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6月15日，日本防卫相河野太郎召开紧急记者会，宣布日本政府将停止正在推进的陆上部署型导弹拦截系统——陆基宙斯盾部署计划。6月18日，首相安倍晋三在新闻发布会上明确表示政府会停止该项计划，同时会尽快召开国家安全保障会议（NSC），研讨替代方案，调整国家安全保障战略，重新修订《防卫计划大纲》。日本为何突然停止部署陆基宙斯盾作战系统计划？该计划被按下停止键后，日本在导弹防御系统上的设想能否持续？这值得我们关注和思考。

日本引进陆基宙斯盾作战系统的由来

　　1969年12月，为应对日益增长的苏联海军潜艇力量，美国军方与美国无线电公司（简称RCA）政府系统部门签定了研究发展合同，之后更名为“空中预警-地面综合系统”，英文缩写为AEGIS，这与希腊神话中宙斯等诸神使用的盔甲、盾牌是同一个单词，因此简称为宙斯盾作战系统。宙斯盾作战系统是美国顶级的防空反导系统，由雷达系统、指控系统、发射系统和拦截导弹系统组成，其中相控阵雷达是该系统的探测感知部分，也是系统的核心。相较于传统雷达需要不断调整防卫测算目标，相控阵雷达每一块平板上有4千余个天线单元，每一个单元通过改变雷达波相位的方式，控制雷达波束的方向，电控扫描速度快、无延迟，具有强大的防空预警和实战能力，可以同时接受和处理高密度情报信息，同时捕捉200多个飞行物体，同时击落10枚以上的导弹发射。
　　2016年—2017年，朝鲜先后进行了3次核试验和40余次导弹试射，这是日本当时引进陆基宙斯盾作战系统的直接原因。仅在2017年2月—7月底，朝鲜先后进行了7次成功的导弹试射，时间分别是2月12日、3月6日、5月14日、5月21日、5月29日、7月4日和7月28日，半年时间内，朝鲜试射的导弹从中程到洲际。其中，5月14日，朝鲜在龟城附近成功试射了新型的中程导弹火星12号，高度为2111.5千米，飞行距离达到787千米，可以准确打击公海上的目标水域，后落入日本海。7月28日，朝鲜进行导弹试射的地点在慈江道舞坪里的工厂，这是朝鲜最大和最古老的武器工厂之一，试射导弹为射程超过1万千米的洲际导弹，可达美国本土。面对日益严峻的中远程和洲际弹道导弹威胁，作为朝鲜近邻的日本深感完善国家防御体系的重要。
　　调整后的美日同盟是日本部署陆基宙斯盾作战系统的深层原因。日美安保体制是战后日本安全政策的基轴。自20世纪50年代美日同盟成立以来，几经演进，美国是“矛”、日本是“盾”的日美同盟职责分工越发明显。2015年4月27日，日美两国时隔18年再次对《日美防卫合作指针》进行了修订，这是双方应各自国家安全战略调整与国际形势变化制定的新的合作举措。其中，在应对朝鲜核力量与导弹危机方面，美国协助日本大力构筑导弹防御体系，制定“由日本进行主体性实施、美国负责完善与援助”的总体策略。2015年12月，美国完成了在罗马尼亚的宙斯盾反导系统的部署，2016年5月，该站点具备初步作战能力，地点选在罗马尼亚德维塞卢空军基地。这是美国自2009年推行欧洲分阶段适应性导弹防御方案（EPAA）之后的重要一步，此举表面上是帮助欧洲抵御来自伊朗的导弹，实则意在压缩俄罗斯战略生存空间与增强美欧防御体系。对美国而言，陆基宙斯盾作战系统不仅是一个军售项目，更是美国全球安全战略版图中的一块重要拼图。面对来自朝鲜的频繁试射，日本急需谋求一种更安全也更稳妥的防御机制，而美国也试图通过日本这一平台来实现构筑本国在东北亚地区的安全防线。所以，2017年，日本决意引进陆基宙斯盾作战系统，不仅是出于自身安全因素的考量，更是基于日美同盟基轴上的一种延伸。就海上力量而言，日本现有7艘配有宙斯盾作战系统的驱逐舰，2017年引进陆基宙斯盾作战系统的举动，无疑可以使日本进一步完善陆、海呼应的防御体系。

　　2017年8月，在日美外长、防长“2 2”会晤上，日本首次向美国传达了购买陆基宙斯盾作战系统的愿望;2017年12月，日本政府决定采购2套陆基宙斯盾作战系统，分别部署在日本的秋田县秋田市的新屋和山口縣萩市的阿武町，可以覆盖日本全境。2018年12月，日本在内阁会议上，通过纳入陆基宙斯盾作战系统的《中期防卫力量整备计划》。2019年1月，美国国务院确定向日本出售2套陆基宙斯盾作战系统的方针。可以说，陆基宙斯盾作战系统是日本借助美国这一外力，保卫本国安全防御以及践行美日同盟的重要举措。如今宣布停止，且安倍政府表态正在寻求新的替代方案。日本此举看似突兀，实则有着深刻的原因。

放弃背后的多重考量

　　事实上，在2020年6月宣布停止之前，日本引进陆基宙斯盾作战系统计划已有遭到搁浅的征兆。2019年5月，防卫省向秋田县和山口县两地公布初步调查结果;6月，政府发现调查结果中的错误，防卫省随即进行了修正;7月，日本第25届参议院选举如期举行，在秋田县选举区中，反对配置陆基宙斯盾作战系统的在野党议员当选;10月，防卫省再次启动围绕陆基宙斯盾作战系统的调查。2020年1月，秋田县知事佐竹敬久和防卫相河野太郎会谈，表明秋田县拒绝部署的姿态;4月，由于新冠疫情在日本持续扩散，防卫省申请将公布再次调查结果的时间从4月末延期至5月末;5月，防卫省再次申请延期至7月10日;6月15日，河野太郎召开紧急记者会，宣布政府停止部署该系统。可以说，日本此番表态，并非是空穴来风，也不是突兀之举，而是有着多重考量后综合做出的决定。 　　地方政府以及当地民众的疑虑是日本政府放弃部署陆基宙斯盾作战系统的表层原因，这也是防卫相河野太郎公布的理由。位于秋田市新屋的自卫队训练场是日本原定宙斯盾系统的安装地点，距离该地点仅700米就有中小学校和居民区。从2018年6月起，为了打消附近居民的不安和疑虑，秋田市召开了多次说明会。居民对系统的主要担忧包括：雷达发射的电磁波是否对健康有害;自己住宅是否会成为军事攻击目标。为此，秋田县知事佐竹敬久特意于6月22日对到访的防卫大臣小野寺五典表示：“在没有征得居民同意的情况下，强行配置，是不妥当的行为。”7月25日，秋田市再次召开说明会，出席会议的15名居民代表超过半数投了反对票。其中，“新屋胜平地区振兴会”会长佐佐木政志的表态颇有代表性：“将这么危险的系统放在居民区周围，但又没有充分说明原因，这不能不让人担心。”此外，2019年8月开始，防卫省对山口县做出承诺，保证助推器会准确降落在训练场。山口县的安装地点距离海边约10千米，其间有居民区，加上复杂的地形，所以虽然有防卫省的事先承诺，但是依然不能完全打消居民们的疑虑。需要指出的是，日本较为独特的地方自治制度是日本政府必须将地方政府和居民的反应考虑在内的一个重要因素。地方自治的思想主要来源于欧美国家，然而，把地方自治制度明文写进宪法的国家并不多，像日本这样把“地方自治”专门作为一章与国会、内阁、法院等“三权”并列在宪法之中的国家更是世所罕见。日本的“地方自治”包括“团体自治”和“居民自治”，前者以地方公共团体为依托，后者指的是该团体的事务要基于当地居民的参与和意志来处理。基于此，在部署陆基宙斯盾作战系统的过程中，日本政府不得不正视和尊重地方政府和当地居民的意愿。
　　经费以及技术的不稳定是日本政府停止部署陆基宙斯盾作战系统的重要原因。日本原与美国商妥，一套陆基宙斯盾作战系统造价为800亿日元，但如果要安装由美国洛克希德·马丁公司生产的最先进固态雷达LM SSR，则每套要比预算多出500亿日元，即一套总价为1340亿日元，二套总计2680亿日元。防卫省要据此做新的预算，并提交国会审核。之后由美日正式签订安装合同，所有事宜全部完成预计要花6年的时间。逐步提升的预算以及不确定的安装时间，让日本政府不堪忍受。此外，技术的不成熟，使安倍政府遭遇巨大阻力。早在2003年12月19日，日本就开始计划逐步建设导弹防御体系，以应对“日益严峻”的现实安全。日本逐步推进的三重导弹防御系统包括：陆基宙斯盾作战系统为第一重，与之匹配的标准-3 Block 2A新型拦截导弹可捕捉和拦截入侵的飞行器，可在超过1000千米的高度拦截弹道导弹;海上宙斯盾驱逐舰为第二重，可有效抵御敌人对日本领海的进攻;航空自卫队配备的爱国者3（PAC-3）导弹和陆上自卫队配备的中程SAM地空导弹为第三重。其中，标准-3 Block 2A导弹研发于2015年6月7日，由美国和日本共同出资研制，并在美国加州穆谷角海上靶场发射成功。与标准-3之前的型号相比，标准-3 Block 2A导弹装有更大功率的火箭发动机和更先进的拦截器，能更快及更大范围地应对各种射程弹道导弹的威胁。新型导弹为三段构造，全长约6.7米，发射后首先脱离导弹本体的第一段长度为1.7米，重量高达200千克。为保证第一段弹头准确且安全落下，防卫省向地方政府及居民承诺采取三种措施：首先，保证导弹的速度和飞行方向;其次，控制空中的风向和风速;再次，精确测算落下时助推器的角度。其间，防卫省组织专业人士也进行了如下的讨论，如尝试缩小第一段的助推器，更快地将其落下，但这样会整体改变火箭的结构，而且还有必要改变发射装置。同时，美国虽然对陆基宙斯盾作战系统的稳定性与精准性予以不断的调整，但日本一旦引进后，仅在修订方面就需要花费数千亿日元和数年时间，这对急于完善本国导弹防御系统的日本而言，是无法等待的事实。

　　美日同盟的裂痕是日本政府停止部署陆基宙斯盾作战系统的深层原因。1960年1月19日，日本首相岸信介和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在华盛顿签订《日美共同合作和安全条约》，1960年6月23日双方互换批准书后生效。较之1951年的《日美安全保障条约》，1960年版的《日美共同合作和安全条约》部分改变了“美主日从”的模式，双方关系趋于对等，需要各自承担义务，日美军事同盟关系进一步得到强化。2020年6月22日，在《日美共同合作和安全条约》即将迎来生效后满60年之际，日本官房长官菅义伟在记者会上强调：日美安全保障体制是我国一以贯之的基轴，同时还表示将在宪法范围内，同时在专守防卫框架内进行日本安保政策的讨论。但在此时，日本安倍政府却停止了陆基宙斯盾作战系统的部署计划，并计划于2020年夏季启动包括是否应当拥有对敌基地攻击能力在内的威慑力的讨论。这一事实潜藏着日本是“盾”、美国是“矛”的日美同盟职责分工发生变化，专守防卫的原则逐渐名存实亡的可能性。
　　2015年4月，在日美两国再次修订的《日美防卫合作指针》中，规定了两国在应对外部导弹危机时的分工，即日本正面应对，美国从旁进行完善与辅助。2017年12月，美国颁布了《国家安全保障战略》，指出“導弹防御系统包括破坏发射前的导弹威胁能力”，但对于一直致力于提升主体性的日本而言，部分避开关于日美关于“盾”与“矛”的定位，期待着能与美国导弹防御体系一道，发挥更大的作用。就这一意义而言，日本政府宣布停止部署陆基宙斯盾作战系统可以认为是日本进行的一次自我修正。
　　自一直奉行“美国优先”的特朗普总统上台以来，日美同盟关系受到一定的冲击与挑战。特朗普总统已多次表态，要求盟国“公平负担”美军驻留经费。2019年5月25日—28日，特朗普总统再次访日期间，要求日本购买更多的美国军事产品。与此同时，减轻驻日美军基地负担的谈判也一直在进行，其中，冲绳县的反应颇受关注。在驻日美军基地中，冲绳县的地位非常显赫，这里不仅驻扎了美军海陆空和海军陆战队四大兵种（大约2万名士兵，占驻日美军数量的2/3），还拥有美军驻日本的众多作战和后勤基地。根据日本地方自治原则，冲绳县要求修改《日美地位协定》的部分条款，但此举并未得到美方的回应。日美两国虽为盟国，但不平等的关系是日方希望改变的一点。就这一意义而言，日本宣布停止部署陆基宙斯盾作战系统，不排除是日本将此作为向美国讨价还价的筹码。

停止部署后的动态

　　综上所述，日本于2017年开始启动引进陆基宙斯盾作战系统，是基于朝鲜频繁的导弹试射，以及想借助日美同盟力量进一步完善本国的导弹防御体系。如今宣布停止，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结论。日本宣布这一决定后，引起日本国内以及国际社会的广泛讨论。首相安倍晋三虽然表示会尽快召开国家安全保障会议，但依然不能阻止日本国内外的诸多猜测。
　　可以确定的事实是，日本此举已第一时间引起美国的注意。作为陆基宙斯盾作战系统的出售方，美国已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回应。美国导弹防御局局长、海军中将乔恩·希尔在6月23日进行了表态，声称会尊重日本政府和日本国民的选择，也充分理解日本即将采取的对策，同时表示美日两国将继续遵循同盟准则，致力打造符合两国利益的导弹防御体系。
　　同时，日本政府也已表态，称会尽快于9月底公布合适的方针，以弥补日本防御体系中可能出现的空白。日前，安倍政府已通过多方渠道向社会逐步表明态度和想法，自民党也启动与在野党的讨论，焦点围绕“对敌基地攻击能力”展开。总的来看，日本宣布这一决定，是审慎观察和评估后得出的结论。但在宣布停止后，摆在日本面前的问题可谓堆积如山，其中包括虽然预计在2021年3月计划将海上宙斯盾驱逐舰的数量增至8艘，但无法在短时间内培养与之相配数量的船员;萨德系统似乎可以当做未来的一种陆上替代方案，但防御范围较小，找到合适的安装地点也并非一日之功;2015年4月新修订的《日美防卫合作指针》对两国应对弹道导弹攻击实施予以了规定，如今日本宣布停止，两国预计会进行相应磋商。所以，对安倍政府而言，日本的导弹防御体系未来如何持续，以及如何重新布置，是一个异常棘手的问题。
　　责任编辑：张传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