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节即将到来的时候。自己并未准备滞留在南京。行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商场里挂起大幅的情人节宣传海报，而在很多角落里，一对对情侣在拥抱和接吻。
　　伊是我在英国留学时的好友，那日，她打来电话对我说，想在情人节那天去扫墓。我问她，为什么选在情人节。她只是笑，问我愿意或拒绝。我带着好奇的心态点头答应。
　　时间，一地尘埃。
　　她在年幼的时候就对文字有所亲近。在读初中时，每至放学，总会匆忙的离开教室，一路小跑至路口边的书店，独自一人坐在橱窗下阅读。她看《圣经》，《宇宙的起源》，和各类赋有宗教色彩的书籍。目光下落，街灯开始亮起，浑然不知。
　　她的父亲是一个面容干净的中年男子，一家小杂志社的编辑，喜欢用古龙香水，练习柔道，身形并未因年岁增长而萎缩，依旧如同壮年男子。
　　她所在的学校，是全国知名的外国语学校。父亲告诉过她，今后要去英国上大学，那是她的目标。他说，伊，每个人的一生会有不同的目标，它们总是起伏于我们人生的一个又一个阶段。去英国读书，便是你在成年前的目标。
　　十三岁。她毫无预知的迎接了生命中的第一次月经。她在卫生间的镜子里看见自己的满头汗水。一时沉默无言。
　　她说，我从小就没有母亲，父亲是我一生中接触最多的男性，很久之后，我每每想起我少女时代的第一次月经，就会让我想起父亲。这个男人占住了我一辈子的回忆。喜欢在旧货市场买点破旧但细致的玩意。瑞士的军刀，上面有斑驳的锈迹。文革时期的袖章，以及二手的书籍。《告别薇安》是自己一直保留的物品。从老板手里淘来的时候，封面肮脏，纸张劣质。很多年以后，在网上见到正版的模样，都忍不住轻声笑起。原来，一些曾经珍爱的东西，经过岁月之后，即便外人唾之如泣，对其的深爱，深入骨髓。
　　每次的学期考试，语文总是不能及格。老师叫来父亲，告诉这个男人。伊的文字很有灵性，但思想颓废，这孩子若继续发展下去，不会有好的将来。
　　男人牵着她的手走在路上，手心温润。这双手，在以后的几十年，都未曾再触碰过。在阴暗的房间，男人用力地掌了她一耳光。异常地愤怒与失态。
　　她嘴角疼痛，没有说话。
　　一年以后，她没有再去接触《告别薇安》。努力的做到别人要求的每件事情。学业及容貌，力争第一。
　　开始注重容貌是在十四岁的夏天里。在男人的房间翻到一张相片。笑容干净的女子，穿洁白的连衣裙，刺绣鞋。美丽不可蚀及。没有告诉男人这个秘密。她说，那一年，我学会了对任何人保守秘密。不对父亲诉说安妮宝贝的文字，我一心关注学业，只是想把《告别薇安》深藏进记忆里，不让人去探索。
　　十六岁，已经是身材高挑，有丰满乳房的性感少女。只用夏士莲洗发水。在全国最好的高中读书。身边不乏异性，但通常是寥寥几句，与他们做的事情。只此而已。
　　自己并未知想要的男人是怎样的轮廓。那些在世俗中追求过她的男子，有企业的高级管理人员，亦有名门子弟。而她总是回绝一束又一束的玫瑰。她将她自己抛出一个界限。并不打算让人接近。
　　高二那年，她参加学校组织的军训活动。她所到的军营，每至深夜，就置身在连绵起伏的山峦中，可以看到月光清冷的洒下，山脊轮廓分明，大朵厚重的云层，被风吹动，遮蔽月光，幽深静谧，，
　　三天后，她便开始同教官交往。他们在熄灯号响起后，偷偷跑出营房。在低矮的灌木丛中拥抱和接吻。是六月的气候，空气里依旧渗透着燥热，虫鸣不绝于耳。
　　她说，那界男人并不是让人欣赏的干净，皮肤黝黑。可她察觉到他散发出的汗水味道，充满野性和不定的飘忽。我生命中一直缺少这样强韧有力的角色成为后盾。
　　在军训即将结束的夜晚，他和她在郊外的草棚里做爱。她听到他发出粗重的喘息，如同夏日黄昏在原野上划过的闪电闷雷，夹带决绝，不容置疑。在暗中，他开始进入她的身体。她哭。一直没有说话。
　　随后的几个月，他们没有联系。她依旧是学校中受人关注的优秀学生，追求者络绎不绝，，而他是军人，和她擦身过去。他们属于两种质地，无法融和。
　　十一月，他面临退伍，约她出来见面，准备告别。他凝望她许久，伊，我将要去天津完婚，我之前有过订婚，对不起。如果你要补偿，我可以给你一些钱。
　　她支起身子，为自己点了烟。我和你不过是深谷里相遇的蝴蝶，只是纵情玩乐，却忘了需要各投归宿。有时候我醒来，发现自己依旧是一个人。可以回忆起你，却忘记了你的名字，林。所以你无需自责，我不需要钱。我和你，没有开始，自然没有结束。
　　她离去时，在咖啡店里吻他的额头。她说，林，你是这样好的男子。想想以后我们在两地，不用见面，是件好事。
　　出门后便打车去医院检查身体。她已经许久没有来月经，对一些食物也有所偏爱。她怀疑这是妊娠的症状。检查结果与她料想的一致。
　　她开始吃大量的食物，腹中只觉饥饿，整个人似乎被掏空，所以需要食物来填补。在洗澡时看见日渐臃肿的身体，内心怅惘。她穿肥厚的大衣遮盖身体，身边的同学未曾察觉到。
　　她并不觉得孩子给她带来了耻辱。学校组织的运动会里，她被公认推选参加。
　　那个阳光灿烂的冬日午后，她在1500米的跑道上奔跑，冷风呼啸而过，她觉得眼睛刺痛，无法睁开。只觉周围人群喧嚣愈加沉寂。她听到她心脏的跳动，世间忽然只有她一人独自留存。
　　人群消散，灯光落幕。她无数次梦见这样的场景。一人被白束的灯光照射，渐渐地被淹没于海底，终于她承认了她生命里第一次地败落，因为怀孕，她无法再急速奔驰。所以没有任何名次。
　　那日黄昏，她觉得疼痛难忍，一人来到宿舍，用尽力气将大门关上，随后瘫倒在地。在宿舍里，她开始分娩。在瓷砖的地面上流淌出大量散发着血腥的温热血液。因为分娩消耗太多体能，她没有呼喊的力气。
　　她看到两个新生的肉体，带着羊水从下体划落，泪水泉涌。她说。我在那个瞬间，发现自己依旧是个少女，并未老去。那个男人带给我的这些，我无力承担。记忆或是孩子，都是如此。
　　宿舍产子，这样的事情很快被人传播开来，有媒体试图暗访，每次都被学校巧妙的回绝。
　　她在医院的病床上睡眠强悍，醒来时，已是凌晨。她知道孩子已经死亡。内心空落，来到窗台，看见高楼下的路口，灯光昏暗，一时寡言寂静。
　　次日清晨，看见父亲陪伴在身边，失声痛哭起来。
　　学校无法容忍这样的事情被发生和公认。这在名校史无前例。决定开除她，态度坚决。
　　父亲极力挽留，为学校添置了很多设备，修建完善了校舍。至 此平息所有。
　　他对她说，这些钱，是你在英国的叔叔给予的帮助。他在英国有自己的产业。伊，你已不是孩子，欠别人的，终需归还。
　　她说，我内心明了。我会争取出国留学。
　　伊在英国毕业后，接任了叔叔伦敦的公司。每日做空中飞人，忙碌在大洋的男一端。她叔叔丧生于9.11事件。几年之后，她在公司已小有成就，便打算让自己短暂的休假，来到南京，准备看望她的父亲。
　　她说，我在四月的时候回到南京，在禄口机场下机，坐上机场大巴，一路上，看见南京日益繁荣昌盛，心中不免失落。我一直记得安妮宝贝说过的话：故乡，就是回不去的地方。
　　回到老房子时，见家中大门紧锁，便询问周围的邻居，他们说，父亲在我出国后的第三年春天就病逝，离开人世时，并无人在周围。在英国的几年，父亲说看到自己能有所成就，内心满足。让我好好生活，不必过分牵挂。所以很少有联系。
　　叔叔一直在隐瞒我。
　　我说，那他没有留下任何吗。
　　这就是我让你陪同我扫墓的原因。她说，父亲临终前，没有留下任何财产，只有一只棱角磨损严重的红漆木箱。我一直没打开过，总觉得亏欠他的太多。所以选择在情人节这天来看看他，因为父亲是个喜欢独处的人，相信即便在死后，依旧希望得到清净。
　　伊跪在墓碑前，颤抖打开木箱。顿时沉默。是封面深蓝的书《告别薇安》。
　　她说，原来父亲很早就知道自己在看《告别薇安》。却并不打算阻止。她把书递给我。我翻阅这些正逐渐泛黄的纸张，犹如生出羽翼，掠过一个人的时光。
　　无意发现夹在书中的信纸。
　　伊：
　　这些文字是在送你出国后的第一天完成。
　　你从小便有着对文字天生的敏锐，有时见你独自在书店看书很久，心中愉悦。我一直要让你去英国。是因为那里的叔叔才是你的父亲。你父亲是英国华裔，我与他相识是在24年前的北京。那时他留学中国，我和他是同学。他虽年轻，但时常与出版社联系，出过很多书，在当时小有名气，很多女子爱慕过他。
　　想告诉你。我和他曾经相爱过。我从来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错误的事情。爱上一个人，为之付出，没有回报。一切都是需要我们内心的甘愿。你母亲发现我们的事情时，已经生下了你。没几天的光景，便丢下了你，匆忙离去。我们一直在寻找她，始终末果，
　　你父亲离开中国时，将你托付于我。于是我一直没有结婚，不顾家人反对，断绝了所有来往。独自带着你前往南京。
　　《告别薇安》是在你14岁时发现的。那日，我心中不断问自己，是否该让你按照自己的方向成长。最终依旧决定变于时间。伊，我在你年幼的时候就对你说起，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会有目标。我只告诉过你成年前的目标，却一直不敢左右你之后的方向。
　　原谅我年少时所有的冲动，也原谅对你长久的欺瞒。很多时刻，我责怪我自己，若不是和你父亲的爱情，你会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有母亲陪伴你度过青春期，也有父亲最坚强的安慰。
　　我想，我们所做的一切，是否该得到原谅……
　　她脸侧在墓碑上，泪水翻腾。似乎想燃尽生命中最后的温暖，弥漫在两个漫无边际的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