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个秋天的晚饭后,老作家舒启正与老伴儿散步,走在街上,看到一家古玩店,下意识地摸了摸腰上系的古玉佩,便进店请老板鉴定鉴定。
古玩店老板接过去,先双手合着捻摸,又拿出放大镜,细细观察了一会儿,把玉佩托在手心里,以意外的口气说:“老先生,恭喜你,这是真的,是春秋时的,本埋在地下,该是宋代出土的。”老板还请求给玉佩拍了照,叮嘱说:“这可要好好保管呀!”
其实舒启正也早知道它是古货……
早在十年前,他还在职时,比他小六岁的好友赵自安第一本随笔集出版,是他作的序。赵自安在把新书送给他时,从腰里皮带上解下这块古玉佩递给他:“你看看这东西怎样?”
玉佩是圆形,如月饼大,有近八毫米厚,中褐色,有深浅差异,中间有个直径一厘米的圆孔,一面刻有粗犷的古代装饰图案,一面是光的。舒启正平时对玉并没有兴趣,接过来礼貌性地看了看。他早在两人闲谈中得知,赵自安的父亲年轻时在上海一大资本家家里服务过,见识过主人爱好收藏古玩,新中国成立初回本城开了家中档饭店。一些食客家道中落,把家中藏品拿来暗暗抵账,他父亲便陆续收下许多大小物件。
舒启正料想是赵自安的父亲留下的,不过说不出名堂,只说:“是块古玉。”
赵自安问:“你喜欢不?”
舒启正生性淡泊,对古玩并没有浓厚兴趣;再说,为朋友作个序,岂能接受回报!他把玉佩放到对方手里说:“你家传的,这我可不要。”
“送给你。”赵自安再次把玉佩放到舒启正办公桌上。
舒启正知道,赵自安是个十分谨慎的人,万事需经反复琢磨才会决定,送这玉佩实是来表示谢意的;可见赵自安对他写的序非常满意,他也感到安慰。面对赵自安的真诚,舒启正觉得却之不恭,便任赵自安把玉佩留下。
之后,舒启正也像赵自安那样常把玉佩系在皮带上,时间一久习惯了当成自己的东西。
古玉佩如今被行家这样肯定,在舒启正心里加重了分量。他觉得挂在腰上委屈它,就用一个精致的手镯盒装上锁在柜子里。
转眼又过了五年,舒启正年过七十,成了“舒老”。他参加一次市佛教文化研究会的活动,遇上了一个三十年前他辅导过的业余作者倪臻。倪臻告诉他,这些年一直从事古玉古瓷器研究。不久,倪臻又来看望舒启正,他便从柜子里取出玉佩让倪臻再鉴定一次。
倪臻随身带着放大镜,拿着玉佩走到窗前最亮处看了一会儿,也说:“是春秋时的,可值钱呢。”
舒老好奇,便问:“值多少钱?”
倪臻想了想,说:“二十万。”
值这么多钱!大出舒老意料。他将信将疑:“值这么多?”
倪臻随口又问:“舒老是否有意出手?如果出手,就让给我。”
舒老觉得这玉得慎重对待,说:“朋友送的,哪能卖钱?”
倪臻做了估价,古玉佩不再是玉,而是金钱,成了一块压在舒老心头的重石:再留着,岂不是占有朋友之财!于是,他决定归还赵自安。
可是,赵自安也退休四五年,去上海靠着儿子生活,头三年逢节日回故地还常来看看他,总留下吃顿饭,这两年却不知怎的没了信息,手机号也已是空号。他找了好几个人才打听到,赵自安手机已换成上海的号,这才联系上,便约赵自安再回故地时来他家小聚一次。他还约另一位老同事老金到时作陪,其实是为还玉时在场做个见证。
在等待赵自安期间,一天黄昏时分,舒老看电视,看到央视《鉴宝》节目展示出一块秦代古玉佩,样子、颜色与他这块非常相似,专家鉴定后估价竟高达千万元,他震惊得目瞪口呆:《诗经》曰“言念君子,温其如玉”,现在“君子”竟成天价商品!他更加急切地盼着赵自安早日来,于是又打电话催问。
终于,赵自安和老金同来了。
舒老便把玉佩递给了赵自安,以谐趣的口吻说:“代你保管了十五年,现在完璧归赵,保管的责任就交给你了。”
赵自安愣了愣,没有说话,收下了玉佩。
因为老金在场,舒老没有展开关于玉佩的话题,赵自安也没再提。两人留下吃过饭,便告辞,舒老特意送出小区,直到公交车站。等老金先上另一路公交车离开后,舒老把古玉两次鉴定过程和二十万出价,以及央视《鉴宝》中所见,坦荡地全对赵自安说了。这时刻,他被自己的真诚、无私深深感动,自觉得有神圣感。回家路上,他觉得一身轻松,也有灵魂洗涤一净的舒爽,还有人格升华的自豪。
过了些日子,有两个早年被舒老辅导过的作者来看他。他们也都已从报社记者岗位退休,与他最贴心,几乎每月都相约来陪他喝茶聊天。闲谈时,他把还玉佩的事告诉了他们。
两人都说了敬佩的话。年纪偏小的一个忽然问:“你还给他,他推了没有?”
舒老说没有。年纪偏大的也问:“他该说些感动话吧?”赵自安没有说一句与玉佩有关的话。不过舒老没有回答。
偏小的为舒老鸣不平:“对老师這种高尚的举动竟不当回事了。”
偏大的也说:“缺点儿礼貌。”
舒老的心弦也被两人的话拨动,还玉时他曾也觉得有赵自安欠点儿礼貌,心里曾隐隐不适,这时这种不适又加重了。
过后舒老冷静下来,又不由反思:古玉本就是他的,何况是好友,怎还在意这些呢?他推与不推,与我要归还的心愿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我在乎的是那点儿客套?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还有隐垢,心生惭愧。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