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我看见一个女生走过来,忙迎上前去,十二万分热情地招呼道:“美女,买根棉花糖吧?”她呆了呆,然后不耐烦地摇摇头,走了,把一个雪白的羽绒服包裹着的背影留给我。
我听见隔壁摊子上的大胖吃吃地笑,就把双手袖在袖筒里,装作没听见,自顾自地哼着《发如雪》。我喜欢人家把我当成小老板,虽然充其量我不过是个帮工,父亲的小帮工。
大冷的天,按说生意不会太好,但是父亲说今天晚上是圣诞前夜,广场上肯定会人山人海的,就催着我早早地推着车子出了门。我边走边嘀咕:“这么冷,太阳还在天上呢,谁去这么早呀?”可是远远地,我就看到大胖已经来了,还占了广场边上最好的位置。想想以后还要和这个家伙打交道,我就忍了口气没和他争吵。那个位置没有固定的主人,谁来早了是谁的。唉,看来我只有勤吆喝了。要知道父亲还在家加工冰糖葫芦呢,这个圣诞节,我们是满怀信心要赚上一笔的。
还有一个学期多点儿,我就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的任务了。虽然我的成绩不够好,常常在班里的倒数10名之内徘徊,但我还是打算坚持下去的,最少我要到暑假才能真正走出校门。在前天,也就是星期五的下午,我正在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准备在圣诞节的时候给全班一个惊喜。我首先想到了棉花糖,那些被染成各种颜色的棉花糖如果出现在教室里,会怎么样?沉浸在遐想中的我不由自主咧开了嘴,也许是咧开的嘴巴出卖了我,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是李瑞雪。
李瑞雪是我们的班主任,号称有二十八年教龄的她对我们班很无奈,她常说:“从来没遇见过这么难带的毕业班,这些孩子呀……”她不明白,是她的课上缺少了点儿互动,才让更多的学生打瞌睡。她也明白,我们对几何代数并不感兴趣,我们更关心午饭和CD的价格、演唱会的门票、最新的NBA战况,我敢说,如果她把这些融入教学中,一定会让同学们兴趣盎然,听得进记得住的。她这会儿把我叫起来,我当然不知道她在问什么。“棉花糖……”我下意识地说。全班轰然。李瑞雪咳了一声,笑声止住了。旁边的王点点小声说:“三角关系。”我茫然地跟了一句:“三角关系的解答……”全班再次大笑,有的人还跺着脚笑。我明白自己被王点点耍了,才记得抬头去看,黑板上画着三角形,写着几个数据,可我还是不知道李瑞雪要问我什么。
“赵峰年同学,我真不知道你上课的时候在想什么,你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能回答,我看你还是回家摆摊卖棉花糖去算了。”同学们第三次发出笑声,我听到了某些人的怪笑,那是在抒发心中的快意,大家都被压抑久了,逮着机会就使劲笑个够。我的脑袋轰地一下,脸也燃烧起来,我用冒火的眼睛盯着李瑞雪,直到她严厉地说了声“坐下”,剩下的课我自然依旧没听进去,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上学了,再也不上了!
对于我的决定,父亲没有丝毫的惊讶,一副随便我干什么的样子。我有点慌了,原本计划好的,父亲越是不同意,我就越坚决,可现在——我有点不知所措,父亲点了一根2.8元一包的烟,狠狠地吸了一大口,我看着他的喉结在动,烟被深深地咽下去,过了好一会儿,仿佛那股烟已经参观完了父亲所有的胸腔器官,才慢悠悠地出来,这次是从鼻孔里。烟雾经过他肺部的过滤,很淡了,在灯光下发出淡蓝色。“不上就先不上吧。但是我告诉你,我摆摊卖棉花糖卖糖葫芦的事,你的同学和老师都不知道,我敢保证!”
那么李瑞雪在课堂上对我的讥讽就是巧合了?我可永远忘不了当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感受。不管怎么样,她也不应该这样对待我,我虽然小,虽然成绩差,可,可我也有自尊,超强的自尊心,我绝不能忍受这件事!我连夜做出决定,从这个周末起,加上寒假,我就开始练摊了,为自己今后当小老板做准备。
今天已经是星期天了,我看看电信大楼上的大钟在想,明天的这个时候,我是待在这里,还是硬着头皮去上课?父亲在周五明确地指出,如果我不去上学,他也可能会违法,按《义务教育法》会追究他的责任的。唉!那我呢?
我看到那个穿白色羽绒服的女孩挨着把卖气球的小贩看了个遍,失望地摇着头往回走。这会儿,已经开始上人了,渐渐热闹起来,但还是卖货的比买货的多。她先看看我,又看看大胖,接着又看向我,不,确切地说是看向我的货物,她盯着的是一个粉红色的棉花糖。我知道机会来了,于是卖力地叫道:“棉花糖哎,个大,味道好,货真价实——”大胖也不是傻子,自然也看出了端倪,忙跟着吆喝:“国际最新流行的棉花糖,水果味应有尽有哎——”我瞥了大胖一眼,再次把嗓门抬高:“棉花糖哎,好吃又便宜——”
大胖毫不示弱,扯着嗓子喊:“棉花糖哎,买一赠一了——”买一赠一?怎么可能?等人家来买他肯定告诉人家买棉花糖赠送江米棒,本来就应该的嘛,不给江米棒,你棉花糖缠在哪里呀?这家伙,就会虚张声势,切!
女孩看我们俩的架势,却笑了,那笑很美,嘴角上扬,却没有声音,一看就是个文静的姑娘。大胖看人家乐了,马上抓住机会说:“嗨,美女,来根棉花糖吧,包好吃!还不会让人变胖。”我也不敢怠慢,连忙堆起万分诚恳的笑容说:“同学,买我的吧,个大价公道。”果然这一声同学让她已经转向大胖的目光又朝我这边看来,她带着疑惑地问:“你是学生吗?几中的?”我随口胡诌道:“是啊,五中的,我在勤工俭学呢,帮帮忙吧。”
“给我做个大红色的棉花糖。”就这样,我今天的第一笔生意来了。我小声说:“他的棉花糖不让人变胖,那他怎么胖起来的?撒谎!”这音量我控制得很准,让大胖能听得隐隐约约,这正是我的目的,专戳他的痛处。我能听到大胖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就是不扭头看他。女孩又乐了一回,专注地看我表演,我更加卖力。机器的温度很快就上来了,里面的轮轴快速转动着,轮轴当中那个洞眼里放着的白糖熔了,我拿起一根江米棒,在那上面绕着。那些若有若无的糖丝慢慢地被缠绕到江米棒上,渐渐膨大。“再加深点颜色,我要红红的。”女孩吩咐着。“好咧!”我一边扬声答应着,一边又加进去一些大红的色素。那声音、那动作及其夸张地表现着我的快乐,让胖子眼红去吧。
大胖肯定是一直都在往这边看的,他大声吆喝道:“棉花糖哎——不加色素,纯净无污染,放心食品,食用健康!”我知道他这是冲我来的,但我心里很坦然,父亲做生意从来都是有良心的,他买的色素绝对是真正的食用色素。女孩显然也没理会大胖的“友情提醒”,我更加得意了。
一个棉花糖很快成形了,我的熟练技术已经让我能够用同样的白糖做出显得比较大的糖朵,这就要靠手上的功夫了,愈蓬松愈显得大,还招人喜爱。大胖他能明白这个道理吗?不是我笑话他,只要我来了,他家的生意一准比不过我家的。
女孩接过棉花糖,没有立刻吃,她看了看,又递给我:“再加一个的量,红色再加倍,我要最红最红的,价钱我给双倍。”我有些疑惑,还是接过来了,嘴里连连答应着:“好的,好的。”这回大胖那边真是要红了眼啦,开张头一单生意耶,我就接了个双响儿,还加倍,哪里找这好事去?我又哼起《发如雪》,手脚轻快地继续工作。我大方地给加了好多色素,当女孩拿着那个红彤彤的双倍大的棉花糖离开时,她是非常满意的。我也是很满意地把挣来的钱装进腰包,看着这么艳红的棉花糖谁的眼睛都会发出红色的光的。
人越来越多了,我目送女孩走进广场,广场上已经很热闹了,年轻人的身影居多。女孩拿着棉花糖,没有吃,而是高高地举起。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是把红色的棉花糖当红气球用的,这是她跟男孩子约会的暗号吧?她约了网友?同学?我甩甩头,这关我什么事呀?我又看向那些卖气球的,嘿,圣诞这个所谓的白色节日让他们都选择进了白色及浅色的货,根本没有一个卖红气球的,难怪呀,要不然我哪有这第一笔生意呢?我又甩甩头,发现自己跟上课时一样,又走神了,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大胖已经送走了两个顾客。我忙收回心思,卖力地吆喝起来:“棉花糖哎,各种颜色各种口味哦,给你一个彩色的圣诞节哎——”这种叫卖起了不小的作用,许多人朝这边走来,朝我走来,我的生意再次超过了大胖。
人越来越多,广场上开始嘈杂起来。父亲很快也来到了,我们“双剑合璧”的阵势一下子就压倒了大胖。那些人有的买了父亲的冰糖葫芦,又顺手买我一个棉花糖;有的买了我的棉花糖,还会看上父亲的冰糖葫芦。我们忙得不亦乐乎,因为忙,我的身体也不再感觉冷了,热乎乎的甚至要冒汗了呢。今天的天气不错,我抽空抬头看了看太阳,这冬日暖阳还真给过节的人面子,广场上的人越发的多起来,已经有些拥挤了。我听到父亲也哼起了歌,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陈年老调。
一转头,我就看到人群中那个鲜艳的棉花糖,女孩还在举着,嗬,不累吗?我眨眨眼睛,再看时,发现棉花糖没了,不是没了,是她收起来了,我的好奇心被挑动了,想要去看看那个和她约会的人。我回头对父亲说:“爸,我要去厕所。”父亲瞪了我一眼:“这会儿正是上人的时候,忙着呢,你就是懒牛懒马屎尿多,快去快回,别忘了洗手!”他的话音还没落,我早已解开身上的防水围裙,跑开了。
我向着刚才红色棉花糖出现的地方挤去,我知道那是广场中间的棋盘处,据我对中国象棋棋盘的估算,她应该在红方的最右边的那个炮的位置。我像条泥鳅,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就在我接近那个“炮”的时候,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李瑞雪的声音,不会错!我忙躲在人群中,偷偷地往那边看。没错,李瑞雪穿着格子大衣,围着厚重的紫红色毛线围巾,她教学多年嗓子不好,所以她的脖子总会包得很严实。和她说话的正是那个拿红色棉花糖的女孩,她们在分享同一个棉花糖,女孩吃得很调皮,李瑞雪吃得很矜持。站在熙攘的人群中,她们竟然如此旁若无人。我借助密集的人墙,又靠近了点,想听听她们谈话的内容。不得不说,这时候的我很好奇,也很……那什么,好像是龌龊吧?
“爱雪,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现在一切都好吗?”李瑞雪的声音响起。那个女孩舔了一下嘴唇上的棉花糖,欢快地说:“好,都好,李老师您也好吗?嗓子还经常疼吗?”
一阵风吹过,带来寒意。李瑞雪下意识地拉了一下围巾,把她的脖子护得更严实了:“还好,还好,只要不生气,嗓子就不会太疼的。怎么想起来在这里见面?”叫爱雪的女孩调皮地笑了:“您猜猜。”“是想跟我捉迷藏吧?还说拿着红气球,我转了一圈,只看到这个红色的棉花糖,你可真逗。”
“老师,我本来是想拿红气球的,可是没买到呀,这个也算是个红球吧。”爱雪和李瑞雪说话的样子有点像女儿和妈妈说话,我有点嫉妒,有点心酸,想抽身离开了。不就是个老学生来见老师了嘛,我觉得没有什么值得我好奇的了。
“老师,您知道我为什么选这广场、为什么选红气球吗?”爱雪的话又拉住我的脚,我继续站在一对情侣的身后,没挪开脚。李瑞雪开始猜了:“因为广场热闹呀,因为红气球扎眼呀。方便我找你。”“不是,我原来打算来广场的时候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我选气球也是另有原因的。您再想想。”
李瑞雪温和地笑了,天哪,这笑容她可从来没对我使用过,真是天壤之别呀。“我猜不出,你直接告诉我吧。”李瑞雪老实地说,像个回答不出老师问题的学生。爱雪又吃了一口棉花糖,才说:“您还记得吧?我上初中的时候,因为上课玩小气球被您发现了,您说了我什么?怎么?您不记得了?您说:你不好好学习计算,只顾着玩气球,长大你就去摆摊卖气球好了。不过,就是卖气球你怕是也算不清账呢。您知道吗,就是您的这番话,让我痛苦之后下定决心要好好学习,我一定要学出个样儿来给您瞧瞧。就这样,我一边怀着对您的恨,一边刻苦用功。直到我上了大学也没有对您有一点感激,前天一个学姐也是您的学生,她跟我聊天后才让我茅塞顿开,原来您是用激将法来激励我的呀,我还恨了您那么多年,我,我,我后悔死了。所以我趁着这个周末特意赶回来,就是为了当面向您说一句——”
她说着,深深地鞠了一躬:“李老师,请您原谅我的无知,请您接受我的谢意:谢谢您!谢谢!”她直起身,脸上像是在哭,她抬手去擦脸,棉花糖蹭到了脸上、头发梢上,李瑞雪忙帮她去擦,边擦边说:“你呀,别哭!这么多年,我不知道说过多少次这样的话了,这确实是激将,只能用在那些还有药可救的学生身上,他们自尊心很强,一句话就能点燃起他们的恨,这恨用在学习上就很有用,被误解没关系。你和他们早晚会明白的呀。”她越帮越麻烦,爱雪的眼泪还在流,被弄成了个红红的大花脸。最后,她们忍不住哈哈大笑,我看得也笑出声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忙捂着嘴跑开了。
我回到摊位前,父亲正忙得不可开交,他没工夫责备我耽误了这么久的时间,只是示意我快点出手帮忙。于是我又忙了起来,不过总是会出点小小的错。父亲在一旁终于忍不住,吼道:“你做生意也走神,干啥能干好?”我不吭声,手脚不停地忙碌着,脑子里确实在回想着刚才“两雪”的对话。这个李瑞雪,哦,应该是李老师,她真是个让人感到奇怪的人,我得好好琢磨琢磨她的话。
今天人多生意好,幸亏父亲有先见之明,备足了货物。大胖因为估计不足,都回家拿两次糖了。不太忙的时候,父亲朝大胖努努嘴说:“这小子,聪明好学,在这儿买了我一星期的棉花糖,就死盯着看,我也没在意,没想到他自己也摆上摊了。得亏他肚子里的墨水太少,考虑事情不太周全,只会向钱看不会向前看,要不然我还真干不过他呢。”我看看大胖,又看看父亲,再看看大胖的摊子车,又看看我们的摊子车,在这中间寻找着差距。不由自主地,我又想起爱雪和李老师的话,我想想教室,又想想眼下。突然我想起周五那晚父亲对我不上学的态度,没有惋惜,没有责备,就那么平静,平静得奇怪呀。难道父亲也在用激将法对付我吗?想想父亲对待生活的从容,做个小生意都未雨绸缪,我越来越觉得父亲是别有用心的,他在给我机会,让我自己做抉择……
“下雪了!下雪了!”人群中传来一阵欢呼,“看来真的要过白色圣诞喽!”我仰起头,不知刚才还在的太阳何时不见的。我脸上接住的几片雪花瞬间化成水滴,有着凉凉的感觉。我依然仰着,等那些水滴像泪一样滑落,我想我今晚该把雪地靴找出来,明天一早好穿着去上学。
编辑/姚晟
我听见隔壁摊子上的大胖吃吃地笑,就把双手袖在袖筒里,装作没听见,自顾自地哼着《发如雪》。我喜欢人家把我当成小老板,虽然充其量我不过是个帮工,父亲的小帮工。
大冷的天,按说生意不会太好,但是父亲说今天晚上是圣诞前夜,广场上肯定会人山人海的,就催着我早早地推着车子出了门。我边走边嘀咕:“这么冷,太阳还在天上呢,谁去这么早呀?”可是远远地,我就看到大胖已经来了,还占了广场边上最好的位置。想想以后还要和这个家伙打交道,我就忍了口气没和他争吵。那个位置没有固定的主人,谁来早了是谁的。唉,看来我只有勤吆喝了。要知道父亲还在家加工冰糖葫芦呢,这个圣诞节,我们是满怀信心要赚上一笔的。
还有一个学期多点儿,我就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的任务了。虽然我的成绩不够好,常常在班里的倒数10名之内徘徊,但我还是打算坚持下去的,最少我要到暑假才能真正走出校门。在前天,也就是星期五的下午,我正在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准备在圣诞节的时候给全班一个惊喜。我首先想到了棉花糖,那些被染成各种颜色的棉花糖如果出现在教室里,会怎么样?沉浸在遐想中的我不由自主咧开了嘴,也许是咧开的嘴巴出卖了我,我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是李瑞雪。
李瑞雪是我们的班主任,号称有二十八年教龄的她对我们班很无奈,她常说:“从来没遇见过这么难带的毕业班,这些孩子呀……”她不明白,是她的课上缺少了点儿互动,才让更多的学生打瞌睡。她也明白,我们对几何代数并不感兴趣,我们更关心午饭和CD的价格、演唱会的门票、最新的NBA战况,我敢说,如果她把这些融入教学中,一定会让同学们兴趣盎然,听得进记得住的。她这会儿把我叫起来,我当然不知道她在问什么。“棉花糖……”我下意识地说。全班轰然。李瑞雪咳了一声,笑声止住了。旁边的王点点小声说:“三角关系。”我茫然地跟了一句:“三角关系的解答……”全班再次大笑,有的人还跺着脚笑。我明白自己被王点点耍了,才记得抬头去看,黑板上画着三角形,写着几个数据,可我还是不知道李瑞雪要问我什么。
“赵峰年同学,我真不知道你上课的时候在想什么,你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能回答,我看你还是回家摆摊卖棉花糖去算了。”同学们第三次发出笑声,我听到了某些人的怪笑,那是在抒发心中的快意,大家都被压抑久了,逮着机会就使劲笑个够。我的脑袋轰地一下,脸也燃烧起来,我用冒火的眼睛盯着李瑞雪,直到她严厉地说了声“坐下”,剩下的课我自然依旧没听进去,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上学了,再也不上了!
对于我的决定,父亲没有丝毫的惊讶,一副随便我干什么的样子。我有点慌了,原本计划好的,父亲越是不同意,我就越坚决,可现在——我有点不知所措,父亲点了一根2.8元一包的烟,狠狠地吸了一大口,我看着他的喉结在动,烟被深深地咽下去,过了好一会儿,仿佛那股烟已经参观完了父亲所有的胸腔器官,才慢悠悠地出来,这次是从鼻孔里。烟雾经过他肺部的过滤,很淡了,在灯光下发出淡蓝色。“不上就先不上吧。但是我告诉你,我摆摊卖棉花糖卖糖葫芦的事,你的同学和老师都不知道,我敢保证!”
那么李瑞雪在课堂上对我的讥讽就是巧合了?我可永远忘不了当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感受。不管怎么样,她也不应该这样对待我,我虽然小,虽然成绩差,可,可我也有自尊,超强的自尊心,我绝不能忍受这件事!我连夜做出决定,从这个周末起,加上寒假,我就开始练摊了,为自己今后当小老板做准备。
今天已经是星期天了,我看看电信大楼上的大钟在想,明天的这个时候,我是待在这里,还是硬着头皮去上课?父亲在周五明确地指出,如果我不去上学,他也可能会违法,按《义务教育法》会追究他的责任的。唉!那我呢?
我看到那个穿白色羽绒服的女孩挨着把卖气球的小贩看了个遍,失望地摇着头往回走。这会儿,已经开始上人了,渐渐热闹起来,但还是卖货的比买货的多。她先看看我,又看看大胖,接着又看向我,不,确切地说是看向我的货物,她盯着的是一个粉红色的棉花糖。我知道机会来了,于是卖力地叫道:“棉花糖哎,个大,味道好,货真价实——”大胖也不是傻子,自然也看出了端倪,忙跟着吆喝:“国际最新流行的棉花糖,水果味应有尽有哎——”我瞥了大胖一眼,再次把嗓门抬高:“棉花糖哎,好吃又便宜——”
大胖毫不示弱,扯着嗓子喊:“棉花糖哎,买一赠一了——”买一赠一?怎么可能?等人家来买他肯定告诉人家买棉花糖赠送江米棒,本来就应该的嘛,不给江米棒,你棉花糖缠在哪里呀?这家伙,就会虚张声势,切!
女孩看我们俩的架势,却笑了,那笑很美,嘴角上扬,却没有声音,一看就是个文静的姑娘。大胖看人家乐了,马上抓住机会说:“嗨,美女,来根棉花糖吧,包好吃!还不会让人变胖。”我也不敢怠慢,连忙堆起万分诚恳的笑容说:“同学,买我的吧,个大价公道。”果然这一声同学让她已经转向大胖的目光又朝我这边看来,她带着疑惑地问:“你是学生吗?几中的?”我随口胡诌道:“是啊,五中的,我在勤工俭学呢,帮帮忙吧。”
“给我做个大红色的棉花糖。”就这样,我今天的第一笔生意来了。我小声说:“他的棉花糖不让人变胖,那他怎么胖起来的?撒谎!”这音量我控制得很准,让大胖能听得隐隐约约,这正是我的目的,专戳他的痛处。我能听到大胖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就是不扭头看他。女孩又乐了一回,专注地看我表演,我更加卖力。机器的温度很快就上来了,里面的轮轴快速转动着,轮轴当中那个洞眼里放着的白糖熔了,我拿起一根江米棒,在那上面绕着。那些若有若无的糖丝慢慢地被缠绕到江米棒上,渐渐膨大。“再加深点颜色,我要红红的。”女孩吩咐着。“好咧!”我一边扬声答应着,一边又加进去一些大红的色素。那声音、那动作及其夸张地表现着我的快乐,让胖子眼红去吧。
大胖肯定是一直都在往这边看的,他大声吆喝道:“棉花糖哎——不加色素,纯净无污染,放心食品,食用健康!”我知道他这是冲我来的,但我心里很坦然,父亲做生意从来都是有良心的,他买的色素绝对是真正的食用色素。女孩显然也没理会大胖的“友情提醒”,我更加得意了。
一个棉花糖很快成形了,我的熟练技术已经让我能够用同样的白糖做出显得比较大的糖朵,这就要靠手上的功夫了,愈蓬松愈显得大,还招人喜爱。大胖他能明白这个道理吗?不是我笑话他,只要我来了,他家的生意一准比不过我家的。
女孩接过棉花糖,没有立刻吃,她看了看,又递给我:“再加一个的量,红色再加倍,我要最红最红的,价钱我给双倍。”我有些疑惑,还是接过来了,嘴里连连答应着:“好的,好的。”这回大胖那边真是要红了眼啦,开张头一单生意耶,我就接了个双响儿,还加倍,哪里找这好事去?我又哼起《发如雪》,手脚轻快地继续工作。我大方地给加了好多色素,当女孩拿着那个红彤彤的双倍大的棉花糖离开时,她是非常满意的。我也是很满意地把挣来的钱装进腰包,看着这么艳红的棉花糖谁的眼睛都会发出红色的光的。
人越来越多了,我目送女孩走进广场,广场上已经很热闹了,年轻人的身影居多。女孩拿着棉花糖,没有吃,而是高高地举起。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她是把红色的棉花糖当红气球用的,这是她跟男孩子约会的暗号吧?她约了网友?同学?我甩甩头,这关我什么事呀?我又看向那些卖气球的,嘿,圣诞这个所谓的白色节日让他们都选择进了白色及浅色的货,根本没有一个卖红气球的,难怪呀,要不然我哪有这第一笔生意呢?我又甩甩头,发现自己跟上课时一样,又走神了,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大胖已经送走了两个顾客。我忙收回心思,卖力地吆喝起来:“棉花糖哎,各种颜色各种口味哦,给你一个彩色的圣诞节哎——”这种叫卖起了不小的作用,许多人朝这边走来,朝我走来,我的生意再次超过了大胖。
人越来越多,广场上开始嘈杂起来。父亲很快也来到了,我们“双剑合璧”的阵势一下子就压倒了大胖。那些人有的买了父亲的冰糖葫芦,又顺手买我一个棉花糖;有的买了我的棉花糖,还会看上父亲的冰糖葫芦。我们忙得不亦乐乎,因为忙,我的身体也不再感觉冷了,热乎乎的甚至要冒汗了呢。今天的天气不错,我抽空抬头看了看太阳,这冬日暖阳还真给过节的人面子,广场上的人越发的多起来,已经有些拥挤了。我听到父亲也哼起了歌,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陈年老调。
一转头,我就看到人群中那个鲜艳的棉花糖,女孩还在举着,嗬,不累吗?我眨眨眼睛,再看时,发现棉花糖没了,不是没了,是她收起来了,我的好奇心被挑动了,想要去看看那个和她约会的人。我回头对父亲说:“爸,我要去厕所。”父亲瞪了我一眼:“这会儿正是上人的时候,忙着呢,你就是懒牛懒马屎尿多,快去快回,别忘了洗手!”他的话音还没落,我早已解开身上的防水围裙,跑开了。
我向着刚才红色棉花糖出现的地方挤去,我知道那是广场中间的棋盘处,据我对中国象棋棋盘的估算,她应该在红方的最右边的那个炮的位置。我像条泥鳅,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就在我接近那个“炮”的时候,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李瑞雪的声音,不会错!我忙躲在人群中,偷偷地往那边看。没错,李瑞雪穿着格子大衣,围着厚重的紫红色毛线围巾,她教学多年嗓子不好,所以她的脖子总会包得很严实。和她说话的正是那个拿红色棉花糖的女孩,她们在分享同一个棉花糖,女孩吃得很调皮,李瑞雪吃得很矜持。站在熙攘的人群中,她们竟然如此旁若无人。我借助密集的人墙,又靠近了点,想听听她们谈话的内容。不得不说,这时候的我很好奇,也很……那什么,好像是龌龊吧?
“爱雪,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现在一切都好吗?”李瑞雪的声音响起。那个女孩舔了一下嘴唇上的棉花糖,欢快地说:“好,都好,李老师您也好吗?嗓子还经常疼吗?”
一阵风吹过,带来寒意。李瑞雪下意识地拉了一下围巾,把她的脖子护得更严实了:“还好,还好,只要不生气,嗓子就不会太疼的。怎么想起来在这里见面?”叫爱雪的女孩调皮地笑了:“您猜猜。”“是想跟我捉迷藏吧?还说拿着红气球,我转了一圈,只看到这个红色的棉花糖,你可真逗。”
“老师,我本来是想拿红气球的,可是没买到呀,这个也算是个红球吧。”爱雪和李瑞雪说话的样子有点像女儿和妈妈说话,我有点嫉妒,有点心酸,想抽身离开了。不就是个老学生来见老师了嘛,我觉得没有什么值得我好奇的了。
“老师,您知道我为什么选这广场、为什么选红气球吗?”爱雪的话又拉住我的脚,我继续站在一对情侣的身后,没挪开脚。李瑞雪开始猜了:“因为广场热闹呀,因为红气球扎眼呀。方便我找你。”“不是,我原来打算来广场的时候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我选气球也是另有原因的。您再想想。”
李瑞雪温和地笑了,天哪,这笑容她可从来没对我使用过,真是天壤之别呀。“我猜不出,你直接告诉我吧。”李瑞雪老实地说,像个回答不出老师问题的学生。爱雪又吃了一口棉花糖,才说:“您还记得吧?我上初中的时候,因为上课玩小气球被您发现了,您说了我什么?怎么?您不记得了?您说:你不好好学习计算,只顾着玩气球,长大你就去摆摊卖气球好了。不过,就是卖气球你怕是也算不清账呢。您知道吗,就是您的这番话,让我痛苦之后下定决心要好好学习,我一定要学出个样儿来给您瞧瞧。就这样,我一边怀着对您的恨,一边刻苦用功。直到我上了大学也没有对您有一点感激,前天一个学姐也是您的学生,她跟我聊天后才让我茅塞顿开,原来您是用激将法来激励我的呀,我还恨了您那么多年,我,我,我后悔死了。所以我趁着这个周末特意赶回来,就是为了当面向您说一句——”
她说着,深深地鞠了一躬:“李老师,请您原谅我的无知,请您接受我的谢意:谢谢您!谢谢!”她直起身,脸上像是在哭,她抬手去擦脸,棉花糖蹭到了脸上、头发梢上,李瑞雪忙帮她去擦,边擦边说:“你呀,别哭!这么多年,我不知道说过多少次这样的话了,这确实是激将,只能用在那些还有药可救的学生身上,他们自尊心很强,一句话就能点燃起他们的恨,这恨用在学习上就很有用,被误解没关系。你和他们早晚会明白的呀。”她越帮越麻烦,爱雪的眼泪还在流,被弄成了个红红的大花脸。最后,她们忍不住哈哈大笑,我看得也笑出声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忙捂着嘴跑开了。
我回到摊位前,父亲正忙得不可开交,他没工夫责备我耽误了这么久的时间,只是示意我快点出手帮忙。于是我又忙了起来,不过总是会出点小小的错。父亲在一旁终于忍不住,吼道:“你做生意也走神,干啥能干好?”我不吭声,手脚不停地忙碌着,脑子里确实在回想着刚才“两雪”的对话。这个李瑞雪,哦,应该是李老师,她真是个让人感到奇怪的人,我得好好琢磨琢磨她的话。
今天人多生意好,幸亏父亲有先见之明,备足了货物。大胖因为估计不足,都回家拿两次糖了。不太忙的时候,父亲朝大胖努努嘴说:“这小子,聪明好学,在这儿买了我一星期的棉花糖,就死盯着看,我也没在意,没想到他自己也摆上摊了。得亏他肚子里的墨水太少,考虑事情不太周全,只会向钱看不会向前看,要不然我还真干不过他呢。”我看看大胖,又看看父亲,再看看大胖的摊子车,又看看我们的摊子车,在这中间寻找着差距。不由自主地,我又想起爱雪和李老师的话,我想想教室,又想想眼下。突然我想起周五那晚父亲对我不上学的态度,没有惋惜,没有责备,就那么平静,平静得奇怪呀。难道父亲也在用激将法对付我吗?想想父亲对待生活的从容,做个小生意都未雨绸缪,我越来越觉得父亲是别有用心的,他在给我机会,让我自己做抉择……
“下雪了!下雪了!”人群中传来一阵欢呼,“看来真的要过白色圣诞喽!”我仰起头,不知刚才还在的太阳何时不见的。我脸上接住的几片雪花瞬间化成水滴,有着凉凉的感觉。我依然仰着,等那些水滴像泪一样滑落,我想我今晚该把雪地靴找出来,明天一早好穿着去上学。
编辑/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