件还能差啊。石颖答不上话来。陈姨说石颖,我是在帮你呀,一般人我才不多这个嘴。石颖敷衍着说知道知道,谢谢陈姨。小童家条件确实好,就看我女儿有没这个福分了。陈姨说这就让我难办了,童馆长老婆等我回话呢。你抓紧问你女儿,要没什么,就定下来吧。
  石颖放下手机,庄大叶马上不耐烦地说,鱼儿工作还没定,找对象急啥呢。石颖说女孩找对象要趁早,大了不好找。庄大叶说鱼儿那么漂亮,还愁没人要?只要工作定了,身价马上就有了,上门提亲的怕要踩破你门槛!石颖便催他,你抓紧嘛,到了明年鱼儿上大三,就要找单位实习了。庄大叶说没问题,过两天我给程园长再进贡点,让鱼儿就在她那儿实习。石颖笑了,把手放在了庄大叶的身上。
  第二天,石颖给柳鱼发了个信息,问她考虑怎样了。柳鱼回复了两字:不谈。石颖再发信息,柳鱼没回复。石颖去了图书馆,一路上盘算着和陈姨如何开口。刚进图书室,陈姨就笑问,你女儿同意了?石颖摇摇头,编着谎说,女儿说她对小童没感觉呢。陈姨当即不悦了,说什么叫没感觉,灯一闭,就有感觉了。这年头找对象,看的是条件。人家是馆长,副处级,他的公子难道还配不上一个村姑么?陈姨的话不中听,石颖心里不舒服,又不好面露愠色,尴尬地说要不,你帮小童介绍别人吧。陈姨拉下脸来,说小童看好你女儿了,童馆长老婆一天几个电话问我,你让我咋回复?这不是豆腐青菜,买哪家都行!石颖很无奈,说这咋办呢,我不能包办婚姻吧。陈姨唉了一声,说童馆长是我领导,这事办砸了,你让我在图书馆咋混呢?如果馆里同事知道连个村姑都没看上小童,小童以后咋找女朋友呢?陈姨唾液飞扬,飞溅在石颖脸上。石颖搓着手,不知所措。陈姨把手上的书往桌上一扔,说本来我是帮忙的,现在倒把我挑在枪尖上了。早知道这样,当初不多嘴好了。石颖待不住了,说对不住啊陈姨,我还有事,先走了,然后悻悻地挥手告辞。陈姨坐着未动,头都没抬。   一出了图书馆,石颖的眼泪就出来了,多年的好友给这点事弄僵了。石颖不怪陈姨,如果牵成了,陈姨便是童馆长家的贵人;如今没牵成,陈姨没准就成罪人了。
  后来石颖买了件上好的羊毛衫送给陈姨,陈姨才勉强没将石颖打入黑名单。
  一个月后蒋蓉华来电话,说报社有个小伙子,年龄大了点,二十九,收入不错,市区还有房。石颖听说年龄大,比鱼儿大七八岁,有点不乐意。但听说有房,又满意了几分,答应先见面。马上给柳鱼去电话,柳鱼说不见,太大了。石颖说男孩有房呢,柳鱼说我又不嫁房子。石颖怎么哄,柳鱼都不见。石颖拗不过,只好回复蒋蓉华,说岁数大,女儿不愿意。蒋蓉华笑说没事没事,我再帮她物色。我什么资源都缺,就是人力资源不缺。嘻嘻哈哈了一阵儿,蒋蓉华说啥时去喝茶?石颖说你帮鱼儿介绍了男友,就去喝。
  在时光的路上,石颖和柳鱼没有同行。柳鱼站在前穆疃那个原点,看着石颖离开前穆疃,走上了另一段时光。时光似一双手,把母女分向了左右。唯一相连的是血液,一脉相承,无论时光走多远。
  时光走得不算太远,十年弹指间。十年前柳鱼刚好十岁,读四年级。石颖对柳鱼的记忆多停留在十年前,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柳鱼对石颖的记忆,也几乎停留在十年前。之后这十年,石颖和柳鱼见过面,但不多。
  离开前穆疃后,石颖回去过好多次,回去的目的是看柳鱼。柳鱼一天天大了,石颖回去次数就一年年多了。石颖悄悄地回去,捎上食品和用品,站在凤凰山脚下,等着柳鱼背着书包从山脚下经过。等到柳鱼的机会不多,多数是等不到。柳鱼人小眼尖,远远看见石颖就躲开了。等到山风渐凉,雾影重重,实在等不到了,石颖才披星戴月,怏怏而归。最惨的莫过于柳鱼上六年级时,石颖去等柳鱼,等到天黑也没等来,返身往城里赶,走在山坡上,看山上黑咕隆咚的,树影婆娑,风啸犬吠,心里害怕得紧,一脚踩空,滚到了山脚下,昏了过去。半夜疼醒了,眼前一片漆黑。石颖吓死了,拖着全身的疼痛,摸索着跑到穆柯寨牌匾下,瑟缩了半夜。待东方露白,石颖才发现胳膊上血迹模糊,满脸黑紫。回城后膀子肿了老粗,去医院打上膏药,接骨续筋,两个月才恢复。
  之后石颖不敢等到天黑了,天将黑就往回走。有几次还是没赶上班车,只得在小镇上住一宿,第二天才回去。
  石颖没回过过去的家,也不肯在前穆疃露脸,更不愿去柳鱼的学校,尽管那所学校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舞台。在这个舞台上,石颖以知识做道具,以青春做衣裳,唱红了一幕幕童话,直唱到谢幕为止。正是有了太多的青春记事留在了那个舞台上,石颖才不肯面对那些逝去的青春。她怕自己迷失在记忆的巷口,怕惊痛一直无法痊愈的伤口。告别这个舞台时,她发誓过,即使千苦万难也不回来了。
  前穆疃小学的那个讲台,是石颖人生中最辉煌的舞台,进城之后她再没能攀上那样的巅峰。特别是离开了海燕幼儿园,嫁给庄大叶后,庄大叶说别干了,赚那点钱还要看人脸色,不如在家歇着呢。石颖就把自己当做甜馅饼,挂在了庄大叶的脖子上,永远地离开了讲台。
  柳鱼一天天长大了,上高一了,再过两年高考了。石颖开始为柳鱼设计未来。石颖和陈姨熟,问陈姨上什么学好。陈姨也不懂,说来说去,说干脆上咱这师院吧,将来要能分进教育口,挺不错。石颖说教育口没熟人呢。陈姨说这年头认钱不认人,花个三五十万,联合国都能进。陈姨说了几次,就把石颖说服了。但能不能说服柳鱼,石颖没这个把握。
  柳鱼上高中后,懂事了,不再躲着石颖,知道母亲回来一趟不容易。柳鱼也变漂亮变文静了,越来越有礼貌。高中是在镇上念的,镇上离前穆疃有五六里地。石颖不必在山脚下等了,直接去柳鱼学校,送些好吃的,叮嘱柳鱼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大学。柳鱼不说话,点点头算是回答。柳鱼上高三后,石颖每周都去,每去必带营养品,和柳鱼聊报考志愿。柳鱼想当幼儿教师,这一点母女俩竟不谋而合。至于在哪儿上学,母女有分歧。柳鱼想去省城或京津沪,不想在本地。石颖知道柳鱼是不想呆在自己身边,仍劝女儿上本地师院,她可以照顾她。石颖是想借机弥合母女间的时空断层。
  最终如石颖所愿,柳鱼考进了本地师院。石颖以为柳鱼是尊重了自己,事实上不全然,柳鱼有自己的想法。柳鱼想借母亲的关系,多接触城里的幼儿园。如果去外地,人生地不熟,这样的渠道可能会很少。
  三 欠债
  又是秋天,柳鱼上大三了。同学们在忙着找单位实习,柳鱼则顺利进了希望幼儿园实习,庄大叶说,这一步,很关键。进去实习表现出色的话,就有被留用的机会和理由。当然,最关键的还是钞票。对于留园的事,柳鱼从来都漫不经心。她不主动问,也不着急。同学们为实习跑断了腿,心都焦了。
  柳鱼只管按部就班地学习。石颖更是急火攻心,像一块心病,天天记挂着,天天问庄大叶。庄大叶说我没放松,天天咬着姜局长呢。
  不过柳鱼珍惜这次的实习,她向程园长请求从小班起实习,然后中班大班,甚至行政后勤食堂宿舍,她都想实习。程园长笑着说没问题,心里在犯嘀咕:这丫头,实习当园长呢?
  柳鱼也喜欢孩子,和孩子沟通很有耐心。小班的孩子都是新入园的,培养不容易,要有足够的耐心。柳鱼不嫌烦,她懂孩子的心理,懂得如何引导。柳鱼将实习的点点滴滴都记在本子上,案头还放了好多书。程园长翻了翻,《向孩子学习》《15分钟改变孩子》《奇妙的心灵》,一看就是好书。程园长开始欣赏柳鱼了,说柳鱼呀,你和你妈都在我这儿干过,你娘俩一样,都好学。好好干,将来重点培养,没准就是园长的料!程园长特地给庄大叶打电话,夸了柳鱼一番,还说姜局长来视察时,见到柳鱼了,对柳鱼很赏识。程园长让庄大叶抓紧活动,争取让柳鱼留下。庄大叶正在吃饭,就对石颖说了。石颖往庄大叶碗里夹了筷红烧肉,说你就再使把劲吧,这大恩大德,柳鱼将来有能力了会报答你的。庄大叶笑道,一家人说啥两家话呢,柳鱼是你女儿,不就是我女儿嘛。
  几天后,庄大葉坐沙发上抽闷烟,石颖问他咋了,有心事?庄大叶幽幽地吐着烟,说他给姜局长送钱,局长没收。石颖说是不是少了?庄大叶说两巴掌还少啊?石颖说应该不少了。庄大叶说事成之后,至少还得再给两巴掌。鱼儿在人家手下,钱少了能成?石颖说那为啥不收呢?庄大叶说我也纳闷呢。石颖疑惑地说,是不是不想要柳鱼了?庄大叶摇摇头,不像。姜局长当时很客气,说小庄啊,咱俩谁跟谁啊?心知肚明就行啦。还说了句柳鱼不错,又漂亮又好学,有培养潜质。石颖说那他是啥意思?庄大叶没出声,他也在找答案。他担心的不只是柳鱼的事,他还担心自己的事。要是姜局长变卦了,明年年底开工的职教中心大楼怕就会旁落,上千万的工程啊,花多少血本都得拿下。   周末,蒋蓉华来电话,让石颖去相思河畔茶社喝茶,说帮鱼儿找了个男朋友。石颖没推托,洗脸,补妆,到了相思河畔,蒋蓉华已经候着了。
  蒋蓉华说小伙子条件不错,财大毕业,在税务局上班,二十五了,公务员考试进来的。
  小伙子脾气好,长得帅,一米八,和你家鱼儿是绝配。石颖不禁喜上眉梢,谦虚道,我女儿哪有那么好,我和女儿说一下,约个时间见面。蒋蓉华眉飞色舞地笑了,说石姐,为了鱼儿,我这腿跑断了也值啊。鱼儿那么靓,无论如何也要找个棒小伙。蒋蓉华边说边从包里拿出材料,说我给你带来几款新险种,你看看吧,保健康的,绝对划算,跟存款差不多,利息比银行高多了,还保值。蒋蓉华说得唾液飞扬,石颖听得如坠云雾。石颖说好了好了,我不看了,我信得过你蒋姨。蒋蓉华笑,说弄一份吧,一年才一万二,划算呢,都这个岁数了,得为自己健康着想啦。拿出合同,让石颖签名。石颖苦笑着签了字,蒋蓉华咯咯咯笑了。
  蒋蓉华走后,石颖给柳鱼打电话,让她来相思河畔。相思河畔环境幽静,石颖想和女儿做一次深谈。十年的隔膜,母女间已腾起了化不开的雾霾,在柳鱼心头厚结如墙。现在柳鱼大了,有些事该让她知道了。母女分开太久了,虽说骨肉相连,可石颖从柳鱼那股冷劲中感受不到多少亲情。这一切应归咎于自己,是自己当初抛夫别女,否则鱼儿怎会和自己形同陌路呢。
  不到一小时,柳鱼来了。母女俩鲜有此等优雅的对话,柳鱼显得局促。石颖给柳鱼上了份奶茶,递点心,剥果皮,一件件放在柳鱼面前。柳鱼依然不安,一时进不了状态。石颖先说开心事儿。刚才蒋姨来了,帮你物色了个小伙子,税务局的,公务员,又高又帅,条件不错,你看啥时见个面?柳鱼眉头拧到了一起,说妈,我暂时不想谈。然后低着头,用汤匙在杯里搅动,不看石颖,也不说话。
  僵着了。
  柳鱼和石颖别着劲儿,一直这样。石颖又换个话题,说你在希望园表现不错,程园长和姜局长都欣赏你,留园有点希望。柳鱼抬起头,说妈,你那么希望我留城么?石颖一怔,像被啄了似的,脸上云飘雾绕,说鱼儿,你不希望么?柳鱼摇摇头。石颖睁大眼,云雾更见重了。鱼儿,希望园有多难进你知道吗?一个幼儿教师的职位,几十个本科生竞争哪。柳鱼淡淡地说,那是他们,我不想。
  石颖梳理着纷乱的心绪,吁了一口气,温柔地说,鱼儿,你一直恨妈是吧?恨妈当年抛下你,没尽到母亲的责任,恨妈破坏了一个家,给你的成长带来了缺失?
  柳鱼若无其事地说,都过去了,我长大了。
  石颖忧郁地说,这些年,妈一直生活在自责里,一直没忘记前穆疃。多少次梦回前穆疃,多少回梦见你在哭,我也在梦里哭醒了。妈的心思和谁说?十年过去了,妈不想再去揭那旧伤了。鱼儿,妈给不了你美好的过去,但妈要给你个美好的未来,你就满足妈的心愿吧。
  柳鱼说妈,谢谢你,我会安排好自己的。又诚恳地说,妈,我真的不留城。
  像一场袭至的冰雨,突然把石颖凝固了。石颖很紧张,说鱼儿,难道你要回……前穆疃?!你真这么想么?
  柳鱼不假思索地点头,说妈,我这么做,是在弥补你的缺憾。
  我的缺憾?石颖愣住了。石颖一直在弥补缺憾,不惜血泪,不惜耻辱。只要能把女儿留在城里,有份好职业,嫁个好人家,石颖觉得就没有缺憾了。
  妈,这些算不上什么缺憾。而且我长大了,有自己的思维方式,不是你所能替代的。柳鱼凄婉一笑,说妈,你最大的缺憾是什么,恐怕你都不知道。那是你走出前穆疃之后留下的缺憾。那时我十岁了,也算记事了。那年那月,那些场景,我现在仍记忆犹新。
  场景?石颖轻轻重复一下,咀嚼着过去的时光。
  石颖离开前穆疃时,正值暑假。老校长跑到石颖家,苦口婆心磨到天黑。没办法啊,学校离不开石颖。从幼儿园到六年级,一百多个学生,加上校长才四个教师。幼儿园不分大小班,一到六年级是混合班。石颖是代课老师,是学校的台柱子,从幼儿园到六年级,都有她的课。石颖若走了,只剩老校长和两个老先生,如何维持?特别是幼儿园,那些天真烂漫的山娃们,没有年轻活泼的女老师关照,指望三个老爷们磨盘似的黑脸,粗粝粝的嗓门,能给山娃们送去灿烂嘛。校长的双眼像两口老井,注满了忧郁。校长说石老师你无论如何不能走,看在山娃们的面上,你不能抬腿走人啊。石颖不说话,只是一味地流泪,最后双手壓在心口,跪请老校长放她走。石颖说她不想留在前穆疃,一天都不想留。
  说到天黑,老校长声音哑了,知道石颖去意已决,只得踉跄着站起来,握着石颖的手,说石老师,前穆疃是个小山村,难得有你这么好的老师。我代表山娃们谢谢你,谢谢你给他们带来的快乐。你就放心地走吧,以后惦记着回来看看。老校长推着自行车,佝偻着背走了。
  第三天,石颖离开了。石颖最后一次去了学校,挨个教室挨张课桌告别。教室里空空的,却分明有一双双饥饿的眼望着石颖。石颖别过脸,与黑板相对无语。这块无数次写下真理抹去功利的方寸之地,此时像一个散了场的舞台,格外地冷清。石颖捡了支粉笔,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地写下:同学们,我走了,我永远爱你们!泪水在撕裂般的疼痛中占据了眼和脸,占据了整个心。
  石颖抹着泪,一步一回首,离开了学校。到村西头,小河的水静静地流淌,几片落叶在水面上打转。石颖对着河水发呆,思绪随波逐流,飘向了不知何往的远方。
  走到西圩门,石颖仰望着穆柯寨牌匾,想穆桂英的巾帼气概,惆怅穿越千年。同为女人,自己咋就没半点巾帼气概呢?石颖恨自己软弱。当心头的云雾锁住愁眉时,除了逃避,她不知如何面对。也罢,离开吧,只有离开前穆疃,把美好与丑恶一同埋藏,眼睛干净了,心底才能干净。
  石颖极目远眺,最后扫视一眼前穆疃,蹒跚着离开了。
  往事像巨石向石颖滚滚压来。石颖凝望窗外,眼泪簌簌滑落,像散线的珍珠。柳鱼坐到石颖身边,取了张纸巾,拭了石颖的泪,抱着石颖的胳膊,说妈,你走之后,发生了许多事,你都不知道。   秋天,开学了,山娃们到学校,看到黑板上石颖隽秀的字迹,才知道石老师离开了。校长隐瞒了实情,说石老师调走了。山娃们的家长不让,缠着校长要把石颖调回来。有家长跑来家里找石颖,有家长跑去乡里要人。乡里许干事实话实说,石老师不做了。消息风一样传到村里,家长们围到学校,问老校长到底咋回事。老校长给逼得没办法,才说石老师一直转不了正,所以不做了。
  其实石颖不在乎转正,是柳鱼奶奶在乎。柳鱼奶奶逢人就说,就那么点工资,还豁出命去干,傻不?又不是正式工,干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呗。柳鱼奶奶常唠叨石颖,还不如出去打工呢,挣的钱是代课老师的好几倍。柳鱼爸爸在温州打工,建议让石颖去他那儿,石颖没去。石颖离不开山娃们,山娃们也离不开她。石颖热爱教师这职业,喜欢站在简陋的讲台上,和山娃们一起,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
  为了不惹婆婆生气,也为了安心教书,石颖跑到乡里好多次,找许干事申请转正。许干事是乡里的文教干事,四十来岁,和石颖比较熟。每次去前穆疃检查工作,都找石颖聊聊。不过谈到转正,许干事咂嘴了,说我一直关心你,可我做不了主,这事县教育局说了算。然后拍石颖的肩,说要不你啥时和我去县里。石颖说我走不开,学校忙,老公又不在家,家务事也多。许干事耸耸肩,说那等你有空的。
  一些家长联名写信,请求乡里解决石颖的转正问题。有人跑到许干事办公室,要许干事出面解决。许干事不说话,一个劲地抽烟。家长愤怒了,吵嚷起来,踢坏了办公室的门。许干事还是一言不发。
  柳鱼的家里挤满了家长和山娃。山娃们哭了,说想石老师,要石老师回来。家长们对柳鱼奶奶说,找你儿媳妇回来吧,山娃们想她,梦里都哭醒了。柳鱼爸爸从温州回来了,有个山娃抱着他的腿,说叔叔,我想石老师,我一坐在教室里,就看到石老师站在讲台上。还有个山娃,拉着柳鱼的手,说姐姐,我听《长大后我就成了你》那个歌,就想起石老师在跳舞。柳鱼抱着山娃大哭。
  柳鱼说妈,那些场景,我永远都忘不了。那时不管在学校,在家里,在地头,在路上,总有人提你,惋惜你的离开。总听到小朋友在哭,他们哭,我就哭;我哭,我爸爸也哭。妈,你知道吗,你走后,学校就关了幼儿园,因为没老师。学校还停了好几门课。一些山娃转学了,一些山娃辍学了……妈,你给前穆疃带来多大的改变啊,甚至改变了学生们的命运。他们放弃了学业,放羊的放羊,种地的种地,打工的打工。
  柳鱼娓娓地说,石颖酸酸地听,母女俩边说边流泪。石颖从不知道,她在前穆疃留下了这么多缺憾。柳鱼第一次和石颖说了这么多话,掏心掏肺的话。石颖觉得女儿和自己的心贴近了。
  柳鱼托着腮,说就是从那时起,我才懂得教师多么了不起,多么地重要。前穆疃再穷,不能穷教育,不能穷知识。要改变前穆疃,让那些渴望的眼睛看到希望,就要用教育去浇灌那片土地,用知识去滋润那些心灵。妈,那时我好恨你,恨你为转正为前途,狠心抛下了山娃,抛弃了小山村。你一走了之,伤了多少人的心啊。你走后,村里人一如既往地尊重我们,关心我和爸爸。他们越这样,我们就越愧疚,仿佛伤害他们的不是你,而是我和爸爸。就是从那时起,爸爸常鼓励我要好好学习,将来做个乡村教师。上高中后我就决定,我要弥补你留下的缺憾。等到学有所成,我要回前穆疃,做一名受人敬重的老师。
  石颖的眼睛湿漉漉的。女儿真的长大了,石颖很慰藉。
  柳鱼说这些年,前穆疃条件改善了不少,但还不够,尤其是师资力量仍薄弱。现在有点本领的年轻人都进城了,村里高中生都很少,幼儿教师都是附近村的高中生,没受过正规的院校教育,只参加了短期集训。妈,你说我能不回去吗?
  石颖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攥着,攥得阵阵疼痛。石颖愧悔道,我欠了前穆疃一笔债,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柳鱼安慰她,你的债就是我的债,我会帮你还的。石颖泪如帘垂,说难得你有这份孝心,妈很慰藉,但我不能原谅自己。柳鱼说妈,事情过去这些年了,你也不要耿耿于怀。石颖说鱼儿,妈的债自己去还,你有你的未来,我耽误了你的过去,不能再耽误你的未来了。别让我旧债未了又添新债,我承受不起啊。你给妈一个救赎的机会,留在城里,谋份职业,将来学到本领了,换一种方式也能帮助前穆疃,改变小山村。或许那样做,对前穆疃的帮助会更大呢。
  柳鱼摇摇头,妈,我不喜欢幻想。前穆疃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被耽误的山娃会更多。如今是知识年代,没有文化难以立足啊。别留我了妈,从报考师院那天起,我就立志要回前穆疃了。
  可是鱼儿,这会误了你的前途,甚至是你的一生啊。石颖还是想说服柳鱼。在她看来,女儿的想法不够成熟。
  柳鱼坚决地摇头。妈,你还不懂我。你刚走的两三年,奶奶天天唠叨,说你抛下我们去城里享福了,那时我就对城市没好感了。我生在前穆疃,属于前穆疃,是前穆疃养育了我,我要反哺它。这是我奉行的人生哲學。石颖明白了,坐在她面前的,不只是她女儿,还是个大学生,是个有知识有思想的女孩。
  连续许多个夜晚,石颖难以成眠。柳鱼为石颖揭示的往事,牵动着石颖辗转反侧。本已远去的小山村,陡然拉近,清晰了。那些埋藏了的乡情,像陈年的醋,飘着酸酸的香,引着石颖在恍惚中徘徊。太多的不舍,无尽的思念,泉涌般盈满了石颖的胸腔,石颖几乎窒息了。
  四 释然
  那天柳鱼来电话,说再有两个半月,实习就结束了,她准备回前穆疃了。石颖慨叹时光如驹,鱼儿大学三年竟是如此短暂,仿佛在呼吸之间。时间过得太快,快得她措手不及。她还来不及为女儿安排好一切,她还没有实现自己多年的心愿。不,不能让鱼儿回前穆疃!前穆疃再好,也是个小山村,呆在那乡旮旯里,鱼儿是没有未来的。她必须阻止女儿,说服她,让她留在城里,不然石颖会抱憾终生。柳鱼漂亮,水灵,质朴,留在城里找份好职业,嫁个好人家,人生必将是另一番风景。至于自己的缺憾,还是自己弥补吧,回去是不可能了,或许经济上能予以援助。
  蒋蓉华几次来电话,催问柳鱼啥时见面。石颖和柳鱼提过几次,柳鱼都不谈,说她要回前穆疃了。石颖想和庄大叶商量,又怕惹他不高兴。半个多月前,石颖和庄大叶提过,说柳鱼不想找对象。庄大叶当时就不高兴了,说石颖是八爪鱼,处处伸手,说等鱼儿有了工作,有了城里人身份,他会亲自帮鱼儿找个好人家。没办法,石颖找蒋蓉华商量,请蒋蓉华开导柳鱼。蒋蓉华嘴巴滑溜,像丝丝小雨往你心里落。蒋蓉华说鱼儿你傻呀,回了乡下,你的一生都是灰暗的。你这么漂亮,在城里就是挂在天上的星星,去了乡下就是埋在土里的珍珠,想发光谈何容易!再说到乡下咋找对象啊?都是泥腿子,能谈到一起吗?你甘心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啊?将来结了婚,变成了村嫂,更不成样子了。   我本来就是山里姑娘,一身村姑味儿,没啥可惜的。柳鱼不看蒋蓉华,盯着杯子说,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浊陷沟渠。从哪来到哪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便知足了。蒋蓉华愣了愣,看石颖一眼,谄笑道,鱼儿,即使你想在小山村教书,也没必要在那里安家嘛。你的美丽,你的知识,你的纯朴,想留城实在太容易了。你可以在城里找个男友,把家安在城里,人去乡下工作,做城乡交流的天使嘛。
  柳鱼莞笑,说谢蒋姨了,我有男友了。
  蒋蓉华愣怔着,石颖也一臉错愕。蒋蓉华向石颖耸耸肩,说鱼儿有男友了,我还忙啥呢?蒋蓉华笑着和石颖母女道别。
  蒋蓉华走了,石颖说柳鱼你怎么乱说呢,你说有男友了,谁还给你介绍呀?柳鱼低着头,说妈,我真有男友了。
  石颖一愣,真的?哪里的?
  前穆疃的,叫汤迁。
  前穆疃的?汤迁?石颖念叨一遍,说啥学历?干啥的?
  他只读了六年级,现在专业养羊。他还是你的学生。
  石颖心里咯噔一下,迅速在脑海里搜索,但没能搜索出来。离开太久了,那时汤迁可能才十一二岁。
  柳鱼说,前穆疃很多人你都不记得了,但前穆疃很多人都记得你。汤迁和我在一起时,常提起你。他说他很想你,这辈子也忘不了你。
  汤迁?姓汤?石颖回忆着,是不是个子高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不爱说话,见人羞赧的那个山娃子?可能是吧,他现在还是不爱说话。你走时,他上六年级,成绩还不错。你离开他就辍学了,被学校开除了。
  石颖惊问为啥。
  柳鱼说他揍了乡里许干事。柳鱼转头看窗外,说前穆疃不少人将你的离开归咎于许干事,认为是许干事没让你转正。有次许干事来学校检查工作,汤迁带几个六年级男生伏在凤凰山脚下,将准备回乡的许干事狠狠揍了一顿,学校就把汤迁开除了。
  哦——这么说他只有小学文化?和你差距太大了吧。石颖喟叹。
  这有啥,你和庄叔不也有文化落差吗?柳鱼噘着嘴说,汤迁有坎坷的经历,他做事干练,思想成熟,遇事有主见。我欣赏他这一点。
  他有怎样坎坷的经历?石颖问。
  他……后来坐牢了。柳鱼平静地说。石颖讶异,张着嘴。
  说来还是因为你。你走了五六年,村里人还想着你,因为一直没来新老师。学校像个和尚庙,少了女老师,就少了欢歌笑语。有次许干事来前穆疃,骑车在山路上,被正在放羊的汤迁遇见。汤迁将一百来只羊赶向了许干事。领头羊是羝羊,雄壮,力大,犄角很壮实,冲过去一低头,就把许干事从自行车上挑了下来,挑了好几滚。羊群纷至沓来,踩踏着许干事。校长和老师们听到惨叫声才跑来,将滚在山脚下的许干事送进了医院。许干事伤得不轻,听说成太监了。柳鱼脸红了一下。汤迁就被判刑了,坐了两年牢。
  太鲁莽了。石颖说,没文化可怕啊,做事不经大脑的。
  汤迁出来后,到南方打工。因为有前科,找工不易。他干过瓦工,木工,油漆工,洗车工,端盘子,做保安,吃尽千辛万苦,尝尽歧视鄙夷,最后又回到了前穆疃。我上高中时,他专业养羊,生意不错,每年能净赚四五万。
  你和汤迁咋走到一起的?
  那时他常向我打听你的情况,说他出去打工了,才知道没文化太难了,说前穆疃最缺你这样的好老师。他以为你在城里做老师呢,说要是能请你回来,前穆疃就有希望了。汤迁说他愿意出钱把你请回来。我说我妈不是为了钱,是为转正,想做正式教师。后来我们常聊天,聊山村教育,聊理想志向,慢慢就有感情了。我上大学,他也在资助我。
  石颖半晌不语。慢慢恢复平静后,石颖说代我谢谢他,他很不错。只是,石颖顿了一下,说他那段不寻常的经历,让我难以接受,我怕对你影响不好。
  柳鱼说,坐牢的一定是坏人、没坐牢的一定是好人吗?妈,别戴有色眼镜看人,透过现象看本质嘛,看他因为什么坐的牢。
  石颖淡淡地说,我知道他不是坏人,可这是他一生的污点,会让你在村里抬不起头的。何况你要做教师,要顾及学生们对你的看法。
  柳鱼说,汤迁用自己的双手谋求幸福,不偷不抢,不欺不诈,我有什么抬不起头的?他有污点,我就不能当老师了?妈,你的观念带着旧时的烙印。时代变了,观念也在变,一个人的污点不是永远的,是会被岁月洗涤殆尽的。
  石颖单手托着额头,不知如何说服柳鱼。柳鱼太痴迷了,对前穆疃痴迷,对汤迁痴迷,对自己的主张更痴迷。
  妈,我们早计划好了,汤迁今年扩大了养羊规模,将前几年赚的钱全部投资买羊了,估计今年能赚个四五十万吧。等有钱了,我们就自己投资,盖一所好点的幼儿园,再从山外聘请专业老师,让前穆疃的山娃们接受到良好的教育。
  石颖心很乱,她不知道该支持柳鱼,还是劝她放弃。叹了一口气,拍拍脑门,石颖说鱼儿,你爸过得好吗?
  石颖是第一次问起柳鱼爸爸。这是个敏感话题,她一直不敢提及。柳鱼垂下眼帘,说爸老了许多。你走后,他苦闷好多年,不知是想你,还是怕我受罪,反正一直未娶。他后来就没出去打工,在家干农活,陪着奶奶和我。他对我说得最多的,就是好好学习,将来像你妈那样受人敬重。
  石颖像被辣了眼,泪水汹涌,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喘息平定后,石颖说你爸是好人,是妈不好,妈对不起你爸。石颖抹了抹眼角,又问柳鱼,想过妈和你爸为啥离的婚吗?柳鱼说想过,但想不通。爸那么温和,善良,除了文化不如你,哪一点不如你意呢?我问过我爸,他竟然说他不知道。我爸从不指责你,也不怪你,他一直以为是奶奶把你气跑了,村里好些人都这么说。五太爷就曾跑我家来,捋着胡须指责我奶奶,说你儿媳为啥走,你心里没数吗?多好的媳妇,硬是你那舌头根子把她嚼走了!我奶奶想分辩,五太爷就用拐杖在地上戳,说他婶啊,你去听听吧,听村里人咋议论你的!我奶奶后来听到了议论,一病不起。奶奶很后悔,她不再说你去城里享福了,念叨说是她把你逼走的,说她对不起前穆疃人。念叨一年多,奶奶就撒手人寰了。石颖像挨了一拳,几乎要倒在长椅上。柳鱼急忙扶住石颖。良久,石颖说鱼儿,不是奶奶逼走我的,是我自己要走的。石颖抱着柳鱼痛哭。   石颖抽了张纸巾捂在脸上,冥思了一会儿,决定和柳鱼说清楚,不然婆婆在那个世界背着黑锅,死不瞑目了。石颖看着柳鱼的双眼,说鱼儿,你长大了,妈有话对你说。
  柳鱼奶奶确实是个爱唠叨的人,嘴巴像刀子,尖锐,刻薄,动辄把不满发泄在石颖身上,说她不顾男人孩子,只顾学校那点事,说有本事你转正了,咱家也出个吃皇粮的。石颖只得三番五次求许干事。放暑假时许干事带石颖去了县里。分管局长没在,说第二天才来。前穆疃到县城有二十里地,坐了车还要步行,交通不便。许干事说别回了,在县城住一夜吧。许干事带石颖找了招待所住下。夏天天热,屋里吹着风扇还嫌热,石颖将窗户打开。谁知半夜,许干事从窗户摸进来,一手掐着石颖脖子,一手扯了石颖内衣。许干事对石颖觊觎已久,终于得手。第二天天蒙蒙亮,石颖含着泪独自回来了。羞愧难当的石颖不敢面对任何人,尤其不敢面对婆婆,怕婆婆随时会泼她一身污水。婆婆目光炯炯,似乎能洞穿石颖的心思。
  石颖在心里系了个牢牢的结,咋也解不开。
  每个万籁俱寂的夜晚,石颖都在反复思量。一个失去了高尚的女人,就失去了教书育人的资格,也失去了在小山村生存的权力。石颖不想用虚伪失真的脸,去面对一张张天真无邪的脸,不想让自己变质的灵魂,污染了一双双纯净的眼神。又想一个失去了纯洁的女人,有何颜面面对自己的男人呢?水泄不通的黑暗挟裹着污垢和丑陋,疯狂地钻进石颖的骨髓和灵魂,将石颖洁白的躯体一点点肢解。石颖将被子裹得紧紧的,生怕污浊飘出去,散在小山村。
  无数次泪水洗面,炽热的内心争斗后,石颖做出了抉择,离婚,离职,离开。死也要死在外地,不能脏了前穆疃的一草一木。
  柳鱼爸爸是厚道人,从温州回来后,面对突如其来的离婚协议,苦苦哀求。然而石颖去意已决,柳鱼爸爸含泪应允。
  石颖泪眼蒙眬,哽噎着说鱼儿,我对不起你们,是我毁了一个家,毁了你们的幸福。我不配做母亲,做妻子。
  柳鱼第一次听说这事,很吃惊,忽然间懂了母亲。当母亲满怀愧疚背负心债时,是谁愧对了母亲?谁又懂得母亲的愧疚?十年积聚的抱怨和堆垒的苦屈,点点释然化云而去。柳鱼抓着石颖的手,哭着骂许干事,说汤迁应该杀了他。又说妈你咋不告那混蛋呢?石颖说告了他,我在小山村还能活吗?你爸在前穆疃还抬得起头吗?毕竟,那是乡下啊。
  母女俩的泪像泛滥的河水。
  五 希望
  石颖现在特别纠结,不知怎么和庄大叶说柳鱼的事。为了柳鱼,庄大叶跑了快两年了,马上见分晓了,柳鱼却改了辙。眼瞅着攀越高峰要摘星了,柳鱼突然说不要星星了。石颖很迷惘,就像在黑暗中来到了神往的地方,剛到黎明才发现是一片荒漠。不过柳鱼从没说过要星星,是石颖想要,石颖想给柳鱼送星星。
  庄大叶不懂石颖满腹的心事,面含春风地说,暑假期间上海有个幼师培训班,为期一周,姜局长点名要柳鱼去呢,柳鱼的事十拿九稳了。
  局里有心要培养柳鱼,柳鱼却不想干了。石颖愁肠百结,不忍拂了庄大叶的一脸春风。石颖试探着说,姜局长不是不收咱的礼吗?庄大叶说人家那是高风亮节,现在我和姜局长情比手足,收不收礼鱼儿都能进。石颖故意说老庄啊,现在讲廉政,别把人家拖下水啊。要是姜局长为难,我看就算了。石颖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巴掌重重地抽在庄大叶脸上,抽得庄大叶一脸寒秋。庄大叶说石颖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咋能说算就算了呢。石颖试探着说,我看鱼儿对留园兴趣不大。庄大叶说她还小呢,这事得我们替她做主!石颖不敢说破,模糊着说这孩子倔呢,我看她是另有打算。庄大叶追问柳鱼有啥打算,石颖吞吞吐吐的,说她可能想回前穆疃,她说前穆疃需要她。庄大叶盯着石颖半晌,说你娘儿俩唱的什么戏啊,我忙了两年,花了五六十万,难道就这么打水漂了?这不捉弄人嘛。捉弄我无所谓,不能捉弄人家局长吧。石颖看庄大叶脸色冷峻,赶紧给庄大叶泡茶,打着马虎眼说,我再做做鱼儿的工作。庄大叶不说话,呼哧呼哧地吸烟。
  石颖很清楚,说服鱼儿几乎不可能,只能慢慢说服庄大叶,让他接受这个不可扭转的事实。
  庄大叶抽烟抽到半夜,扔了一地的烟屁股,黑暗中幽幽地说,无论如何都要把鱼儿留下,咱这是对她负责。石颖也没睡着,睁着眼望着漆黑的屋顶,说,要是留不下呢?庄大叶转过身去。丢给石颖一个后背,嘟哝道,那我和姜局长就没法交代了。石颖说为啥。庄大叶不说话了。
  石颖在柳鱼的去留问题上拿不定主意了。本来一心希望柳鱼留城,但和柳鱼倾心交谈后,她有些动摇了。现在庄大叶又强调要把柳鱼留下,石颖又想留柳鱼了。她像棵墙头草,不知该往哪边倒了。
  那天庄大叶问柳鱼到底有何打算,石颖就照直说了,说要和男朋友开幼儿园。庄大叶听说柳鱼有男朋友,很震惊,又问了男朋友的情况。听石颖说是乡下的,养羊专业户,庄大叶连呼可惜。过一会儿,庄大叶说他有办法留住鱼儿了。石颖问有啥法子。庄大叶没直接回答,说女人就是死脑筋,得学会用脑子。
  在庄大叶的授意下,石颖让汤迁来了城里。庄大叶在神山大酒店摆了宴,热情接待了汤迁。汤迁高高瘦瘦的,五官还算周正,就是太黑了,头发像枯草似的,一身乡土味儿。汤迁见到石颖,很激动,一口一个石老师,说石老师还那么年轻,还那么有气质,眼睛竟湿润了。石颖很感动,觉得汤迁有礼貌,懂道理,就是长相配不上柳鱼,黑白分明,相差太大。
  庄大叶比石颖还热情,紧紧握着汤迁的手,夸小伙子精明强干,是个干大事的人。然后将坐在沙发上的乐厂长介绍给了汤迁。乐厂长是省城来的,是天然羊肠衣加工厂的厂长,说他们厂需要大量的羊,专程来和汤迁签购羊协议。按照协议,乐厂长先购买汤迁的五十只羊到省城,如果检验合格,汤迁所有的羊全买了。第二天,乐厂长带着现金和卡车买走了汤迁的五十只羊。两周后,乐厂长又派来车队,将汤迁的六百多只羊全部拉走了。这次乐厂长没付现金,说带几十万现金不方便,等回去检验合格后就汇款来。汤迁让乐厂长写了欠条,又让庄大叶在上面签字做了担保。   石颖还是不愿意鱼儿和汤迁的事。汤迁人品没说的,可是要学历没学历,要模样没模样,还有犯罪前科,鱼儿怎么能跟他呢?汤迁和鱼儿简直是天壤之别,以后在一起怎么生活啊。而且汤迁是乡下人,肯定是把鱼儿带回前穆疃了。庄大叶也说不般配,鱼儿是个小美人,怎么能嫁去乡下呢。我这次帮汤迁促成这笔生意,也是考察他一下,没想到小子居然要我这个未来老丈人做担保。这小子,比我还认钱呢。石颖郁闷地摇摇头。
  一个月后,柳鱼打电话来,问石颖羊款的事。石颖问庄大叶,庄大叶跑到阳台给乐厂长打电话,之后对石颖说,乐厂长的羊肠衣是外销的,受欧美形势影响,资金回笼很慢,让汤迁再等等。汤迁说不能太迟了,柳鱼马上回前穆疃,准备盖房办幼儿园呢。石颖又把汤迁的话传给了庄大叶,庄大叶说盖个球,让柳鱼回那乡旮旯的,我的心血不是白费了?我的钱不都扔水里了?
  快放暑假了,庄大叶对石颖说,姜局长让鱼儿下周去上海,我都答应他了,鱼儿不能不去哟。石颖想也是,姜局长肯定不能得罪了,说我劝劝鱼儿吧。
  石颖和柳鱼说了,柳鱼果然不肯去。柳鱼说暑假我就要回前穆疃了,我要尽快把幼儿园开起来,汤迁就等着乐厂长的羊款了。石颖说羊款的事我让你庄叔去催,你跟着姜局长去上海见见世面,见识见识大城市的幼儿教育,未尝不是件好事。柳鱼想了想,说也好,也不在乎这一周时间,再说乐厂长的钱还没汇来,早早回了前穆疃也办不了正事。就这么定了。石颖高兴地说。
  六月下旬,天热了,满街花瓣阳伞,满目裙裾飞扬。姜局长带柳鱼去上海了。刚到上海时,柳鱼天天给石颖来电话,说些上海见闻,主要说上海的幼儿教育,条件好,设施好,师资质量高,吹拉弹唱样样行,跳舞游戏很有趣。又说去外滩玩了,去南京路买衣服了,去人民广场逛了,去锦江乐园游了……石颖心里揣着喜悦,和柳鱼一同分享着快乐时光。
  没想到两天后,柳鱼竟独自从上海回来了。见到石颖时,柳鱼气呼呼的,脸上染了风霜。石颖惊问咋回事。柳鱼抱着石颖就哭了,说姓姜的是畜牲,去上海根本就是个阴谋,大白天在我房间里谈事,竟强行扒我衣服,被我抽了两耳光,要不是我大喊大叫把服务员叫来,姓姜的那个色狼就得手了。
  石颖怒而转向庄大叶,骂庄大叶是畜牲,竟然对柳鱼别有用心。庄大叶显得非常地无辜,解释着说我哪知道姜局長那么儒雅的人,会那样……石颖驳斥道,儒雅个屁!你是和他串通好了的吧?庄大叶说你冤枉死我了,我能和别人合谋算计自己的女儿吗?
  事情太出乎庄大叶的意料了。柳鱼的性格庄大叶是知道的,但庄大叶没想到柳鱼这么烈,敢扇姜局长的耳光。这两记耳光产生的后果是什么,庄大叶当然能预料到。第三天,庄大叶听说姜局长从上海回来了,赶紧去姜局长的办公室。姜局长冷着脸,什么话也不说。庄大叶低眉顺眼地赔着礼,说鱼儿小,不懂事,还请姜局长见谅。姜局长半天吐出一句话,让她回前穆疃吧。庄大叶一怔,知道姜局长亮起红灯了。
  没戏了。庄大叶没戏了,柳鱼更没戏了。
  柳鱼没戏是自找的,庄大叶不在乎,而且这也不是庄大叶关心柳鱼的本意所在。但庄大叶自己的戏给柳鱼砸了,庄大叶很心痛。几千万的工程啊,就这么擦肩而过了。庄大叶在脑门上狠狠拍了一掌。姜局长之前承诺了,这次上海回来后,就着手职教中心邀请招标的前期准备工作。姜局长还让庄大叶抓紧借个一级资质的建筑公司来操作,这样职教中心工程就非庄大叶莫属了。
  但刚才,姜局长似乎把这事给忘了。庄大叶很想提醒姜局长,但姜局长一言未发,只是挥了挥手,那意思庄大叶很清楚,一切的一切,都一挥而过,什么工程,什么留园,都免谈了。庄大叶一阵阵心痛,像有无数双手揪着他的心,痛得他不得不咬着牙,用手捂着胸口。姜局长这根线断了,自己处心积虑经营两年的人脉关系给柳鱼彻底毁了。其实之前他就想到了,上海这一步是险棋,柳鱼这个棋子不好用。成了,他将拥财万贯;败了,他则一溃千里。可姜局长偏偏看上了这个棋子,说这个棋子有个性,他喜欢这种有个性的。如今,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了。庄大叶有苦说不出,找不到一个可以发泄的对象。他捏着拳头,咬着牙,将一个无辜的石子狠狠地踢飞了。
  白忙一场是难免了,但钱不能白白扔下水,庄大叶早给自己留了后路。从姜局长那儿出来后,庄大叶没有回家,直接买了张车票去了省城,找到了乐厂长。乐厂长其实不是厂长,是一家羊肠衣加工厂的车间主任。自拉走了汤迁的羊后,他就离职了。
  按照事先约定,庄大叶从乐厂长那儿拿走了事先说好的钱,乐厂长随即从省城消失了。
  柳鱼从上海忿然回来后,一天也不想呆在希望园了,她向程园长提出了辞行。程园长莫名其妙,马上给庄大叶打电话。庄大叶哼哈着,说女孩心思摸不透,由她自己决定吧。石颖急了,给柳鱼打电话,劝她冷静点,不要鲁莽行事。柳鱼说我决定了,谁也改变不了。又问石颖,乐厂长啥时打款来,听汤迁说乐厂长手机停了。石颖问庄大叶,庄大叶说是的,乐厂长是停机了,我也急,我现在也找不到他。石颖说你们不是老朋友吗?庄大叶说我们只是生意上的老朋友。
  汤迁从前穆疃来,找庄大叶,说叔,乐厂长联系不上了。庄大叶说我也联系不上了。汤迁委婉地说叔,您怎么交了这样的朋友呀,您怎么能为这样的人做担保呢。庄大叶说,我做担保不是想帮你嘛,想帮你把羊卖了赚了钱办幼儿园嘛,我哪知道乐厂长这人会是这样的人,连老朋友都敢骗啊。汤迁说,可现在怎么办啊,我问过律师,律师说找不到当事人,可以找担保人。庄大叶说汤迁啊,你不至于要和叔叔打官司吧。我为柳鱼找工作,花了多少你石姨知道的,少说也有五六十万。汤迁憨厚地笑笑,说我是不会告叔叔的,我是想请您帮我找到乐厂长,这点责任您总得尽吧?石颖说,大叶,孩子说得没错,你得帮他找找乐厂长,不行就去省城一趟,省城的羊肠衣加工厂能有几家呢,肯定找到他了。庄大叶说好吧,你和我一起去省城找。
  省城有七八家羊肠衣加工厂,就是没有乐厂长所在的天然羊肠衣加工厂,也没有乐厂长这个人。庄大叶带着汤迁挨个问了,都说没有。汤迁有些怪,而庄大叶却在偷着乐,心说小子你就是把省城掘地三尺,也找不到姓乐的。姓乐的早开溜了,再说他也不姓乐。至于那个厂,更是子虚乌有,那个公章是临时在地摊上刻的。
  找了三四天,没找着乐厂长,也没找着那个厂。庄大叶怀揣庆幸,一路谈笑风生。而汤迁像没了航向的轻舟,心神不定地回来了。
  汤迁对柳鱼说,辛苦了好几年,挣的钱全给骗光了。鱼儿,我对不起你,幼儿园没钱盖了,我们的计划落空了。柳鱼拼命地摇头,一个劲地哭,说是我对不起你,是我让你变得一无所有了。汤迁安慰柳鱼,我们还年轻,莫气馁,从头再来也来得及。
  石颖和庄大叶爆发了成家以来最激烈的争吵。石颖很痛心,鱼儿留园没戏了,回村办园也没戏了,这两件事如两把尖刀插在了石颖的前胸后背上,石颖几乎要崩溃了。石颖指责庄大叶没安好心,害了两个孩子,断了他们的未来。庄大叶装出很无辜的样子,说自己也是好意,想帮汤迁的。再说,自己为鱼儿也付出了很多,是鱼儿自己砸了自己的前程,怪不得他。
  放暑假了,柳鱼也要回前穆疃了。汤迁来师院,帮着柳鱼拿行李。石颖一边帮鱼儿整理行李,一边偷偷抹泪。石颖说鱼儿,妈妈又多了份遗憾,就是对不住你和汤迁,把你们的希望扑灭了。柳鱼说妈,别这样,我们的希望只是暂时实现不了,但我们一定会实现的,我和汤迁都有这个信心。汤迁也安慰石颖,我和鱼儿一起努力,再辛苦几年,就能挣到钱办幼儿园了。石颖点点头,说鱼儿,你回去了,要是不适应前穆疃了,就再回城里,妈会想办法帮你找工作的。柳鱼莞笑,说我在前穆疃长大的,哪能不适应呢。我的根在前穆疃,只有在前穆疃,我才能开花结果,长成参天大树。石颖笑,说看你瘦了吧叽的,还想长成参天大树呢。汤迁说石姨您别担心,我和村里的幼儿园联系过了,他们听说鱼儿要回来,女园长高兴得都要掉泪了。石颖点点头,说那就好好干吧,前穆疃的孩子的确需要你。汤迁说石姨,前穆疃的孩子也需要您。过几年,等我们办起了幼儿园,就请您回去当园长。城里虽然好,但不是您施展才华的舞台,而前穆疃那个小舞台,永远等待着您。
  石颖想,自己是得再发挥一把了,要不就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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