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时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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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那天刚好是方鹂到南京的第三个月,那天本该平淡无奇。
  她坐在最热闹的街角,冷眼瞧着人来车往,纤指按着琴弓,拉奏一曲《扑蝶》,胡琴宛转的声音湮没于喧哗中。偶有行人短暂驻足,抛下几枚钱币。
  曲子近尾声时,她看了眼脚边的碗,暗暗估算今晚是能买到一块饼还是一个包子。空袭警报蓦然响彻大半个城市,她没提防被吓得琴音狠狠一颤,《扑蝶》毁在了结尾。
  北方正在打仗,日本人的飞机时而袭击南京。她该习惯了。
  来南京前,母亲说,到了这儿就会安全。母亲还说,在这里她就能得到庇护。
  骗人。
  逃跑前,她没有忘记一把抓起碗里的钱,紧抱住她的琴。
  在战乱时停留南京的人依旧不少,这里是国家的心脏,汇集了政要、商贾和黎民。方鹂被人流裹挟着磕磕绊绊地前行,放眼望去四周都是黑压压的人,不知该逃往哪儿,也不知会被人潮带到哪儿。
  突然,有谁撞了她一下,仓皇中她瞬间失去平衡——
  如果不是苏冽,她也许会在那天被人群践踏而死,死后都不会有人认出她是谁。
  从前听人说过,需要展现娇柔时可以假装不小心崴脚,身边的男士会将温香软玉及时接住——听起来真是烂俗。她没想过她会在这样的时刻跌进一个陌生少年的怀中,就像是特意的安排。
  那时她还不知他是谁,抬头,凭本能猜度对方的身份。她想他最多二十,衣衫半旧,大约是个穷学生,好在气质不错,五官很是漂亮。
  混乱中短暂的视线接触,让她忘了松开下意识攥住对方衣襟的手,他一愣后反手揽住她。方鹂便跟着他跌跌撞撞地前行,耳边是炮火轰鸣。
  周遭拥挤不堪,方鹂自知是累赘,格外担心被抛下,哀求道:“别丢下我。”她尽量紧贴住对方,“求求你。”
  少年怔神,匆匆低眸看了方鹂一眼。
  忽然,方鹂觉得他有些眼熟。
  那时她来不及思考,她和这个陌生人一同逃亡在看不到尽头的长街上,远处是轰炸声,近处是人们的惊呼声。在死亡的威胁下,她唯有抓紧身边那人的手,无论如何也不松。
  逃到防空洞后,她仍惊魂未定,少年挣开了揽住她的手。方鹂险些摔倒,但还是看向他干涩地一笑,道:“多谢。”
  但没有得到回应。少年径自划着火柴点了支烟,吐出的烟雾模糊了脸。
  方鹂觉得索然,抱着琴往开阔些的地方一瘸一拐地走去。很多步之后,她回头,这一眼正好看到少年也正在看着她。说不上是什么缘故,她笑了起来。
  在来到南京的第三个月,她遇到了苏冽,在他面前又狼狈又像个疯子。
  二
  方鹂和苏冽的初次相见,其实是在更早的时候。只是,她并没有记住他的脸。
  她在中山路人最多的路口拉琴卖唱三个月,每天有数不清的人经过,每天都有一双双手高高在上地抛下大洋。她怎么会记得苏冽,也就不知道这少年注视了她多久。
  苏冽注意到方鹂时,她大约才到南京。他看得出她眸里的胆怯和强撑着的自尊。其实南京街头乞讨的人那么多,这姑娘没必要时时将脊背挺得笔直。他看着她,心里觉得好笑。
  但这姑娘一口京戏的确唱得好——同时,他也承认这点——她该在红楼朱阁里盛装登台,做个万人追捧的名角才是。
  他猜她大约是从北边来的,战乱时许多北人都抛下身家南逃。
  她常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卖唱。如果不忙,他会侧耳听上一曲,有时是《春闺梦》,有時是一段《红娘》。她衣饰寒酸,但苏冽认得出她怀中的琴出自名家。
  不过,在这时候,古旧的胡琴还不如洋枪值钱。
  她瘦骨嶙峋,眉宇间有长期营养不良的憔悴,但仍是秀婉的。苏冽有时忍不住想,如果她稍稍丰盈些,大概算是个美人。
  南京不缺富人,可穷困潦倒者更是多如牛毛,卖唱的不止方鹂,却只有方鹂能让他记住。
  说实话,苏冽很久不听京戏了,所以他无法评断她唱的究竟算不算最好的。他只是很喜欢她垂首低唱时眉心蹙起的浅浅一道痕,鬓边随风而舞的几缕发。
  她让他想起了儿时他母亲的样子。
  但苏冽真正记住她,是在某日的黄昏。
  那天,她因为一些事耽误了回家。入秋后南京天黑得格外早,她走在长街上,影子和黑暗相融,而他和往常一样,在赌馆二楼沉默地眺望。
  忽然,从黑暗中蹦出来的人拽住了她,将她拖向不远处的小巷。这个时间点恰好街上冷清,仅有的两三路人视而不见甚至加快了脚步。
  苏冽拧起眉,手按在枪上。
  可苏冽还在迟疑时,恶徒却倒下了。
  这个在南京独自卖艺的女人不傻,知道随身带防身的武器,苏冽看着杀人后的她惊慌逃离。
  令苏冽讶然的是,次日她仍出现在了老地方,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继续唱曲。
  那个倒霉鬼的尸体自然已被拖走处理,南京治安越来越乱,每天会有许多人因各种理由死去,没有人会在意什么。
  可杀人的人,却也能如此镇定。
  不,她还是慌张的,那天她错了好几句词,时而会往对面巷口瞟去,昨天就是在那里她杀了人。
  即便如此,她还是要到这个地方来卖唱。或许是因为这一带最繁华,途经的富人们施舍阔绰。
  三
  方鹂到南京时身上已不剩多少钱,她租住在据说最乱的贫民窟。尽管她提早了回家时间,可那条肮脏的长巷依旧幽暗,仿佛天黑得比别处更快。
  今天,在这条路上,她听到了枪声。
  枪响接二连三,远处还有骚乱声,方鹂明白自己遇上了黑帮冲突。恐惧驱使着她拔腿就逃,惨叫如影随形。一条条的岔路却让她分不清方向,她在混乱中没能摆脱危险,反倒听见枪声越发清晰。
  环顾四周,已经可以看到有人正向这边跑来。仓促间她拐进了一个角落,躲到了不知是谁家堆放的杂物中。   然而,还没来得及调整好气息,她就听见身旁有异动。
  这里还藏着另一个人。
  “是你?”方鹂脱口而出这两个字,目光偏转,看到了地上的血,“你……”
  “没事。”简短的回答,听得出虚弱。
  “真的?”说着,她靠近他,在距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一把枪抵在她的额头。
  “我、我没有恶意。”方鹂连忙解释。
  “枪战大约还有半小时会结束,杜老板这回只是想给对手一个教训,不会闹出太多人命。所以,你安安静静地在这儿待半小时,然后出去,别管太多。”
  方鹂这时才发现,眼前貌似温和安静的年轻人,有着与长相极为不衬的凶狠眼神。
  “你是杜老板的手下?”
  杜老板是南京黑帮的领头人物,平民没有不怕他的。
  “是啊。一个运气不大好的马仔。”
  离得这样近,她能看清他肩上深深的枪伤,看来的确是个运气不好的家伙。
  “我还以为你是个学生。”方鹂不由得道。
  他缄默片刻,竟轻轻笑了。
  “能放下枪吗……”
  他想了想,道:“不能。”答案出口时带着几分戏谑。过了有一会,他又忽然问道,“‘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渗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后头是什么?”
  方鹂愕然。
  “我听《锁麟囊》还是很久前的事了,这些天一直在想下一句是什么,可总想不起。”
  方鹂前几天卖艺,唱的就是《锁麟囊》,她恍然记得,自己那天似乎没有唱完。
  方鹂的母亲是戏子,这些唱段她从小就学。咽了口唾沫,她便开口:“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她压低嗓音,因紧张而发声艰涩,然而少年始终安静地听着。
  也不知唱得好不好,一曲罢,她才发现不知何时枪已经被放下。
  “人生数顷刻分明……”他喃喃,笑了笑。
  枪声渐低,他扶着墙站起,轻声道:“谢谢。”
  这两个字她对他说过,眼下他又还给了她。
  “你叫什么?”
  “姓苏。”他按着伤口走远,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苏冽。”
  后来,也就是那场枪战结束之后的后来,方鹂从市井人的只言片语中明白了苏冽的姓意味著什么,苏冽这个名又意味着什么。
  苏家曾是南京显赫的武官世家,苏冽是这个家族没落后唯一还活着的人。
  “作孽哟。”有祖祖辈辈生在南京的人如是感慨,“这家当年威风八面,如今子孙沦落成了黑帮混混。军阀混战时这家能撑起门庭的男丁都死了,苏太太又败光了家财,要不然那苏小少爷指不定眼下正在军校读书,预备在哪个将军手下高就呢。听说他枪法好,可惜为钱做了杜老板的走狗。”
  四
  战线不断南推,南京城已有人举家逃向国外,苏冽走过自小熟悉的街巷,不少店铺大门紧闭。这个秋天少有晴日,总阴沉沉的,云层像是要压下来。他将目光投向十字路口后街灯下拉琴的女子,并不意外看到她面前的碗几乎是空的。
  其实她可以换份工作,但她依旧在这儿。
  “想听什么?”这一次她看到了他,仰起头问。
  他靠着街边的梧桐,说:“不知道。”从前他父亲好听京戏,母亲又出身戏班,他幼时听的曲多不胜数,然而现在差不多全忘了。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她拉响胡琴,悠然唱起了《锁麟囊》。
  他向她望去,她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
  除非雨天,她一定会在,昨天、今天和明天仿佛都没有什么不同。他听她唱曲时,常以为岁月宁和。
  其实,每天码头车站都会有大量难民涌入,而南京工厂学校内迁、军队调遣频繁。
  “你猜到我的喜好了?”后来他发现,每次见到他时,她都会换支新的曲子,而换的恰好都是他喜欢的。
  “你听到喜欢的,眉头会舒展,不喜欢时会神游天外。”方鹂说,“我观察了你这么久,能大致推断出你的偏好。”
  “干吗那么费心?”
  方鹂只是笑。
  与此同时,南京越来越乱。
  苏冽在听同伴感慨了几次南京的治安后,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便默默尾随方鹂回家。
  在某个晚上,方鹂在路上再次被一群人截住。
  伴随着枪声,那些人惨叫着倒地,无一例外被打中了腿。所有人都倒下后,苏冽看到了对他笑着的方鹂。
  混混们放声咒骂,苏冽没听,淡淡地说:“尽管向老板告状,老板不许内讧,但没说看上的女人被人抢了,不准抢回来。”
  那天苏冽将方鹂送回家,她又向他道谢。
  “谢我?”苏冽说,“我和他们是一种人,你怎么就觉得自己安全了?”
  方鹂半真半假地笑道:“我已经是你的女人了,你自己说的。”
  “你主意打得很好。”苏冽低眸,“起码有我今天这句话,很长一段时间这一带不会有人再来找你麻烦。这阵子听你唱曲的恩情,算是偿了。”
  “也许我不是利用你。”方鹂还是笑着的,“是喜欢你。”
  “真的?”苏冽反问,然后摇头,“你每天都在中山路拉琴,为的不是我。之前我还在想,你为什么每天都在那儿卖唱,后来终于明白了。”
  “明白什么?”
  “那天,我看见你上了一辆很豪华的车。”
  早说了方鹂是美人,她幽静娴雅,在闹市恍若遗世独立。中山路每天有数不清的权贵来往,总会有人注意到她。
  “那辆车属于利先生,对吗?”
  利先生是南京人对于那位高官的尊称,那是近年来最意气风发的政要,才四十有余已位列枢机。
  她不说话,苏冽又道:“利太太不是好惹的。”
  “我知道。”
  “如果你不情愿,不是没有办法。”苏冽说,“利先生爱惜羽毛,最怕为女色闹出丑闻。”   “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方鹂忽然问。
  紧接着,她又道:“我是北平人,自幼无父,和母亲相依为命。她是戏子,但不算有名,所以一辈子没多少积蓄。从前还好,后来……打仗了,来南边的车票、船票费用飙升了数倍,我们只好租了驴车往南。可太慢了,逃到天津,天津沦陷,到了保定,保定沦陷。最后,在山东时,母亲陪一个富商睡了一晚,拿到了一张船票。她送我上船后,就投海了,所以——”她叙述时始终是漠然的,“贫穷多么可怕,我受够了。我没有进过学校,找不到好的工作。利先生却很有钱。”
  苏冽沉默着转身离去。
  她在中山路口拉了三个月的琴,等待的就是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他不是已经知道了吗?那么,他何必要阻挠。世人谁不求富贵,何况是在这样一个世道。
  南京夜晚的灯光已不如太平时那么绚烂了,路边不知名的花园中玫瑰早就枯萎,显然主人已逃亡别地很久了。头发灰白的妇人站在铁栅栏外痴痴地看着花丛,伸手试图触碰枝头一朵竟然还挂着的干枯的花蕾。
  “在我年轻时,你父亲常送我这个。”她没有转头看儿子,仿是陷入梦境一般呓语,“在西洋,这种花代表爱情。我每天都会收到玫瑰,我曾是最美貌的交际花……”
  在现在的南京,一束花店里包装好的玫瑰,都需要不菲的价钱。
  “妈,走吧。”苏冽上前,扶住老妇。他知道母亲是烟瘾发作了。
  曾经最美貌的贵妇犹看着别人的花园喋喋不休:“在西洋人口中,玫瑰意味着爱情,美貌的女孩理应得到一片玫瑰花海……”
  苏冽垂下眼睫,终于滴下了一滴泪。
  五
  方鹂伸出手,直直地瞪着眼前的男人:“钱。”
  这个男人南京许多人都认识,他姓利,是在民众中有很高声望的官员。
  “多少?”
  这是她第二次向他要钱了。
  “多少!”男人已经没有了耐心。
  方鹂飞快地报出一个数字,又解释道:“上回的太少。”
  男人几笔写好支票,不耐烦地一把塞到她手中,怒道:“滚!”
  方鹂用垂眸看支票的动作遮掩了眼底的神情,扬起殷红的唇,大步而去。
  走出利公馆时,她猛然顿住,因为她看到了苏冽。
  他却像是不认识她,淡淡一瞥后转身。
  “利先生让我送方小姐。”司机在她面前弯腰。
  她心中思绪万千。
  在车上,司机说:“利先生希望方小姐保证不会违约。”
  这句话她听了几遍才听清,而脑海中最后定格的,是她在马路对面,仰头看向苏冽的记忆。
  方鹂不否认她在中山路拉琴是为了能够接触到利先生,但后来,她是为了苏冽才继续待在那儿的。
  不过这些不需要对苏冽说,反正他们已形如陌路。
  方鹂木然看着窗外的建筑不断后退,她和那个叫苏冽的少年也越来越远。
  骤然响起防空警报,她惊慌地抬头,看到了成片的飞机。
  这里靠近海岸,空袭时最是危险。
  方鹂看到远处硝烟腾升,大概是哪里被炸毁了。
  司机猛地一踩油门,尽快开往最近的防空洞。
  方鹂却尖叫道:“往回开!快!”苏冽还在后面,他可能会被炸死。
  “方小姐,你疯了!”
  方鸝直接打开车门跳了出去。
  如果她此刻还冷静的话,她该明白,跳下去也于事无补,反倒可能赔上自己的命。然而,那一瞬,她想到了那个一同逃亡的下午。
  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摔在了地上。
  飞机的轰鸣声由远至近,她亲眼看见不远处的一栋房子被炸塌了半边,碎片溅到了她的脸上。紧接着,炸弹仿佛从四面八方落了下来。一堵墙倒下,她仓皇地躲过,紧接着又是半边屋顶掉下,她跌倒在地。
  有人抱住了她,带着她顺势一滚,躲开了很快又坠下来的玻璃。
  看清那人的容颜后,方鹂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苏冽沉默,也许是炮火的巨响淹没了他的话语,很久之后,他用力抱紧他。
  “不是走了吗?”
  “跳车回来了。”
  “真蠢。”
  “是啊,真蠢。”
  “是……为了我吗?”
  “对,就是为了你。”方鹂也用尽全力抱紧了他,眼泪大滴大滴地滚下。
  在来南京前,她以为她会不择手段地过上富足的日子,如果要嫁人应该会找一个还算有钱的男人,不再挨饿受苦。母亲曾经告诉过她,贫贱之辈无风月。
  她父母就是最好的佐证。
  两个都在泥潭中的人握住彼此,只会一块儿更深地陷入泥泞之中。
  “为什么?”她问,“为什么我喜欢的是你?”
  飞机呼啸、炮火连天,她问自己的这个问题,她也不知道答案。
  六
  方鹂和他究竟算什么,苏冽也说不清。
  他们不是情侣,那天相拥后依旧再无交集,可他知道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
  他尽量避免同她接触,但那天从巡捕房出来后,他看见了她。
  苏冽十四岁起为杜老板做事,但他年少,杜老板也就是让他偶尔帮忙接应一下偷运来的军火,拿着枪在赌馆震慑一下不安分的人。
  这次他被巡捕带走,是因为方鹂。
  他猜方鹂从利先生或是别的什么人手中得到了一笔钱,她不再卖唱,后来再看到她时,她穿着崭新的衣裳,打扮得像是资本家的女儿,看起来很是得体。
  钱财外露必生事端,那天他无意间听见地痞聚在一起商量对方鹂下手,于是他打伤了那些人,惊动了巡捕。最后,还是杜老板出面摆平了一切。
  在家中,他看到了方鹂,方鹂身边是他母亲。父亲死后母亲染了烟瘾,眼下是发作了,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狼狈不堪。
  “苏冽,你就不能安分些?”这是方鹂见到他后第一句话,以冷嘲、愤怒口吻说出。对了,她还不知道他是为什么犯事。   “你来这儿做什么?”他不想让她看到他家徒四壁,更不想让她看到他有一个这样的母亲。
  他家原本……不是这样的。他曾经住的是朱门深宅,他母亲曾是优雅矜贵的夫人,他的父亲,也曾意气风发,身居高位。
  “我本是想拜访伯母。”方鹂说。
  苏冽注意到了桌上放着的昂贵补品,以及,方鹂的衣饰更加精致了。
  “伯母似乎看起来不是很好,也许我能帮得上忙……”
  “不需要。”苏冽打断她,“我们无亲无故。”
  闻言,方鹂一愣。
  “带上你的东西走。”
  方鹂挤出了一个自嘲的笑,问:“你很厌恶我,对吗?”
  “走。”苏冽重复了这个字。
  这是毫不客气的逐客令,回应他的是方鹂怒极的脚步声和摔门声。
  苏冽缓缓走到了母亲身边,抱住这个苍老脆弱的妇人。她如今正神志不清,只是本能地拥住了自己的儿子。
  他在寒冬中和自己世上唯一的血亲相拥取暖,轻轻问了一句话,就像儿时有疑惑时那样期待着母亲来解答:“我为什么不能早十年遇上她?”
  十年前,他还是军官之家的少爷,十年前南京还歌舞升平。
  七
  离开苏家后,方鹂掏出妆镜,仔细擦干了眼泪。她不能在那个人面前流露脆弱。
  然后,她拦了辆黄包车:“去利公馆。”
  再见到她时,利先生眸中的嫌恶已经满溢。
  “上回我和你谈的价钱,考虑好了吗?”说着,方鹂往沙发上坐。
  这样傲慢,就像是债主与欠债人。
  “利鹂,你这是勒索,你知道吗?”
  “我知道。”方鹂痞气地笑——她下意识地模仿苏冽,“可是你敢叫警察来抓我吗,我的……父亲。”
  “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一个恶心的女儿!”
  方鹂清楚从法律上讲,利先生没什么对不起她和母亲的。他们不曾三书六聘、注册结婚,只是一个年轻的士兵和戏子因皮相互相引诱,而短暂地在一起过。后来他为谋前程而去,再未联络。
  “你不欠我什么。可,谁让你怕我呢。”
  很多年前,这个男人一贫如洗,靠着娶了财团千金成为了上等人。过往所有的狼狈都被抹去,但方鹂的存在,意味着国人眼中品行端正的利大人、好女婿,曾与戏子鬼混,还年纪轻轻就有了孽种。
  每个人都会有污点,越是站得高的人,越不敢暴露从前。
  方鹂清楚自己手段并不光彩,可谁让她爱上了一个人,在爱钱的同时,还爱上了一个没钱的小子。
  现在战火纷飞,可他们连安稳的相拥都做不到。
  一叠钞票劈头盖脸地砸来。她躲过,捺着性子将钱一一捡起。
  “不够。”
  她需要称之为父亲的人怒喝:“你到底要多少!”
  方鹂咬唇,比出了一个不小的数。只有拿到这么多的钱,她才能平安逃到尚在和平中的内地,不愁路上吃穿。还有,有了这笔钱,她可以让苏冽去念军校。
  她听人说过的,苏冽有很好的天赋,该去做一名军官,在这样一个时代正好建功立业。
  “得寸进尺!”
  “你不怕我将你的秘密公之于众?”方鹂自认是个守信的人,她姓利的事除了她和利先生外,目前没有任何人知道,“别逼我让你身败名裂。”
  “就凭你?”利先生忽然笑了。
  方鹂哑然。
  是啊,只要利先生施压,就算她把这事说给报社,怕是都掀不起多大的浪,至多让他多一些无谓的丑闻而已。
  从利公馆出来后,她茫然了很久,最后转身去了南京最大的教堂。
  她想,她需要赌一把。
  从前她家附近是个小教堂,母亲唱戏时便将她托付给那儿的神父。方鹂不信耶稣,但记住了祷告时的每一个发音。她对《圣经》熟稔无比,能够用法语背诵出口。
  很快,在教堂里,她见到了两个女人。
  利夫人和她的女儿。
  她们确如杂志报道的那样高贵又优雅,还是虔诚的天主教徒。
  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她和利家母女迅速熟识。在利夫人生日时,她有幸成为了客人。
  当她跟在利夫人身后出现在利先生面前时,她对他得意地笑了。
  八
  在城郊溪边,苏冽将双手浸入水中。
  他杀人了,就在刚才。
  同伴袁五走来,用一叠钞票在他肩头拍了拍:“这是你的。”
  看着他将钱接过,袁五笑了:“早说了要你和我们一块儿干,南京那么多富人,随便绑上一票,就够咱们花天酒地大半年。看,这不就是一笔巨款吗。”
  “那几个……真的死了?”
  “那可是你自己开的枪。再说了,不打死那几个巡警,咱们就要倒霉。怎么,原来你怕杀人?”
  当然怕。
  这一年苏冽才满二十,父亲死后他握住了父亲留下的枪,可从来没真的杀过人。
  不久前,當那个巡警向他扑来时,他却下意识地将枪口对准了对方的心脏。
  他们绑架的是南京的大人物,如果被巡警抓住,他们必死无疑,所以他只能杀人。
  “到底还年轻哪。”袁五叹气,“你小子从不跟我们一块儿干这种脏活,怎么这次掺和进来了?缺钱娶媳妇?”
  苏冽点燃了一支烟,看着父亲留下来的枪发呆。
  “接下来有段日子咱们得避避风头。想和谁告别,就抓紧时间。”
  犹豫了很久,他还是回了趟城。兜里揣着钱,他不知道这些够不够让她满意。
  不知不觉走到了方鹂的住处,在那破旧的木门前站了很久,他才反应过来这里已经没有人住了。
  也是,有钱后她当然就搬走了。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她时她华美的服饰,无声地笑了出来。
  九
  方鹂找不到苏冽了。   已是秋末,南京明明地处南方,可比北平還要冷上许多,她不死心地在街头徘徊,寒意渗入了骨头里。
  后来,她终是费尽心思打听到了,原来他正被通缉。
  为了知道他究竟在哪儿,方鹂甚至联络了那些阴暗角落里的黑帮。满脸痞气的混混不怀好意地问她苏冽是她什么人,然后笑着将手伸到了她面前。
  方鹂感到了一阵焦躁厌烦,总算明白了利先生在见到她时的心情。
  她将一把钞票塞递上,才听到对方说:“具体在哪儿我也不清楚,这样吧,要是有消息我就知会你一声。”
  漫无目的地又找了十天半月后,那人再次出现到了方鹂跟前,说苏冽已被缉拿入狱。
  方鹂霎时面色惨白。
  最后,混混又问她要了一笔钱,说是可以帮她打点关系设法营救。
  送走那人时,方鹂还六神无主。她清楚那人许是在骗她,是想要从她这里讹一笔钱,也许苏冽并没有事。
  可万一呢?万一苏冽真的……
  那又如何,她能救得了他吗?她连他在哪儿都不知道,能为他做什么?
  在冬初凉薄的阳光下,她蹲在花坛边无声地哭泣。
  “阿鹂,你怎么了?”一辆车停在她面前,从车上下来洋装卷发的摩登女郎。
  那是利小姐,她费尽心机交上的好朋友。
  明明同父,为什么她们却是云泥之别?
  “阿鹂?”
  方鹂向着朝她走来的少女伸手,挤出一个微笑:“我有些不舒服……能送我回家吗?”
  半个小时后,她拨通了利公馆的电话。
  在等待接听的时候,她漠然看着倒在沙发上的少女。鲜血从昏迷的人脑后涌出,她的手微微发颤。
  “喂?”
  “利先生,你女儿在我手里。”
  十
  逃亡了这么久,最后还是有人找到了他。
  是杜老板的人。
  “有人找到老板,出一大笔钱买个杀手。”
  “我不杀人……”苏冽道。
  “是吗?”那人冷笑,“你是兄弟中枪法最好的,老板知道你缺钱,所以把这活儿安排给了你。你不要不识抬举。”
  不知道买凶的是谁,只知道主顾要杀的是利家大小姐。
  利小姐嘛……他听说过,利先生的掌上明珠,南京炽手可热的名媛。
  三天后他回城,被带到了一座高楼,楼对面是百货商场。情报说半小时后利小姐会来购物。
  暗杀计划被精心安排好,有人负责制造混乱,有人负责接应,而他负责开出最关键的一枪。
  窗外天穹青灰,云层沉重。他在窗边数着呼吸,等待着。
  十点过三分,他听见了轿车鸣笛。
  十点过五分,他听见了楼下喧哗。
  十点过六分,他听见了枪声,利家的保镖和他的同伴交火。
  十点过七分,苏冽开窗,瞄准那辆黑色的轿车开了两枪。
  第一枪打碎车窗,玻璃破碎的刹那,他隐约听到了女子的惊叫,瞄准镜里穿着大红洋裙的身影缩在了角落。
  接着,第二枚子弹打中了她。
  洋裙的主人猛地颤了一下,向一旁歪倒,如同一瓣花坠落。
  他看不到利小姐的脸,却忽然有种荒谬的熟悉感——那被鲜红塔夫绸裹住的纤细腰肢,他在哪里曾见过。
  不,他怎么可能见过高高在上的利小姐。
  然而,短暂的愣神,他错过了最佳的躲避时间。保镖一枪命中了他。原本他该迅速躲到窗后,再由人接应离开的。
  只那么一瞬间,他失去了拥有未来的机会。
  十一
  方鹂捂住胸前的伤口,她知道她期许的未来已经破灭。
  她快死了。
  坐在利家的轿车中,透过碎玻璃看向纷乱的人群,她扯起一个嘲讽的笑。
  利先生手段狠辣,她知道。她绑架利小姐原本是为了逼他帮她救苏冽,可是就在开口前,她改了主意。她已经触怒了这个人,万一他为了泄愤报复苏冽怎么办。
  所以,那天她对利先生说:“我要做利家小姐。”
  与其屡次三番地乞求,不如让自己变为上等人。
  于是,她成为了利先生的养女。
  利小姐被她打伤后住院至今,利夫人也因为丈夫忽然收养她而起疑。利先生当然会恨她。
  所以,想让她死的人,就是她的父亲吧。
  与其留着不该存在的孽种一次次兴风作浪,不如根除。
  可惜,她爱的人那样好,她却再没有机会看他出人头地。
  阴了很久的云层终于化开了雨。
  雨不算大也不算小,不紧不慢地砸在人身上,贫民窟的路还没有铺柏油,雨汇成一洼洼的积水。
  水中有丝丝鲜血,却又转瞬被新落下的雨冲淡。少年跌跌撞撞地走在巷子中,视线渐渐模糊。不过,他最后还是找到了那间房子。
  方鹂早就搬出去了,他又忘了。
  快死的人,总是记性不大好。
  那扇门已越来越近,他以为门后有他爱的那个人。
  可他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就再没能站起。
  他在泥泞中慢慢向那个方向爬去,用尽最后的力气,却在距那扇门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呼吸停止。
  死时,他的手伸向前方,手心里攥着的是玫瑰。
  一朵在冬日里也不会凋零的玫瑰,由水晶雕成,被鲜血染红,又在雨水冲刷下剔透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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