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来，我常常做着一个美丽而忧伤的梦：紫红色天鹅绒幕布缓缓拉开，黑发如瀑的女子款款走向舞台中央的白色三角钢琴，如潮的掌声与欢呼从台下涌上来，女子修长的手指落下去……
　　从梦中醒来，满腹怅然。
　　年少时家穷，酷爱音乐的我一直渴望拥有一架属于自己的钢琴，让自己修长的手指伴着优美的旋律在黑白的琴键上跳舞。可那注定是一个未竟的梦，这么多年来一直如影随形，不曾远去。
　　毕业，参加工作，嫁了心爱的男人，在婚后第二年，我有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望着尚在襁褓中那个粉嫩的小婴儿，我的眼睛亮了：妞妞快快长，长大了做一名钢琴演奏家。
　　年少时的梦，我希望由我的女儿来替我实现。
　　妞妞一天天长大，我则一天天地精心为她的未来准备。刚刚成立的小家，贷款买房，家里的经济尚不宽裕，为了能在妞妞四岁时给她买一架钢琴，我从自己日常的开支中硬挤出一部分来存上。那些钱，任是谁都不能动。
　　妞妞没让我失望。八个月大时就能开口说出串串简单的句子来表达自己的意愿：“妈妈——拿拿”“爸爸——玩玩”；两岁时，我教她读唐诗，她不光会背，还能在合适的场景里把那些诗句给用上。春雨如绵，带她到郊外踏青，望着满眼的嫩绿，她一本正经地吟诵：“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妞妞是个小天才。”我跟妞妞爸说，“等妞妞五岁，我们就送她去弹琴。”
　　聪明的孩子，没有做不好的事。我愿意为女儿投资，成功只是时间的问题。我一直这么认为。
　　妞妞五岁时，我送她去少年宫钢琴班。
　　全班八个孩子，老师坐在钢琴前，从最简单的“哆、来、咪”开始教起。最初的几节课，孩子们叽叽喳喳，伸出小手指在琴上乱弹一气，也听不出什么差距，几节课过后，差距就慢慢显露出来，有的孩子变得安静了，很认真地随着老师弹，有的孩子则变得烦躁不安。很不幸，妞妞在后一列。她的小屁股不安地在琴凳上扭来扭去，小手指胡乱地在琴上砸来砸去，却几乎没砸对一个音。
　　“妞妞，认真点儿。”我坐在妞妞旁边，不时提醒着她。我的警告会起点儿作用，可用不了几分钟，她又故态复萌。
　　那个暑期班上完，妞妞除了开始讨厌钢琴，几乎没收获到什么。
　　“你别逼她了，她不喜欢学钢琴，就别再折腾她。”看着妞妞每天被我“押”着去少年宫，妞妞爸有点不乐意。
　　“有几个孩子的兴趣是天生的？全靠父母的坚持和培养。钢琴家郎朗，为逼他练琴，父亲几乎要他从窗户跳下去呢。孩子嘛，不逼不成才。”我坚持自己的意见。
　　花不菲的价钱给妞妞买一架钢琴回来。“妞妞，钢琴都买来了，可不能不用功练琴了。”钢琴到家的那天，我抚摸着黑亮的琴体对妞妞说。
　　“哦……”妞妞点头，表情却不情愿。
　　妞妞被我强行“绑”到了琴上。每天晚饭后，没有了看少儿节目的时间，也没有做游戏的时间。每天一小时的练琴时间，一分钟不能少。对这样的安排，妞妞不满，也试图违抗过，却无一例外地以失败告终。我告诉她，那架钢琴几乎花光了家里的所有钱，她必须坚持弹下去。
　　渐渐地，妞妞不再反抗，开始变乖，每次上课，都认真地听老师讲课，回到家也能按时练习。一年下来，她能流畅地弹奏一些小小的练习曲，可她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少，她变得沉默寡言，去上课也总是躲在教室的角落，很少跟身边的小朋友玩。
　　“妞妞，怎么不跟小朋友玩？”那天，见妞妞坐在教室外的楼梯上发呆，我走过去牵她的小手。
　　“不，妈妈，我不想去。他们说我……说我是……”妞妞低了头，大颗的眼泪从眼眶里滚下来。
　　“说什么？”
　　“说我是‘短手指’，不是弹琴的料。妈妈，我是不是真的很笨？我跟他们一起学的，他们都弹考级曲了，我还在弹练习曲。”妞妞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让我看。“妈妈 ，你看，我的手指真的很短。”
　　握着妞妞短胖的小手儿，我的心忽然疼起来。钢琴老师曾私下告诉我，妞妞的手指短，弹钢琴不占优势。我原想通过慢慢练习，她能克服这个难题。
　　那天，回家跟妞妞爸谈起妞妞的弹琴问题时，我们俩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妞妞爸的意见是，不能将错误进行下去，妞妞不适合弹钢琴，我们不能强迫她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我的意见是坚持到底，两万多块钱的琴已买了，再说，不能让孩子养成凡事半途而废的习惯。
　　“说到底，你就是自私！你是强行往妞妞身上嫁接自己的梦想！”妞妞爸冲我怒吼。
　　“你说我自私？为了妞妞，我几年没添过一件新衣服，刮风下雨我没耽误过她一节课，你看看周围的孩子，哪个不是学着一大堆的兴趣班，我不能让她输在起跑线上……”我说着说着，委屈的眼泪就落下来了。
　　只顾着争吵，妞妞什么时候抱着她的小熊从家里走出去的，我们竟一点也没有发觉。等吵够了，才发现妞妞不见了。两个人急急火火地冲出门去。
　　“如果妞妞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出门前，妞妞爸气急败坏地对我说。
　　他跟我没完，我又如何能跟自己完。
　　一条街又一条街地找过去，一个个电话打出去，能想到的地方我们都找了，却依然没有发现妞妞。每一分钟过去，我心里的恐惧就增加一分。那一刻，什么钢琴家，什么月光曲，我全都不在乎了。我只要我的妞妞平安地回到我的身边。
　　终于，在小区里的儿童滑梯上，找到了妞妞。抱着小熊的她，瑟缩着躲在长长的管道里。我扑上去紧紧地抱她在怀里，眼泪无声地打湿了她柔软的发。
　　“妈妈，小熊的手指也好短，可它不用弹琴，不用惹爸爸妈妈生气……”妞妞的话像刀子一样割疼了我的心。
　　钢琴，最终卖掉了。家里的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跳皮筋，在纸上乱涂乱画，到野外放风筝捉蝴蝶，坐在公园的秋千上一边荡一边“咯咯”笑着背她似懂非懂的古诗词——妞妞的春天又飞回来了。
　　春阳正暖的时节，带着妞妞到乡下的奶奶家玩。家后那片满园繁花的果园里，妞妞的视线被一株奇怪的树吸引了过去。一棵大大的苹果树，一半开着白里透粉的苹果花，另一半却开出了雪白的梨花。妞妞跑过去问爷爷，爷爷微笑解释：“爷爷在搞试验，在苹果树上嫁接了梨，希望它结出的果子像苹果那么甜，像黄梨那么脆。”
　　“那它结出那样的果子了吗？”
　　“没有，只开过花，还没结过果。看来，爷爷的试验失败喽。”
　　“爷爷，那就让苹果树开自己的花吧。”妞妞说完，就蹦跳着去追那只远去的蝴蝶了。
　　望着隐没在花海深处的妞妞，我的心，忽然没来由地柔软。妞妞不能弹好钢琴，却有一颗纯净透明的心，她乐于观察勤于思考，像一位小小的哲学家，在不经意的时刻把这样一份感悟给我。苹果树、桃树、梨树、杏树，各有各的花香，各有各的果甜，让它们各开各的花，各结各的果，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编辑/纤手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