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兰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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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也许是中国最特殊的管弦乐队。
  演出场所,是山村猪圈边的泥地;乐手,是十多个指甲缝里都是黑泥的农村孩子;指挥棒,是一截干硬的玉米秸……不过,只要指挥者一声令下,小提琴、吉他和曼陀铃等乐器齐响,一首首西方名曲便流淌而出。
  指挥者名叫邓小岚。7年前开始,每个月,这个68岁的北京女人,会接连坐公交、地铁、火车、大巴、乡间汽车,行程近300公里,前往位于河北保定深山里的马兰村,给80多个农村孩子上两天音乐课。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她还组建了一支管弦乐队,取名“马兰”。
  今年6月,有前去拍摄此事的音乐人,将30分钟的纪录片《马兰的歌声》放到了网上。无数网友被其打动。
  一个网友这样评论道:“如果你相信爱,就请像邓小岚这样,把音乐带给这些纯净的如水一般的孩子,相信音乐会伴随他们的一生,带给他们生命的美好。”
  
  •一•
  眼前的邓小岚,衣着朴素,身上唯一的饰品,是她脖子上的白色珍珠项链。
  从繁华的北京城来到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最直接的原因,是因为她的父亲——人民日报首任总编辑邓拓。
  从1939年到1948年,整整十年,邓拓在马兰村主持出版《晋察冀日报》,创造了“用八匹骡子办报”这一中国报业史上的奇迹。随后,《晋察冀日报》改名为《人民日报》,邓拓出任总编辑。
  这里还有邓小岚的童年。1943年,她在这儿出生。当时,父亲邓拓正在附近的山上打游击,一个多月大的邓小岚,被托付给老乡喂养。多年之后,母亲还为邓小岚刻了一枚图章,上书“马兰后人”。
  不过,邓小岚只在这儿待到了三岁,便随着父亲进了北京,等她再次回到马兰,已经是近50年后了。
  1997年,退休在家的邓小岚与妹妹闲来无事,便动了回马兰村看看的念头。最初,她只是想去那儿,寻找些与父亲有关的痕迹。
  在给那些牺牲的父亲同事扫墓之后,她遇见了一群当地小学的孩子。她提议道:“我们一起唱个歌吧?”
  令她感到诧异的是,这些山里孩子都瞪着眼睛,不敢说话。除了国歌,许多人都想不起其他任何一首歌曲。有些孩子甚至问她:“唱歌是什么?”
  “我的心里一下子觉得特别酸楚。”八年后的这天,邓小岚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回忆着那一天与孩子们之间的问答,低着头,喃喃自语道。
  对于这个北京女人,音乐一直是她对抗命运的武器。对于这一点,她有着独特而又深刻的体会。
  “文革”中,父亲含冤而逝,母亲被批斗,但从小就学小提琴的邓小岚,从来没有断过练琴。她常和弟弟妹妹们在家中练习《梁祝》、《新疆之春》、《北风吹》等,来对抗内心的嘈杂与苦恼。
  1970年,邓小岚从清华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山东泰安一个小制药厂。她依旧带着自己的小提琴。空闲的时候,同事们都会把房门打开,一边做事情,一边听她拉琴,以度过那些“只有讲话、没有音乐”的时光。
  于是,她决定把音乐带进马兰,带给马兰的孩子。邓小岚说:“我坚信音乐会对他们的精神世界,对他们的一生,产生一种美好的体验。”
  •二•
  柔和的夕阳从教室门外探进来,打在站着的白宝剑身上,肩上的小提琴反射出莹莹的暗光,修长白皙的手指在琴弦上按下,《山楂树》的前奏就如泉水一般汩汩流淌出来。
  紧接着,13岁的刘爱玲弹响了怀中的曼陀铃,8岁的白璇吹响了手中的竖笛,13岁的陈鑫拉响了肩上的小提琴,教室一角的梁三斌——一个9岁的小胖男生,拉响了手风琴,12岁的马红艳唱了起来:“我就沿着小路向树下走去,轻风吹拂不停,在茂密的山楂树下……”
  这是八月夏日的傍晚时分,悠扬的乐声,从教室里飘出来。不远处,几排杨树下,一只满身黑泥的猪,躺在用石头垒成的猪圈里,打着舒服的哼哼儿。
  “他们练琴的时候,眼神都很亮,你能看出他们对于音乐的渴望。”邓小岚高兴地说。
  可一开始,决定把音乐带到马兰的邓小岚,得到的回应却很尴尬。
  “几乎没有人找我。”回忆当初的情景,邓小岚笑道,“我问他们谁想学小提琴,谁想学手风琴吉他什么的,他们都坐在那里,眼瞪着我,不说话。”没有办法,邓老师只好自己挑学生。
  “不是孩子们不想学,而是他们对乐器,根本没有概念。”50岁的孙建芝老师,是马兰教学点的老师。她并不识谱,更别提教孩子们音乐了。
  16岁的白宝剑回忆起2003年第一次见到邓小岚的情形:一年级的自己抱着小狗,坐在小板凳上,看到一个“陌生女人”拿着摄像机和图纸,在自家后面的山坡上溜达。他对着她笑,她也对着他笑,还给他拍了人生中第一张相片。
  不久,白宝剑在课堂上再次见到了“陌生女人”,身份是他的音乐老师。他也第一次见到真实的小提琴,“之前只在电视里见过。”
  也是在第一次见面课上,陈鑫对邓小岚的声音印象深刻:“可好听了”,“和电视里的一模一样,我们都不会说,可是那天不敢应声儿。”
  现在,孩子们显然已经和邓小岚混熟了。坐在教室前排的孩子会用本地话纠正她偶尔的错误,后排的几个小孩儿甚至嚼起了5毛钱一根的冰棍。
  白宝剑说,自己“珍视每一次练琴的机会”。对邓小岚,他内心充满着感激:“如果没有邓老师,我这样的农村孩子,哪能学会拉小提琴,能不能见到还不一定呢?我们这里太穷了。”
  马兰是一个“石头村”:石头盖的房子,石头垒的院墙,石头围成的围栏,猪圈也都是用石头砌成的。马兰村的人自己养猪,养了一年,到年底杀掉,用油把肉炸透,挂在屋檐下,吃的时候就割一块下来。
  过多的石头让马兰村的耕地少得可怜,人均不超过一亩。地里主要种的是玉米和土豆,人吃土豆,猪吃玉米,地里的收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出去打工,几乎是唯一挣活钱的出路。
  “我爸出去打工一个月挣2000多。”白宝剑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骄傲,很快又黯淡下去,“可他太累了。”
  这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农村男孩,说话的声音很轻,脸上会不时浮现出羞涩的表情。他的衣服甚至比女孩子都要整洁,指甲修剪得干净,手指修长。
  说起自己喜欢的曲子《卡吉德洛森林》,白宝剑的眼神亮了起来:“拉这首曲子,我的心情会很平静,让我忘掉烦恼。”
  
  •三•
  40分钟的山路——这是陈鑫和刘爱玲距离音乐的距离。自从小学一年级,被邓小岚挑中开始练习小提琴起,这40分钟的山路,这对好姐妹已经一起走了6年。
  拉空弦是练习小提琴的第一步。陈鑫说,拉空弦的声音“像锯木头”,刘爱玲则认为,它“更像是锯桌子腿”。当然,她们的感受也有一致的时候:“开始的时候,一点都不想练。”
  起初,小提琴不准带回家,只能趁午饭的工夫练。按琴弦的手指头会疼,唯一的办法就是多练,把手指头上的茧子练出来。
  到了二年级,小提琴可以带回家了。害羞的陈鑫在家里偷偷地练,不敢让邻居听到,因为自己“拉得太难听了”。
  她的父母却很喜欢,常把邻居喊过来,让陈鑫拉琴给他们听。陈鑫拉得别扭,父母和邻居却听得入神。
  陈鑫的父辈们,对于音乐并不陌生。“这和报社有关系。”73岁的乡村医生王世亮回忆。当年,《晋察冀日报》的同志喜欢教老乡的孩子们识字,唱歌,只要来就给糖吃。《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是教得最多的。
  可邓小岚教的歌曲,显然超出了父辈们的认识范围。“大部分歌听不懂。”王世亮咧开嘴,憨憨地笑。
  无论听不听得懂,如今,邓小岚已经是这片深山里的“大名人”。附近村子的孩子,也跑来跟她学乐器。
  这样的渴望,让邓小岚欣喜又心酸。上课的时候,好多小孩趴在窗户外,仅有的几扇窗户塞满了一动不动的小脑袋。
  不过,即使邓小岚再努力,她也无法凭借一个人的力量,让孩子们都能快乐地歌唱。
  “缺乐器。”邓小岚的语气里满是无奈。她的学生已经从最初的6个人,扩展到马兰村附近的80多个孩子。但最大的问题,就是缺少乐器。
  刚开始,邓小岚带到马兰的乐器是自己和家人的,再后来,她又求助于亲戚好友。如今,即使在这偏僻的山村教室里,也已经有了11把小提琴,可是仍与孩子们的需求相距甚远,
  有一次,一个外村的农民跑到马兰,气冲冲地质问邓小岚,为什么不教他家孩子。邓小岚解释说,孩子太多,乐器实在不够了。对方不听解释,指着一架玩具钢琴,跟邓小岚吵了起来,令她苦笑不得。
  无奈之下,天性不愿求人的邓小岚,也不得不四处搜罗乐器。一家音乐杂志在得知邓小岚教孩子们音乐的事后,为他们捐了一架钢琴。《邓拓和他的一家》作者,传记文学女作家庞旸,也把一架1977年买下的鹦鹉牌手风琴捐给了邓小岚。
  “这个小山村,理应是它最好的归宿。”庞旸说。
  
  •四•
  看不出颜色的土墙,灰色的砖,纸糊的窗户——王金龙的家,是马兰村常见的旧房子,糊窗户的纸裂了几个大洞,像空洞而无神的眼睛。
  王金龙是“马兰小乐队”的手风琴手。他的家境特殊:母亲智障,父亲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打工。
  “儿子听话多了。”说起拉手风琴对于儿子的改变,王金龙的父亲用手指敲击着泛着油光的桌面,感叹道,“小岚老师,好人啊!”
  他曾经找过邓小岚,说自己也要学琴,可是没有多余的琴了。邓小岚让他回家跟儿子王金龙学。结果他总是抢王金龙的琴,把手风琴的带子调得很松,让儿子教他,王金龙烦得要命。邓小岚又给他找了一架电子琴。
  于是,在这偏僻山村的一个普通家庭里,会出现这样一幅画面:个子不高的王金龙坐在小板凳上,身上的一件带着假马甲的西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黑瘦的小手拉起《欢乐颂》;父亲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也拨弄起并不熟练的电子琴,和儿子一块演奏;有些智障的母亲则安静地坐在旁边,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
  的确,邓小岚带来的音乐,正在慢慢改变着这座原本沉默的村庄。
  小提琴、手风琴、小号、曼陀铃、葫芦丝、笛子……越来越多的乐器出现在这个山村里;《欢乐颂》、《念故乡》、《雪绒花》等世界名曲,常出现在晚饭的餐桌上,或者是山间的地头上,就连村民们干活的时候,都哼上了这些“说不出名字”的调调。
  现在,走在路上,老乡们会热情地邀请邓小岚来自己家吃饭。老乡们还给她送来洗干净的土豆,蒸熟的玉米棒子,谁家弄个饺子烙饼,也都会给邓带上一份。
  “我都吃不完。”坐在床上的邓小岚,指着桌子底下的一箱子土豆说,哈哈笑。
  土豆箱子旁边,是几个牛奶空箱子,箱子上面分别写着“乐队用品”、“炊具”、“生活用品”等。桌子上面摆着洗漱用具,有用罐头自制的牙杯,被卷了三四圈的牙膏皮。桌子对面是一张木头床,蓝白相间的床单,已经看不太清颜色。
  这是邓小岚在马兰的住处——一间约有10平米的小屋,夏天湿热,冬天阴冷。某一个冬夜,邓小岚实在冻得厉害,跑到屋后老乡家里,蹭了一晚上热炕。
  这些年来,始终有一种质疑围绕在她周围。就连村子里几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都说:“这个老太太真奇怪,整天跑来跑去图什么?教音乐能当饭吃?”
  她的女儿也一度怀疑母亲去马兰的意义:“你教他们音乐,教他们唱歌,让他们感受美好,可是其中大部分的孩子,还是要走和他们父辈一样的路,未来会向他们展示残酷的一面,这个时候,音乐有用吗?”
  “我不是只告诉他们美好,连贝多芬的音乐中,也有邪恶。”这个68岁的女人回答道,“但音乐能让他们内心强大起来,他们抵抗灰暗,渴望美好,无论未来怎样,都要为了自己去追求与创造。”
  现在,陈鑫和刘爱玲早已不是最初的“一点都不想练了”。每次邓小岚来教音乐,她们都是最早到教室,乐队训练的这一天,已经成为了她们最渴盼的时光。
  害羞内向的陈鑫,则变得活泼起来。她的母亲甚至嗔怪,“有时候觉得陈鑫话太多了”。说完,她自己笑起来,“还是这个样子好。”
  去年大年初八,陈鑫的父亲就离开马兰,外出打工。想爸爸的时候,陈鑫就给他打电话,把新学的曲子拉给他听。许多个灯光昏黄的夜晚,这边是拉琴的陈鑫,那边是工地上的父亲,陈鑫肩上的琴弦抖动,琴声响起。
  万籁俱静的山村之夜,就这样响起悠扬的小提琴声,很难说,在那样的时刻,有多少人竖起耳朵倾听着,但在听众里,永远都有一个红色的电话听筒,沉默地躺在那里。
  
  •五•
  吉普车像蛇一样在半山腰盘绕穿行。左边是山,右边是悬崖。每一次大幅度的转弯都让人感觉车子好像要被吸进山沟里。
  司机桂石绷直了身子,警惕地盯着前方。“来一趟可费劲了。邓老师真了不起。”他感叹道。
  桂石来马兰,是为了拍摄纪录片《马兰的歌声》的最后几个镜头。他的同伴——制片人阿里、导演刘汉祥已经在那里等他了。
  2010年1月,阿里跟随邓小岚走进马兰村,见到了这支山村里的乐队。在听完他们拉的《欢乐颂》后,整个人“愣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们的琴声让你平静,他们的眼神让你羞愧。”回想当初的震撼,阿里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太牛×了!”
  于是,阿里决定,为邓小岚和孩子们拍一部片子。他还为这个村子写了一首村歌,取名《马兰童谣》,“如果有一天,你来到美丽的马兰,别忘了唱一首动人的歌谣……”现在,每一个马兰人都能给你哼上几句。
  不止阿里一个人感到震撼。2010年8月8日,马兰乐队去了趟北京,在第四届中国优秀特长生艺术节开幕式上做了表演。在得知这些孩子来自300公里外的一个贫困山村时,全场先是惊愕,继而报以如雷掌声。
  但邓小岚更希望,孩子们不仅能够拥有歌声里所蕴藏的美好的梦想,还能把它持续下去。
  她通过朋友联系了河北大学,如今,河北大学艺术系已经在马兰村挂牌成立授课基地,从6月开始,三个礼拜来一次,每次三人。
  而更让邓小岚高兴的是,去年十月,一段新的高速公路通车,她不必再倒火车了,可以直接在北京和马兰村之间汽车往返,路程由原来的一天,缩短到6个小时左右。
  最近一个周末的清晨5点半,邓小岚右手拖一个行李箱,左手提一个布袋,肩挎琴盒,走出小屋,来到村头,等当天最早的一班车回北京。
  太阳从远处的山顶渐渐升起,阳光从树枝间倾泻而下,打在树下独自一人等车的邓小岚的身上。突然间,村子里传来了悠扬的小提琴声,这意味着,马兰村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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