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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青春就如生长的土鼓藤，沿着光阴的痕迹爬呀爬呀，总有一天能爬到看得见阳光的地方。
吉川你说过，即使曾经跌落泥土里，也能挣脱尘埃，开出最漂亮的花朵。
1
亚弥是如逃难一般逃到外婆家的。
宁静的田野被切成橙黄淡绿的方块，镶嵌在视野里。亚弥深呼吸，空气中飘来一阵阵夹竹桃的香气。
可是外婆家在哪儿？亚弥眯起眼睛。她最近来的那年还只有七岁，记忆里外婆家沿着这道田埂走过去就能找到。
是这里吗？爬满整面红墙的植物，茂盛得让人欣喜。
“嘿，你站在我家门前干吗？”男孩的声音，把亚弥吓了一跳。
“对……对不起！我……”亚弥正要夺路而逃，被男孩给拦下了。
“嘿，我好像见过你，你找谁？”
见过？怎么可能？亚弥红着脸报出外婆的名字，男孩咧开嘴：“李婆婆家？我带你去！”
真是热情的男孩！亚弥心想，城市里可没这么朴实的人了。所有人都被铁门关着，走错门的人要是被搭理就怪了。果然还是乡下的孩子没有那么多心眼儿。
外婆早就等在院门口了，一见她就笑得露出了酒窝：“我还以为亚弥又迷路了呢。”
“她是又迷路了。”男孩在一边笑得咧开嘴。
“什么叫‘又’啊！”亚弥不服气。
“这孩子真是，”外婆敲敲亚弥脑门，“你七岁那年来的时候，也是吉川带你来的，你忘了呀？”
咦？回忆就如一股风，清新地吹到了心里，暖暖的。亚弥偷偷看了看吉川，原来他就是吉川，那个藏在她记忆里的男孩。
2
亚弥住下来后才发现乡村的生活节奏总是慢悠悠的，不像城里，每个人都带着面具，街上过客匆匆，谁也不会停驻下来看谁。
在城市呆久了，心也变得麻木起来。可是这里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亲切地唤她：“亚弥，早！”
“早！”她真觉得不好意思。她才刚起床，可是这里的人们已经干完一上午的活儿了。
心情显然还没有平复，耳边时不时地回响起老师语气震惊的话：“亚弥，你怎么会考出这样的分数？”那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考试之一——中考呀，她却考出了有史以来的最差的分数。周围人的闲言碎语，充斥在脑海里，亚弥感觉自己快要爆炸了！
亚弥甩甩头，拔腿奔跑起来。她想把那些话远远抛在身后不去想，只要不想，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嘿。”熟悉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亚弥转头，黝黑皮肤的男孩，赤着脚站在田里。因为他带着草帽的缘故，她差点儿都没有认出来。
“嘿，吉川。”她忸怩地停下来，他全都看在眼里了吗？包括她眼角被风吹出的眼泪？
“亚弥，下田来呀，呆在上面多没意思！”
“啊？”亚弥冷不防被他伸出的手一拽，穿着凉鞋的脚一凉，已经浸入了潮湿的泥里。
“很脏呀！”
“脏什么啊，泥土是最干净的。你走走看。会不会觉得，好像有人在揉你的脚？”
亚弥闭上眼慢慢走，真的，好像有一双温柔的手探在脚底，时不时有石子硌着，可是一点儿都不疼。
“我每天不下田就会觉得全身不舒服，”吉川笑得腼腆，“你们城里的孩子是不会明白的。”
会么？亚弥跟在吉川背后，把一直套在脚上的凉鞋扔在一边。刚长出的青麦抽出了穗，迎风招展。天就像倒过来的青蓝色海洋，凉凉地浮在心里。
3
外婆跟亚弥讲故事：“很久以前，在村子里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她和一个能干的男孩子相爱了，可是那个男孩子被召去打仗，必须要离开。离开时他对姑娘说：‘你等我，只要十年我就回来了’……”
亚弥嘟起嘴：“这男孩怎么这么说话呢，十年啊，多久的时间，怎么等得起呢？”
外婆笑得酣甜，摸摸亚弥的头：“十年一点儿都不长，只够土鼓藤长得绕我们家院子一圈，只够咱们小亚弥长这么大。”
亚弥常常想时间是多可怕的东西，她七岁来这里的时候是怎么样子呢？人为什么要长大呢？为什么要考试呢？为什么要背负那么多那么多的东西呢？
“吉川找你来喽。”外婆努努嘴，果然，吉川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串红辣椒。
他们绕着田野走呀走呀，亚弥忽然问：“吉川，土鼓藤是什么啊？”
吉川指着他家红墙上攀附的植物说：“就是它们啊。”
亚弥撇撇嘴：“别骗我了，我知道它们叫爬山虎。”
“爬山虎就是土鼓藤。”吉川似乎要笑出声来，“土鼓藤是我们这儿的土话，难怪你不知道。”
原来是这样啊，亚弥站在红墙下面，看着蔓延到墙头最高处的巴掌大的绿叶，仿佛有流光倾泻下来。
“我喜欢叫它们土鼓藤。亚弥，你听听这名字，多朴素，就好像是从泥土里钻出来的生命，可它们爬得多高。”
土鼓藤，亚弥闭上眼，眼前好像长出了一串又一串的土鼓藤。她欣喜地发现它们从地下抽出了芽，然后蜿蜿蜒蜒，艰难地爬上了墙。
她不由自主地说：“土鼓藤多不容易呀。”
吉川在她身边微笑：“所以亚弥，你也不要伤心，因为你也像土鼓藤一样，可以爬到很高的地方。”
亚弥吃惊地回过头去，吉川冲着她露出洁白的牙齿。女孩子的心事总是藏得很深，吉川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4
“城里来的李亚弥笨得像头猪！城里来的李亚弥傻得像小狗！城里来的李亚弥……”
亚弥抹抹眼泪，恶狠狠地对着那群顽劣地在水渠对面对她指指点点、笑得猖狂的男孩子们跺了跺脚：“你们……无论你们说什么我也不会让给你们的！”
“李亚弥！这里本来就是我们钓龙虾的地盘！你不是咱们村的人凭什么占着！”带头的男孩抢先顶道。
“你们又没在这里树牌子！凭什么就给你们占着？”亚弥不擅长吵架，可是她有理。她就是看不惯这群男孩子仗着人多欺负她一个女生。
这种情形也不是发生一次两次了，可是她才不要哭！爸爸说坚强的女孩子是不能做爱哭鬼的！她也见不得学校里那些动不动就哭得梨花带雨的女生——柔柔弱弱的难怪会被男生欺负。
可是亚弥光顾着嘴上说，没留神脚下绊到一块石头，身体不稳，一下子掉到了半腰深的水渠里去！
“哈哈！哈哈！”这下站在上面的男孩们笑得更得意了，看着一把泪一脸水的亚弥又开始边拍手边唱起来，“城里来的李亚弥笨得……”
“你们干什么！”洪亮的声音让男孩子们震惊了一下，是吉川。“亚弥刚刚来,你们怎么能欺负她！”
“嘿，吉川，”带头的男生好像想起什么，“李亚弥上次来的时候你好像不是站在她那边的，啊？那次你不是还跟我打赌要把她惹哭，怎么现在来英雄救美了，哈？”
“哈哈哈哈……”笑声更甚了，吉川被逼急了，“你们别欺人太甚！欺负亚弥的就是跟我作对！”
男孩子们唱着“噢噢，吉川护着李亚弥。噢噢，吉川喜欢李亚弥”，然后一哄而散。亚弥站在半腰深的水里，仰头。吉川向她伸出手来：“亚弥，我拉你上来。”
吉川的手很温暖，亚弥浑身是水，“滴答滴答”地和他一起往家里走。
“你这傻瓜，一个人呆在水渠那里干吗不走啊？”吉川轻轻地问。
亚弥一听就开始哭鼻子：“还说呢，不是你让我在那儿等你的么？”
“你哭了么？”
“我才不做爱哭鬼！吉川你再抛下我你就完了！我再也不会理你了！”
吉川没有说话，却问她：“亚弥，你为什么不问我？”
5
亚弥的眼睛眨呀眨呀，可是她说：“吉川，我要问你什么呢？你现在对我这么好，我们不是朋友吗？”
吉川沉默了一下，他们牵着手。田野上一片光芒夺目的繁星，又大又亮地挂在青蓝的天幕上。
“亚弥，你不知道我再见到你，心里又开心又害怕。我一直记得你，你七岁那年来村里，找不到你外婆家，是我故意把你引到南边的竹林里，然后偷偷躲起来准备看你哭。可是你没有，那时我就想，你是多倔犟坚强的女孩。”
亚弥想起儿时的那片清冷的竹林，记忆渐渐清晰。当时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被抛在黑暗里，只有头顶的星星和呼啸而过的冷风。可是她对自己说，李亚弥，你不能哭，你不能做爱哭鬼！
“原来那是你和别人打的一个赌。”亚弥恍然大悟，“可是后来有人把我带出去了。”
吉川点点头：“那个人，就是我。”
“是你？”亚弥惊呆了。
“你忘记了吗？后来我们一起坐在屋顶上数星星，你还说明年的夏天还会来玩儿，但是你却没有。”
有这样的约定吗？亚弥忽然很惭愧，对于七岁那年的记忆，她已经很模糊了。可是没想到她还欠吉川一个约定，还让他等那么久。
“那个，我原谅你当初逗我玩儿，所以……吉川，你也原谅我好不好？”亚弥紧张地说。
“那我们一起去看星星。”吉川咧开嘴。土鼓藤爬满了整面墙，一直延伸到屋顶上。吉川用力把亚弥拉上去，两个人躺在屋顶的稻草上。稻草暖洋洋的，还带着白日阳光的热度。
“那个，吉川。”面对吉川，亚弥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把压抑在心底的烦恼说出来，“要是你一直被寄予很大的希望，可是忽然有一天，你发现你什么都失去了，你会怎么做？”
“继续活下去。”吉川闭着眼，“呐，亚弥，你看见过土鼓藤开花吗？”
6
土鼓藤会开花？亚弥在很多很多地方见到过土鼓藤，可是就是没有见到过土鼓藤开花。
外婆在院子里摇着摇椅，一边打着瞌睡一边手里剥豆荚，嘴里还喃喃自语着那个嚼烂了的故事：“从前我们村里呀，有个美丽的姑娘……”
亚弥好奇之下问吉川有没有听过这个故事。吉川告诉她，这个故事讲的就是外婆的姐姐，也就是亚弥姨姥姥的故事。
“真的么？怎么可能？那可是战争时代发生的事儿呀！”
“谁都知道你姨姥姥比你外婆大很多，很早就嫁到台湾去了。我们村子里去台湾的只有她一个。”
“台湾!?”亚弥真的吃惊了，“原来故事的结局是这样的。”
吉川点点头：“你外婆一直说，只要持之以恒，总能等到的，人生那么长。”
是啊，人生那么长……亚弥一直觉得等待很漫长，可是真的等了以后才发现，原来等待不过是蛰伏的过程。
“呐，亚弥，你看过土鼓藤开花吗？”
土鼓藤会开花？亚弥吃惊的表情让吉川笑出声来：“土鼓藤开花的时候，我带你去看。”
亚弥一直觉得，像土鼓藤这样的植物，是不会像柔嫩的花儿一样开放的。好像它们一直那么沉默，那么坚强地生长着。
她注意过土鼓藤的根，牢牢地扎在地里；而它们最尖的角，却会高高地扬起在墙角上，迎着灿烂的日光，吸收雨露和营养。
亚弥听吉川哼过土鼓藤的歌谣:“土鼓藤爬呀爬，爬得高来开得美，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只要根还在，就有土鼓藤开的花儿……”
“你爸爸来电话了，过两天就要来接你了。”外婆说的时候叹口气，“亚弥，你要知道人生总有一些事情需要你亲自面对。”
亚弥告诉自己，是啊，不论她逃到哪里，该来的总归会来，因为它们切切实实地发生过。就如她的中考、她的失败，还有那些闲言碎语。她不能指望它们会自己消失。
7
亚弥去找吉川，出乎她意料的是，吉川听到她要走的消息一脸平静。亚弥心底很慌，她去牵吉川的手：“吉川，我会回来找你的，真的……”
“亚弥，”吉川的声音是淡淡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成为朋友吗？因为我羡慕你，你有对你那么好的爸妈，你还可以上最好的高中……”
“要上市一中，我还要交一万块钱。”这是亚弥最不愿接受的事实，“因为我差了分数线一分，差几分就要交几万块……”
没想到吉川却微微一笑：“至少你爸妈愿意给你交，而我连这样的爸妈都没有。”
“吉川？”亚弥不敢置信。可是吉川告诉她，他不能上高中了。因为爸妈要他出去打工，他们供不起他上高中的钱，家里还有弟弟妹妹……
怎么会？亚弥怎么也无法相信。吉川却说：“我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料子，读下去也是浪费。可是亚弥，你不知道我多嫉妒你，我们村子里的所有孩子都嫉妒你，所以他们才会欺负你……亚弥，你所谓的失败实际上根本不值一提，你知道吗？你就像土鼓藤，看上去不起眼，可是总有一天你会爬得高高的……”
亚弥想她肯定会回来找吉川，可是那时候吉川会在哪里？可能在某个城市的某个角落里，风里来雨里去，这个曾经许诺她要带她去看土鼓藤开花的男孩……
“爸爸，我要去市一中。”亚弥对爸爸说出这个决定时想的却是吉川。那个柔韧的不惧生活艰辛的男孩对她说过，她总有一天会爬得高高的，然后把那些嘲笑她的人扔到后面，她不会被打倒的！
去市一中报道的那天，她走到了学校的礼堂。红色的墙面上，满满爬着的都是葱郁的巴掌大的叶子。然后亚弥惊讶地发现，藏在叶子下面，有淡淡的乳黄色的小花儿。
“咦，这是不是叫爬山虎？”有人问身边的朋友，在她面前匆匆经过。
“不，”亚弥轻轻地在心底说，“它们的名字叫土鼓藤。”
亚弥忽然微笑起来，一阵风吹过，把乳黄色的花瓣吹落下来。她知道总有这样迷茫而失措的岁月需要她去经历。然而她感谢吉川，因为有他，他们挽着手，终于还是走过了土鼓藤般苍凉的时光。
告别吉川时，她对吉川说:“吉川，我们都是土鼓藤。我们……都是。”
如土鼓藤般学会等待，如土鼓藤般学会忍耐，如土鼓藤般爬呀爬呀，然后就学会了——成长。
吉川你说过，即使曾经跌落泥土里，也能挣脱尘埃，开出最漂亮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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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弥是如逃难一般逃到外婆家的。
宁静的田野被切成橙黄淡绿的方块，镶嵌在视野里。亚弥深呼吸，空气中飘来一阵阵夹竹桃的香气。
可是外婆家在哪儿？亚弥眯起眼睛。她最近来的那年还只有七岁，记忆里外婆家沿着这道田埂走过去就能找到。
是这里吗？爬满整面红墙的植物，茂盛得让人欣喜。
“嘿，你站在我家门前干吗？”男孩的声音，把亚弥吓了一跳。
“对……对不起！我……”亚弥正要夺路而逃，被男孩给拦下了。
“嘿，我好像见过你，你找谁？”
见过？怎么可能？亚弥红着脸报出外婆的名字，男孩咧开嘴：“李婆婆家？我带你去！”
真是热情的男孩！亚弥心想，城市里可没这么朴实的人了。所有人都被铁门关着，走错门的人要是被搭理就怪了。果然还是乡下的孩子没有那么多心眼儿。
外婆早就等在院门口了，一见她就笑得露出了酒窝：“我还以为亚弥又迷路了呢。”
“她是又迷路了。”男孩在一边笑得咧开嘴。
“什么叫‘又’啊！”亚弥不服气。
“这孩子真是，”外婆敲敲亚弥脑门，“你七岁那年来的时候，也是吉川带你来的，你忘了呀？”
咦？回忆就如一股风，清新地吹到了心里，暖暖的。亚弥偷偷看了看吉川，原来他就是吉川，那个藏在她记忆里的男孩。
2
亚弥住下来后才发现乡村的生活节奏总是慢悠悠的，不像城里，每个人都带着面具，街上过客匆匆，谁也不会停驻下来看谁。
在城市呆久了，心也变得麻木起来。可是这里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亲切地唤她：“亚弥，早！”
“早！”她真觉得不好意思。她才刚起床，可是这里的人们已经干完一上午的活儿了。
心情显然还没有平复，耳边时不时地回响起老师语气震惊的话：“亚弥，你怎么会考出这样的分数？”那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考试之一——中考呀，她却考出了有史以来的最差的分数。周围人的闲言碎语，充斥在脑海里，亚弥感觉自己快要爆炸了！
亚弥甩甩头，拔腿奔跑起来。她想把那些话远远抛在身后不去想，只要不想，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嘿。”熟悉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亚弥转头，黝黑皮肤的男孩，赤着脚站在田里。因为他带着草帽的缘故，她差点儿都没有认出来。
“嘿，吉川。”她忸怩地停下来，他全都看在眼里了吗？包括她眼角被风吹出的眼泪？
“亚弥，下田来呀，呆在上面多没意思！”
“啊？”亚弥冷不防被他伸出的手一拽，穿着凉鞋的脚一凉，已经浸入了潮湿的泥里。
“很脏呀！”
“脏什么啊，泥土是最干净的。你走走看。会不会觉得，好像有人在揉你的脚？”
亚弥闭上眼慢慢走，真的，好像有一双温柔的手探在脚底，时不时有石子硌着，可是一点儿都不疼。
“我每天不下田就会觉得全身不舒服，”吉川笑得腼腆，“你们城里的孩子是不会明白的。”
会么？亚弥跟在吉川背后，把一直套在脚上的凉鞋扔在一边。刚长出的青麦抽出了穗，迎风招展。天就像倒过来的青蓝色海洋，凉凉地浮在心里。
3
外婆跟亚弥讲故事：“很久以前，在村子里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她和一个能干的男孩子相爱了，可是那个男孩子被召去打仗，必须要离开。离开时他对姑娘说：‘你等我，只要十年我就回来了’……”
亚弥嘟起嘴：“这男孩怎么这么说话呢，十年啊，多久的时间，怎么等得起呢？”
外婆笑得酣甜，摸摸亚弥的头：“十年一点儿都不长，只够土鼓藤长得绕我们家院子一圈，只够咱们小亚弥长这么大。”
亚弥常常想时间是多可怕的东西，她七岁来这里的时候是怎么样子呢？人为什么要长大呢？为什么要考试呢？为什么要背负那么多那么多的东西呢？
“吉川找你来喽。”外婆努努嘴，果然，吉川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串红辣椒。
他们绕着田野走呀走呀，亚弥忽然问：“吉川，土鼓藤是什么啊？”
吉川指着他家红墙上攀附的植物说：“就是它们啊。”
亚弥撇撇嘴：“别骗我了，我知道它们叫爬山虎。”
“爬山虎就是土鼓藤。”吉川似乎要笑出声来，“土鼓藤是我们这儿的土话，难怪你不知道。”
原来是这样啊，亚弥站在红墙下面，看着蔓延到墙头最高处的巴掌大的绿叶，仿佛有流光倾泻下来。
“我喜欢叫它们土鼓藤。亚弥，你听听这名字，多朴素，就好像是从泥土里钻出来的生命，可它们爬得多高。”
土鼓藤，亚弥闭上眼，眼前好像长出了一串又一串的土鼓藤。她欣喜地发现它们从地下抽出了芽，然后蜿蜿蜒蜒，艰难地爬上了墙。
她不由自主地说：“土鼓藤多不容易呀。”
吉川在她身边微笑：“所以亚弥，你也不要伤心，因为你也像土鼓藤一样，可以爬到很高的地方。”
亚弥吃惊地回过头去，吉川冲着她露出洁白的牙齿。女孩子的心事总是藏得很深，吉川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4
“城里来的李亚弥笨得像头猪！城里来的李亚弥傻得像小狗！城里来的李亚弥……”
亚弥抹抹眼泪，恶狠狠地对着那群顽劣地在水渠对面对她指指点点、笑得猖狂的男孩子们跺了跺脚：“你们……无论你们说什么我也不会让给你们的！”
“李亚弥！这里本来就是我们钓龙虾的地盘！你不是咱们村的人凭什么占着！”带头的男孩抢先顶道。
“你们又没在这里树牌子！凭什么就给你们占着？”亚弥不擅长吵架，可是她有理。她就是看不惯这群男孩子仗着人多欺负她一个女生。
这种情形也不是发生一次两次了，可是她才不要哭！爸爸说坚强的女孩子是不能做爱哭鬼的！她也见不得学校里那些动不动就哭得梨花带雨的女生——柔柔弱弱的难怪会被男生欺负。
可是亚弥光顾着嘴上说，没留神脚下绊到一块石头，身体不稳，一下子掉到了半腰深的水渠里去！
“哈哈！哈哈！”这下站在上面的男孩们笑得更得意了，看着一把泪一脸水的亚弥又开始边拍手边唱起来，“城里来的李亚弥笨得……”
“你们干什么！”洪亮的声音让男孩子们震惊了一下，是吉川。“亚弥刚刚来,你们怎么能欺负她！”
“嘿，吉川，”带头的男生好像想起什么，“李亚弥上次来的时候你好像不是站在她那边的，啊？那次你不是还跟我打赌要把她惹哭，怎么现在来英雄救美了，哈？”
“哈哈哈哈……”笑声更甚了，吉川被逼急了，“你们别欺人太甚！欺负亚弥的就是跟我作对！”
男孩子们唱着“噢噢，吉川护着李亚弥。噢噢，吉川喜欢李亚弥”，然后一哄而散。亚弥站在半腰深的水里，仰头。吉川向她伸出手来：“亚弥，我拉你上来。”
吉川的手很温暖，亚弥浑身是水，“滴答滴答”地和他一起往家里走。
“你这傻瓜，一个人呆在水渠那里干吗不走啊？”吉川轻轻地问。
亚弥一听就开始哭鼻子：“还说呢，不是你让我在那儿等你的么？”
“你哭了么？”
“我才不做爱哭鬼！吉川你再抛下我你就完了！我再也不会理你了！”
吉川没有说话，却问她：“亚弥，你为什么不问我？”
5
亚弥的眼睛眨呀眨呀，可是她说：“吉川，我要问你什么呢？你现在对我这么好，我们不是朋友吗？”
吉川沉默了一下，他们牵着手。田野上一片光芒夺目的繁星，又大又亮地挂在青蓝的天幕上。
“亚弥，你不知道我再见到你，心里又开心又害怕。我一直记得你，你七岁那年来村里，找不到你外婆家，是我故意把你引到南边的竹林里，然后偷偷躲起来准备看你哭。可是你没有，那时我就想，你是多倔犟坚强的女孩。”
亚弥想起儿时的那片清冷的竹林，记忆渐渐清晰。当时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被抛在黑暗里，只有头顶的星星和呼啸而过的冷风。可是她对自己说，李亚弥，你不能哭，你不能做爱哭鬼！
“原来那是你和别人打的一个赌。”亚弥恍然大悟，“可是后来有人把我带出去了。”
吉川点点头：“那个人，就是我。”
“是你？”亚弥惊呆了。
“你忘记了吗？后来我们一起坐在屋顶上数星星，你还说明年的夏天还会来玩儿，但是你却没有。”
有这样的约定吗？亚弥忽然很惭愧，对于七岁那年的记忆，她已经很模糊了。可是没想到她还欠吉川一个约定，还让他等那么久。
“那个，我原谅你当初逗我玩儿，所以……吉川，你也原谅我好不好？”亚弥紧张地说。
“那我们一起去看星星。”吉川咧开嘴。土鼓藤爬满了整面墙，一直延伸到屋顶上。吉川用力把亚弥拉上去，两个人躺在屋顶的稻草上。稻草暖洋洋的，还带着白日阳光的热度。
“那个，吉川。”面对吉川，亚弥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把压抑在心底的烦恼说出来，“要是你一直被寄予很大的希望，可是忽然有一天，你发现你什么都失去了，你会怎么做？”
“继续活下去。”吉川闭着眼，“呐，亚弥，你看见过土鼓藤开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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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鼓藤会开花？亚弥在很多很多地方见到过土鼓藤，可是就是没有见到过土鼓藤开花。
外婆在院子里摇着摇椅，一边打着瞌睡一边手里剥豆荚，嘴里还喃喃自语着那个嚼烂了的故事：“从前我们村里呀，有个美丽的姑娘……”
亚弥好奇之下问吉川有没有听过这个故事。吉川告诉她，这个故事讲的就是外婆的姐姐，也就是亚弥姨姥姥的故事。
“真的么？怎么可能？那可是战争时代发生的事儿呀！”
“谁都知道你姨姥姥比你外婆大很多，很早就嫁到台湾去了。我们村子里去台湾的只有她一个。”
“台湾!?”亚弥真的吃惊了，“原来故事的结局是这样的。”
吉川点点头：“你外婆一直说，只要持之以恒，总能等到的，人生那么长。”
是啊，人生那么长……亚弥一直觉得等待很漫长，可是真的等了以后才发现，原来等待不过是蛰伏的过程。
“呐，亚弥，你看过土鼓藤开花吗？”
土鼓藤会开花？亚弥吃惊的表情让吉川笑出声来：“土鼓藤开花的时候，我带你去看。”
亚弥一直觉得，像土鼓藤这样的植物，是不会像柔嫩的花儿一样开放的。好像它们一直那么沉默，那么坚强地生长着。
她注意过土鼓藤的根，牢牢地扎在地里；而它们最尖的角，却会高高地扬起在墙角上，迎着灿烂的日光，吸收雨露和营养。
亚弥听吉川哼过土鼓藤的歌谣:“土鼓藤爬呀爬，爬得高来开得美，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只要根还在，就有土鼓藤开的花儿……”
“你爸爸来电话了，过两天就要来接你了。”外婆说的时候叹口气，“亚弥，你要知道人生总有一些事情需要你亲自面对。”
亚弥告诉自己，是啊，不论她逃到哪里，该来的总归会来，因为它们切切实实地发生过。就如她的中考、她的失败，还有那些闲言碎语。她不能指望它们会自己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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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弥去找吉川，出乎她意料的是，吉川听到她要走的消息一脸平静。亚弥心底很慌，她去牵吉川的手：“吉川，我会回来找你的，真的……”
“亚弥，”吉川的声音是淡淡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成为朋友吗？因为我羡慕你，你有对你那么好的爸妈，你还可以上最好的高中……”
“要上市一中，我还要交一万块钱。”这是亚弥最不愿接受的事实，“因为我差了分数线一分，差几分就要交几万块……”
没想到吉川却微微一笑：“至少你爸妈愿意给你交，而我连这样的爸妈都没有。”
“吉川？”亚弥不敢置信。可是吉川告诉她，他不能上高中了。因为爸妈要他出去打工，他们供不起他上高中的钱，家里还有弟弟妹妹……
怎么会？亚弥怎么也无法相信。吉川却说：“我本来就不是读书的料子，读下去也是浪费。可是亚弥，你不知道我多嫉妒你，我们村子里的所有孩子都嫉妒你，所以他们才会欺负你……亚弥，你所谓的失败实际上根本不值一提，你知道吗？你就像土鼓藤，看上去不起眼，可是总有一天你会爬得高高的……”
亚弥想她肯定会回来找吉川，可是那时候吉川会在哪里？可能在某个城市的某个角落里，风里来雨里去，这个曾经许诺她要带她去看土鼓藤开花的男孩……
“爸爸，我要去市一中。”亚弥对爸爸说出这个决定时想的却是吉川。那个柔韧的不惧生活艰辛的男孩对她说过，她总有一天会爬得高高的，然后把那些嘲笑她的人扔到后面，她不会被打倒的！
去市一中报道的那天，她走到了学校的礼堂。红色的墙面上，满满爬着的都是葱郁的巴掌大的叶子。然后亚弥惊讶地发现，藏在叶子下面，有淡淡的乳黄色的小花儿。
“咦，这是不是叫爬山虎？”有人问身边的朋友，在她面前匆匆经过。
“不，”亚弥轻轻地在心底说，“它们的名字叫土鼓藤。”
亚弥忽然微笑起来，一阵风吹过，把乳黄色的花瓣吹落下来。她知道总有这样迷茫而失措的岁月需要她去经历。然而她感谢吉川，因为有他，他们挽着手，终于还是走过了土鼓藤般苍凉的时光。
告别吉川时，她对吉川说:“吉川，我们都是土鼓藤。我们……都是。”
如土鼓藤般学会等待，如土鼓藤般学会忍耐，如土鼓藤般爬呀爬呀，然后就学会了——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