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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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晓波,江西鄱阳人,现任职于江西省滕王阁文学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在《人民文学》《十月》等刊发表散文、小说若干。作品入选《21世纪中国经典散文》《21世纪散文典藏》《21世纪散文排行榜》等100余个选本。
   曾获第二届冰心散文奖、首届林语堂散文奖和江西省第五届谷雨文学奖等奖项。
   出版散文集《带你去故乡》《正版的春天》、长篇小说《出走》等。
   我第N次说那句话时,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伸右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准确地说是手势,因为没动用身体的其他任何部位。
   我第一次说时,她还会欠身诧异地斜我一眼。我仰到沙发上摁开了中央九套的纪录片。后来再提,她就大方地说请了。
   有两次我换上衣服走到小区后的大街上,横七竖八的车灯把街道上方的空间切割得七零八落,我像盲人一样怯于下脚,退回到绿化带的紫藤架下。总有几个老人俯身在健身器材上钟摆一样慢节奏地活动。草地上跑动着一些小孩和小宠物狗,他们的妈妈垮着身子站在一旁聊天,也有落单的,用看流浪汉的眼神瞥我。
   我被这眼神驱赶着,沿着小区的围墙转了一圈,从前门绕了回来。那家名为“八点半”的烧烤店面前的白塑料桌上空已经热气腾腾,在附近写字楼撤下来的白领们围着堆得满桌的烤鱼和烤茄子抽烟、喝啤酒,大声谈论明天。
   我侧目而过,不知是同情还是羡慕。反正我多年不吃夜宵了,也多年没熬过夜,多年没在出差之外的时间单独离开这座城市。
   早两三年,我们还常一起开车出门,孩子读初二之后,每个周末都要上各种补习班,一开始只是补英语、数学,后来又加上物理、化学。和许多鼓吹快乐成长的家长一样,最初我也极力反对孩子上补习班,结果发现有的老师并不会在课堂上把东西讲透,总要留点料到课后的补习班里。当班上百分之八九十的孩子都上补习班时,孩子周末想找人玩都找不到了,何谈快乐?我的教育理念没坚持几年就破产了。
   发展到最后,连语文都要上培训班,这就有点荒谬得像是针对性很强的讽刺了,我可是省教育出版社的副编审,最熟悉的就是汉语运用规范。最初我老婆也想挖掘一下自家的资源,可我辅导孩子一学期之后,语文成绩反倒下降了一些,老婆马上打电话把孩子送进班主任的周末补习班。
   我陷入了尴尬的失败感,不仅在老婆面前抬不起头,在孩子面前也有点威风扫地。我不可能总跟孩子埋怨现在的语文教育有问题,那样她会更加厌学。
   我们的家庭生活也完全被孩子的作息所绑架,我负责早晚的接送,她妈妈负责晚餐和晚上的监督和签字,周末也如此。每天忙得像打仗,完全失去了闲暇时间。
   其实我和老婆的工作压力都很大,她在银行工作,每天忙得水都不敢多喝,以减少上厕所的时间。我的时间相对自由,但市场压力很大,坐在马桶上的皇帝管不了的时刻,脑子里也会盘旋着发行码洋和市场份额的数据。
   有时深夜想请老婆帮忙放松一下身心,她瞄着隔壁房间斜铺到客厅地板上的白炽灯光说:“总得等签完作业吧?”
   等签字后隔壁熄灯,哈欠就像气球一样飘满卧室,小部分是我的,大部分是老婆的。她头一沾枕头还来不及关灯,鼻息就甜甜地飘起。我衣服脱了一半,僵硬地半坐在床上,像只突然失去电力的机器人。
   第二天晚饭后孩子进了房间,我靠在沙发上叹口气说:“我们的日子怎么变成这副样子?像囚笼一样,真想越狱出去逛几天。”
   老婆只诧异了几秒钟就大方地伸手说请吧。
   我在小区边缘转了一圈回来时,发现老婆正在房间和孩子争执,质问她为什么会漏记家庭作业。
   那时我心里又充满了愧疚。老婆的工作压力一点不比我小,在孩子身上花费的精力却比我大得多,更主要的,她比我有耐心和主人翁的责任感。如果现在的生活像监狱,她其实也是无奈的囚徒,但她却从不抱怨和气馁,心平气和得像是监狱长。
   她不仅对被囚禁的日子心平气和,对我的越狱叫嚣也心平气和。这令我又感动又羞愧。
   她是过于相信我的自制力呢,还是太不相信我的能力?
   刚结婚时她可不是这样。
   我二十多岁时有过数任女朋友。在我们那个年代,谈过三次恋爱的人就可归为花心萝卜之列。在她眼里,我不仅心花,外表也花。可能是外婆家的遗传,因为眉弓凸起,眼窝就相对有点凹陷,眼神就有点幽深,看树、看电线杆子都是一往情深的样子。
   “我当初就是被你这双色眼迷住的。”她酸酸地跟我说,要求我跟女人讲话时头略仰表情放松点,不许盯着人看。有段时间还忽悠我戴墨镜,后来因为发现摘墨镜的瞬间反而会让人更关注我的眼睛才作罢。
   孩子出生前,我出门应酬她也跟着,有时还会以忘了带家里钥匙的借口来出版社视察一下,差不多做到了如影随行。
   那时我确实还有些藕断丝连的婚外关系——不一定和性有关,我虽然算不上有多帅,和异性交往时倒是不好意思耍滑头,也乐于当听众做情绪垃圾桶,那些有点文青倾向的异性总爱找我倾吐。时间长了,也会有人偶尔借我的肩膀靠一靠。一般也就是靠一靠,她们喜欢的正是我的稳定性,不会奢望我为她江山易帜。
   我婚后的改变其实和老婆的围剿无关,你哪里听说过男人是被女人管老实的?一个男人变老实,要么是失去了不老实的资本和能力,要么是发自内心地愿过另一种生活。
   是女儿让我有了这想法。那些爱女儿的父亲都能体会我的感受,有了女儿之后,你会安静很长一段时间,因为世上最可爱的女人常驻你家了,你哪里都不愿去了。你醒来第一眼想看的是她,睡觉前最后一眼想看的也是她。
   有次参加一个出版界的聚会,喝酒后继续唱歌,回到小区时自家的几扇窗户都黑了,心里就有些失落。开门开客厅的灯,女儿巴掌大的小鞋子可怜地紧偎着我老婆的高跟皮鞋摆在门口。    这是她三四岁时养成的习惯,每天晚上都要把全家人的鞋整整齐齐地摆在防盗门边的绒鞋垫上。“妈妈回家了,宝宝回家了,爸爸回家了,我们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她一边摆鞋一边喘着粗气念叨,明显是她妈妈教的。
   如果哪天我的鞋没能按时归港,小码头工人就会一直在房间等着,客厅灯一亮就从床上蹦下来收船,有时熬得睡眼迷离坐都坐不稳。
   那天码头工人没有应声出来,我踮着脚去她房间时,她正睡得像只蒸熟的红薯,脸红扑扑的,额头上泊着细密的汗珠。
   老婆在我刷牙时披着衣服凑过来说:“她等你都等到十二点半了,你看看都几点了?”
   我没好意思看时间,从那以后,再没在晚上十一点后回过家,能不参加的应酬也尽量不参加。我不能让女儿的小鞋子空等我的大鞋子。
   平时出游一般也是一家三口,时间久了,外面的朋友就不怎么约我了,我全身心地配合着码头工人的管理,努力快快乐乐生活在一起。
   这样的快乐只维持了四五年。孩子读小学五年级后,我们仍时刻生活在一起,但很难做到快快乐乐。她不再有闲暇时间,我们也做不到独自逍遥。更令我绝望的是,小鞋子开始觉得,小鞋子和小鞋子见面才最快乐,常借问作业的机会和同学煲电话粥,并不像过去那么在乎大鞋子是否按时归港。
   第N次提出越狱的想法时,老婆就当是一阵微风从耳畔掠过。
   “我明天下班后去趟Y县,有个大学同学开了个糖厂,让我帮他们看看产品宣传片。”我起身准备去房间收拾东西。
   她这时才停下手里的拖把,“看片子不可以把视频发过来吗?”
   “同学想让我看看他的厂子,看看他的事业,这种心理你应该懂的。”
   “昨天为什么不说,今天搞什么突然袭击?”她想大度又有点狐疑,拖把的水印就有些凌乱。
   “是他今天下午突然袭击我,你不批准我回绝就是了,以后再去。”我是真心无所谓,老章邀请我去Y县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婉言谢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不会是何曼丽吧?”何曼丽是我们当年的班花,也是我的大学女同学中唯一被我老婆记住名字的。我每次和同学见面她都会排除一下何曼丽。其实我和何曼丽在师专时只围着田径场散过一次步,何曼丽自己可能都不记得了,我老婆却替她记了十几年。
   “哇塞,你居然把一个光头壮汉想象成美女,真有想象力。何曼丽早跟着老公移居上海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作势回到沙发看电视。
   她给了我一个白眼,“我有那么狭隘吗?你那么想越狱我不拦你,哪天回来?”
   “最晚星期天吧。”我声音喑哑,立在枝形灯下进退失据像做错了什么。
  
   老章上午获悉我傍晚赶到Y县,以为我去那边另有公事,找他不过是农人从田地回村时顺脚拐进菜园门摘点下饭菜。我跟他说:“你约下老罗和老曲,看看他们是否有空一起到Y县聚聚?”
   “老罗肯定没问题,上礼拜还说想过来玩,老曲家里抓得紧,我替他请假估计问题不大。”老章语速快得略显忙乱,估计在盘算晚上的安排,接着又问我,“你几个人过来?”
   “一个人。”
   “不带一个?”带一个什么样的人,老章的语调暗示得很明朗。
   “想倒是想,没合适的呀!”这么说着心里就觉得有点辜负老章。
   辜负别人没关系,辜负老章,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前几年同学聚会时我就辜负了老章。短短两天时间,就有五六个香艳的名字从老章的回忆里半遮半掩地溜出来,有的模糊得只有影子,有的清晰得看得见腰肢和胸脯。老章用这些香喷喷的腰肢和胸脯跟我们交换。老罗讲了一个,虽然没奉献腰肢、胸脯,也多少扯到明眸善睐之类。老曲也讲了两个,不过都是婚前的事,其中一个还成了现任妻子。老章大呼不满意,想听我的。结果我让他们几个都失望了。
   我缺乏坦率的奉献精神是一方面,虽然我们四个是当年最铁的室友,但我素来都不习惯自曝情史,觉得这种行为既不尊重他人也会让自己显得浅薄。实际上,就算是和盘托出,他们也还是会失望,以我在高中和师专时表现出的早慧,不奉献八九个故事他们准会失望,所以我就索性让他们痛痛快快地失望了。他们奉献了胸脯和故事,我只奉献了世界观。我拿能量守恒定律给自己遮羞,年轻时消耗得多的,现在就消耗得少;年轻时消耗得少的,现在就消耗得多。
   老章带头哈哈大笑,把我所说的能量直接等同于荷尔蒙了。
   我其实最想说的是好奇心。当你走过的城市遍布了全国、交往过的女性比省会城市还多时,你就会发现,真正对你构成吸引力的女人其实就那么几种,从表面看不会比一个巴掌多,深入地细究起来,其实也就是一两种,其他都是她们的变体,好比一个字的多种写法。
   像艺术家搞创作一样,一个人不能老重复自己的才华。重复多了也就失去激情了。
   老罗点头默认,像敬重一个曾创下丰功伟绩的离休老将军那样原谅了我,我们一起坐到观众席,分享老章的现在进行时。老章和老罗、老曲一样,大学三年都没有碰过女生的手,十多年之后,大有茅塞顿开脱胎换骨之势,老章也极愿意跟我们几个分享横刀纵马的快意。
   老章多次邀我去Y县,或许正有此意。
   我和老章打电话时,小白正在一旁复印资料,回头笑我:“晚上有约会呀?”小白在隔壁的编辑室,总来我们编辑室找小王分享网购心得。他们部门的复印机常死机,这也是她总来我们这儿的理由。
   “和男同学见面算约会吗?”我很少用反问句接她的话头,这意味着还有很多回合等在后面。
   “不可能吧,跑那么远会是见男的?”小白背着我扑哧一笑,洞察了什么会令我难堪的秘密似的。
   她那么武断我真有点心虚了。小白一直不相信我除老婆之外再无别的女人。“你眼底还有火焰。”小白总这么说,弄得我有时真觉得自己或许是当局者迷。    “是不是想跟我去当纪检员?”我知道这么说后果是什么。
   小白转过身来,扫视了一眼小王的空位子,“一言为定哦,几点出发?”
   我瞬间被她的果断击垮,“这样的话你也信?我同学还以为你是我小蜜。”
   “没关系,我就说你是我小蜜。”她不是第一次这么说。有次在饭局上遇上我在报社工作时的老同事,老同事发现她总提到我,不怀好意地试探她和我的关系,她爽声一笑,“他是我小蜜。”老同事只能苦笑了,接下去就只剩喝酒的话题。
   小白这姑娘,怎么说呢?要说是新品种也谈不上,上帝造人时把什么都想周全了,不可能过了几万年突然冒出什么新人类,我们那个年代的姑娘也有这款的,只是款型更传统些罢了。那时我只愿跟端庄秀美的文艺女青年玩心跳,这类姑娘看在眼里记不到心上。反过来说,她们感兴趣的也不是我这款的。和小白交往的经验基本是新鲜的。最让我意外的是,她似乎很乐于把跟我的交往引向某个我无从想象的危险地带。
   其实她男朋友挺帅的,白皙的国字脸,线条分明的五官,她常拿男朋友的帅来打击我。把我打击蔫了就把我当垃圾桶任她倾吐。倾吐的也大多不是什么正经内容,比方说某男作者总在半夜给她发短信怎么办,社长总在谈完工作时爱抚一下她的肩膀怎么办。
   父母很早就离异了,她基本是跟着母亲长大的,很羡慕我对自家小朋友的精心和尽心,总央求我也带她放一次风筝或郊游一次,那种貌似恋父情结的恳切令我不悦,“我还没老到可以做你父亲的年纪吧?”
   “在生理学上是可以的,古代男子十五岁结婚生子是普遍现象啊。”她本科学的是生物,研究生才改修古代文学。
   她长得其实挺女人的,丰乳肥臀蜂腰,眼睛也亮如相机镜头,安静时含情脉脉,一说话就高频快闪,让我想起小时候写作文时常抄的一句话,“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我躲避着相机镜头的快闪,“这样吧,我先过去看看情况,有好玩的你再过去。”
   “又骗人!”她扭头夸大脚步声回隔壁去了,压根就没信我。也不能全怪她,类似的话我说过无数遍。
  
   未收割的二季稻黄得有点接近赭红,在鄱阳湖平原上电脑复制般地无尽伸展,酷似油画里的北方原野。车子出收费站不久,就被藏在隔离带中的摄像头拍了一张,低头看速度表,指针居然越过了130。这车子也很久没上过高速了,上来就无法控制撒欢的激情。
   老罗拎着服装店派送的硬纸袋站在W县高速出口等我,他头发灰麻,肤色灰黯,同纸袋上的范冰冰头像相映成趣,远远望去像只落单的鹌鹑。
   其实他是幽默而细致的,一上车就发现我昨晚没睡好觉。“最近工作很忙吧?”他问。
   我只能顺嘴答是了。我只想出来透透气,不太想大门洞开打开自己。他也颇能意会,就跟我聊起他见过的老章的一个女人,“不穿高跟鞋个子比老章还高,穿高跟鞋的话,我跟他开玩笑,接吻要踮着脚。老章说,他喜欢的就是这种反差。”
   我们都嘿嘿地笑,似乎看到了相关的画面。
   老章电话里说过,老罗今年也有所突破。我正想证实,老罗虚掩城门,顺嘴扯到老曲,“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别看老曲那么老实,现在也挺猛的,跟女生打得火热。”老罗的眼角轻扬,从某个角度看有点小淫荡。
   这怎么可能?老曲和女生打得火热?如果是他自己说的,肯定是酒后吹牛或清醒时的臆想,老曲没那个能力,更没有那个胆魄。
   说起来老曲长得比老章、老罗都帅些,至少皮肤白嫩红润很多,虽说也是农家子弟,却是父母在生了四个姐姐之后得的老崽,从小是当女崽子宠的。大学刚开学时,班上只有四五个男生穿着西装,他是其中之一。大家原以为他也是城里孩子,稍一接触就发现他其实挺土挺怂的。他不会唱歌,班上排练大合唱他总是在大家收声后多唱半句,像是集体合影时从某个头顶恶作剧般冒出来的一只剪刀手。他不会打篮球、乒乓球,百米测试总比及格线慢两秒,最令人发指的是,居然不会骑自行车,班上每次搞郊游,他都像女生一样搭坐在人家的车后座上,用的竟然还是女生的侧坐姿势,脚尖在地上撩起一溜黄尘。
   他最突出的优点是会读书,当然,也算不上特别会读,否则也不会沦落到师专来跟我们同甘苦。会读书对于已端上铁饭碗的师专生来讲就像是人体内的盲肠,没有多少实际用途,有这根盲肠,毕业时拿的也还是大专文凭。这根盲肠唯一的用处是,每次考试时能帮他换来几盘炒粉吃,那些不舞弊就通不过的学生有时会把他当土地爷进贡一二。
   几乎没女生关注过他,浪漫女生瞩目的是校园诗人、洗衣房歌手、短跑健将和业余足球篮球明星,务实的女生物色的是县长公子、局长公子,最不济也要找个学生会干部、党员之类的潜力股。他也不关注女生,每天跟着老章和老罗混迹于教室、食堂和图书馆,人家吵架他围观,人家追女生他参谋,大风往他这边吹来,他就缩脖子低头作芸芸众草状,规避了风险也谢绝了春天。
   这样说或许太冤枉老曲了,毕业前垂死挣扎的氛围中,他也曾在两瓶啤酒下肚后承认有点喜欢我女朋友寝室的小个子姑娘S。S是某县小镇上来的,算不上漂亮,但有点某港星的古灵精怪,老曲喜欢的或许就是这点。他最热爱的明星都生活在离那时的我们遥不可及的香港。
   我买了两张电影票,一张给了老曲,一张通过女朋友给了S。S大方地去了,老曲在电影开映后才趁着黑暗溜到座位上,到电影散场都没敢和人家说一句话,手里捏着的两根冰棒全都化成了水,旁边一个男生踩到后以为有人撒了尿。事后我女朋友问S印象如何,S一脸茫然,“你问的是左边的还是右边的?”不仅对老曲,对老曲的紧张都没一点印象。
   我又提起这个经典段子,老罗一摆手,“嗳,这个不作数了,人家好歹四十多岁了,女儿都上中学了,不可能还停留在那个水平。”
   “那也不至于和学生搞在一起吧?”我隐约记得,近些年网上曝了好几个有关师德的案子都与这有关。    老罗眼里露出对我的想法很了解并深感落伍的意思,但他说出来的话过滤了不屑的成分,“老方,你长期在省城,对基层中学不是很了解,农村中学里老师找学生做老婆的多得很,靠山吃山嘛。”
   毕业第一年我也是分在农村中学,这些情况我不是没听过、见过。可是安在老曲身上,还是很难令人相信。他老婆是个厉害角色我也是有所耳闻的,内部外部的条件都不允许他赶这种时髦啊。
   老罗正讲着他身边的类似见闻,Y县的出口到了,车子减速沿着辅道溜下去,还没到收费口,就远远地望见一个光亮的肉头在阳光下闪烁。
   老罗遥指着老章哈哈哈笑起来——他正弯腰俯在窗口上跟收费的小姑娘热聊。
   老章让司机在前面开车带路,自己一屁股坐到我的车后座上,携带进一股不知是香水还是什么的呛鼻味道。
   “章总现在连收费站的女人都不放过。”老罗冲着我笑。
   老章也不解释,憨憨地笑着,过了两分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还别说,真有这样的事,我的一个朋友过收费站时发现里面的女孩长得好看,就一连跑了好几天那个路口,后来真把人约了出来……”
   约出来之后怎么样了,老章用嘿嘿嘿的笑声省略了。
   路过汽车站时老章说:“老曲说校长不批假,要等上完课才出发,我们先去宾馆。”
   “这个老曲,工作这么多年还那么老实,随便编个理由不就是了,一个鸟校长还不好对付?”老罗在学校时和老曲走得最近,常对他有恨铁不成钢的怨怼。“要是把他那副皮囊给我,我成不了西门庆也要成老方。”那时他常这么说。
   “你的网友呢?怎么不约过来?”老章问老罗。
   老罗脸一红,摆摆手,“我没那个本事,在网上亲热亲热还差不多,真约出来人家未必愿意。”
   “你不试怎么知道行不行?”这下轮到老章恨铁不成钢了。
   “真约出来,也不敢带到你老章面前来,长得也就一般般,家常菜。”老罗的谦虚看上去很真诚。
   老章哈哈哈大笑起来,“那你肯定约过,跟我们还打什么埋伏?”
   老罗用目光联合我,对着老章笑道:“我们都是来取经的,扯我那些没名堂的事做什么?”
   宾馆在糖厂附近、十字路口边上,名字叫金海岸,模样也像名字一样给人强烈的不真实感,彩灯花里胡哨,大厅的地板居然是玻璃的,角落还用鹅卵石砌墙围了个微型水池,一个小水车在水流的冲击下慢悠悠地转着,感觉就像是个旧夜总会。
   上楼的过程,发现一至二层就是歌厅,四至六层是客房。老章给我们订的房在六楼,进房时解释说:“放心,不会很吵的,真正唱歌的不会来这里,都是找小姐喝酒的。”我拧紧的心尖稍一放松,却见一只蟑螂被脚步声惊得飞速躲进液晶电视后的暗影。
   “我们的客户一般就安排在这里,去厂里方便,娱乐也方便。”老章嘿嘿笑着,把房卡插进取电槽,给了老罗另一张房卡,“你跟老曲住隔壁。”我这才注意到这间是大床房,脸上略有点不自在。我自己出差一般都住单间,和同学在一起似不好特殊。
   我们那个班的同学大部分在县里做老师,少数在市里。从县里出发,东转西挪到省城的只我一人,同学们因此总高看我一眼。其实我的工作离权力和财富都很远,从实惠的角度考量,远抵不上市里和县里的一个局长、副局长。
   老罗挺懂我心思,递过来故作神秘的眼神,“老章用心良苦,你不要浪费啊!”
   “好,我争取不辜负老章的美意。”那个瞬间小白在脑子里一闪而过,确实是一闪而过,我说这句话的目的主要还是化解享受特殊待遇的尴尬。
   我们一直聊到暮色漫窗,一个小巧艳丽的姑娘双手拎包出现在房间门口,老章才摸出手机看着屏幕说:“老曲上车了,一个半小时到。”老章把盘在床上的脚打开伸到床下去找皮鞋,边提皮带边对着我和老罗跟那姑娘说话,“这就是方老师、罗老师,你不是还买过方老师编的书嘛!”
   姑娘走进来,脸被白炽灯光一涮,就露出些少妇的本色,那种孩子还处于学龄前的少妇,在家衣着潦草,出门前几分钟才匆忙收拾一下仪表,身上还残留着仓促的痕迹。那件暗红色外套显得有点大,也有点过时,残留着八九十年代香港言情剧中的时尚。
   她大方地跟我们打招呼,小心地落座在老罗腾出的木沙发上。“我看过您编的不少书……”她歪头望着天花板数自己的指头,一口气说出的五六本图书中,只有一本是我编的,其他的不仅和我,同我们出版社都没有半毛钱关系。我编的那本,估计也是从老章那里听说的,她说的内容和实际风马牛不相及。
   老章脑壳与顶灯争辉,踩着自己的影子煞有介事地介绍她,“这是胡丽莉,刚从广州回来,晚上陪你们一起吃饭。”
   老罗抿着嘴哦哦哦地应和着,不时斜眼打量一下小胡盘起的发髻和银闪闪的耳钉。
   其实她刚站到敞开的门边抬左手敲门时,我们就从老章的表情中猜到了她是谁。之前的时间里我们一直在听老章谈论她,还在手机上看过跟本人不算太像的艺术照。
   老章结婚后,经手的女人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上次同学聚会时,老章重点讲的是婚外打响的第一枪。“你们也了解我,我其实是胆小被动的人,不过,一旦女方主动,我也不会太被动的。嗬嗬嗬嗬。”他这样解释第一次的突破。
   老章在乡下窝了很多年,就找了同村村长的女儿结婚。儿子都满地跑了还调不进城,他就跑到浙江义乌一所乡镇私立中学打工去了。同校有个江西老乡,失恋后负气跑到义乌教书。两人老家只相隔一个县,方言只隔着几个音,这使得两人一见面就走得挺近;老章又比女同乡大八岁,不仅能当大哥,当叔叔也差不多,这便使得同乡对老章特别放心,开心不开心的事什么都跟他说。
   中秋节两人都没回老家,在镇上的餐馆里喝了点黄酒,晒着月光往学校走。过一个不算太宽的沟坎时女同乡说头晕脚下有点没下落,老章先跨过去,伸出手来接她,她一过去老章的另一只胳膊也伸出来接她。老章把牵的姿势演变成了抱,女同乡也没强行纠正他,身子僵硬地杵在老章面前。老章被浓郁的洗发水的香味刺激得想打喷嚏,但他一直忍着,仰头望着月亮。最后女同乡说:“还以为你最可靠,原来你最狡猾!”    老章跟她睡了十几次就回Y县了。连续拜了几个年后,教育局长答应调他进县中。
   “你舍得下那个女的?”老曲问。
   “唉,我总不可能为了她放弃回城吧?跟我睡了四五次她才承认,她前面的男朋友也是个有妇之夫、她的学生家长,她是被人家的老婆骂出来的。”老章脸上是那种捡到一千块元钱、最后却数出五百元假币的表情,一半是得意,一半是懊恼。
   对那个头比他高的啤酒女郎,老章的兴趣也只维持了几个月,“她就是辆小中巴,只要你有钱,招手就停。”
   这次谈到小胡,情况迥然不同。小胡其实是老章的学生,在外打工多年,前两年回Y县省亲时街头邂逅一次,竟站在烈日下狂聊一个多小时。小胡正处于刚离婚的空仓期,老章那时已打响了第二枪第三枪,积累了经验,也积攒了势能——那种看到好女人就想往前冲的惯性。
   “她跟读书时比变化太大了,不光是漂亮了,胆子也大了。说实话,我是蛮喜欢她的,可是我怎么敢往那方面想?”他巡视着我和老罗的脸,“毕竟是做过老师的,又大十来岁,总觉得开不了口。”
   “那是她主动的?”老罗笑着跟我交换了一个眼神。
   “也不能这么说,不过她鼓励我是真的。第二次我约她到外面吃饭,喝了点酒,我就自言自语:可惜我结婚了,又比你大那么多,不然的话我都会追你的。我其实是安慰她希望她振作起来,结果她大方地说:那些算不了什么问题。”老章讲到这里时,喉管痉挛有点口吃,唾沫星子喷溅到我和老罗的脸上。老罗抹了一把脸,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指点着老章面前的空气,“老章啊老章,真是好手段,明明是你追人家,倒弄成人家先点破。”
   老章嗬嗬嗬嗬笑个不停,嘴巴一直张着,像是被美好的回忆点了穴。
   我和老罗又问起第三枪第四枪的事,他答得也很详尽,不过表情却不陶醉,说着说着情节就跑偏了。我们一问,主人公又回到了小胡。
   他瞄了一眼房门,低声透露:“说句实在的,我们睡遍了Y县的所有宾馆,市里省里也经常去的。她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开口,从不主动要我买什么。她越这样我越愿意在她身上花钱。”
   老罗缩回身子,“那也是你有钱,我给人家买个手机都要咬牙。”
   “你从学校出来搞企业跟她也有关系吧?”我问,很明显老章跟小胡玩的不仅是性,还有爱情。
   “也可以这样说,我同学从上海回来办厂,请我帮忙,我干了一个暑假就留下了。在学校里只有那么点死工资,也没有那么自由。”老章在糖厂当分管销售的副总,每个月有二十天在外面跑。
   “要是我就吃不了这个苦,我这人还是适合过悠闲的日子。”老罗脸上的羡慕渐渐消褪。
   “别看她也是农村出来的,其实很时尚的,买衣服都要去专卖店,吃饭叫外卖,心情好了就去烫个头,心情不好第二天就拉直,过几天重做。我不管,她高兴怎么就怎样。”老章的神色就像是慈父谈论任性的女儿。这些岂止是第一枪第二枪第三四枪等可比的?
  
   我们移师到车站附近的一家土菜馆,小胡颇为麻利地点好菜,又把老板叫来叮嘱鱼头炖豆腐多煮十分钟、青菜煲少煲五分钟、鸭舌清蒸前用水洗洗盐。“有文化的人吃得都很清淡的。”她用手指指我,“他可是省里来的领导,可不要关键时刻让我丢脸面。”
   老板弯腰凑上来分烟,我站起来谢绝了。
   出版社去县市出差时,接待方也常乱给我戴高帽子:“全国著名学者”、“写大学课本的”、“给百家讲坛出书的”,直接说省领导的还很少。
   我脸有些臊,落座半天也恢复不过来。幸好老曲跟着老章的司机及时进来了。他从我开始,一个一个打招呼道歉:“本来五点半有一趟车,我慢到了两分钟,就耽误了半小时。”
   老罗嘴一撇,“别说那么多没用的,自己罚酒一杯。”
   老曲倒也自觉,也不管我们有没有开席,自己满上一杯啤酒咕一口灌了下去。见菜还没上来,就双手伸到双腿间来回搓着,目光不时地瞄一下小胡,又看看老章,“你就是胡丽莉吧?”
   小胡原本大方得很,被他这直通通地一问,就必须表现出一点不好意思了,头一扭,嗔怪地横了老章一眼。
   老章望着空气嗬嗬嗬地笑着,“没事没事,都是最铁的朋友,不是普通同学。”
   老罗嘴又一撇,“老曲,几年不见你还是没长进,再罚酒一杯!”
   老曲无辜又大度地一笑,“行行行,我自罚一杯。”
   老曲还保持着师专时的盛装风格,西服革履,只差被扎领带,只是脸胖了一圈,发际线往后退了几厘米,没后退的地方头发也不密,薄薄的望得见褐红的头皮。
   老罗和老章都研究文物一般琢磨着老曲的脸,看得他有点忸怩起来,“我又不是美女,你们看我做什么?”
   “我是在想啊,你相貌还不如当年,怎么桃花运比以前多了呢?”老罗摩挲着下巴。
   “怎么扯到我了?我怎么能跟老章相提并论!”老曲像当年冷不丁被老师点名表扬似地摸摸后脑勺。
   “这个跟相貌关系不是很大的,男人嘛,关键是要有气场,不信问老方,教授级人物在这里呢。”老章把球踢到我这边。
   “呵呵,老章已经悟出了门道,和外表相比,男人的自信肯定更有魅力。老章已经用成功作了证明。”我觑了一眼包厢门,小胡去厨房监督做菜还没回来。
   “那我有个问题,老方,按理说你现在比读书时更自信更有资本,面临的诱惑也更多,怎么反倒不如老章硕果累累呢?”老曲问。
   老章看看包厢门,连连摆手,“我怎么能跟老方比?他要求比我高。”
   “不是的不是的,这个跟要求高低没关系,真没多少诱惑。”
   “怎么可能呢?”他们齐声追问。
   “我的社交圈子其实很小的,工作之外的时间基本都围着孩子转。更重要的原因是比以前爱面子了,年轻人总是老师老师地叫我,我也只好道貌岸然。”我说的都是实话。    “那你就从此不想了?”老曲执意要扮演说真话的孩子。
   “想啊,每次跟老婆闹不愉快我就想起义。”我再端着就有点愧对兄弟们的坦诚了。在他们三个眼里,我的工作颇有上层建筑的脱俗之感,不再仅仅停留在为稻粱谋的层面。毕业后的每次见面,我都能感觉到他们对我的另眼相看,虽然是欣赏和高看,也有一种微妙的疏离。
   大家哈哈哈大笑,老曲继续焦点访谈,“那你身边就没有玩得好的女人?”
   我哪敢说没有,说没有就太虚伪太对不起他们和自己了。幸好确实有个小白。
   小胡带着服务员把菜全上齐了,老曲对我的拷问也就告一段落。
   小胡坐在老章旁边,一开始还隔着半尺距离,喝了三两白酒后,距离就只有一拳或负一拳了——老章不时会俯到她身上耳语。小胡都喝了三两,其他人就没有了退路,老章灌下去六两,老曲半斤,我四两,老罗四瓶啤酒。差不多都到了点。
   老章问大家要不要唱歌。我说人太少,唱歌就算了。老章就回过身去跟小胡耳语,几分钟后小胡就起身告辞了,说小孩没人照看,要早点回去。然后老章就把我们带到了一家足浴店门口。老章说:“酒喝多了,不吼出来就得泡出来,要不然晚上睡不好觉。”老曲激动地搓着双手,像是要上桌去打麻将。老罗看着我眯眯笑,“章总要请我们腐败,老方你看呢?”
   我家周边就有好几家大型足浴城,装修得金碧辉煌如宫殿,有的门口还矗立着手执青龙偃月刀的古代大将,像是个砍脚而不是修脚的场所。我有很多年不去此类地方了,不喜欢让别人的手为自己的脚服务,不适的感觉总是多于舒服;也讨厌在浸透着无数人汗渍和烟味的沙发上躺一两个小时。以前偶尔陪朋友去,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换衣服,还不敢和家人的衣服一起洗,怕污染了。
   但是老曲和老罗的眼神让我只有点头。不过我的运气好,这家名叫第一刀的足浴店规模不大,我们来得晚了,只剩三个姑娘没上工,其中两个还是刚下工在抽空上厕所,用白塑料杯喝饮水机里的凉水。老章批评柜台后的女老板:“我刚才打电话你不是说有人吗?我今天可有贵客呀!”
   老板扫了我们一眼,转出来分烟,凑上去跟老章解释:“小云还有二十分钟下工。你抽根烟的工夫嘛。”
   “就没哪次是一口气凑得齐人的!”老章继续皱眉表达不满,转手对我们大手一挥,“你们先进去洗,我跟她谈谈心。”他用眼神示意女老板。
   女老板配合地媚笑。
   我把老章叫到一边耳语几句,老章就带着老曲和老罗跟着三个姑娘进了荧光闪烁的包间。
   我跟老章说的话是,我出去打电话看能不能约一个女同事来Y县,让他们先泡脚。
   这么说不完全是虚晃一枪,我们喝酒时,小白就来过短信,问我是不是在泡妞,我回说晚点给她电话。当时正听老曲在老罗的逗引下讲两个女生抢着帮他洗衣服、洗被子之类的事,为此还闹过不愉快。老曲回味着,薄而白的皮肤红得像端午节搽了洋红的蛋壳。他讲完了瞄一眼掩嘴窃笑的小胡,兴奋又缩回去一半,“老罗你别想歪了,就是洗洗衣服,你们了解我的,太出格的事我是不会做的,是吧?”我点点头,老章也双手撑桌点头称是,小胡在旁边,他含蓄得体得像个绅士。老罗也是顾小胡的面子,没好意思追问下去。不过气氛还是被营造出来了,好像在老婆之外没人关爱的男人特别丢人。
   足浴店边上是空阔的工业园区,面积很大,厂家很少,笔直的水泥路上灯光很淡人影更少。深秋的夜风有点凉,但酒精把每个细胞撩拨得像快闪的灯泡。我挑了最宽的那条路往深处走去,边走边跟小白打电话。
   她刚跟闺蜜看过一个电影自己往住处走,接到电话颇感意外。“吔,你今天怎么对我这么好?被情人抛弃了?”
   “是,人家不理我,嫌我老。”刚好有个骑电动车的女工从身边一掠而过。
   “呵呵呵,才明白呀?你确实蛮老的,除了我谁会那么大度!哎,说正经的,Y县好玩吗?”
   我说我们明天可能会去游一个溶洞,她听说过那个景点,当即表示要赶过来参加。
   “不要太猛吧,再说这么晚你怎么过得来?”我有点后悔了。
   “打车呀,不就一百来公里吗?你不付钱我自己付啊,就算是跑两趟机场呗。”她呼吸急促,似乎正加速往住处去收拾东西。
   这个确实太猛了,我原本只想在语言上娱乐娱乐。“这不是钱的事,不安全啊!这么远的路,你又那么性感,司机要控制自己的冲动很困难的。”
   她咯咯咯笑起来,“我真有那么性感吗?”
   “有啊有啊。”
   “那平常也没见你冲动啊?”
   “我那是道貌岸然,我冲动还能让你看出来?”她真要连夜赶过来不仅会让局面变得复杂,确实也存在安全隐患。
   “那行,我明天坐大巴过来。”
   我含含糊糊地答应,自己都弄不清心里的真实想法。
   我顺着工业园区的主干道往前慢跑,跑到近郊居民区时,皮肤发烫汗液蒸腾,就把长袖运动衫脱了绑在腰上继续跑。只千米之隔,这边就是纯粹的农村景象,房子多是两三层的盒子状的小洋楼。家家门口都用水泥抹出七八平米的小晒场。也有七八十年代留下的黑瓦房,住着行动迟缓的老人。小路没有照明,也极少行人,农用车噪声震耳地从身边撞过后就是一片死寂,给人到了午夜的错觉。几个在门前收东西的老人停下手里的活打量我,见我不是在追小偷,也不像在逃跑,就不解地转身进屋了。我绕着村子边上的小路跑了数个来回,看看手表,差不多完成了半小时的定量,才改跑为走往回返。
   每天半小时慢跑是三十多岁养成的习惯,平常在家里的跑步机上跑,出差就在室外跑。几乎做到了风雨无阻。上次同学聚会时,每天早晨还绕着宾馆跑,让老罗他们颇感意外。我从小学到大学都不爱运动,别说跑步这种枯燥的事,就连篮球、足球都不会碰一下,每次长跑测试就像是受难,没跑五百米喉咙就被急速呼入的空气摩擦得刺啦啦地痛,没到八百米就开始腰肌酸胀嗓子眼发甜。现在一口气跑五千米粗气都不会喘,社里每年秋季的登山比赛我都是前三名。    我曾为自己的涅槃感到自豪,小白在敬佩之余却另有见解。她有一次拿着本杂志考我:“当一个男人越来越注重饮食、越来越注重锻炼、越来越看重家庭、越来越不花心,这说明什么?”我想都没想就答:“他终于成熟有责任心了。”
   “错!心理学家的研究表明,这一切都是衰老的表现,准确地说叫初老症。”她把杂志往我桌上一抛,像个设伏成功的猎人骄傲地转身扬长而去。
   杂志上说的初老症症状还不止这些,比如越来越爱家人,不愿结交新朋友,每天不吃绿色蔬菜就会浑身不自在等等,似乎每一条都跟我很吻合。确实很有道理,真正年轻的人谁会担心健康谁又会把心思放在亲情上呢?年轻人相信人生无限长远,只有老年人才会过分看重现在。
   “多跟我们年轻人玩吧,那样你还有救。”小白总在我心绪不佳时以心理医生的姿态给我施舍救生圈。
   我很想,可这些就真的能阻拦时间列车的飞驰吗?
   我更相信的还是能量守恒定律,一切和年轻时反着来,以弥补早年过度挥霍形成的亏空。
   快走到足浴店时,短信铃声响了,以为是小白,但上面写的是:“人呢?真的越狱了?”
   我赶紧回复:“岂敢,刚跑步去了。”
   “这么晚,跑步?跟你闺女通个话吧!她说家里少个人不习惯,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一激动,拨了女儿的手机,半天却没人接,第二次重拨里面才传来嘟嘟囔囔不耐烦的声音:“干嘛呀?人家正写作业呢!”
   “想不想老爸?”
   “……还行。”我能感觉到是一边脸朝下看书一边发出的声音,既无热度,也无意识。
   “我最晚后天回来。”
   “哦,你跟你老婆说去吧。”一秒钟后手机那边传来她妈妈的呼吸声。
  
   一伙中老年人围在糖厂的门口跟保安纠缠,像海浪耐心地围困冲刷着礁石。我以为出了什么事,老章正眼都不瞧领着我们从边门鱼贯而入,“都是附近的居民,要我们付环境损失费,其实我们糖厂污染又不厉害,晚上加班时有点吵也是难免的嘛,县长都表示可以理解,要不然不会把这块地批给我们。”
   “还是你同学厉害,这块地就在城边上,一般人怎么拿得下来?”老罗竖大拇指。
   “也没什么厉害不厉害的,不是县长邀请他怎么会回来投资?县长不支持,拿下地也要被工商、税务们逼走的。”一谈起经商,老章就权威得他人无从置喙。
   老章虽是副总,走在厂区人人都跟他打招呼,像是老农巡视自己的稻田,老农只要把笑容挂在嘴角,稻穗们就得此起彼伏地点头致敬。
   参观流水线时,老章只象征性地穿了个塑料鞋套,一个车间一个车间带着我们串门,每种糖都抓一把给我们品尝,似乎它们都是从自家田地刨出来的花生和荸荠。女工们连头都不抬,手上的动作更麻利了,我们的干扰非但没分散注意力,反倒使她们更全神贯注了。
   那些原材料——白砂糖、代可可脂、植脂末、食用香精等都用比麻袋略小的编织袋装着堆放成墙,体量庞大得让我的胃产生腻味和恶心感。似乎,再好的东西放大一百倍放到你面前也会变成赝品或一种比赝品更邪恶的东西。
   车间倒还算干净,工人们也基本做到了着装上岗。不过走过七八个车间,我连一颗糖都没吃完,嘴里的那颗,出车间时吐在了排污沟里。
   除了一种紫薯芝麻味的巧克力口感稍微柔和些,其他都甜得人打激灵。
   “章总,你们的糖还可以,就是有点太甜了吧?”老曲直言。
   老章哈哈大笑,“一开始我也这么觉得。我们的糖除了卖给婚庆公司,最大的客户群是中小学生,小孩子的口味都是很重的,你不甜人家会说你卖的不是糖。你觉得甜说明你老了。”
   “对对对,我现在也觉得味蕾越来越退化了,喜欢清淡。”老罗附和。
   老曲坏笑起来,“你吃零食喜欢清淡,别的方面可不是这样。”
   老罗指着老曲冲我和老章笑,“这个老曲,人家说糖他说那个,老不正经!”
   我们只想随便看看,老章却煞有介事,参观完车间和厂区,又把我们领到会议室,让一个挂工作牌穿西装套裙的四眼秘书给我们汇报厂里的情况,从厂史、经营理念到产品特色和销路无一遗漏。
   真把我们当省市领导了。
   我们三个手里抟着冒热气的一次性纸杯,对过于隆重的接待颇感不自在。老章不管,坚持把流程走完,听完汇报又让我们看专题片,说解说词和主题歌都是他写的。
   主题歌《甜蜜的事业》的歌词老章曾发短信征询我的意见,当初以为他只是玩票,我自己也不懂歌词创作,就没细看,没想到真谱成曲,还请了一对歌星夫妻演唱。老张说:“出场费花了三十万,服装和制作费花了二十万。”
   老罗直咋舌,“妈的,还是当明星好,几分钟就赚我们半辈子的钱。”
   老章笑,“他们算是好讲话的,其他的人开价更高。”接着讲他跟其他几个当红明星的零距离交涉。
   大家的情绪像电压不足的灯泡,黯淡了两秒钟,老曲拨火说:“老章,你现在也算是词作家了吧,让老方给你包装包装?“
   “我现在不玩这种虚的,我们搞的是实业。全国像我们这样的厂子有几千家,不好好经营在市场上站不住。”老章连连摆手。
   “反正你们亏不了,在市区能拿到这块地,就算糖厂亏了,以后做楼盘都不得了。”老罗掐指算账。
   “你同学真有脑子,说不准就是打着办厂的旗号搞地的。”老曲赞叹地频频点头,不知是被老章同学的智商感动了,还是被自己的洞察力感动了。
   我没心思参与讨论老章同学的智商。参观老章的副总办公室时,小白来信息说,已在来Y县的大巴上了,要我去汽车站接她。昨晚打她手机,只有一半是自己的想法,另一半是酒精的主意。她真过来了,局面就不一定全由我掌控了。    车站和糖厂在同一条街道的同一侧,直线距离不到一公里,其间红绿灯都没一个。我没让老章的司机代劳,自己开车去接。结果早到了近一个小时,小白还没下高速就说人已经到了。等人真的到站时,我的视神经已经由于频频眺望疲惫至极,眼皮都有点抬不起来。
   “别这么冷漠好吗,我真是来看溶洞的,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她撅着嘴,倒有点故意示怯了,似乎真担心我不欢迎。
   准备好了面对一只豹子,结果来的是一只野猫,至少表面上看如此。我倒有点于心不忍了。跟到车站来会合的老章们介绍她时顿然大方了许多。他们在厂里久等我不回,眼看到了吃饭时间,就赶过来陪我接人。
   老章强行往我的后备箱放了一箱燕麦巧克力糖,整整衣裳,对着小白上下打量了一番,“你同事个子好高啊!”
   小白身高也就一米六五,不过老章和老罗个子都矮,觉得她很高也正常,何况她还穿着显高的白色西裤。
   老曲推了老章一肩,“老章你怎么还跟师专一样,见了美女就说个子高?想说漂亮就说呗!”
   老章脸皮上的一根寒毛颤动,“这个这个,在年轻女同志面前还是要含蓄点为好嘛,白老师可是个文化人,不能让人家一眼就看出我们的粗俗。”
   小白咯咯笑着热热地望着我,“你同学蛮幽默的嘛,怎么早没听你提起过?”
   “提起过呀,你不是以为是女同学吗?她一直以为我来Y县是跟美女约会。”我后一句是对着老章几个说的。
   他们都哈哈笑起来。
   一起去溶洞附近的农家乐午餐,老罗直接上了老章的车,老曲像只迷路的羊羔,对着我的前挡风玻璃犹疑张望一番,见小白坐在我身侧,就跟着老罗钻了进去。
   小白指着老曲,“你这个同学有点那个哈,不是想来给我们当灯泡吧?”
   “我们又不做什么,有灯泡没灯泡都一样。”我真做好了老曲坐过来的准备,因为待会老章的车路上还要接小胡。
   “对对对,我们方老师多牛啊!就算是我一头扑到你怀里也照样能开车对吧?”她作势要倒过来。见我目不斜视,脑门碰下我肩头就回身闭眼靠在后背上养神。“我男朋友叫我一起参加他同学的婚礼,妈的,他同学结婚关我毛事啊!除了送钱还要送祝福送微笑,谁来祝福我关心我呀!”她眯着眼嘟囔。
   “那我的同学更不好玩了,他们都比我还老,比我还不帅。”
   她睁眼直起身来,“不会呀,你同学挺好玩的,不装。他们都以为你是我小蜜吧?”
   “是哦,我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你还一世英名?你的底细他们还不清楚?待会我采访他们一下方老师的青春期糜烂史。”她大笑不止。
   我以为她只是说说,在农庄的院子吃农家宴时,她还真的问老章他们我在师专谈过几个女朋友,漂不漂亮。他们不知小白和我的关系到底多深,一个个着急忙慌地替我遮掩。
   “你们几个真是他的好兄弟,那些事他早对我坦白过了。男人哪有不花心的对吧?我们方老师也是正常男人嘛,他要是没几段情史只能说明他没魅力,那我才看不上呢,对吧?”她逗弄地用眼角的波光泼我的脸。
   我咧着嘴苦笑,脑神经分泌的味道却是甜——老章他们全都是刮目相看的样子。
   老罗一直被老章的自信慑服着,像只遇上虎豹的豺狗,始终低眉顺眼拖着尾巴走路,偶尔呲牙也不敢对着老曲,现在总算找到了借以挑衅的制高点。老罗的炯炯目光望望小白,看看我,最后火辣辣地落定在老章脸上,“老章,如果你是教授,老方就是博士生导师,我说他其实是低调,你们还怀疑。”
   其实教授和博士生导师是有交集的概念,不过老罗强调的区别我们都懂。老章嗯嗯嗯地点着头,不停地举杯向我致敬。
   我含含糊糊地应承着。
   唉,虽然有点名不副实,也总算有点没太辜负他们的期望。
   我一默认她设定的角色,小白更不客气了,不仅替我喝酒——其实我有开车任务,不喝酒也没人怪,她非要替我喝,还开口闭口我们我们的,实际上我很少和她单独相处,日常的交往仅限于中午一起吃盒饭,下午一起到出版社边上的咖啡馆喝过咖啡,她说的带她去郊游放风筝之类,从没在现实中兑现过。不过在她的描述里,这些统统变成了家常便饭,连单位组织的到北海的旅游都模糊成了我们两人的私人度假。
   “别看他四十多了,体能一点不逊色于二十岁的小伙子。我可是在少年体校学过游泳的,也跟不上他,他只顾逞能,也不等等我。”她说的其实是工会组织的蛙泳比赛。
   她压根不给时间让我澄清,桌上的和谐氛围也不允许我扫兴。
   小胡在小白的坦率引领下彻底进入自己的角色,说起话来也我们老章如何如何,说的是当年做学生时对老章知识渊博的敬佩,那时老章上课总提她的问,在她作文本上的批语总比别人多几行。老章又嗬嗬嗬地合不拢嘴。
   老罗不停地跟老章、老曲碰杯,“我说呀,我们都别把自己当什么四十几岁的人,只要生活里有梦,我们就青春常在,只要心里有爱,一切日子都甜蜜美好。”老罗昨天被四瓶啤酒灌醉了,今天才喝两瓶就满脸通红,说起话来就有点像中学生念诗。
   他跟老曲演小品一样你来我往地斗嘴。老曲不会抒情,就专挑老罗的错,这句诗是莱蒙托夫的不是普希金的,那句话是尼采说的不是叔本华的,一如在师专时一样。
   我没喝酒,但桌上的气氛令我感动,我日常的社交圈里,更多的是虚与委蛇和明争暗斗,谁都不可能把自己剥光了给人看。这也是我不愿外出应酬的重要缘由。
   太久没这样放松神经肆意享受时光了!
  
   溶洞谈不上有特色,这种喀斯特地形上的石灰岩溶洞,我们省有七八处,最有名的三个十多年前我就游览过,Y县的这个名气并不大。这次游览主要是陪老罗和老曲,他们还很少有机会参加集体旅游,更没有自费出门游览的习惯。    溶洞共五公里长,目前只开发了三公里,简单铺设了水泥石阶和照明灯,有些地段又狭又黑,只能容两三个人通过,我们的队伍就被这狭长的地势割裂成三段,老章和小胡在前,老罗和老曲在中,我和小白断后。在路过一处滴着水的钟乳岩下时,小白怕皮鞋滑,左手撑着我手掌走了十多米,见前面的黄红地线灯朦胧晦暗,就一直把手放在我掌心。“我在想啊,地狱里的景象大概和这差不多吧?太压抑可怕了!”她的恐惧不像是戏剧表演,我也就没刻意松开她的手。
   出溶洞游览山腰的怪石林时,老章模拟导游讲解起一些岩石的造型之精妙,不外乎这个像猴子、那个像老僧拜月。落单的小胡和小白像磁铁粘到了一起,不时低头密语,偶尔扬头把语言的残渣甩过肩头给我们分享。起初我还以为跟我和老章有关,细听全都是网购和新款苹果手机之类的东西。
   老罗和我随着老章移步换景,渐渐地把老曲拉下了,他一人停在山脚的一块老头状的巨石阴影下捂着耳朵打手机。
   老罗说:“一出洞就这样,好像是老婆要他今天赶回去带小孩。”
   “他老婆呢?她不可以带?老曲难得出一次门,这个我是知道的。”老章喘着粗气,肩上挎着小胡的粉红色皮包。
   “他老婆自己要去市里开会,让老曲马上赶回去。我一路劝他,要像个爷们,不能像小孩一样被老婆呼来唤去。他可能正在交涉。”老罗浮现二十年前常见的怒其不争的经典表情,这个表情是老曲配合着他一起造就的。在其他人面前,老罗很少有机会如此经典。
   老曲的婚姻我略知一二。他结婚只比我早一年,是我们班的晚婚晚育的典型。老曲还保持着一个记录,是我们班里唯一还没有调进县城的男生。
   刚毕业时,老曲分在G县最偏远的一所乡村中学,不光离老家远,离县城也远,离婚姻就更远了。他好不容易读大学回来,不可能找个农民结婚。乡下有工作的姑娘,除了数量有限的女教师,就只有数量更稀少的乡镇公务员了。学校的女老师都想嫁给乡里的干部,乡里的女干部又想嫁给县城里的干部。老曲唯一的指望就是尽快调进城。
   他情面比较软,起初不好意思去教育局送礼,后来总算迈开了腿,却张不开嘴。局领导就装聋作哑,每送一次礼就把他朝着县城的方向调动二三十公里,调了三次仍在城郊中学,虽然和县城只隔着一条河,区划上仍算是乡村中学。
   老曲望着对岸的县城,有点像德国人1941年冬天在莫斯科城外眺望红场的心情。那时他已被分泌过旺的荷尔蒙弄得有点神经虚弱了。正好这时学校调来一个同龄的女政治教师,模样算得上姣好,却不嫌弃他的乡村教师身份。女教师对他只有两个要求:一、不能计较她的过去。她在另一所乡村中学教书时怀过校长的孩子,被校长老婆拿只破鞋打过脸。这件事新老同事大多知晓,那校长出面找人才把她调到现在的学校。二、结婚后,老曲要在两年内帮她调进城。她在县城出生长大,不可能与县城隔河相望过一辈子。
   中文系的毕业生对人性的宽容程度远高于大众,更何况老曲那时快三十岁了,不宽容也没更好的选择。
   老曲曾跟老罗说过,他老婆从某个侧面看有点像90年代初香港的某个艳星,“她就是结过婚,只要没孩子其他我不在乎。不洋气的女人我实在提不起兴趣。”
   老罗的意思,老曲是被性饥渴和那女人的媚态摧毁了理智。他老婆看上他,一是他的身高外表还不错,人也本分踏实;二是他虽是农村人,家里的底子倒不差,几个姐姐非但不是包袱,还时常帮衬这个老弟。
   结婚第一年的春节,老婆逼着老曲陪她去教育局领导家里拜年,礼金还是以前那么多,效果却立竿见影,开春他老婆就调到县城最大的中学去了。老曲自己的事却没有下文。局领导说:“几千双眼睛盯着我呢,不可能一下子给你们家解决两个。”
   老曲就在父母和姐姐的资助下在城里买了房子,平常给老婆孩子住,自己周末回去住。
   一开始倒也和睦。女儿上小学后,老婆迷上了打麻将,接送孩子的事全推给老曲,自己整天不归家,后来发展到常常夜不归宿,打完麻将直接去学校上班。老曲没办法,搬到城里住,买了辆摩托车,送完孩子再赶到城郊上班,下班又赶回来接孩子做饭。父亲母亲的角色一肩挑了。
   上次同学聚会时,我还拿他的忍辱负重激励自己。很多方面,他做得比我老婆还周到有韧性。
   老罗则打击他:“你老婆虽然有点姿色,那样的日子,我是一天都过不下去。”
   老曲打哈哈:“习惯了也一样,我用里程表计算过,学校离家里只有十公里,放在大城市,其实一点也不远呢。”
   老章也提醒过他:“这不是累不累的问题,女人太自由,容易出问题的。”
   老曲仍旧憨笑着,“她以前又不是没出过问题。”似乎,他早有了把洪水看作涟漪的心理准备。
   这样大家就不好多说什么了,多说就是执意要破坏他的大度和家庭幸福了。
   接下来的游览有些潦草,我们走一段,就停下来等一会老曲。
   所谓的怪石林,不过是散乱分布在山岗上的一些裸露的岩石而已,有些还被人工打造雕琢过,以便在造型上更接近我们常见的某些动物,比溶洞还无趣。人类之手哪有上帝之手有才华呢?
   老章挎着小胡的女包,撅着磨盘样的臀部(老罗的比喻),姿势滑稽地用手机帮她拍照,老罗落单,就凑到老曲跟前当高参。
   小白甩着修长的手臂在我身边转来绕去,不时用闪动的睫毛和顽皮的嘴角夸饰心情,“总算是带我出来玩过一次啦。不过,你的同学可真土!”她头顶着瓦蓝瓦蓝的天空,说出来的居然是这样的话,我赶紧四顾张望,生怕风把这话传送到其他人耳朵里。
   “上午不是还说他们比我好玩吗?”
   “是啊,他们是比你真实啊,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欲望和心思。你看那什么章总,女朋友打扮得像小姐他也爱,还有那罗老师曲老师,一有机会就偷看我。哪像你,明明心里喜欢还故作清高。土也比虚伪强,你知道吗?”说完她趁无人注意又拉了一下我的手,接着一阵欢笑往山下小跑而去。    Y县还有个水库,晚上原本要去那边晚餐住宿的,老罗和老章协商良久,决定晚上还是去W县,他的几个女网友听说他最好的几个同学来了,同意一起出来聚聚。
   “妈的,我就豁出去一回,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回家,跟你们去看老罗的女网友。”老曲被焦虑弄得灰暗的脸庞忽然红润绽放。
  
   老章决定带着小胡在W县过夜,就抛下司机执意要自己开车。他中午也没少喝,但对酒量和社会能量都自信不已,“没抓酒驾前,我哪天不是装着半斤酒开车回家?连一只鸡都没轧死过……交警?附近几个县的交警队长哪个不熟?不是我的朋友,就是我同学的朋友。”
   谁都拦不住他,我就把老罗和老曲叫到我车上,让小胡监督老章跟在我身后慢慢开。也不敢上高速,在废弃的省道上以50码的时速往W县赶去。
   柏油省道路面残破萧条,除了少数不愿上高速的大货车,没什么机动车。斑鸠和麻雀一伙一伙地散布在路面右侧,偷食农民晾晒的稻谷,车子抵近时,它们腾空让路,在空中打个旋又纸片般飘落。快到W县城时,夕阳像个油漆工,把前方的道路刷得殷红水亮,让人恍惚觉得行驶在金光大道上。
   老曲红着脸歪头抵着老罗的脑袋睡了半路。老罗中途要求停车小便两次,其他时间一直在用手机发短信,间或打个电话,张罗晚上的饭局。夕阳迫山时,老曲从酒醉中清醒过来,观察老罗的脸色说:“我发现随着W县的临近你越来越紧张了,怕那个笑笑网友不敢出来见你吧?”
   老罗轻蔑地斜老曲一眼,欠身上前对着我和小白说:“我们是很正常的朋友,不存在敢不敢出来的问题。”又回过头去数落老曲,“你这个人啊总是自作聪明,其实什么也没真看透。”
   老罗跟一个名叫笑笑的网友的关系,一直是老曲和老章的下酒菜,老罗坚持说只是谈得来,没有非分之想,“我这人还是喜欢单纯的生活,要我家里和外面两边撒谎,我觉得很累。”
   这说辞显然有点外交辞令的意思,那些在外面养小三、小四、小五的男人,享受的不仅是情色,还有那种操控复杂局面的快感,有些人还用上了企业管理教程管理情人。
   不过非要说老罗和笑笑有什么,似乎也不像,说老罗敏于言讷于行可能有点过,但他本质上并不是爆发力很强的人。他当年追做护士的老婆时,就迂回包抄了一两年,先是装病号,接着假装带人看病,最后曲线救国先拿下岳父再拿下她。
   此后的事态也似乎证实了我的判断。
   晚餐设在W县东湖边的鱼乐轩里,召集人是老罗,买单的却是一个开网店的网友诺诺,陪同的是笑笑和一个叫淡然的公务员。诺诺是80后,短发黑框眼镜,单身,说活像崩豆子,颇有女汉子的风范;笑笑是70后,质朴含蓄,和老罗一样做中学老师,对谁都温婉有礼,保持着适度的距离;淡然比她们更年长些,也更大方热情。从她们的身体语言,看不出哪个跟老罗关系特别。
   诺诺说:“我们都喜欢罗老师,他不仅人幽默,还很善于发现各种女性的美,在QQ空间里给我们每人写过一篇文章呢。”
   笑笑和淡然也如是说。
   老罗对女性一向不吝惜赞美,为网友写颂歌的事之前老章也隐约说过。
   老章现场打开手机给我看文章,诺诺和淡然每人两千字,笑笑那篇是三千多。很显然,笑笑是主菜,诺诺和淡然是配菜,但老罗是否动过筷子,是否把菜夹到过嘴里,则是另一回事。
   “她们都把我当开心果,烦闷了就找我逗乐。说实话,我五短身材,也不是大款和干部,美女们这么看得起我,我知足了,更多的我就不想了,想多了也白想。”老罗脸上霞光万道,可能是过于幸福了,笑得竟然有些羞涩。那是种二十多年中我都没见过的表情。
   我忽然就有种幸酸的感动,不管老曲、老罗还是老章,同我平常交往的圈子比,几乎算得上社会底层。在漫长的生存战役中,他们总是被各种力量压迫着、消耗着,无力抵抗,也无意抵抗。居然有一天,他们也能在坚硬的现实中撬开一块,找到属于自己的小空间,这空间里储存的快乐和安慰,竟然和那些长期压迫他们的力量隐约有些相似。
   在这点上,我这个当年的浪荡才子是不是还不如他们呢?
   又屈辱又自豪的情绪撕扯燃烧着我,把面具和羊皮烧毁。晚餐的后半程,我有种回到当年的决绝和勇敢,酒一杯一杯地干。老罗、老章、老曲连连称赞我没丢本色,待他们如当年一样。
   小白眼睛撑得像玻璃球,“你行吗?你平常哪喝过这么多酒啊?他行吗?”又求助似地问他们。
   “白老师,你放心,当年他最多喝过七两。”老罗指的是毕业聚餐,那次我吐得胆汁都出来了。
   “他在单位基本不喝酒的,社长敬酒他都只是咪一小口。”小白说的是实情,这些年我不仅戒了烟,酒也很少喝,特别讨厌那种酒醒后的空虚荒诞感,再辉煌的酒话也无法改变现实生活的拘谨和无趣,所以懒得借酒乱升华。
   “老方,白老师真心疼你呀!”老章抱着小胡的肩头说。
   小白像个捍卫玩具的孩子那样说:“当然啦,他是我小蜜。”
   他们先是检查自己的耳朵,一桌人都笑翻了。
   我头晕心跳,学着老罗的样,幸福羞涩地笑。
   酒喝了几圈后,醉态各现,话题就无法集中了。老罗像只跌入花瓣的蜜蜂,对着诺诺、笑笑和淡然用W县话大声说笑献殷勤。
   老章和小胡先是耳语,后来不时起身去阳台上嘀咕什么。
   小白的那双长腿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晃得我头更晕,“真看不出啊,你还蛮能喝!原来平常都是装的呀?我告诉社长他们去!”
   “不许胡说啊,这是特殊场所特殊情况,二十年的交情你懂吗?你不懂,你总共才活了二十多年。”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
   “说!你敢说我就敢答应!”我被自己的豪气感动得皮肤上闪过一阵寒颤。    “下周末带我放一次风筝。”
   没想到是这个。又浑身一松,像准备跃出战壕献身的士兵突然发现听错了命令。
   松弛下来后,我发现老曲一个人歪倒在包厢的沙发上。
   印象里他今晚没喝到昨晚那么多,怎么坐着坐着就转到沙发上去了呢?
   诺诺说:“曲老师应该没太醉,他从洗手间出来后,还到阳台上看了看月光。”
   老罗从花丛中分身出来,走到沙发前推老曲,“老曲,不要装醉,我们诺诺刚才还夸你长得帅呢。”
   老曲的声音从挡着嘴巴的手臂下泡泡样冒出:“我眯两分钟,头有点晕。”
   老罗回到桌前■着眼角轻声说:“他有心思。”
   是啊,今晚的这个局,就他落单。诺诺之前一直逗弄他,老曲接了几招后就有些兴味寡淡。难道会嫌她没女人味?好歹也那么年轻啊。
   吃饭的单被诺诺买了,老罗执意要请大家去歌厅唱歌。老曲赖在沙发上,“我又不会唱歌。”老罗一把把他拉起来,“我还不知道你不会唱歌?不要关键时刻掉链子唦,我哪会唱?不会唱歌鼓掌还不会?”
   诺诺也走过去请他:“曲老师,不会唱我教你,唱歌不就是有表情地朗诵歌词嘛,这可是你们做老师的长项。”
   老曲就扭捏着从沙发上起来,头垂丧着像是脖子失去了支撑功能,脸上是玩打仗游戏被俘时的戏谑笑容。
   歌厅在湖边的一家体育宾馆的楼上,楼下是一处水上运动中心,旁边有个平展展的巨型田径场,没有围墙,只有网状隔离带。朦胧的月光把它的空阔放大,像一个废弃的小飞机场。老罗说,那里是全省皮划艇训练基地,出过五个全国冠军一个世界冠军。
   老章拍着脑袋,“我早听说过这地方,原来就在这里呀!”
   小胡也恍然大悟,对着老罗说:“我小时候总听大人说,我们县的龙舟队怎么划也划不过你们县,原来你们有这么好的训练基地!”
   小白也很意外,“全省的皮划艇训练基地怎么放在你们W县?”
   老罗自豪地笑,“我们这个湖通着鄱阳湖,湖面宽阔,都是活水。三国时周瑜在这里训练过水军。省里哪有这么好的水面?”
   W县也普及了量贩式歌厅,只是包厢小得可怜,中包只有省城小包厢的大小,一桌人坐下去就济济一堂了。老罗嚷着要换大包,服务生说大包早订完了。老罗对着被刷成米黄的墙壁骂一句:“他妈的,现在都是年轻人的天下,他们太会玩了,吃喝玩乐一条龙。”他本来想号召大家跳交谊舞,笑笑唱歌时,他自己站在茶几前伴舞转了几圈,不是绊到话筒线就是遮挡了屏幕,就扫兴地回到沙发上。
   老曲坐了一会,仰靠在沙方上假寐。老章吼了一首歌,就充当起小胡的点歌服务生。小胡专攻粤语歌,歌路广,嗓子也娇细可人。老章眯着眼打着拍子,惬意得像老电影里的伪保安团长。
   淡然歌声嘹亮,是唱民歌的好手,但适可而止,唱了两首就自发做起端茶续水的服务工作。笑笑在餐桌上被大家的玩笑弄得粉面含羞,脸上的红晕一直褪不下来。她不大会唱歌,偶尔夹在淡然和诺诺的嗓音里哼几句,更多的时候靠着淡然坐着静静地欣赏。老罗的网友就数诺诺是麦霸,点歌时一点一大串,一首一首地往下唱。不少还是男生的歌,我一首也没听过。
   小白嗓子甜美,却不怎么会唱歌,趴在我耳边对诺诺和小胡的自我陶醉指指点点。
   二十年前我曾那么酷爱唱歌,学过吉他,还假装练过一段时间的声,街边那种十块钱一首的歌摊经常光顾。没记错的话,我老婆就是在一个街头歌摊上答应做我女朋友的。那天晚上我一连为她唱了十首情歌,本来要付一百块钱,歌摊女老板说我唱得有感情,就优惠了十块钱。那时我的工资才一百多一点,花九十块钱连唱十首情歌给一个女人,那也不是一般男人能做到的。
   小白在单位内部联欢时听过我唱歌,虽然老嘲笑我跟她爸妈是一个年代的,还是鼓励我多唱,“在座的这些人,就数你唱得还能听,你多唱几首嘛。”
   唱歌是要有观众的,其他人肯定不是我心仪的观众,小白也不是,我们的交往中没有抒情的成分,更多的是游戏和角力。没有观众哪有歌唱的情绪?更何况,对于喧闹的歌厅我有种本能的抗拒,它们给我的印象非但不如大学里的草坪,甚至也不如90年代的街边小歌摊,那种支在排档和夜宵摊旁的小歌摊,本身就散发着一种与日常生活对抗的抒情气质。
   我先后参与了两首歌,其他时间礼貌地坐着当诺诺和小胡的观众。
   小白一直在耳边嘀咕,破坏着我的礼貌。她倒不是很反感诺诺,因为现在的女孩这样自我为中心的很普遍。她更受不了的是小胡,“明明很风尘还酷爱装清纯,那些歌哪是她的菜呀!”
   在两首歌的间歇,她的声音显得大而突兀,我有点坐不住,担心小胡听出什么,就假装上厕所以切断小白控诉的洪流。
   在洗手间时,发现窗外的月亮把田径场照成雪后的草原,银白一片很有仙境之感。
   心想干脆把小白带去散步算了,大家各得其所。回来跟老罗耳语,他也一副乐于成全我的样子,赶紧点头赞同。
   田径场的铁门开着,总共才八九个中老年人在快步走,奢侈得令人冲动。省城的学校有不少塑胶跑道,都被铁栅栏围着,不到上体育课开运动会根本不开门。
   我去车里换了运动鞋和短裤,到400米跑道上跑了八圈。本来想拿下5000米的,小白一直在月色中闪着光找我,她跟男朋友打了一通电话后就“老人家,老人家”地高声唤我了。我不好意思让她等太久,换了衣服陪她到湖边的草坪上散步。
   这么专业的田径场居然免费对社会开放,而且还紧挨着湖面,心想W县人真是幸福,不跑步的老罗真是暴殄天物。
   正在心里为老罗可惜,老罗就领着老曲来找我们了。那时小白正望着夜空跟我讨论白天在这地方放风筝会是什么情形。
   “你们逛了几圈吧?”老罗不好意思打扰我和小白什么似的说。    “差不多了,我们正准备回去唱歌呢。”
   “唱不唱歌没关系的。有个情况,老曲下午在街上看见了他老婆,他打电话过去,老婆非说在市里。他想马上去找他老婆……”老罗急着想回去陪老章和网友,直通通地把老曲和他的心事抛给我。
   “打扰你们散步了吧?”老曲关心的却是我和小白。
   我就以为老罗刚才是开玩笑。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肯定就有问题了。”小白也认定这只是个玩笑。
   “她是有问题,我都想得到是跟谁一起来的。”老曲居然是讪笑的口气,似乎说的是别人的事。
   我和小白一时有些失语,不知该如何面对老曲的坦然。
   我们沿着湖岸缓慢地踱步,身边的水面跳荡如水银。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水面上的月光盛大而耀眼,怎么昨天在Y县没觉得月光有这么亮呢?
   老曲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轻松架势,“我刚才跟老罗老章都讲了,她这样骗我不是一次两次啦,那个男的我都认得,过去是教育局副局长,现在还兼了我老婆学校的校长,到哪里开会都带着她,不开会也老是拿开会和学习为幌子带着她出门开房。她一个普通老师哪有那么多会开!”
   “你,以前没采取过什么措施?”我无法想象老曲说的事真发生在他身上。
   “我去她学校找过那个人两次,人都没见到就被我老婆拦了出来,说我非要搞得她身败名裂她就带着女儿去跳河……我们学校的校长也找我谈过好几次,说没有证据人家可以告我诽谤。他们俩是把兄弟,自然维护他。”老曲晃荡着脑袋,“这种事,很难抓到现场的。今天在你的车上看见她坐在一辆车上,我就想,能不能一家宾馆一家宾馆去找,抓个现行……老章和老罗都反对我,让我听下你的意见。”
   “你凭什么认定他们有那层关系?”小白问。
   老曲脸上又露出旁观者式的冷漠的笑,“开始我也以为别人的提醒是风言风语。有段时间,我老婆突然很着急要去打乙肝疫苗,我才意识到真有问题。那个男的有乙肝不能喝酒,我们教育系统都知道。他本来有希望升局长的,就因为有一次没陪好县委书记的酒,结果……”老曲似乎要费很多口舌阐释不能喝酒真会导致仕途受挫的后果。
   小白着急了,“我就是想知道,你如果真的抓到他们的现行,你会怎么做?你是不是想以此证明你老婆是过错方,在离婚时拿到孩子的抚养权多分些财产?”
   “我没想那么多,我没想过离婚,离婚对孩子伤害太大。如果抓到现行,他们两个就有把柄在我手里……我想,他们今后就不敢再放肆了。”老曲望着高空中那个温柔的发光体。
   我还以为他抓现行是为了砍人,起初还挺担心,听他这么说就有些无语了。
   老曲又念叨着这个县城共有多少宾馆,那个狗校长最有可能带他老婆去哪个宾馆。
   看那架势,似乎在期盼我主动说出开车陪他去扫街捉奸。可是W县街上少说有几十家宾馆,再说了,她傍晚在W县并不表明晚上就会在W县住宿,从这边去市里或其他县城都很近。就算她原本想住在W县,老曲的那个电话肯定也打草惊蛇了。
   我必须给他泼凉水,“我也反对你现在去找,找得到找不到是一回事,真抓到现行,事情也不一定会按你的意愿发展,如果你想保住家庭,局面也有可能会变得更复杂。还是想想更切合实际的办法吧。”
   我们在河边走了几个来回,老罗带着三个网友过来跟我们道别,老章和小胡手拉着手跟在后面,俨然一对新夫妻。
   诺诺给我们每个人留了名片,又用手机存下我们每个人的号码,然后开车把笑笑和淡然带走了。
   老罗一直目送那辆红色别克消失在夜色里,心神才回到自己身体里,见老曲的愁眉还没完全展开,就用手点着老曲的鼻子,“我早就跟你说过,那个女人要不得,当年你还以为我眼红你找了个漂亮老婆。我老婆长得是不怎么样,但是她顾家呀!就算是有花花草草也不会明目张胆,更不会亏待自己的孩子。不是我打击你,我一看你老婆的眉眼就知道她风骚。”
   “老婆漂亮不是坏事,关键是要驾驭得了,驾驭不了就麻烦。”老章的头顶在月光下微微泛光。
   “是是是,你们都说得有道理,我会想个解决办法的。我现在烦的是另外一回事,我女儿这几天感冒发烧没人照顾,我老婆还说要出门三四天,刚好这几天县教研室要来听我的公开课,我哪有空管孩子……”老曲话题一岔,继续埋头碎碎念。
   “这个问题好办,我帮你搞定。”一直沉默的小胡从老章的身影里走出来,“你打听一下那个副局长的号码。”
   老曲却道他背得下那人的号码,他曾经偷老婆的身份证去邮局查过她的通话记录,上面大部分是那个人的手机号,平常在学校还互发短信,周末分开两天有时要通话五六个小时。
   小胡也不听老曲说完,在手机上拨出那个老曲倒背如流的号码,“X校长吗?还记得我吗?想不起来?我是您的粉丝啊,特别欣赏您的口才!您当局长时来我们学校讲过几次话,我鼓掌巴掌都鼓红了,您有印象吗?我披肩发,裙子比较短……对,我是在一小,对,学舞蹈的,刚毕业没几年,以后还需要您多关照。……是这样的,我有个学妹,学音乐的,师专音乐系的系花呢,很想到县中来实习一下,您周一在办公室吗?我想带她过来面试一下……在呀?好的,那到时打扰您啦。”
   小胡满脸不屑地瞥眼老曲说:“放心吧,你老婆明天肯定会回家。”
   老曲鸡啄米样地点头称谢。
   “没想到小胡这么机智。”老罗对着老章赞叹。
   老章嗬嗬嗬地笑:“她在广州时做过公关,见的世面多。”
   小胡却不领情似的扭身松开老章的手,独自往月色深处走去。
  
   老罗在一家比金海岸还小的宾馆订了三个标间,他的安排是,老章和小胡一间,我和小白一间,他陪老曲住一间。“别看门面不气派,干净还是蛮干净的,开张才一年,诺诺帮我找的,她的一个朋友开的,价钱可以打八折。”老罗不担心他的房间分配是否合理,担心的是我们嫌宾馆太小。我们跟着他左转右转,才在一个小街口找到这家名叫“家外家”的私营小宾馆。    老章大手一挥,“钱我付了啊,本来今晚也是由我安排的。”要去前台交押金。
   老罗脸色一沉,一把拽住老章粗壮的胳膊,“老章,不要戳骂人啊!到了我的地盘还用你付钱?我虽然没当什么副老总,工资加课外辅导班的钱,招待老朋友还是绰绰有余的。再说宾馆是诺诺的朋友开的,也不用交押金,我明天直接付账就行。”
   老曲也上前拦老章,“章总,你就让老罗牛气一回嘛,你看我都不去抢。”
   老章奋力前赴的造型在空气中维持了半分钟,像烈士纪念碑上的浮雕,然后呵呵笑着解冻了,他征询地看着我,“行,那就让老罗出回血。”
   一到宾馆我就心不在焉,想着怎么多开一间房。小白猜到我的心思,没事人一样幸灾乐祸地欣赏着我眼底的波诡云谲。
   老罗把房卡给我时特意望着小白说:“这是你们的。”小白把身子转过去,避免和他目光对视,转回来时,仍是那副幸灾乐祸的局外人架势。
   既然是老罗买单,我总不能在这时提出多开一间房,就像收受赃款一样半伸着手没吭声地接下房卡,一时半会不好意思收兜,侧身探头对小白耳语:“这间你住,过会儿我自己再开一间房。”
   小白又一转身,不让我看见她的反应,掉过头来时,就专心看墙上挂着的风格很艳俗水准很业余的油画风景,那种追求小资情调的小宾馆常挂的那种。
   我把小白送到房间,让她先休息,自己去老罗房间聊天。
   “哇塞,你就这么对我呀?好歹陪我看会电视聊会天嘛,多好的月色,多好的夜晚啊!”她四仰八叉倒在床上,故意学影视台词的腔调夸张道。
   “待会待会,我跟他们几个商量一下曲老师的事。你先锁好门。”我心绪纷乱地来到老罗和老曲的房间,门开着,老章的嗓音随着灯光一起喷涌出来。
   老曲刚收到老婆的短信,告诉他明天一起回她娘家喝喜酒,她舅舅七十大寿。老罗正在赞叹小胡真厉害。
   老章替小胡笑纳,转身劝告老曲:“你那个老婆,如果你舍不得休掉她,就一定要想办法驯服她,否则后患无穷。我老婆要是有一点风吹草动,我早就休了她。”老章叉着腰,黑色暗花的衬衣敞开着衣领,露出两撮淡淡的胸毛,活像个打虎英雄。
   老章的老婆没学历也没稳定工作,以前在超市打工,现在基本靠老章养活,她怎么敢弄出风吹草动呢?老章在外面翻江倒海,她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Y县出发来W县时,老婆骑电动车来帮他送手机充电器,见他的车里坐着个红衣女子,也没怎么样,只是骑坐在车上对他喊了一句:“出门不要太调皮嘞。”像劝告也像是叮咛,就是缺点警告的意味,像母亲送别叛逆期的儿子。老章的老婆比他小四岁,看上去比他大四岁,头发干黄,脸色枯萎,一副乡镇中年妇女的打扮,耳垂上还吊着黄橙橙的金耳环。
   “你们放心,总会有办法的。”老曲获悉老婆明天就到家,印堂上的愁云散去,笑得简直有些灿烂,像是取得了台儿庄大捷。
   老罗把门关上,盯着老曲的脸研究了很久,忽然话锋一转:“老曲,现在没有外人,你说句实话,你有没有跟学生那个?”
   老曲双手撑开坐在床沿,像只落在悬崖上休息的大鸟,目光前视盯着地面,嘿嘿嘿笑得有点神经质,并不理会老罗的问题。
   老章也嘿嘿嘿地笑,“那就是真的。老曲,难怪你这么淡定,原来开辟了第二战场。”
   老曲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要乱想……不过有一点是真的,那家伙的一个侄女就在我们学校读初三,经常来我房间借书看。”
   老罗眼球充血,“现在的初中生发育得很早的,很丰满吧?”
   “是哦,看上去和成年人没有两样,她总是故意拖交作文,故意自己来我房间交。说实话,手我是捏过的,其他没做什么,如果那个家伙还是不放手,我就真的不客气啦……”老曲雄视着地面,沉浸在虚幻的雄伟计划中。
   那种仇恨和得意交织的表情令人心惊肉跳。这个老曲,还是师专那个连冰棒都捏在手里化掉的老曲吗?
   老章坐到十一点就去隔壁房间了,怕小胡生气。
   小白不停地用短信跟我联系,一会说烧水壶里面有锈,让我去买矿泉水,一会说房间里有味道,想打开窗户又怕小偷进来……
   老罗看出来了,不停地催我走:“你赶紧去陪白老师吧,不要让美女等太久。”老曲也跟着劝:“重色轻友是不好,不过也不要重友轻色嘛。”
   “她那边有点事,我去处理一下陪她说说话,晚点过来跟你们挤在一起睡。”我猫腰起身,嗓子干痒,开门后在自己的身影里迟疑了片刻。
   轻声敲门,连敲了四五下,身体前倾,门突然洞开,门移开后形成的空虚像吸盘把我猛地往里一吸,我直愣愣地扑到小白身上,溅起一阵体香、洗发水和棉质睡衣混合的热烘烘的气味。
   小白披散着头发抱住我的腰,什么话也不说。
   我抱住这绵软滚烫的身体,起初还有闲心侧脸看着兀自闪光的电视机,几分钟后就分明地感到一股力量在身体里汇聚,然后,我感觉它像一列火车轰隆隆地直冲过来。我预感自己无法阻挡它的汹汹来势了,正想俯下脸去找她的嘴唇,她咯咯咯笑起来松开我,“行了,我满足了。”转身掀开被子上了靠里的那张床,用右臂指着另一张床,“那里,归你啦。”
   我站在原处,失重般跌坐在她指定的位置上。
   “嗳,这次出来还蛮有收获的。”她右手支腮远远地望着我。
   “什么收获?”我的声音似乎是从离身体很远的某个角落传来的。
   “我发现这世道真的很乱,男人太让我绝望了,当官的有钱的没几个好东西。你看你那几个同学,钱赚不了几个,也同样春心荡漾很不安分。”她的眼睛在关了顶灯的昏暗光线里格外明亮,像某种夜行动物。
   “雄性动物嘛,没钱的公水牛就不能想母水牛?”我经常运用动物世界节目里的规则跟她讨论男女关系。    “你不也是公水牛吗?你为什么就不花心呢?我色诱了你那么久怎么一直装得那么好?”
   她此时对我盖棺定论,也就只能顺势配合她的结论了。“你以为你那么好招惹吗?什么关系都没有就整天作弄我,真有什么了,你还不整天骑在我脖子上游街?”之前一直躲着她,确实有这种担心,不过也不是全部缘由。
   “哈哈哈!”她坐起来,“哎哎哎,我有那么女汉子吗?”好奇之外更多的还是得意。
   “我其实是想夸你呢。挺羡慕你老婆的,你虽然年轻时有点荒诞,结婚后还是挺靠谱的。刚才我还想跟自己打赌,如果你碰我,我就让你,不过偶像就此破碎;你不碰我,我就还相信婚姻。没想到你真绷得住……哎,不知我们家小杨以后能不能做到你这样!”小杨是她的帅男友,研究生同学。
   身体里的火车掉头开远了,所有肌肉和神经都松懈下来,我无语地笑笑,躺到床上隔着一米距离和她分析她和小杨帅哥的爱情走势。当然,最后绕来绕去又扯到如何对付色男骚扰之类。她嘴巴里出现的男人基本都在四十五岁以上,她似乎很享受跟中老年男性玩心理游戏时的智力优越感。
   当一个又一个烂熟的男性名字从她嘴里冒出时,这间房就越来越像空着两个铺位的火车软卧包厢。
   那些在单位听了一百遍的所谓花絮和疑惑令我烦躁,我不耐烦地要按静音键了,“不要过分迷信自己走钢丝的能力,走久了总有跌下来的时刻。”转身对着外侧合眼不说话了。
   半夜我醒过一次,上过洗手间出来时,她鼻音颇浓地低喊了我一声。我坐到她床头,她伸出双手环抱着我的脖子把我埋进那团热烘烘的体香中。
   我像只被蚌壳咬住嘴巴的鹭鸶,姿势辛苦地与她贴着脸拥抱了几分钟,然后,一寸一寸地分开,一秒钟可以完成的动作耗费了好几分钟。在黑暗中默坐了好一会儿,梦游一般钻回自己的被窝,一言不发继续入睡。
   此后她的床铺还窸窸窣窣地响了好一阵,我屏住呼吸视若罔闻。
   再次醒来已是早晨五点半,她正在穿衣镜前搽脸刷睫毛,见我起来又切换到日常的交往模式。“你同学肯定以为我们做了什么,这下你惨了。”她洋洋得意地又把自己当局外人了。
   “是啊,真是有嘴说不清了。”其实我很清楚,没人会问我昨晚的情况,连老曲都不会问如此弱智的问题。我也不会对任何人解释什么,否则我真是太辜负老章、老罗和老曲的裸裎相见了。
   但是,我乐于在小白面前把事情说严重些,“这下没脸见他们了,我们早点回吧?”
   “昨天不是说上午去湖上划船,午饭后再回去吗?”她似乎对皮划艇基地兴趣蛮大,或者对昨晚新开发的游戏意犹未尽。
   “算了,下次我再带你来,昨天我老婆发短信来催了,说上午不赶到就别回去了。”昨天晚饭时老婆确实来过短信,问我哪天回,我说周日回时她就不作声了。当时大家喝酒正酣,我也没多说什么。
   站在窗边望见云霞在天际的灰蓝色酝酿时,我忽然有种冲动,要在老婆孩子起床前赶到家里。星期天上午女儿没有安排补习,这也是她一周中唯一可以睡懒觉的时间,这天她们一般会睡到九十点起床。每次都是我去小区门口买早餐。
   小白嘟着嘴埋怨我没劲,见我抬出老婆也就不阻挠,“那你记得呦,又欠我一次活动。”她虽以欺凌我为人生乐事,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却从不胡搅蛮缠。
   “行,以后还你两次。”以我此刻的心态,她要我还十次都会满口应允。
   说走就走。我马上收拾东西,付钱退房后到街边早点摊给小白打包了一份豆浆和麻圆在车上吃,给老罗发个辞别短信后,踩油门直奔高速公路。
   W县离省城只有七十公里,早晨的高速公路清静得像机场的跑道,车子以飞机起飞前的助跑速度飞驰,路边的摄像头快闪也视若无睹。
   到省城下高速时才七点半。城市在周末的慵懒气息里缓慢苏醒,蚁群般的车辆还零散地停放在街边的白格子、小区停车场和地下车库,每个十字路口都畅通无阻,像是十几年前的大街。
   先送小白回单位的单身公寓,然后一口气穿过大半个市区和那座每天都要经过两次的大桥,回到江北新区的家时,仪表盘上的时间刚好指着八点十分。
   拎着三份热腾腾的拌粉、汤包和豆奶登山比赛一样大步上楼,每一步都跨了两三个台阶。喘息未定地开门,鞋垫上停泊的不是皮鞋、运动鞋而是两只绒拖鞋,客厅茶几摆放着两只刚吃过粥来不及清洗的小瓷碗,青花瓷碟上,半只吃剩的包子还在早晨清冷的空气里冒着若有若无的热气。
   两间房都没人,女儿睡的主卧室被褥凌乱,写字台上凌乱地摊放着塑形眼镜的盒子和洗药水小罐,一如平日早晨的样子。
   懒得换鞋,把早点和皮包往茶几上一堆,扑到沙发上打老婆的电话,半天才有人接。
   “你怎么在家?……在出租车上呢,今天上午师大附中有个名师讲座,关于中考数学考点的,我通过行长走后门弄到两张票……你这么早到家为什么不打招呼?省得我们站在路口等了半天的士。”声音里一部分是欣喜,一部分是埋怨,不知哪种成分更饱满。
   失望和困倦合力把我的身体放倒在沙发靠背上,我侧仰脸正对着朝东的窗户,眼睑无力地微阖。那时,一缕橙色的阳光正穿过一片旧楼和树影投射在我家的玻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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