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儿

来源 :牡丹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dengscc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我这个人吧,一直不爱做梦。最近这阵子梦却不请自来,接二连三,竟像连续剧一样,隔夜连播,有时甚至还带前集回放,奇妙诡异。朋友笑我,老了!老不老我自个知道,我把一个微笑挂在嘴角,并不接他的话茬儿,又开始寻思起我的梦来。
   无一例外,这些梦,都与小时候在乡里供销社大院儿的日子有关,那时的人和物,在我的梦里来来回回,不停出现。特别是那时养的一只小白兔,在我的梦里左蹦右跳,跳得我魂不守舍,心神难宁。常常在半夜被它跳醒,再难入眠,傻傻坐在床头,感觉那只小白兔就在心里,一会儿跳到了左心室,一会儿蹦到了右心房。
   小白兔是我和同班一个同学换的,代价是一个三节头手电筒。因这次交换,整个四年级一班的同学都觉得我傻。高我一年级的二姨家的表哥,为此还把我叫到学校的墙角一顿狠怼,瞪着眼说我,信球!
   表哥眼大,瞪着眼的样子很是唬人,但我已顾不得这些了,满脑子都是我的小白兔,可爱的小白兔。十岁出头的懵懂少年,依然活在童话的边缘,小白兔不正是我的童话吗!不只当时,就是现在想想,那只小白兔对我的意义也很非凡,因为正是它,抚慰了我丧失小麻雀的心痛。那时的我,迷恋于养各种小动物,但小狗小猫入不了我的法眼,让我着迷的是飞翔于天、驰骋于野或遨游于水的野生动物,因沾了个野字,我更愿意把它们看作是童话世界的一个精灵。总认为,在某一个动物身上,基于某一种机缘,可能就会打开那扇神奇的门。
   那真是最美妙的时光。每天花大量的时间奔跑在田野,快乐到忘记时间。我人瘦小,善于爬树,上树掏鸟是我的强项,一块儿厮混的几个死党,在他们的撺掇下,我晃晃悠悠就上去了,每每把裤裆磨破也再所不惜。当时掏的鸟,很多至今也不知道学名,只记得有一种我们当地叫“架鸡”,一种叫“麻不罗”,当然也有知道的,那就是麻雀,我们叫作“西虫儿”。会飞的,人刚挨着树,扑棱棱就逃了,掏到的往往都是些羽翼未丰的幼鸟,我们称之为“红肚子虫儿”。只是我们并没有养鸟的经验。所谓掏鸟,乐趣也仅仅在一个“掏”字上面,掏到了,游戏一般也就结束了,几个小伙伴一分,回家玩去,等到第二天碰面,彼此询问,结果从来都是死了,扔了。当时玩得怪有趣,现在想想,也确实有点残忍。
   终于等到了那次。前一天我们在教室山墙的瓦孔里掏到了一窝麻雀,一如往常,依然是一窝“红肚子虫儿”,依然是到第二天夭折怠尽。
   但,我的那只竟然还在扭动。有时,一瞬间的感觉,对一个人的触动大之非常,改变人的一生也说不定。当时那只微微扭动的“红肚子虫儿”,对我的触动就堪称巨大,我觉得对我随后的性格养成都起到了很大的决定性作用。当时,我的头脑中,第一次跳出了“命”这个词。当时的具体场景我是想不起来了,但我确信,一定有光,可能是柔和的阳光照在这个生命体上,一个冒着鼻子泡的小孩儿, 蹲在这个活生生的生命体的旁边,混沌的眼睛里顿时点起了亮光。
   男儿温柔起来,往往比女孩儿更甚。当时正是初春,我害怕小麻雀冻着,就悄悄将我棉袄袄襟的线头拆开,掏出一些棉絮,铺在一个纸盒子里,小心翼翼地将小麻雀放进去,为它安了家。小孩子的世界,美在單纯,一只麻雀,便把我的心给拴牢,一切都与我无关了,这就是我的世界。
   但真养起来,却没那么容易,单是为小麻雀选食物,就让我周折费尽。平时只见过大麻雀吃食儿,还真没见过小麻雀如何进餐,只是印象里知道麻雀喜欢吃谷物,于是尽可能多地搜寻此类食物,先试过玉米糁、小米,后试过红豆、绿豆,还试过小麦、大米,眼见着养小麻雀的盒子变成了五谷杂粮集装箱,但就是不见成功。小麻雀躺在如山的粮食旁边,奄奄一息,我蹲在奄奄一息的小麻雀旁,气急败坏。
   为小麻雀三餐难进的我,得到了妈妈的关心,她给我买来了最爱的椰子饼干,那种饼干长方形,甜中带着奶香,用水稍泡一下,我一顿能吃一包。吃着水泡椰子饼干的我突发奇想,我的最爱,是不是小麻雀的菜呢?我颤颤巍巍地把饼干送到了小麻雀的嘴边。谢天谢地,哥德巴赫猜想终于被我破解!小麻雀爱吃的原来也是水泡椰子饼干。
   有了食物,它很快就从扭动变成了翻腾,渐渐地,竟长出了绒毛,还在纸盒里蹒跚学步,毫无疑问,它是活过来了。过了一段时间,小麻雀羽翼渐丰,时不时扑棱着翅膀,竟能飞出纸盒,但它并不飞走,只是出来兜兜风,就又自觉地飞回了纸盒,显然,它已把这里当成了家。更让我激动的是,它对我毫不生疏,十分依赖,我可以把玩它于手掌,抚摸它的羽毛,它可以站在纸盒的边沿和我对视。我沉浸其中,四周挟裹的都是幸福,想想上帝造物,大抵也是这种感觉吧。
   无论大人小孩,都爱显摆,我也不能免俗,拥有这么一个精灵般的玩意儿,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低调。我竟把小麻雀带到了学校。不出所料,在四年级一班引起了轰动,特别是当我把小麻雀随手轻轻一扔,它低飞一个椭圆,又回到我的跟前时,教室里顿时欢呼一片,我还特别发现,坐第一排正中那个总考第一名的冷冷的女神,竟也远远地露出了一个微笑。可以确定,当时我一定醉意朦胧。
   整个班级没了从前的秩序,尤其是男同学,一下午都心不在焉,我知道,他们都在惦记着我的小麻雀。我享受着满屋的羡慕,快乐似神仙。我的几个死党,也骄傲得不行,一下课就跑到我面前,主动承担起维护参观秩序的重任。铁杆小狗最卖力,手都碰掉了一块皮,我感动得不行,但不知他原来自有他的心思。
   放学后,小狗像保镖一样一直把我护送到供销社大院儿门口,在我准备进大铁门时,他拉住了我的胳膊,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让我耍耍吧。我自然满心的不愿意,宝贝似的东西,怎能轻易送人,可我张口就说,中!
   中!直到小狗手捧着我的小麻雀撒着欢儿跑远,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中,我明明想说不中。一个能猜出小麻雀“哥德巴赫猜想”的聪明人,却摸不透自个的心思。此后多年,我都在想为什么当时会说没问题,可能当时语文课本上正讲到友谊、诚信这样的文章,我受到了影响,也可能是潜意识里的面子问题起了作用,玩伴提出的请求,我怎能轻易回绝,年龄虽小,但毕竟是个男人啊。总之,我说了中。小麻雀就这样被带走了,只因我一个连自己都不明白的决定,它当时的想法,心情,还有感受,有谁知道呢!我之所以发出这样的感慨,是因为我这个决定直接导致了小麻雀的死亡。    第二天一早,一夜辗转反侧的我跑到小狗家时,小狗正在院里抱柴火。我见面就问,鸟呢?小狗没有丢下手中的柴火,脸冲窗台点点,我看过去,窗台上倒扣着一个洋瓷大碗,我忙跑过去,翻过碗,我的麻雀正在下面,只是已经冰晶巴凉,死了。真你妈!我忍不住骂小狗。小狗没敢说话,他妈妈却在屋里应了声,谁家娃子,骂到门上了!我不甘心,于是就回她,鸟死了!谁知这个胖婆娘大着嗓门说,不就是一只破西虫儿吗?有啥稀奇的,我赔你一百只。我被气哭了。
   第一次,我深深记住了“伤心欲绝”这个词,比老师让背一百遍都刻骨铭心。整整一个星期,我都很少说话,我在孤独中缅怀着我的小麻雀。至于小狗,哪怕他在我身边转了又转,我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这个坏蛋!
   这个坏蛋当然觉得理亏,也在尽量想法弥补,后来他告诉我,他本家一个哥养兔,刚下兔娃儿,他可以给我要一只来养。听到这,我暂时放下对他的仇恨,立马跟着他去了他哥家。兔娃儿是有,可小狗却要不来,人家养兔是卖钱的,不白给。此时的我,就像刚失去新生儿的妈妈,满腔的母爱无处安放,看着雪白的小兔子,哪还割舍得了。我问小狗的哥哥,一个手电筒换一个小兔娃儿中不中,他说,可中。撇下小狗,我拔腿就跑了。
  二
   用手电筒将小白兔换回,我又用纸盒子给它安了家。
   第一要务,当然还是给它找吃食。都知道兔子爱吃草,但它爱吃哪种草,在此之前,我却不甚明了。我不算纯粹的农民,虽说生在农村,但那時少不更事,等到上学的年龄,我就住到了供销社。我只是农民的儿子,就这也是要打折扣的,因为虽然家里有地,但自从我爹到供销社工作后,就和田地疏远了,我更是陌生得很。不过,养起这只兔子后,我又跟田地建立起了亲密关系,认识了兔子爱吃的老驴干粮、菇菇秧、黄黄苗等众多野草。当然,这都是随后的事。此时正是春天,这些野草尚未长成,我能给小白兔找到的最好食物是洋槐叶。
   供销社后院,能家门前就有一棵洋槐树。
   我的梦里,这些也常会出现。
   能是个女人,当时小五十岁的样子,我们这里将之定性为婆娘。她是百货门市的主任。我上树摘洋槐叶时,最怕她在家,她总爱拿根竹竿在树下捅我,一边总还嘻嘻笑着说,还不快下来,看把小鸡鸡挂掉了!
   能的男人老秦,性格却要好得多。老秦具体名字叫什么,我到现在也没弄清,只是随着大人叫他老秦。他是供销社的会计,一个干净的小老头,话不多,和蔼可亲,对我特别好,他会非常耐心地解答我许多现在看来幼稚可笑、稀奇古怪的问题,这一点,连我爹也做不到。他对气功十分痴迷,每天一有时间,就在洋槐树下修炼,我在树上把摘下的洋槐叶扔在他身上,他也毫不在意,有时我挂在树上下不来,在树上叫,老秦老秦快帮忙。他总是边加快练习速度边说,忍住忍住,这套马上练完。
   我摘洋槐叶时,还有个小心思,就是非常期盼他们家的小闺女杏花出现。杏花长得特别漂亮,虽说她具体样子我已记不清了,但即便是现在,只要一提到漂亮这个词,我潜意识里总是她泛起来,排在最前面。她比我大两岁,当时上初一。我很庆幸这棵洋槐树长在她们家门前,虽然我有点怵她妈这个恶婆娘。
   杏花有两个姐姐,老大桃花,老二梨花。现在已经清楚,桃花是市里大厂的会计,当时只是模糊地知道她在市里大厂工作,一年回来不了几次。梨花当时上初三。我们供销社所在的乡里,有两所初中,乡中都是学习相对好的学生,联中却是只要想上,好赖考个分数都收的学校。杏花上的是乡中,梨花上的是联中。她们三姐妹长得很有意思,杏花就不用说了,桃花长得也很耐看,端庄秀丽,只是梨花,长得确实难看,和桃花杏花根本不像是亲姐妹,甚至还没老秦看着顺眼。在外人面前,一提起桃花杏花,能就眉飞色舞,总说,我年轻时,比她们还好看。一提起梨花,她脸就阴了,张口总是,她是在河滩捡回来的。
   我不信,但一次摘完洋槐叶,院里只有梨花和我时,我问她,你妈说你是河滩捡来的?她说,我就是捡来的,他们不是我亲爹妈,总有一天我会去找我亲爹妈。我觉得问题很严重,忙向能告了密,但能却一点都不担心,哈哈大笑,说,她就是捡来的。说完靠近我小声说,你也是捡来的,她亲爹是市里饼干厂的厂长,你亲爹是市里冰糕厂的厂长。我听得毛骨悚然,被吓跑了,像受了委屈似的,跑到院子里冲她喊,能,能。那时的小孩子,叫了大人的名字,就算大不敬了。
   可她说的话,落在了我的心里,为此好几天我都不太愿意理会我爹妈。长大后了解,同龄人小时候很多都遭遇过类似的玩笑,一笑了之的同时,只是不明白,那时大人们为什么都爱开这样的玩笑。
   后来隐约从大人们的口中得知,能在怀着梨花的时候患了病,药没吃对症,影响了梨花,他们都说,长像倒是其次,梨花的脑子也多少受了影响。我当时倒一直没觉得梨花脑子有多大问题,就是丑点。而且自从我在能口中得知我们都属于捡来的孩子后,不自觉更愿意和她走得近点。
   梨花其实有很多好处,比如她学习成绩虽不咋着,但她爱看书,当然都是些课外书,当时大人们管这种书叫闲书。像《隋唐演义》《一千零一夜》,还有一些前没皮儿后没瓤儿的书,我都是在她那里看的,一本书看下来也不太明白什么意思,但好汉们的排名我们可是背得滚瓜烂熟。
   她还很“冲”,记得一次放学,我在街上挤过人群看到她和一个孬蛋娃子打架,那个孬蛋被她打躺在地上,她骑在上面揪着男孩的头发,冲他脸上吐唾沫。不过她鼻子也出了血。后来我一直跟她回家,在她的小屋,她一边照着镜子擦血,一边说,我最恶心别人叫我丑闺女,长相是爹妈给的,我有屁门!我担心地问,你不怕你妈知道?她说,没事,只要我呆在我屋里不出去,她一辈子也不进来。
   梨花的小屋,其实是她们家灶火隔出来的,外间做饭,她住里间。她家另外还有两间房子,就紧挨着灶火,几层台阶上去的一间是客厅,迎门一拐的里间,就是卧室,卧室里中间一个布帘隔开,里面住着能和老秦,外面靠着窗户是杏花的床铺。她们家的餐厅就在洋槐树下,一个水泥小桌,几个大青石头。每天吃饭的时候,就是能教育俩闺女的时候。我在树上摘洋槐叶时,不止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能总是笑着对杏花说,好好用功,将来上个好学,到时候让你姐在市里给你找个好婆家,你这一辈子就安扎住了。然后用一根筷子敲敲梨花的碗,把语气调成严厉频道说,你也是,不好好学习,没文化,人又不排场,将来连个家儿也找不来。这时候我在树上总是忍不住笑,杏花害羞,低着头不说话,梨花有气没处撒,总是冲我喊,滚蛋!    我没滚蛋,倒是梨花先滚蛋了。
   后来知道,老秦和能并非原配,老秦原先还有个媳妇,得病死了,因为老秦有工作,这才娶了比他小好几岁的漂亮的农村闺女能,后来经老秦活动,能通过招工进供销社上了班。老秦和他原来的媳妇生有一个娃子,因他不太受能待见,直到成家生子一直呆在农村老家。那次老秦的大儿子从村里来给他们送面,我听到了他们的一次谈话。当时我感冒了,老秦说不用吃药,练练气功就能好,他教我盘腿坐在他们家椅子上,双手掌心朝上,叠放在腿上,双目微闭,想象着肚子里有一股气,随着呼吸,正反转够三十六圈,一次坚持十分钟,一天多练几次,寒气就能逼出,感冒自然会好。我在练功,他们在谈话。
   能说,想想梨花我都发愁。老秦和他儿子都不言声。能又说,我的意思是让她回老家,明摆着学不进去,不瞎耽误这功夫了。及早回去去地里干干活,将来成家不抓瞎。大儿子说,我的意思,不行让桃花想想办法?能说,桃花领导换了,新上来的领导不用她,闺女现在也正作难。大儿子说,我总觉着梨花还太小,我虽说十五六就开始去地里干重活,再怎么说我是个男人,梨花可是个闺女呀。这时我听到能开始啜泣,她带着哭腔说,不是是啥。她叹了一口气,又深又长。她说,不是是啥,你也知道,你爹得的是瞎病,我得早做打算呀。此后就都不说话了,我的气功已经练完,但我不敢出声,屋里静了很久。
   听到他们的谈话,我感觉很不妙,打算赶紧向梨花告密。当我隔天瞅机会溜进梨花的小屋时,没想到这秘密她已经知道了。
   当时我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她坐在床沿儿上。她手里拿着一盒洋火,划着一根看着燃尽,扔了,再划着一根看着燃尽。她突然说,我要把这房子点了。我被吓了一跳,怯怯地说,这房子是公家的。她说,谁让他们不要我了。我说,你去找你亲爹亲妈吧。她哼了一下,说,你也信!我接不上话了。停了很久,她说,你以后别再掏鸟了,你不知道,我们都是红肚子虫儿变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一时想起大人说她脑子有问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初三没毕业,梨花就回老家了,直到她走,也没把房子点着。洋槐树下的小屋里,只剩下了能、老秦、杏花三人,水泥饭桌前,能还经常宣传她的好好学习嫁个好婆家的理论,但坐在石头上听的,从此只有一个杏花了。我依然隔三岔五去她家门前摘洋槐叶,这时小白兔已被我养熟,每次都跟着我去,我在树上,它蹲在下面,颤动着胡须翘首以待。大家都赞我养得好,夸小白兔稀罕人,我们高兴着就把梨花给忘了,好像她从不存在似的。
   那时不是现在,谁也没有想到,没多久,供销社又走了一个闺女。
  三
   走的是引弟,老陈家的大闺女。
   老陈是供销社的副主任,当时也是四十多岁,人长得很气派,特别是那个大方脸,直到现在我仍记忆犹新。他爱喝酒,酒量也大,听爹说他是白酒一瓶半,啤酒成捆灌,多少年就从没见他醉过。他很待见我,有好吃的总爱给我留一份,只是有一次,差点没把我害死。那时我还在上三年级,他一个人在家喝酒,我正好路过,他把我喊住,逗着我喝酒。一瓶啤酒喝完,我难受地在地上直打滚,爹妈赶来把我抱回家,我在床上翻腾了一下午,后来总算安生了,但长睡不醒,直到第二天上午才醒过来。从此我滴酒不沾,一沾就难受得要死。爹和他关系很好,没法言语,妈却心疼得不管不顾,当面奚落他说,你这是见不得人家有娃子。
   这句话说到了老陈的痛处。我们这里的娃子特指男孩,女孩称作闺女。老陈没有娃子,她有四个闺女。老大闺女叫引弟,其用意不言自明,但老二还是个闺女,于是他起名叫改改,谁知还是没改来弟弟,老三仍是闺女,这次他起名叫作焕焕,天不遂人愿,老四依然是个闺女,这回他好像不想再挣扎了,竟赖得起名,干脆把老四就叫闺女了事了。
   老陈家这四个闺女,个个漂亮。和我心目中的杏花相比,也不见得就占下风。特别是老大引弟,端庄大方,轻言细语,整个供销社大院,就没有说引弟不好的。特别是我妈,总夸她又排场又恩德,几次和引弟她妈说要引弟跟我家。引弟她妈也很好看,只是我印象里她一直有点弱,遇事没有主见,说话吞吞吐吐。她和我妈关系很好,当我妈说让引弟跟我家时,她就会让我妈拿我给她换,俩大人一笑,也就算了。
   引弟没成家时常来我家,帮我妈做好多家务,还常辅导我学习。其实她学历并不高,也就初中毕业,不过听说当年她学习很好,总考全校第一。只是她妈生闺女,也就是老四时难产,落下毛病,需要人伺候,她是现成的人选,就不再上学了。我很喜欢她辅导功课,她在我旁边一坐,我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我们家没有女孩,我只有一个哥哥,我一直渴望有她这样一个姐姐。
   那時她正谈恋爱,对象是乡政府的秘书,记得好像大家都叫那人小罗。小罗人长得白净,个子很高,引弟的个子在我们大院儿的女生中就是最高的,但小罗还要比她高出多半个头。小罗总来供销社找引弟打乒乓球,每当这时,我就去捣乱,拿个作业本让引弟辅导作业。可我妈总是很快就会出现,把我拽走。对于这个小罗,大院儿里的人都很满意,我妈就常絮叨,人家小罗要长相有长相,要才干有才干,还在公社上班,咱引弟就应该找这样的头。有一点大家私下也常说,小罗的爸爸在县政府工作,好像还是个小头头。但我对小罗却没有一点好感,甚至充满敌意,总觉得他的出现,是在抢我这个姐姐。
   不过,引弟和小罗最终没能成了。原因当然不是因为我的反对,而是她爹老陈横插了一杠子。老陈说,和小罗谈对象我不反对,只是,必须倒插门。小罗是啥意见我不知晓,听说小罗的爸爸那是坚决反对,一丁点儿妥协的意思都没有,他还托乡里的领导捎来话,说引弟嫁过去就把他安排到城里工作,还说老陈家闺女多,随后再招女婿也是现成就意。老陈也不客气,托乡领导回话,说闺女是他老陈的,他愿意让谁招就让谁招,县领导门楼高,他高攀不起。谁也没料到,一门大家都看好的亲事,就这样搁耽这儿了。
   那段儿引弟她妈没少找我妈聊。记得一次是晚上,我已坐进被窝,靠着墙嗡嗡小声背书。我妈坐在床沿儿,引弟她妈坐在当间小椅儿上,引弟搬个小登子坐在她妈身后的墙角。四十五度的灯泡,照得屋里发黄,引弟她妈还没开口,泪先下来了。印象里引弟她妈就爱流泪,能私下常说她是个“泪瓢”。“ 泪瓢”掉了半天泪说,俩娃子没啥,俩大人倒摽住劲了,真熬焦。我妈说,再劝劝老陈哥,咱闺女一辈子的事。引弟她妈说,老陈哪回听过我的,在他跟前,我就是个受气篓。引弟她妈说说哭哭,哭哭说说,我妈在一旁不时说着宽慰的话,说来说去也没什么可行的办法,引弟一直坐在墙角不言语,我只注意到她在不停抠指甲。我还是老样子,课文没背到一半儿,就歪在床头瞌睡了,涎水流了一被子。    那夜她们应该说到很晚,妈叫我起来脱袄睡觉时,我感觉天都快明了。脱袄时,我迷迷糊糊,看了一眼屋子,小椅子和小凳子还在原地,引弟和她妈已经不在了。那夜后来她们说了啥我不知道,但后来我妈一直说,引弟是个人物,年龄不大,拿得起放得下。
   引弟心里咋想我不知道,不过我印象里她確实把小罗放下了,小罗几次来找,她都不见,小罗都颤着肩膀哭了,她也没有心软。
   小罗被他爸调走后不久,引弟就成家了,巧的是和引弟成家的这个男人也姓罗,但大家没叫过他小罗,都叫他“蛮子”。他家是哪里的我一直没弄确切,现在琢磨好像是信阳,因为除了他的南蛮口音,他做的鹅块我现在想想口里还有余味。当时他跑车,给供销社送过一段儿化肥,引弟她爹正好主管生产门市,卸车的空,他常给老陈做几个炖菜,陪着老陈喝酒。想必是这期间,赢得了老陈的好感,更可以确定的是,他是愿意倒插门的。
   其实“蛮子”人挺不错,实在,话不多,勤快,眼里有活儿,对引弟也很好,可以说是百依百顺,对老陈更是言听计从。但是我总觉得有点缺憾,拿个头来说,他就要比引弟低上半头,站在一起,总显得不那么般配。引弟对这门婚事的反应一直很平淡,没见有过大喜,也没见有过大悲。引弟她妈心情有点复杂,几次当着引弟的面对我妈说,委屈闺女了。引弟反说,我有啥委屈。引弟她妈看着引弟的脸色,忙说,没啥,没啥。最兴奋的是老陈,过事那天,高兴得合不拢嘴,几十桌酒席他带着“蛮子”挨桌敬酒,一些老伙计起哄说,这回有儿子了,必须大杯喝。老陈一边豪爽地喝尽大杯中的酒,一边豪气地大手一挥说,不光要有儿子,还要有孙子。他显然成了主角。
   “蛮子”招到老陈家后,他们没有住在供销社大院儿,而是住在供销社仓库大院儿。当时引弟在供销社的食品门市上班,“蛮子”则承包了那时还叫食堂的供销社对外营业的饭店。
   引弟肚子显出来的时候,正是我把小白兔抱回来喂养的时候,一直忙着摆弄小白兔,加之还是个少年儿童,对引弟肚子的渐变过程我毫未留意,只是某一天,她站在我家门前,我突然发现她肚子高挺,当时还有几分惊恐。我悄声问我妈,引弟姐儿吃胖了,还是得病了?妈妈被逗笑了,她说,引弟身子笨了。大人们总是很有意思,说话隐隐晦晦,我似懂非懂。这时引弟已经不上班了,他现在可是他们家的宝贝,听说之前去了一趟城,城里医生检查出来说是个男孩,又听说她心脏不好,需要安心养胎。无事可做的引弟,常呆在供销社大院儿,有时在她家,有时来我家,闲侃。“蛮子”像个太监似的,毫无征兆地不时出现在引弟身边,一会儿端碗什么汤,一会儿递个湿毛巾,殷勤得不行。他还不让引弟碰我的小白兔,说担心孩子将来像兔子一样,长个豁子嘴。为此我恨了他好长一段儿时间,能则笑话他说,看你将息的样,真给你爹一个样,干脆娃子让你们怀算了。伴着一屋子婆娘们的笑,“蛮子”红着脸溜走了。我发现,引弟也笑了。她两腮腓红,松松地靠在床头,安静而美丽,圣母一样。
   农村有句话叫“人生人,吓死人”,到引弟生孩子的时候,我是真见识了。那天早自习回来吃早饭,我用眼一扫,小白兔在墙角一动不动,再一瞅,一只老鼠和它迎面相对,虎视眈眈。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蹑手蹑脚过去,一把抓起了老鼠,其实我都没料到我能抓住,正得意,没想到老鼠挣扎一下,反口咬住了我的大拇指。妈吓得丢了碗筷,爹则大声喊,快扔了,快扔了。我忍着疼,快步跑到院里,把满腔的忿恨化成力量,举手狠狠将老鼠摔在了地上,怕它不死,我又连跺了四五脚。这时我才发觉,大拇指鲜血直流,疼到钻心。饭是吃不成了,爹妈拉着捏着手指的我,跑到了供销社南边的乡卫生院。
   白大褂不紧不慢,将我血肉粘连的手掰开,用药棉将血擦去,又拿来一瓶他说是双氧水的液体,直接就倒在了我的大拇指上,我还没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大拇指给下了油锅一样,白沫沸腾,我那个疼呀。
   白大褂给我包纱布时,不知刚才去哪儿的妈跑了进来,说,引弟难产。当时我并不知道难产是咋回事,但我能感到事态很严重,因为大家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了过去,撇下我,不约而同出了包扎室。我也忙跟了出去。后院,一条长走廊的尽头就是手术室,老陈、引弟她妈、“蛮子”都在,能也在。我刚走上走廊,手术室里猛然几声“惨叫”,一下把我惊得在廊头不敢向前。一会儿又是几声,这时我辨出,就是引弟。我猜测不出里面是怎样一种惨状,只见外面几个人一个比一个脸色难看。引弟她妈不用说,又掉起了眼泪,老陈咬着牙,大口吞烟,老实的“蛮子”也不淡定了,把头发挠得像个鸟窝。
   我听见妈说,动手术呀,取出来。能在一旁说,院长去城了,联系不上,其他人没技术。引弟她妈哭着说,我说去城生吧,你们说不用。闭住你那臭嘴,老陈不耐烦地这一旁吼引弟他妈,现在说这话还有屁用!连娃子都生不出来,还能干点啥,跟你一样没用!老陈的话震得走廊里嗡嗡响,大家都没了话,只能听到引弟她妈不时的抽泣声。
   这时手术室的门突然开了,里面探出一个小脑袋,大家忙围了上去。我在远处没听清里面说了啥,只听见引弟她妈“哇”一下哭出了声。我的祖宗呀,你不哭了中不中!老陈又吼引弟她妈,接着问小脑袋,里头啥情况,你总得说清吧!这次我听清了,小脑袋说,人晕过去了,出血太多,医生让问,保大人,还是保娃子?
   我的老天呀,世上咋还有这种选择题!我能感觉到,大家都在看老陈,手术室门口一下静得不得了,连引弟她妈的抽泣声都听不到了。保、保大人,“蛮子”先发了声。小脑袋转头要走,老陈突然抓住门说,保娃子。小脑袋问,到底保大人还是保娃子!老陈咬着牙说,保娃子!我是他爹,我当家!老陈话音没落,引弟她妈瘫在了地上。
   从那时起,我一直怕医生,我觉得他们这个角色像个裁判,高高在上,冷酷无情;我还特别恨能,我一直信她关于孩子是河滩捞回来的理论,没想到在引弟这里受到了意外的惊吓。
   引弟命大,听说大家慌乱中安托住了新生命,回头准备收拾引弟时,她自己慢慢睁开了眼睛。    皆大欢喜,母子平安。老陈在供销社大院燃放了一院的鞭炮,把我的小白兔惊得躲在床下一天不敢出来。老陈一激动,还托人从市里买回来一台电视机,这是供销社里的第一台,我记得好像是飞跃牌,十二英寸,黑白的。本来老陈打算孙子满月时首映,算是给孙子的礼物,可是爱看稀罕的人太多,他架不住撩骚,提前開了机。那叫一个盛况空前,里三层外三层,拉着大人,拖着孩子,里面的还好说,外面的也就是听个响。当时正放的是《乌龙山剿匪记》,现在剧里好人的名字已经记不清了,倒是坏人“钻山豹”至今记忆犹新。
   引弟在医院住了十来天,就回到了供销社仓库大院儿的家。我妈经常过去看看,有时我也跟去。引弟她妈一天基本在那边待着,听她说引弟已经没啥大事,养养就行。那几天我还是比较幸福的,晚上在老陈家有电视看,白天到引弟这边,总有好东西吃,当然,我最爱的还是亲戚朋友瞧引弟拿的椰子饼干。起初我妈不让我进引弟的屋,说不干净,不过在她不注意的时候,我还是溜了进去。
   引弟躺在床上,小毛娃儿就在她身边,我仔细看看,屋里也并不像妈说的那样,其实挺干净,只是味道有点特别。引弟和小娃都很安静,我也不好意思闹,搬个小椅子乖乖地坐在床边,边吃着引弟给的椰子饼干,边参观引弟的小毛娃儿。这时小毛娃儿已经有名字了,叫“胜”。老陈给起的,当时几个人都说不好,说容易让人联想到土话“盛蛋”。老陈却不以为然,他说,我这个“胜”,是“胜利”的“胜”,就像当年红军,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胜利了!
   不久前医院发生的事好像不存在一样,或许大家都忘记了吧,连我也恍惚了。只是引弟有了不同,具体有什么明显不同,我也说不清,反正直觉告诉我,她和以前不一样了。她常爱发呆,看着小毛娃儿一看就是半天,有时她妈和“蛮子”给她说话,她眼睛明明看着他们,却并不答话,看得出,她神儿不知跑哪儿了。还有一次,屋里只有我在陪她,我吃着饼干一抬头,发现她正在看我,我刚不好意思,却发现她哭了,我傻傻看着她,眼见她不停流泪,我慌了,忙问,姐儿,你咋了?这时她已抽泣得不行,话也说不太清,她说,不咋,你给姐儿拿根毛巾。我忙找根毛巾递给她,她接过毛巾捂在脸上,身子抖着,先还是抽泣,接着就哭出了声,牙咬住毛巾也止不住。不知为啥,我在一旁也哭了。
   几天后,引弟小娃儿满月的头一天,我终于知道引弟为啥哭了。
   那天我记得应该是过星期,从中午开始,整个供销社的人就开始忙,大人们在老陈主任的指挥下准备第二天“胜”的满月宴,小孩们跑前跑后跟着瞎掺和。傍晚的时候,老陈两口子先开了一桌,正准备招呼大院儿的领导吃饭说事,改改慌慌张张从供销社仓库大院跑了过来,对着众人,改改说不出话,只是哭。老陈已经拿起了酒杯,忙问,咋了?改改哭着,用手不停指东边。供销社仓库大院儿在东边。老陈愣了一下,扔下酒杯就向仓库大院儿跑,引弟她妈,改改,还有供销社几个人慌慌张张都跟了过去。
   我是随后到的,等到供销社仓库大院儿,里面站着不少人,引弟家门前的灯亮着,门前停着一辆“小飞虎”。引弟抱着小娃,站在门前灯下,引弟她妈坐在车前的地上哭,“蛮子”站在引弟她妈旁边,不知所措,老陈双手叉腰站在引弟对面,呼呼喘着粗气,他背对着灯站,从后面看,身影又黑又大。
   我听见老陈半吼着对引弟说,你给我弄这一手,你是想气死我不是!引弟没有搭腔。老陈接着发火,这二十年我算白养你了!引弟还是不理他。引弟她妈坐在地上哭着说,闺女,你不能走啊,你不要你妈了?哎?你不要你妈了?引弟她妈问得悲切,在场的几个婆娘都开始流泪,我在人群后听着引弟长长出了口气,死沉死沉,她带着哭腔说,你们就当我生娃子死了。
   当夜,引弟最终还是走了。我一直不清楚引弟是如何知道医院发生的事儿的,可能是她妈说的,也可能是能告的密吧,或许是我哪次说漏了,也许她本就知道。总之,引弟走了,听说去了“蛮子”老家,据我所知,此后十几年再也没有回来。引弟她妈那天哭得死去活来,后来在床上躺了几天都没起来。听爹讲,那晚老陈喝了很多酒,醉得一榻糊涂,拿手啪啪打自己的脸,拉都拉不住。对我来讲,印象最深的,还是那晚的引弟,她站在灯下,头上裹着毛巾,脸刷白刷白,不知为啥,我一下想到了当时电视里正演的武则天。
  四
   引弟走那晚,还有一个情节令我记忆深刻。当我在人群里转过头抹眼泪的时候,我看见人群外,泪流不止的改改和峰站在一起,她的手和峰紧紧拉着。
   峰是供销社仓库主任老李家的娃子,他、改改,还有我哥,年龄一般大,而且是同校同级,当时都在乡中上学,读初三。他们仨学习成绩都很拔尖,全不像我是个赖毛学生,当时我们这里的乡中,在全县排名都比较靠前,而他们,总是全年级前几名。这其中峰和我哥要更好一些,峰擅长语文和英语,我哥擅长数学,那几年,不是我哥考全年级第一,就是峰考全年级第一,改改也总是在前十名以内,当时乡中流传一句话:好学生都出在了供销社。
   衡量他们仨是好学生的标准是一样的,都是看成绩,但他们仨成为好学生的过程,在我看来却不大相同。我哥和改改属于死学,起早贪黑,废寝忘食,相比之下,峰要轻松得多,我印象里,就没见他正儿八经看过课本,老李就常说,这毬娃子要是再用点功,考个全县第一都不是事儿!
   那时峰是我的偶像,当然不是因为他的学习成绩,而是因为他除了学习成绩以外的一切。他简直是我童年生活里的一盏明灯。我是第一次从他身上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种衣服叫 “夹克”。要知道,当时我们还都是买布做衣服,每到过年,做一身军警绿或公安蓝的制服就是当时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我第一次从他脚上见识了新式的旅游鞋,雪白、厚实、高帮,把裤脚向里面一塞,走路呼呼带风,那叫一个气派,而我呢,顶多不过一双白力士鞋。我还是第一次在他手中见识了单放机,记得好像是“三洋”牌,磁带一放,耳机一戴,“this is……”“that is……”,哎呀,世上咋还有这种宝贝呢!    这些装备当然都是他爹老李给他添置的,虽然我们说老李是他爹,但他叫爸,供销社大院儿里,这是他独有的、洋气的叫法,这可能与他们的出身有关,他家是县城的,地道的老城人。记得那时老李总是梳个奔头,湿湿地,穿的黑色中山装,洗得干干净净,特别是那双皮鞋,擦得一尘不染,黑明光。大人们私下常说他是“三黑”:黑袄、黑鞋、黑骶脑。老李总爱把中山装双襟儿掖在身后,双手插在裤兜,站在大院儿里,抖腿。现在想想,他那时给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这样,而每当这时,他必定是口中叼着烟卷,歪着嘴,似笑非笑地看着一切。峰他妈在城里生产公司上班,带着他姐儿住在城里,峰是初一时转学过来的,为的是乡中的教学质量,他随他爹住在供销社仓库大院儿。
   供销社仓库大院儿在供销社大院的东边,我们都叫东院儿。东院儿要比供销社大院儿小,但更好玩儿一些。它的建筑形式很像个曰字,孔子曰的“曰”,四面高大的房子是仓库,中间一排七八间矮一些,都是住房。住房前后,长着许多高大的桐树,每年春末桐花开时,满院香气,甜润甜润。仓库里物资丰盛,一应俱全,仓库里的罐头,我们就偷吃过不少,记得最好吃的是桔子罐头,梨罐头也常偷吃,不过我们只喝罐头水,那些不软不脆的梨块儿,都被我们连同罐头瓶一起悄悄扔掉了。这些事儿,我都是跟着峰干的,那时我是他的跟屁虫,关系比我哥还要好。
   跟峰在一块儿,我最喜欢的还是听他唱歌。他有一把吉它,不知道他是何时会弹的,可能他有这方面的天份吧,一首歌,没有谱子,他唱几遍,就能用吉它弹出来。我就不行,他也教过我,直到我把手指磨烂,几个音符也不听我的使唤。每到星期天,我就跑到东院,在峰的小屋,他坐在床边儿抱起吉它,穿旅游鞋的一只脚踏在一个小凳子上,手轻轻一拨,音乐就响起来了。这时,他一般都将夹克的袖子卷起来,又露出了我馋羡不已的衬布,明光明光。他低着头,用心拨弄着琴弦,前额稍长的头发微垂,等弹一会儿,他就开唱了:三月里的小雨,淅沥沥沥沥沥,淅沥沥沥下个不停……小雨陪伴我,小溪听我诉,可知我满怀的寂寞……然后他把头发轻轻一甩,抬头微闭着眼接着唱:请问小溪,谁代我追寻,追寻那一颗,爱我的心……其实现在想想,当时并不明白音乐表达的是什么,但我喜欢那种气氛,一天毛毛糙糙的我,只有这时才能安静下来,虽然不知道什么是寂寞,但似乎确定竟是有些向往这寂寞了。不知道身边的改改有何感想,反正我是听着听着就醉了。
   改改每次来,都是峰让我去叫的。改改原来在供销社大院住,初二那年搬到了东院儿,和她姐儿引弟挨着住,她、峰,还有我哥都是平时住校,星期天回来住。我来听峰唱歌时,峰总让我去叫改改,那时觉得改改很给我面子,每次我去叫她都不回绝,总是我先走,稍停一会儿,她就静静地来了。
   改改是个很腼腆的闺女,见了生人就脸红,但她很爱笑,两个酒窝一闪一闪,很好看。改改平时话不多,声音总是低低的,进了屋就静静地坐在一旁,手里往往还拿着一本书。峰一曲一曲挨着唱,改改也不抬头,只是低头盯着书,不过我发现,她看的总是那一页。
   这时我总感觉,东院里静极了,风开始变得轻柔,醉熏熏地在桐树间的阳光里流淌,连同着我的发育未全的所谓思绪,还有尚未弄明白但心向往之的寂寞。听着听着,我总会睡着,可能是一天玩的业务太过繁忙,终于在这舒适的氛围里挂了空档。迷迷糊糊,不知睡之深浅,也没人叫我,醒时总是一个激灵,可能是潜意识里恐惧飞来的老师的粉笔头吧。意识稍定,才感觉嘴角已是涎垂成河,唯恐丢了人,一边掩饰着去擦,一边偷眼去看峰和改改,他们的注意力并不在我这边,他们已停止了歌唱,只是在轻声细语着什么。待我的意识恢复到去听他们交谈,他们却若无其事地住了嘴,改改又低头翻开了她的书,峰又轻轻地抚弄起了他的琴弦。
   听起歌来,我总是不能先走,因为只要我一说走,改改就也随着说要走。这时峰就开始急燥,对我是威逼利诱兼而行之,往往他都能胜利。
   但他最终因这胜利挨了他爹的狠揍,哈哈。
   这件事我记忆颇深,因为在我的人生中具有“启蒙意义”。那天应该是个星期五或星期六的晚上。晚饭后,我到峰的小屋玩儿,那天峰很大方,特意开了一罐牛肉午餐罐头,他把一片递给我说,叫改改去。若是平时,晚上改改是叫不出来的,一个女生,晚上咋能出去疯,何况有引弟和老李两个监工在。但那天婚后的引弟随“蛮子”回了老家,而老李回了城,那几个同院的供销社的职工,自然不会管这闲事,而且他们饭后早不知道晕哪里去了。惦记着午餐牛肉,我飞跑着去叫改改,到了改改的小屋,把峰的意思说了,没等改改言语,我就跑了。回到峰的小屋,峰见改改没和我一块儿来,不让我动牛肉,非说等改改来了才能吃。峰在屋里不停转圈,埋怨我办事不力,几次催促我再去叫。我正磨叽呢,改改来了,我比峰还高兴,理直气壮又抓起一片午餐肉塞嘴里。峰递一片给改改,改改没接,问哪儿来的。我嚼着午餐肉含糊地说,他在仓库偷的。改改接口就说,偷的东西我不吃。峰转身对我屁股就是一脚,谁说偷的!咱们仓库有这罐头吗?这是我妈给我的,城里买的。我又忙含糊着说,她妈给的,她妈给的。问清了来路,改改才不再拒绝,但她没有接峰递过来的,她自己去挑了一薄片,一小口一小口细嚼慢咽。看得我在旁边那叫一个不理解。
   从头到尾峰没吃,改改只吃了一片。在他们说话的间隙,一片一片都进了我的肚里。
   那天峰没有唱歌,吉它在他手里拿了拿,只听他说,过罢年就该毕业了,就又放下了。改改说,你成绩那么好,你还怕什么?峰张张嘴,却又把头低下了。当时气氛真有些怪异,大家都静坐着,只有我咀嚼牛肉的聲音。有时,他们也会看我,我忙停住嘴,看着他们,但我能看出,他们眼在此,神却不在。
   一罐牛肉吃完,我开始感觉屋里很闷,好一阵儿抓耳挠腮,我对他们说我要回去了。改改也站起来,要走。峰急了,冲我喊,还早着呢,回去干啥?我说,我,我回去看看兔进窝了没有。峰说,那兔比你精多了,自己早就进窝了,还用你瞎操心?我看看他说,坐着没意思。峰说,吃牛肉时就有意思,牛肉吃完了就没意思了?改改“噗嗤”一下笑了,我被怼得不好意思,就又坐下,峰找来一本课外书扔给我,让我看。屋里又重新回到了刚才的状态,峰和改改对坐,我歪在床上翻书。    书没翻几页,我竟趴在床上睡着了。半夜好像醒来过一次,我已和衣躺在被窝,迷迷糊糊好像看见峰和改改围着炉子,坐得很近,好像还听到峰说,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一会儿好像还看到了小兔子,思维正做着挣扎,无奈瞌睡虫太过强大,最终又把我拖了回去。
   再次醒来,是被峰他爹的呵斥声惊醒的,只听他吼,我打死你个毬娃子!他站在屋中间,高大的身軀遮挡了灯泡,黑色的侧影让我害怕。惊吓之余,我忙从被窝里坐起来,当时已经确信这不是梦,再看屋里,改改已经没了踪影,峰被他爹逼在墙角。
   我打死你这毬娃子!老李说着狠狠踢了峰两脚,边踢边说,我叫你赖材料!我叫你赖材料!峰也不躲,犟着说,我啥也没干!老李吼他,半夜三更腻歪在一起,丢不丢人!峰还是不服气,依然高声说,我啥也没干!老李被激得怒气更大了,抬起腿又给峰两脚说,啥也没干?你还想干啥?年龄不大,会得不少,嘴上的毛还没长全呢,可学会偷着谈恋爱了!峰说,我没有,不信你问他。峰指着我。老李飞腿对峰又是一脚,说,少给我戳马虎眼儿,他是个憨子,他知道啥!怪不咋这几回你越考越赖,原来心思都用到这上面了!看我今儿不踢死你!峰还不服气,说,你凭啥打人?老李边踢边说,就凭我是你老子!
   趁着老李专心收拾峰,我溜出屋子就跑,当时天已微亮,寒气逼人,我在薄雾中从东院儿跑回了供销社大院儿。
   后来知道,老李说是回城,其实他是去镇上一个熟人家打了一夜麻将,输个精光回来,正好碰上这档子事。这件事对我影响深刻,我确切地知道,原来峰和改改这是谈恋爱,好恐怖啊!还有就是,我虽一夜未归,家里人竟没有出来找我,很久我也没想明白。
   之后很久我没去东院儿玩儿,在路上也遇到过几次峰,但我有意躲着点,倒是他主动招惹我,说是以前压指头论输赢,我输给他几万下挠痒痒还没还呢。我却立即用嘴叫着还他,谈恋爱,谈恋爱!一下就点住了他的死穴,他追来嚷着要揍我,我拔腿就逃,他哪能追上我呀,我跑得快,那可是出了名的。
   一切好像又恢复了正常,日子不痛不痒地过着。没想到在初中毕业的时候,峰又被老李狠狠揍了一顿。
   东院墙角,院里院外有几棵大榆树,春上捋榆钱儿吃时,我们就发现树上有几个鸟窝,只是当时都是空巢,到了夏天,我们再去侦察,敌情突现。那天,几个铁杆约到一起,一会儿就制定出了偷袭的计划。我们打算,从墙外的榆树爬到东院仓库的屋顶,再以屋顶为基地,瞅机会上爬掏鸟。等我们几个陆续爬到屋顶,正准备上演掏鸟的好戏,东院内一场追击战却率先开场了。
   先夺门而出的是峰,迅速跑到了院子中间。还敢跑!看我不打死你!撂着狠话,老李追了出来。峰人小,灵活,在院里的桐树间来回转圈,老李左追右堵,不能得逞。但峰策略运用不当,只知在院内转圈,不知跑出东院,眼见着就要被老李追上,快接近时,老李飞起一脚要踢峰,没想计算不当,人没踢到,鞋甩飞了。屋顶上观战的我们忍不住笑出了声,在笑声的刺激下,峰慢了几步,老李几步赶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他抓住峰扭进屋,一会儿又出来了,看来老李是真下狠心了,他手里竟拿着一根绳子,我们几个在屋顶已不敢再笑,我当时一瞬想到老李是不是要勒死峰,无比惊恐。老李把峰捆在了树上,然后一脚高一脚低去把他的黑皮鞋拣了回来。黑皮鞋打在峰屁股上的声音特别实在,院子里立马响起了峰的惨叫。
   我不信你能上了天!说!为啥偷着报高中?老李开始边打边训。我不想上中专!被打惨的峰这时腔调还不低,犟着说。中专有啥不好?回来就能分配!老李嗓门永远比他高。我想上大学!峰喊道。峰话音没落,老李又是两皮鞋底子,我让你想上大学!我让你想上大学!你那点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恐怕是有人勾引吧!?峰不再说话。老李不依不饶大声问,是不是?这时峰说,反正我已经报高中了,你打也没用!这时老李笑了,我在屋顶听得分明,那是冷笑,他说,看把你能的,还想给我先斩后奏,屁用都不顶!实话给你说,你老师已经给我透了信,我已经把志愿改过来了。老老实实给我上中专!
   接下来的情景,到现在依然牢记在我的心里。
   峰突然失控哭了起来,而且,竟然大声骂了老李一句,可以说是歇斯底里。老李马上脱下刚穿上的皮鞋,又狂揍起峰,连在屋顶的我都觉得疼。峰只是哭着叫,你凭啥改我志愿?已打得不能自已的老李说,凭啥?就凭我是你老子!别说改你志愿,打死你也是活该!
   那天老李打峰打了好久,满院子都是峰的哭声和怨气,我感觉到有种东西,也描述不出来是什么,只是感觉很浓郁,弥漫在整个院子里,一如满院的桐树叶子。爬在屋顶的我,满耳嗡嗡,不知为何,心情低落到了极点,只觉得我心里的一个东西被老李的皮鞋底子给打丢了。我有点想哭。
   那天老李和峰如何收的场,我已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没参与小伙伴们随后的掏鸟行动,而且,从此以后,我再没掏过鸟。
   那年九月,峰背上铺盖,和我哥一起去淮河边的一个城市上了供销中专。其实,当年乡中向县一高的保送名额中,我哥、改改,都名列前茅,但最终去上高中的,只有改改一个。我哥和峰一样,都是当爹的做的主,改改上高中,一半是她的意愿,一半是她爹不管她,引弟走后,她爹恨屋及乌,放出狠话说,以后你们就是死了我也不管。
   峰去学校时,是流着泪走的,改改是咋个样子我不知道,只是记得以后改改吃住在校,很少回来。后来听杏花给我说起,改改上高中走时,把一根红围巾拴在了东院的桐树上。
  五
   那年夏天,大院里的几个大孩子一走,走得我有些失魂落魄。没有他们罩着,学校的几个孬蛋娃子,对我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可能对某些男孩子来说,欺负人是他的一种天性,我也能感受得到,村里的一些孩子,天生对大院儿的孩子存有一种不友好的心态。所谓的告诉老师和家长,当时我那么大的男孩子是不会做的,我只是默不作声地忍受,尽量低调地委曲求全。我总说,我内向的性格与那一段儿的处境不无关系。    现实是,那怕你溜着墙根走,有些麻烦也躲不掉。一次我又被他们挤到了墙角,眼看着他们从语言攻击就要转化为动手动脚,一个人突然出现了。他插到我们中间,一把把领头的孬蛋娃子扯开,熊他道,小毬娃子,毛长全没有?可学会熊人了,知道我是谁不知道!这个人匪气太重,那几个人谁也不敢接话。他说,回去问问你们哥,看知道战士是谁不知道!以后再敢欺负我大院儿人,看我不揍死你们,滚蛋!
   可算是得到了解脱,那几个孬蛋转身就溜。
   没错,来人正是战士,供销社陈主任家的娃子。一个平时连我都不太敢接近的人物。之所以不敢接近,有多个原因,一是他和我不是一茬人,要比我大个八九岁。二是他是陈主任家娃子,陈主任是供销社的一把手,自然有一种距离感存在,这种感觉也没人教,可自然而然就存在。
   还有就是我亲眼见过他被逮到乡派出所过。那时我还在上三年级,应该也是一个周末,因为当天我没有上课。一大早我们还没起来,陈主任就敲响了我家的窗子。我爹赶忙出去,他们没进屋,在院子里呆了一会儿,我爹进屋开始翻抽屉。我妈问咋了,我爹说战士昨晚又被逮到了派出所,陈主任来让去说说,把人领回来。我记得当时我妈不住叹气,说他是闯祸事妖精。 我在一旁竟听出了历险记的好奇心,非要一起跟去,爹不依,我不饶,最后我妈发话了,说让他去,去派出所看看,看以后还敢不敢闯祸事。
   天刚灰灰明,那时的街道还没路灯,街上静悄悄地,我紧跟着爹向东头走,我们的脚步很响,突然哪里响起幾声狗叫,惊得我一个激灵,历险记的感觉淌得满街都是。到了派出所,人家大门还没开呢。爹说,来早了,想必人家也是折腾了一晚,现在叫门不合适,咱就在门口等吧。当时正是秋末,早起来的天已有寒意,我不经冻,没过一会儿就想让爹回家,说等人家大门开了再来。爹却坐在派出所门口的石头上不起,说不能叫门,也不能回去,只能在这儿等,还说,目前这个石头是最合适呆的地方。大人们说话都隐晦,我哪里听得懂。只能一起在那里受冻。
   后来门是咋开的,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进了派出所,是和我爹很熟的民警小刘带我们去放的人。当时派出所圈人的地方是个厕所,所谓厕所,就是派出所的平房和墙之间的一个夹道,上面盖子一层石棉瓦,前面搁了一个门。这是乡里人都知道的事,一些人开玩笑总说,嫑能,再能给你圈到后茅子,我们这里管厕所叫后茅子。
   厕所门打开时,我在大人后面看见圈了一夹道人。我想战士当时可能是睡着了,小刘喊了几声他才应声,从后面移到前面,在一厕所人的注视下,他走了出来。
   灰头土脸的战士出来后,却在派出所门口赖着不走,非让我爹想法把他的几个伙计也放出来,他说兄弟们都还在里面,他一个人走了不美。我爹笑了,说你可真讲义气。又说我要是有那能耐,还用在派出所门口的凉石头上冰半天屁股!战士又磨蹭了半天,将一口浓痰射在地上,说声去毬,跟我们厮跟着走了。
   战士在大人们眼里是个闯祸事妖精,他爹陈主任却是个英雄,而且这英雄是货真价实,国家颁证的。他参加过抗美援朝,是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当时他好像还是个干部,但具体是哪个级别,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清,只记得那时在大人们口中传说,当年他在战场上负伤疗养时,待遇是每天一篮新鲜鸡蛋。大人们说起这特供的鸡蛋时,总是再三强调,那可是一天不落,一天都不落!说这话时馋羡的语气和肯定的表情,就是憨子也能受到感染。要知道,我在听大人们说这话的年代,物资已经有所丰富,但即便如此,我全家一年也吃不上几篮子鸡蛋,相比之下,当年陈主任的待遇怎能不让人津津乐道。
   陈主任身上的伤疤,我们大院的人都见过。每年夏天,饭时,大院的人都爱端着饭碗坐在平房的过道里,乘着凉风,聊着闲话吃饭。这时老陈主任总是光着膀子,只穿个大裤头,就是我们这里所说的精肚子。精肚子的老陈主任,伤疤格外显眼。他的伤疤共有两处,一处在大腿,一处在胸前,都是当中一个不规则的坑,四周的肉紧紧向中间皱着,当时看见伤疤,我总是想起村里上年纪的老婆子的嘴。大人们在品鉴他这伤疤时,总说这是正儿八经的伤口,之所以正儿八经,是因为人家这伤口在前面,指定是向前冲锋时受的伤。至于这伤是咋得地,在我记事时,大人们已经不讨论了,我只是印象老陈主任对这伤口根本不当回事,像胎里带的似的。
   陈主任毫不当回事的,还有他的军功章。当年第一次见到他的军功章,是他在他家抽屉里给我寻什么东西,我在旁边看得清楚,抽屉内乱如团麻,老陈主任粗糙的大手在抽屉里四下拨拉,他的军功章就在这时跳进了我的眼里。应该有三枚,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是授带。当年我对第一次见到这军功章时的感受记忆特别深刻,以致于就是现在想起,那种感觉也会立即跳出来,裹在周身,恍若当时。我惊讶万分地在心里说,这可是军功章,真的军功章啊!这神圣的军功章怎么就放在如此凌乱的抽屉里,不是应该挂在墙上,镶在玻璃框里吗!
   陈主任依然在面无表情地翻弄着抽屉,当他实在找不到我要的那个什么时,他甚至把抽屉拉出来,将里面的东西倒在地上,拨拉着找,包括那三枚军功章。而他全不知,他身边那个小家伙心里翻起的是怎样的波澜。
   陈主任有两个孩子,老大是个闺女,叫爱华,战士是他的小娃子。我到供销社时,陈主任的老伴已经不在了,他也没再续弦,他们家的日子一直由比战士大十多岁的爱华操心。
   陈主任对战士几乎不管不问,爱华对战士却是百依百顺。毛蛋儿,起来吃饭啦,鸡蛋面叶儿;毛蛋儿,早点睡啊,可别再熬眼儿了;毛蛋儿,来,姐儿给你洗洗头,看脏成啥了。供销社大院儿里,爱华把战士的小名叫得又亲又勤,可那时,战士已经是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了。当时年少,我听她叫得好笑,现在中年,想想却总想哭,要知道,爱华三十多才结婚,大家暗地里都叫她老闺女。
   战士在她姐儿的百般呵护下却养得精瘦嘣干,现在想想,估计是他吸烟的原因。他的烟瘾虽说比不上他爹,但在同龄人中,却是属于帝王级的,一天一包稀松平常,他的小屋里烟气辣眼,很像当时村里氨水窖的气味。我吸的第一支烟,就是他的功劳。    当时供销社大院儿的南面有个大坑,每年经常堆着仓库里放得发霉的烟,我们称作“发曝烟”。有当时流行的花城、清凉台、松字什么的。我和小伙伴们常拆一些发曝轻的,学着大人的样子,叼在嘴上玩,当然,并不点着。记得那次正好战士路过,他说那烟哪能抽。说着递给我一根他的喜梅烟,当时的喜梅,在乡里可是极品,这我是知道的,即便是供销社一把手陈主任也不见常抽,他常抽的是一盒一两毛的松字,我爹也是在找人办事时,才拿两盒揣在兜里。
   我双手接过战士递过来的那根喜梅,悠悠飄进鼻子里的烟草味,以及平时大人们抽烟的影响,让我兴奋地感觉到这是男人干的事。可我哪会抽呀,只是叼在嘴上,冒个烟儿而已。战士老师傅这时说,咋能吸跑烟儿,得咽到肚子里才行。他把我嘴里的烟拿过去,微眯着眼深吸一口,闭了嘴,半天,两股青烟缓缓从鼻孔飘出。我接过烟,在他的注视下,依着他的样子,鼓足勇气,深吸一口憋在嘴里,猛地像咽饭菜一样咽了下去。我的天哪,晕,当时我就捂着头坐在了地上,那个天旋地转呀,足足缓了有十几分钟,我才恍恍惚惚起身回了家。
   这应该算是我关于抽烟的一次丑闻,不过和战士比,他的关于抽烟的丑闻更为著名,他曾夜里躺在被窝抽烟,不觉睡着,烟头把被子烫燃了一大片。第二天,大院儿晒衣绳上搭着他的黑窟窿被子,全院儿人都去参观了。
   我总觉得战士的许多习惯源于他爹,陈主任是我目前为止所见识的烟瘾最大的人,他是有名的“一根火”,早上起来一根火柴点燃一支烟,一根接一根续,直到晚上睡觉,不用再点第二根火柴。战士除了抽烟直步他爹后尘,他还爱舞刀弄枪,当然,这只是一个形容,枪他是弄不来的,但他有刀,确切地说是把匕首,当时当地,我们叫做囊子。有时我总觉得我们当地话那叫一个有趣,生动而特别,甚至带着感觉成分,比如一提起这个囊子,我总会有种肚子被刀利刃后的感觉。战士的那把囊子借给我玩过,并且最后扔在了我的手上。
   他的那把囊子从刃到柄由一块铁打成,柄后是一个大圆环,样子算不上精致,分量却很足,据说是从前土匪用过的。我拿着这把匪气十足的囊子,顿时江湖豪气油然而生,但实在与侠联系不到一起,总感觉是江湖大盗的物件。我已管不了那么多了,每天把它别在裤带上,身披床单,头裹枕巾,带着大院几个比我小的娃子,在院里过着行走江湖的瘾。
   但最终我的江湖梦断送在了厕所,在我上厕所拉屎时,忘了那几天形影不离的别在裤带上的囊子,裤子一抹,扑咚一声,我惊得连屎也顾不上拉了。在大院儿时,我有两次吓得魂不附体的经历,一次是将一瓶墨水打翻在被子上,一次就是将战士的囊子掉进粪池,现在提起当然是小事一桩,但当时绝对是世界末日,那是地球已经无法转下去的样子,那种感觉无助到恐怖,以至于现在想起来心理生理上还有不爽的反应,我总说,它已在我的潜意识里盖了章。
   哪里还顾得上脏臭,我忙用棍子将囊子挑出来,提了桶水,躲在大院的一个角落冲洗。掉粪池了?我忙转头,战士正站在那里,我吓得忙站直,看他,他看地上的囊子。扔了吧,我现在有这个。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握在手里,大拇指一按,啪地一声,跳出了闪着寒光的刀刃。
   印象里战士天生和我们几个不是一种人,他也不太愿意和大院儿里的人一起呼隆,他的世界好像不在大院儿里,但究竟在哪儿,我也不知。当时他一直没有上班,他姐爱华倒是在供销社的百货门市当售货员。至于他的学历,我记忆中是片空白。不过,他的一些小做派,我还是十分馋羡的,比如他有了鼻涕,从不用手,只是将鼻子一歪,稍一用力,就把鼻涕射了出去;他还会将唾沫从俩门牙缝里射出老远,整个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总是令我叹为观止,神往不已。我私下也曾下劲练习,但均以失败告终,练喷鼻涕,喷了一上嘴唇;练射唾沫,把腮帮子练生疼,也没射出一尺远,倒是把前怀喷湿了一片。
   最令我佩服的,还是他玩扑克牌。花式洗牌都是小把戏,绝的是,他能把牌洗得要啥来啥。看得出,他对他这一手也很得意,他洗着牌对我说过一段话,我一直记到现在,他说一把牌到手,那些迷蛋还在绞尽脑汁算计别人的底牌,但上帝已经知道输赢了。他说,上帝是谁?我说,你。他说,聪明。会洗牌,当然就爱打牌,他的小屋就曾常有牌场。我也见他和他的那帮兄弟来钱,他总是赢多输少,他在账上很有派儿,别人欠他的可以放水,但他输给别人的绝不赖账。后来他爹陈主任在大院儿里禁赌,我就再没见他打过牌,但听大人们说他在外面依然打牌,而且推起了牌九,越耍越大。
   战士也是早于我离开大院儿的。关于他的离开,和引弟一样,最后都成了大院儿的传说。
   五年级夏天的那个早晨,今生是注定不会忘记了。当时天还未亮,我被惊醒时,爹正要出门,妈也在床边忙着穿鞋,紧问几句终于听清,大院儿里进了贼。我立马兴奋起来,要知道,这还是我生平第一次遇贼,平时故事书看多的小朋友,不知这次所来何人,是鼓上蚤,还是锦毛鼠,心里充满期待。我忙用话拉住妈,疯快穿衣时,下意识去枕头下摸了一把,这时才记起,战胜借我的囊子,经过粪池的洗礼后已经扔了。在随妈跑出去时,我头脑里不停闪现战士更新换代后的跳刀。
   贼在百货门市里。百货门市照院儿里的大门外,已聚了不少大院儿里的人,不时还有人赶来,特别是几个年轻人,来时手里还掂着铁锨。陈主任,我爹,还有引弟走后人瘦了一圈儿的老陈都在前面,能也在他们几个中间左顾右盼,她是百货门市的主任。我发现,平时话不多半句,一脸严肃的老陈主任脸有点红,话也像我刚学的那个成语,滔滔不绝。我到后,又听他讲了两遍刚才的奇遇。天还不明,他起来上厕所,上完厕所,不知为啥,他突然想去前院儿转转,他转到百货门市时,影影忽忽觉得百货门市的后门好像没有关严,走进一看,还真开了一条缝,锁在门鼻儿上挂着。起初他也没太在意,随手拉上门,挂了锁,都走老远了,突然也不知为啥又勾了回来。你说日怪不日怪?陈主任在述说时,我多次听他说这句话。陈主任最终还是取了锁,进了门,拉了灯。起初他以为有人值班,可叫了几声没人应,看了看也没瞅见人,这次他准备把门锁了回去。可快到门口时,他发现了敌情。哔哔哩哩,屋里突然有了动静,忙收脚一听,又哗啦了一下,谁!他呵斥了一声,屋里马上又静了。这次他没再进屋,而是直接出来,猛拉上门,赶紧把锁扣上。敌情不明,不能贸然出击,陈主任像个指战员一样。    接下来就是逮人了。几个年轻人提议直接进去捉,说一院子人,怕他个毬。陈主任却主张先把派出所的人叫来再说,一切按组织规定来,大家当然听主任的,两个年轻人受了委派跑去派出所叫人,其他人守在门口等。
   一会儿派出所就来人了,带队的还是小刘。他简单听陈主任介绍了一下情况,利落地袖子一撸,气派地把手一挥,开门! 大家跟着一窝蜂向里挤,我是费劲钻进去的,钻到小刘身后时,我头碰到他腰上一个硬物,抬头一看,好家伙,别着枪呢!我哪还敢挤,乖乖靠了边儿,眼睛是再也离不开他的腰了,心里突然害怕起来,不会一枪把贼打死吧!
   我正注意着小刘腰上的枪,有人发现了放钱的抽屉开着,一会儿又确定了贼的位置,就在屋角的烟箱子背后。出来吧。没想到小刘的语气平地出奇,倒是大院儿几个年轻人瞎咋呼,出来,不出来开枪了!纸箱子后先是没有丝毫动静,看着看着,突然抖颤起来,接着,竟传出了抽泣声,一屋子人都能听到的抽泣声。这时一个年轻人用手中的铁锨一拨,高高的烟箱子倒地了。
   呀——前面几个人几乎同时发出了声。我永远不想回忆当时那一场景,可怎么能忘得了呢。蹲在烟箱后,捂着脸抽泣的,竟是战士。一屋子没了声音,大家的眼无处安放,几个人看了陈主任一眼,忙又转开。而陈主任看着地上的,屋里太静,直接压到人心上,生疼。这声叹气想必也击中了陈主任,我见他不知所措地忙扭头看引弟他爹,眼神里全是慌乱。引弟他爹自顾自地说句走吧,转身出了屋,好多人默默跟着走了,一些人似走还留在那儿别扭。
   这时能突然一拍大腿说,哎呀,想起来了,昨晚爱华值班,她说有事,我让娃子来替班了。陈主任又忙看能,能又加大了嗓门说,就是这!小刘还想说啥,我爹拉着他的胳膊出去了。
   其他人都走了。就像我妈说的,我是个没眼色的娃子,站在那儿没挪脚,我在想陈主任会不会打战士。战士一直捂着脸蹲在地上,半天,陈主任哆嗦着嘴说,自从你妈走后,啥时候缺过你钱花!哎?以后你让你爹这张老脸往哪儿搁!质问时,陈主任已带了哭腔。
   陈主任走时,我在背后看着,我突然注意到,原来他个头竟也那么小,白头发那么多,腰也那么弯,平时他就是这样吗?一时我竟恍惚了。他走得很慢很慢,我能听出他呼吸困难。门外已经亮了,百货门市里依然灰暗,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了课本上一个刚学的词,孤苦零丁。
   的确让人难过,这是战士留给我的最后印象,随后他就在大院儿消失了。他是何时走的,怎么走的,我不知道。随后我几乎把他忘了,只是几年后在城,跟着二姨家的表哥在录像厅看《赌神》,音乐响起时,我突然想起了他,想起了他洗牌时说的那段话。
  六
   我的小白兔,也是五年级那个夏天死的。
   那时,经过一年的喂养,小白兔已被我调教得快成精了,特别是喂食时,只要我“啪啪啪”一拍手,它就会窜出来,围着我转圈儿。平时我在大院儿里,总是带着它,转到东家,再转到西家,得意地接受着大人小孩儿们的一片赞叹。可危险往往在不经意之中,在我警惕心放平,允许它随意在院儿里撒欢时,却不想让它丢了性命。
   直到现在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上午,大院儿春香家小闺女小丽疯跑着来寻我报信,汗流满面。当我赶回去时,小白兔已经死了。我急问咋回事,小丽说是被一条大狼狗咬死的。我忙翻看小白兔,却没发现牙印,也没有血迹。翻看着翻看着,不知咋地,我的注意力一下集中到了小白兔身子的僵硬上,我突然就哭了。那种泪是自内而外涌出来的,想止都止不住。哭了一会儿,我发着狠问小丽是谁家的狗,我要报仇!小丽却说,谁家的不知道,狗都长那样。我又哭了起来。
   这是我早年经历的又一次生死离别。早先失去小麻雀时的心痛,又被诱了出来,只是这次更甚。从那时起,直到现在,我再没养过小动物,不是我不爱小动物了,而是我害怕这种生死离别,确切地说,这种培养出感情后的生死离别,我受不了。
   伤痛之中,我给小白兔举行了一场安葬仪式。就在堆放发曝烟的地方,我挖了个大坑,回家把小白兔住的纸箱子拿来,小心将它端端正正平放好,埋了起来。埋好后,我感觉还不够,想了想,就拆开一盒烟,取三支点着,插在了小白兔的坟前。是鞠个躬还是作个揖呢?我正揣摩,能正好路过。不知道怎么她像是看出了我的把戏,她笑了,嘻嘻嘻地笑,她说,这娃子真捣蛋,这都是跟谁学的。我被她说笑着,一时感觉别扭极了,我有点恨她,她使我的感情有了游离,一时竟觉得,我是不是有点神经。兴好她看我拿眼斜她,不再理我,嘻嘻笑着走了。
   解救抚慰我的是杏花。能走后不久,她来了。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那天她穿身白色连衣裙,这是她大姐桃花在市里给她买的,洋气得已脱离了乡村。她过来蹲在了我身边,拿那双乌黑乌黑的大眼看我,我忙用手擦拭脸上隐隐约约感觉到的泪痕,她又扭头注视我给小白兔堆起的坟头,她说,兔死了?我点点头。让我没想到的是,她挪过去,捧了几捧土压在了小白兔的坟头上。没忍住,我的泪又流了出来。她又拿那双乌黑乌黑的大眼看我,扑闪扑闪地,半天,她说,别哭了,以后也别再养小动物了,开学你就该上乡中了。
   是的,那年我考上了乡中,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其實考不上才更为正常,小学五年,我像个野孩子在疯跑中度过,我都不知道我学了点啥;考上了也不惊喜,因为那时脑子里压根没有升学的概念。但杏花的这句话我听进了心里,并且一直记着,至于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说完那句话后,杏花让我跟着她去她家。到时,能正在灶火擀面,见我来,她又笑了,我忙跟着杏花进了屋,不去看她。我坐在当间,杏花进里屋摸索了一阵儿出来,她一手拿了个当时还很少见的香蕉,一手拿了本书。她把香蕉剥开塞给我,我心里当然乐意这个,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味着,只是我记得,那个香蕉看着发青,吃着发涩,应该是不太熟。前两天她大姐桃花刚回来过,我们都知道,只要她回来,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指定捎很多好东西。这时杏花把书递给了我,这是一本初一的英语书。她说,这段儿别乱跑了,好好看看书,初中可跟小学不一样了。我翻开书,书中空白处都是她写的字,有英语,有汉字,整整齐齐,很是秀气。我问她,开学你该上初三了?我又问她,你准备上高中还是中专?她说,我要上技校。当时我不知道技校是咋回事,就没多问。还有就是她的白裙子在我眼前晃悠,叫我的思想又产生了游离,我觉得她的白裙子和我的小白兔一样,柔白柔白地,有那么一瞬,我好像把什么都忘记了。    随后,暑假的后半截儿,我都有意躲着她,不知为什么,我不敢见她,就连话也变得少了。那本英语书我倒是常翻,并且在翻的过程中,我在书中发现了她写的一段话,其中几句,我一直记到现在:你像雪花,一片片飘下,我伸出双手迎你,圣洁却总被热情融化。字小小的,像蚂蚁,很整齐地爬在一个角落,爬得我心发庠,很是发呆了几天。
   学英语不是我的长项,当开学横在眼前时,那些个英语字母我尚未识全。之所以欣喜地迎接这开学,勇气和动力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我终于背上了哥哥留下的黄色帆布军用书包,再就是每天能和杏花做伴。
   所谓乡中,却并不在乡政府所在地的街上,而是在它的邻村,离我所住的大院儿有个七八里地的样子。我们那时有早读,每日清晨,五点半的光景,杏花就会准时在窗外叫我。跟在她身后,出了大院儿,我就上了她的车,一辆飞鸽牌的二八自行车。初一一年都是她在带我,我个矮腿短,上不了梁,只会“掏”,上初三的杏花已经发育成熟,两条大长腿骑起来毫不背势儿。只是记得那辆二八飞鸽的链条总是磨车瓦,刺刺啦啦,从出大院儿门一直刺啦到学校。通往学校的大道,是条石子路,那时,对我们来说,宽敞的柏油马路,还只是存在于课本里的概念。出了街,到学校的路两旁都是庄稼地,秋种玉米,夏种麦,杏花的二八飞鸽在石子路上不时蹦跳时,我们就被这种自然的气息包裹着。那种气息包裹的人特别舒服,每早在这上学的七八里路程上,我在车子后座,总是被熏陶得要再小眯一会儿才行。
   当然,最美妙的,还是能坐在杏花的自行车后。可很快,生活又给我上了一课。记得应该是个课间操,我和同班几个同学在教室外打闹,冷不防,一只大手从后面抓住了我的衣领,忙扭头,大手后是个比我高一头的男生。我并不认识他,但我和几个同学都感觉到了来者不善,一时都呆在了那儿不敢动。我被提溜到教室山墙后,他才松手。我不敢言声,上初中刚个把月,我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这位大哥。他唬着脸问我,叫啥?我虽说有点怯,但少年自尊心被激了起来,憋着不回他的话。他又吆喝,我问你叫啥,你瞪啥瞪?信不信我跺你!说着他向后拉开了架势。正当我抱定挨打的决心时,有人喊,大毛,你干啥!同學们搬来了救兵,我们班主任来了。看来他也怕老师,撂下句,小心点,看我不拾掇你!撇下我走了。当老师问咋回事时,我委曲得有点想哭,谁认识他是个毬毛!
   直到他稍后又到教室找到我,把一包瓜子扔到桌子上,我才弄清是咋回事,原来他情报不准,以为我是杏花“新交的朋友”,把我当成了他的竞争对手。到这时已经很明白了,他在追杏花。他请我原谅他,说别给他一样,我笑笑,没说话。
   后来我对这个大毛了解不少,他上初三,是乡中所在村的人,他小姨是乡中初三教得最好的英语老师。他从初二开始追同班的杏花,那时不太敢表达,升初三时,他挑明了。这些都是他给我说的,他说,快毕业了,时间不多了,真愁人。据他说杏花对他不热,这应该是实话,因为我也曾留意杏花的言谈,话里话外,我没听她提起过大毛。那时候,有一阵子大毛总找我聊,有时兴奋,有时沉默,有时急抓急挠。我还去过他家,他不知从那里撕下一张杏花的一寸照片,夹在他全级英语考试第一名奖励的日记本里。我是个听众,他的世界我还不能全懂,只记得主动问过一次,问他是咋给杏花表白的,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我已经忘记了,但我清楚地记得,给我说完他笑了,脸竟然还红了,说实在的,我不太喜欢他这个人,但那一刻,我不讨厌他,至于为啥,我也说不上来。
   我依然坐杏花的车子上下学,但话明显少了,也没了从前那样的快乐,总感觉有些别扭,有时坐在车子后会看着她的背发呆,一路上,只剩下链条磨车瓦的声音……现在想想,童年之所以快乐,是因为不懂,懂了,童年就没有了。
   那时我还不知道,其实我的“时间”也不多了。起决定性作用的,应该是我小姨夫和爹妈的那次谈话。那天晚上我下自习回家,推门进屋,酒气熏人,烟气呛鼻,小姨夫正和我爹喝酒呢。打过招乎,我也坐了过去,我眼馋小矮桌上的那多半盘牛肉午餐罐头。小姨夫老家就是这个街上的,说是今儿回来办事儿,没回了城。当时他在县政府开车,一辆北京212,主要伺候几个副县长。
   当时小姨夫和我爹已喝了快一瓶,话多,不照套。小姨夫说我爹,你这人太实守,你想在这儿干一辈子啊!爹吸着平时不太舍得抽的喜梅烟说,就咱这条件,也没想着再向上搁劲,就是觉着老窝囊。小姨夫说,谁敢说你窝囊!爹说,谁都比咱强!我打乡里来供销社就是副主任,一干五六年,越干越靠后。这次他老李凭啥就当上了第一副主任?我不服气!这时坐在一旁的妈忙说,你小声点不中?!这屋不隔音。爹回呛妈说,你少管!妈说,啥第一第二的,不还都是副主任。爹怼妈说,你懂个啥!小姨夫也说,咋没区别?那县里常务副县长和其他副县长差别大了。爹接过话说,你们女人家,不懂这。又对小姨夫说,他老李原先不过是个仓库主任,你说提个副主任咱也没啥说,他凭啥一下提个第一副主任!这前半晌还在我屁股后头呢,后半晌一纸文件下来,出溜,人家跑咱前面了。小姨夫笑着气我爹,凭啥?凭人家比你能干。爹接住他的话说,说他比我能干,这我不服气,现在供销社里里外外,公事私事,陈主任哪场不是凭我!连老陈都不敢说二话,他老李算老几!说到这儿,妈也插话说,你哥这不是瞎说,这几年咱可没给单位少出力,跑云南盘磷肥,去温州进薄膜,提个包就走了,一去个把月,单位这几个领导谁肯卖这力!这陈主任也真是,干活紧着咱,好事偏着人家老李。爹说,我问陈主任了,陈主任说他当不了家,这是县社的意思,说人家是合同工,咱是临时工,不占便宜。小姨夫说,陈主任说他不当家,这我信,不过说啥合同工、临时工的,净是糊弄人。叫我说呀,啥也不因为,就因为人家有吃劲人。说到这儿,爹端起杯酒说,你说人家有吃劲人,咱就没话说了,来,再喝杯。
   喝下一杯,小姨夫说,都是人家姐夫的劲儿。我可听说了,今年是第一副主任,明年老陈主任一退,人家可就是主任啦。爹长长吐一口气说,人家有吃劲人,人家有吃劲人。小姨夫说,按说我是个小哩,有些话不便说你。爹接话说,你说,你说。小姨夫说,就你这个单位,干着还有啥意思?以前卖货就你这一家,还好说点,现在遍地代销点,眼看着都不中了,你非在这一棵树上吊死不中!老话说吃不穷,穿不穷,打算不到一世穷。你就没想换个地儿?爹说,换地儿?换哪儿?咱连这个位置都坐不稳,咱没吃劲人!    小姨夫点支喜梅,深吸一口,笑着说,我今儿可不是白来喝你酒的。说着他向爹凑凑,压低声说,烟站。爹疑惑地看着他说,烟站?小姨夫用手敲两下小低桌,嘴里合着说,烟站!这时妈又接话了,烟站不胜供销社,前几年刚成立时,抽过去的都是供销社没人要的人,好多人哭着喊着不想去,咱可不去那儿!小姨夫对妈说,你说那是前两年,现在据我所知人家工资也不低,再说干半年歇半年,多美!爹也又继了根烟,他说,去干啥?副站长?小姨夫笑了,他说,哥呀,你是干副的干上瘾了?!爹也笑了,说,人家有正的。小姨夫说,人家现在急着回城,找不来合适人接这个站长,一有合适人,起来就走。爹说,那也挨不住咱啊。小姨夫说,你听我说嘛,现在主管副县长是刚来的王县长,就是老家是你们村那个。爹说,他我知道,不过人家老早就跟他爹去市里了,没打过啥交道。小姨夫说,你就是太实受,不知道走动,你还想让人家来找你?我给你说,上次我陪他下乡,人家可跟我提起你了。爹忙问,提起我了?小姨夫说,提起你了。
   那天夜里他们聊到很晚,我趁他们谈得起兴,把半盘牛肉午餐罐头偷吃精光,还喝了两瓶水蜜桃汽水。第二天还要上学,我就先去睡了,他们的谈话,当时我听不太懂,不过躺床上后,我好翻腾了一阵子才睡着,这在以前,可是从未有过的。
   我在乡中统共上了将近一年,临近升初二时,随着我爹工作的变动,我转学到了城里。对于大院儿,关于离开,我总觉得我肯定应该有一些故事,特别是和初一一年朝夕相处的杏花,诸如分别时我的举动、她的神情、特别的物件、有深意的话语什么的,但很遗憾,现在搜寻起来,我的脑中一片空白,连一丁点模糊的印象都没有。或许是失落了吧,也或许真的就不存在。在我头脑中定格的,关于离开大院儿时的最后的记忆,是小赵杀牛。
   “蛮子”和引弟走后,小赵他爹,街上的老赵承包了供销社的饭店,小赵是大厨。记得那天大晌午,我走到大院的后院儿,也就是我埋小白兔和堆放发曝烟的土坑时,小赵在,和他同在的,还有一头栓在树上的一头不大点儿的牛。记得当时他见我过来,冲我笑,说,晚上你就有牛肉吃了。他要杀牛。我还没见过杀牛,不觉住了脚。只见他掂着一把尖刀,围着牛转圈,牛倒是没动,只是瞪着大眼看他。又转了几圈,小赵瞅准机会,猛地在牛脖子上捅了一刀,顿时鲜血长流,但牛挣扎了一下,挣脱了脖子上的刀。这一刀显然没有捅到要害处,半天不见牛倒。被溅了一身血的小赵有点恼,不停地骂着牛。这时来了不少人围观,老李也在其中,他笑话小赵不会杀牛,并告诉他,先要把牛打晕,这样才好杀。有了指点,一会儿不知什么人找来了把大斧头,在大家的怂恿下,小赵接过斧头,又走到了牛前。他把斧头反过来,抡起胳膊冲牛顶门就是一下,“咚”,震天响,可真奇了怪,牛就是不倒。我正仔细看什么情况,突然被刺到了,我看见牛竟流出了两行泪。我正想告诉他们,可他们又大笑了起来,纷纷奚落小赵“白了”,小赵终于发了狠心,发疯一样冲着牛的顶门狠砸,咚、咚、咚。现在回忆,脑子里好像还有那时“咚咚咚”的回响。我终于受不了这刺激,转身离开了,临走,不知怎么嘴里就蹦出了一句,真他妈的。
  七
   小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慢,一天到晚总盼着啥时才放假,啥时才过年,啥时才能长大。可没料到,最快的竟就是时间,也就一扭脸儿的功夫吧,还正惑着呢,可他们却说我已到了不惑之年。我又想起了小赵杀牛时我嘴里蹦出来的那句话,呵呵。
   离开供销社大院后,我就再没回去过。一直是上学,随后又回县里工作、成家,有这些事儿占着,大院儿里的那些个人和事儿渐渐被逼到了角落,随之而来的,是自然而然的褪色、消逝。那段儿记忆再次被唤醒,是陈主任的去世。
   那时我刚参加工作两年。陈主任下葬的前一天,得到消息的爹妈要去,我开车陪他们去了趟陈主任的老家。不大一个农村院子,没有放哀乐,也没有吹鼓手,人也稀拉拉没几个。接我们的是爱华,她见了我们就哭,惹得我们也是泪流一脸,一说才知道,陈主任已经放了六天了,说是等战士。但战士现在在哪里,竟是谁也不知道。爱华说当年从供销社走后两年,战士回来过一次,说是去了陕西,问干啥,他也不好好说,没住俩月就又走了,刚开始还有信儿,后来就彻底消失了。爱华又哭了,她说,多放几天尽尽心,可能就没这根人了。临走时,爹掏出五百块钱让我上礼,库房在里屋,经过灵堂时我瞅了一眼,木板上白布下躺着的陈主任,瘦小得像个小孩儿。
   回城的路上,大家都有点悲伤。妈不停地叹息,她说,看,人算个啥,有时候还真不胜个红肚子虫儿。我和爹没有接话。妈又說,听爱华说,陈主任退休后就回村一个人过,供销社解散后,有几年连退休工资也领不上,这回过事儿,还是她到民政局要了两千才将就下来。爹感叹世事难料,说着说着又提起了另一个,副主任老陈。这时我才知道,老陈两年前已经不在了,肝癌。听爹说是引弟回来给他过的事儿,当时改改还正在读研究生,其他几个闺女也都还上着学。妈说,到底还是亲爹,再狠心也撇不下。中间我把车停到了路边,说是去撒尿,其实我是去擦泪,怕爹妈看出来,缓了半天我才回来。
   送别陈主任像是个引子,又像是老天要对那段儿人生做个交代,陆陆续续,有些个人东一下、西一下的又露了几面。
   再见老李,是爹退休后一次我陪着散步,在城里人行道的路灯下碰上的。老李标志性之一的黑明溜光的头发已经花白,剃了个平头,但看上去精神头很好,并且还是从前那样,爱开玩笑。他说他现在是“打工仔”老伴儿是“打工妹”,俩人平时在市里给儿子闺女引娃子,这两天闺女去了,才放他们回来放放风,他说比不上我爹这“命好人”。爹笑着说,好个啥!他说,咋不好?供销社出来到烟站,工资奖金啥的一年拿一二十万,啥也不用干,吃不愁花不忧。爹说,还不是当年你给我撵走了。老李说,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要是有那本事,我还去烟站呢,能轮着你!爹说,那时谁知道烟草系统有这股后劲儿,实话给你说,要不是你,我可是一心一意想当供销社主任。老李说,我倒是当上了,没干几年供销社就不行了,连工资也发不下来,去年在县社退休,一年领两千多块养老金,你说,给你比这算个啥!你这家伙就是命好。爹说,眼前的路都是黑的。老李也附和,不是是啥,眼前的路都是黑的。爹笑了,他说,你怕啥?你现在是县长他爹,你还怕饿着。老李也笑了,说,一个副县长,不顶用。爹说,你算了吧,一个副县长还不顶用!全县几十万人,能出几个副县长!再说你峰现在才四十出头,我看早晚当个县长干干。老李说,谁知道有那命没有,干着看吧。咱们现在还图啥,不都是过孩子?    峰当时当副县长已经两年了。他当年中专毕业后先在县社上的班,后来下了乡,在乡党委副书记的任上,他去援了疆,援疆提拔一级,回来没过两年他就干到了副县长。在他当副县长的第一年,当时我是我们单位机关的一个中层,一个所谓的股级干部。一天我们局领导把我叫去,问我是不是和李副县长认识,我告诉他我们小时候认识,一个院儿的。我们局领导很高兴,原来当时我们单位有笔经费,上面有专门的红头文件,但好几年了高低预算不上,李副县长正好主管着我们单位,他想让我去跑跑。我感到有些意外,说,这事我去不合适吧。我们领导笑笑说,咋不合适?熟人好办事嘛,去试试。
   按照我们领导说的房间号,我拿着文件在县政府大楼见了峰。他见到我很高兴,撇下一个正在汇报的局长,起身专门给我倒了杯茶。他这杯茶倒的我有点激动,那个局长走时也特意冲我微笑着点了点头。送走那个局长,峰挨着我坐下,靠着沙发说,咱兄弟俩有日子没见了,我援疆后咱恐怕就再没碰过面。我说,是。他说你哥我倒常见,这家伙现在生意做得挺大。我不知道怎么接话。他看看我说,你现在还在那个单位?干的啥?我趁机把文件递给了他,说明了来意。他看一眼就把文件放下了,接着又问了我的一些近况,后来他说,你变内向了,小时候可不是这股劲儿。我有点不好意思,不知怎么没忍住问了他一句,现在改改在哪儿你知不知道?他顿了一下,说,在市里大学教书。我又问,你又见过她没有?他笑了,看着我说,老黄历了,不去翻它了。走时,他说有事尽管来找他。并且一下把我送到了楼梯口。
   后来他还真把我们单位的事儿给促成了,为此,我们领导在会上还专门表扬了我。随后好几个同事都私下撺掇我,说既然有这层關系,应该去寻寻,股级干部都干了多少年了,解决一个副科也是正常。说的人多了,我当时也有点心动,但最后到底还是没去寻他,我有点抹不开,害怕真去了,从前那份感觉就再也没有了。
   再见着梨花,那就纯粹是偶然事件了。当时我和同事下乡到了西山,西山那儿出产着我们这儿远近闻名的苹果,记得当时刚过霜降,我们这里人都知道,打了霜的苹果才好吃,临近晌午时,我们临时起意,想去园子里买点苹果。
   靠近公路边儿的已经下了园儿,我们尽量向后坡去,最后还真给我们找到了,长空旷野下,一片苹果在凉爽的秋风里,杠红杠红。土路,木篱笆。我们几个下了车,有人进园随手就摘,有人在园子边儿吆喝着叫人。
   应着声,园子南头一个平房院子里出来个婆娘。我们一个同事开玩笑说,赶紧,再不来,苹果可让偷吃完了啊。那婆娘咯咯笑着,说,尽饱吃,吃不撑着不算事。走近了,她瞅我一眼,我看她一眼,她又瞅我一眼就进了园。我跟在她身后,走着走着,我突然叫声,梨花。她猛转过头,又瞅我一眼说,是你不是?我说,是。她有点激动,紧两步过来对我说,刚才看见我都觉得像你,你不吭声我也不敢认。你还记得我?我说,咋不记得。她拉住我左看右看,说,你咋也长这么大了,一脸胡子,像我叔。不知为什么,听她这么一说,我心里有啥东西出溜了一下,鼻子有点发酸。
   后来她非让我们去屋坐坐,说让他男人来摘,我们等着就行。进了院,一个汉子正在修理农用三轮车,个子挺高,人长的也不赖。梨花指着我说,这是我们从前供销社一个院儿的。我忙让烟,他接过烟,腼腆地笑笑,没言声。梨花笑着说,这是个实受蛋,见人一句话也没有。
   梨花他男人按她的指派去摘苹果去了。和梨花面对面坐下,反而有点不自然,这时我注意到,梨花比从前壮实了不少,脸黑红黑红的,手指头比我的还粗。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这时才知道能和老秦都不在了。老秦早就知道得的是瞎病,但他竟还比能晚去世一年,梨花说能得的是脑溢血,在市里给桃花看孩子时走的。梨花有俩娃子,老大出去打工了,老二在城里上高中。我说她有福气,俩娃子。她说,有屁福气,俩催命鬼。我说,守着俩大苹果园,你还怕啥。她说,土里刨食不容易,也就是饿不死。可不像你们公家人,旱涝保收,月月有。话绕来绕去,我还是忍不住问起了杏花。她笑着说,人家在市里享福呢。我没动声色又细打听了一下,听她说那意思,杏花技校毕业被桃花安排进了大厂,后来和厂里一个同事结了婚,这两年厂子不景气,俩人就在厂子附近开了个印刷部。梨花笑着说,这人长排场了,谁都耐烦。我也微笑了一下,旁人听不出来,她的意思我懂。
   后来走时,梨花给同事们每斤便宜了两毛钱,我的钱她却死活不要。撕掰了半天,直到我说不收钱就不要了,她才接住,捏着钱她不停说,看这多没成色,再收你俩钱。我说,小时候我能娘做饭好吃,桃花姐儿也总捎好东西,那时我可没少拾便宜,现在说啥也不能再白吃白拿。我看把她说得眼圈有点发红,忙上车走了。
   走到半坡,同事突然停了车。我问咋回事,他冲倒车镜努努嘴,我一看,梨花撵来了。我忙下车,秋野旷远,梨花扛着袋苹果,追了过来。我忙回迎上去,她喘着粗气把苹果塞我怀里,擦着汗说,把这袋苹果捎上,就说是我给的,让我大我婶尝尝。她还没说完,我的眼就湿了。
   至于杏花,听梨花说后,我曾在市里大厂的红墙外走过,从东到西,十余里国槐阴阴,行人悠闲,我亦悠闲。没有杏花,我可能不会特意来走这一趟,但我来走这一趟,又不是特意为了杏花。遇上了,就遇上了,遇不上,就遇不上吧。
   以前,总觉得什么都应该是自己的,一点得不到就难受,就不平,就耍赖;现在,淡然了,许多事情都刻意不去强求,碰巧得到了一点儿,反而像白拣的一样兴奋。有人说我,看得如此开,真不简单;也有人说,年纪轻轻,就这么颓废。其实吧,他们说的都对,也都不对。说我看得开的人,可曾想,我能看不开吗?!说我颓废的人,哪里知道,我也会偷偷努力。确切地说,我只是个学狡猾了的中年俗人,我也一直在偷偷努力,只是事先给自己找了个可能努力后而无果的台阶,并且,我把这台阶种上了青苔,铺上了月光,我也并不愿意走,但真走时,我想从容的像个诗人。
   唯一可以说是有意的,那就是供销社大院儿了,多年来我一直躲着不去看它。因为大院儿又回到我的头脑中来时,老李的后任多年前就把它给卖了,听说是还了帐。我这个人吧,书看多了,常感怀于物是人非、人去楼空,而现在连物也烟消云散了,真去了,我怕我会受不了。可,可一段人生,总归要有个交代,我又好像记得,我应该是去过一次。从现在的镇政府过去,不到百步,我一步一步地量过去,小超市,小饭馆,理发店……统一的二层楼替代了从前的砖瓦房。走着走着有了异样,有风从后背吹起,街上的嘈杂声渐渐隐去,我的眼也模糊了,而模糊过后,竟又清晰起来,看见了,我看见了,我看见双排平房过道里大人小孩在说笑着吃饭,我又看见能嘻嘻笑着在我身后经过,我看见引弟抱着小孩儿在哭,我又看见老陈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我又看见了峰的吉他,看见了老李扔过来的皮鞋,看见了战士的跳刀,看见了杏花的自行车,我又看见,陈主任转身失魂落魄地走了……后来,我终于看到了我的小白兔,它周身发着白光,蹦蹦跳跳朝我跑来,我正想去迎它,可不知哪里猛窜出条黑狗,一下把它按在了地上,我想去救它,却怎么也动弹不得,渐渐地,那白光消逝了。可正当我绝望时,突然发现,小白兔化作了一只红肚子虫儿,它挣扎着,扭动着,吃力地扑扇扑扇翅膀,飞了。
  责任编辑   婧   婷
其他文献
归有光作为唐宋派的代表人物,他反对“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复古主张,而他主张散文秉承“自然本色”论和“言生于情”论。他的重道不轻文的“文道合一”观,使得他的散文具有平淡中求真,在細节中抒情的特点。归有光用疏淡的笔墨叙述生活中的小事,平淡自然、叙事简洁、情深意切,同时有的散文将一波三折的叙事技巧和夹叙夹议的抒情手法巧妙结合。本文即从细节抒情、叙述语言和叙事技巧三方面分析归有光散文的艺术特色。  日本
期刊
21世纪之初,我国提出了中国文化“走出去”的战略。近年来,我国文化产业发展势头很猛,在海外也有一定的影响力。在文化“走出去”方面,我国在取得成果的同时,仍需要继续努力。跨文化传播学是由美国人类学家、跨文化研究学者爱德华·霍尔在20世纪50年代建立的一门学科,本文将从中国文化“走出去”战略入手,结合跨文化传播相关理论提出传播的创新路径。  一、中国文化“走出去”的现状分析  自中国文化“走出去”提出
期刊
传统民间玩具除了民间性、实用性等外,更多吸引人的是玩具的趣味性。现如今,许多行业的发展是建立在趣味性的基础之上,特别是高科技玩具吸引的玩家越来越多。说起小朋友喜欢的玩具,人们一时间想到的可能都是一些会响、会动、会飞、会发光等科技含量较高的玩具,如各种各样的刀刀枪枪、飞机、赛车,而经典的布娃娃、过家家这类玩具则有可能不太受小朋友待见,传统的民间玩具拨浪鼓、布老虎、鲁班锁等就变得更加萧条。这就意味着现
期刊
有人说微笑是散发着魔力的天使,它会给你内心的烦恼插上翅膀,飞向遥远的天边;有人说微笑是灿烂的陽光,它会给瑟瑟的凄风一抹香吻,消融它狂躁的怒气。至今,我还记得他那瞬间的微笑,曾是那样地震撼着我的心灵,点燃起我熄灭已久的激情。  大学四年级是理想之花处处绽放的时候,莘莘学子过着绚丽多姿的生活,他们为了自己的浪漫与洒脱而奔走呼号。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铺展在广袤的大地,我匆匆吃罢了早餐,又给自己装点了一番,
期刊
随着我国社会的不断进步和发展,我国人民在满足物质需求的同时开始注重艺术文化的需求。但是,艺术文化的发展通常受到社会发展、已有文化等的影响,所以我国当代公共艺术作品的品质参差不齐,本文就基于结构功能理论的公共艺术发展进行研究,希望使人更好地了解公共艺术现状和对应的改进措施。  结构功能理论的提出让人们对很多事物发展变化的原因有了新的理解,它为人们剖析事物发展过程中受到的多方面影响,而且这种影响因为背
期刊
随着国民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公共文化服务的质量越来越被人们关注。公共文化的质量代表着一个国家的文化软实力,是政府重要的民生建设工程。从学校、艺术场馆的建设到文化生活的全覆盖,整个公共文化服务建设的过程,既是国家治理方式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体现,也是国民对于文化生活需求提高的主要表现。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当前公共服务仍然供给不足。为了缓解当前公共文化服务供需关系的矛盾,提高公共文化服务供给的有效性,
期刊
东晋名士谢安曾隐居于会稽郡山阴县之东山,“东山”一词由此成为“隐居、归隐”的代称。笔者通过观察唐代文人如何运用谢安形象的典故,分析唐诗中的“东山”意象,从而看到唐代士人的双重精神风貌:他们既关心现实生活、锐意上进,又追求个性发展、提倡自由浪漫。  谢安,字安石,东晋政治家、名士,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他曾隐居会稽郡山阴县之东山,与王羲之等人游山玩水,颇具诗意,因此“东山”一词成为“隐居、归隐”
期刊
《白鲸》在美国文学中的地位虽不是首屈一指,但还是产生了很大的影响。麦尔维尔在父亲死后,与母亲一起生活,为了维持母子二人的生计,麦尔维尔做了很多工作,而对他影响最大的,莫过于捕鲸这一工作,真实的海上捕鲸生活让他对捕鲸这一行业有了更深的认识,也对捕鲸人充满了同情,对资本主义金钱的罪恶来源进一步进行了鞭挞。《白鲸》中出现了很多预言,最终这些预言都在主人公的身上得到了体现。  一、走进《白鲸》  想要逃离
期刊
庭院里空荡静谧,偶有几只很好看却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停憩。阳光下的花草此刻显得格外安静。这便是外公外婆的家,总是温暖而甜蜜。  外婆生活在一个十分幸福的家庭里。共有兄妹五人,她排行最小,人称“五妹”。祖祖辈辈皆为文人,有当官的,有在私塾当先生的,文化底蕴十分丰厚。她的父亲是商人,生意由小做到大,陆续买了三栋大房子。在那样的年代,那样的家庭环境中,外婆本应是一位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的千金大小姐,但她天性善
期刊
黄河,源远流长,波澜壮阔。  黄河,中华文明发祥地,华夏儿女的摇篮。  凉水岸,黄河古渡口,延河入黄处。它是一个历史悠久、民风淳朴、风景秀丽、物产丰富的村子。  凉水岸行政村原名为“下坡村行政村”,辖凉水岸、上坡、下坡三个自然村。  在长期的生产生活实践中,凉水岸的群众惊喜地发现,这里的土地虽然贫瘠,但种植花椒树得天独厚,出产的大红袍花椒“穗大粒多、皮厚肉丰、色泽鲜艳、香味浓郁、麻味适中”,堪称“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