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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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然,原名陈论水。江西湖口人。1986年毕业于都昌师范,1991年又毕业于九江教育学院中文系。曾任教于江西湖口马影中学。1998年起任杂志编辑,现供职于江西省文联。1991年开始发表作品。200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短篇小说集《幸福的轮子》,长篇小说《2003年的日常生活》等,发表中短篇小说200万字。作品选入多种选本。
  吃午饭时,他不小心把一根鱼刺弄丢了。
  这条鄱阳湖里的鱼,俗称翘嘴白。这种鱼肉质细嫩,味道鲜美,就是刺多了一些。报纸和电视里都说,吃鱼益智,他心想,幸亏自己小时候吃了不少的鱼,才不至于显得太笨,不然,在这样的时代面前,人就要更加自卑了。鱼吃多了,就发现,鱼刺和鱼的味道之间似乎有某种隐秘的联系。比如刺多或刺少的鱼,味道都比较好。而刺不多不少的鱼,味道也平庸。头大或头小的鱼,味道也比身材过于匀称的鱼好吃。按照吃什么补什么的理论,有一种大头鱼在这个城市里很流行,莫非许多人都怀疑自己智力不够?看到别人在抢着买大头鱼,他不由得暗暗发笑。这翘嘴白就属于脑袋小的一类,只是刺还多,而且嘴阔,鳍长,面相凶猛,有点像海鱼。湖里的鱼长得像海里的鱼,就是异类。没想到,鱼里面也有异类。这湖里还有一种鱼,样子跟翘嘴白类似,但皮肤华丽,更像海鱼,名气很大。他老家就盛产这种鱼。据说有一年,国家领导人路过小城,特意点了一尾该鱼,它也算是受到了召见。那天下午,他下班路过菜市场,看到门口有卖鱼的渔民,竟然惊喜地发现了翘嘴白,一下子动了思乡之情,就买了两条。
  老婆把鱼烧好端上桌。他胃口大开。他跟她讲小时候吃鱼的事情。那时,他差点因为钓鱼没去读书,是祖父操一根瘦竹棍把他赶到学校去的。祖父是一个捕鱼也是吃鱼的好手。他吃过了的鱼,鱼刺被摆放在桌上,完整生动,只是被抽象了一下。一般的小鱼,祖父是从不吐刺的。祖父上半年去世了,他会经常想起祖父日常生活的一些细节。尤其在吃鱼时,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也在摆鱼刺了,也在试着把整条小鱼连刺吞下去。但这翘嘴白的刺,是既无法摆成鱼形,也无法吞下去的。它们绵软,细密,绣花针似的。好像翘嘴白那如锦似缎的身子,就是它们一针针绣出来的。他只好把它们一根根地放到小碟子里去。真委屈它们了。有一根刺,轻若游丝,仿佛被风一吹,掉在桌子上。老婆正说着什么,转移了他的注意力,等他回过头想把那根鱼刺捡起来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他说,咦,明明在这里,怎么不见了?
  老婆问,什么东西?
  他说,一根刺。
  他侧着脑袋,朝桌面打量。桌子很结实,很沉。当初买的时候,专卖店宣传的是实木材料。看上去那么结实,也像。他们便买了这个牌子的全套:餐桌、座椅、沙发、茶几、床和柜,一万多块钱。一把椅子就花了三百多。有一天他们掀开床板放换季节的东西,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后来床板受了潮,一只角竟然卷了起来,露出了它的本来面目。原来也是胶板做的,并不是所吹嘘的原木。这使得他觉得屋子里的甲醛含量一下子高了起来,他赶忙去买了吊兰、仙人球和芦荟之类。有一段时间,他觉得咽喉和胸部也难受起来。的确,装修和家具污染的事情,电视和报纸上时有报道。那完全是看不见的杀手,即使是冬天,他也不敢把窗子全部关上。自从知道了这些家具是“伪劣”产品,他对它们就不愿那么爱惜了,恨不得快点把它们用坏,好重新去买。偏偏这胶板似乎比木料还结实,看来他要达到目的还需等很长一段时间。桌子中间是一块大玻璃,周围镶着金属。一不小心就会有食品残渣掉进去。老婆经常埋怨这个地方没设计好。他抽了根牙签,在那缝隙里掏,并没掏到那根刺,只掏出了半瓣瓜子壳,一点糊状物,还有一根短短的头发丝。他又检查自己的衣服和脚底,站起来把衣服抖了抖,把鞋子脱下来看,还是没找到它。
  它到底哪里去了呢?他着急起来,蹲在地上继续寻找。虽然是一根鱼刺,虽然它看起来那么柔软,可万一要扎到身体的什么地方,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小时候,他听母亲讲过,有个人不小心把鱼刺掉进了摇篮里,后来孩子不停地哭,想了种种办法也不能让他停下来,大人急得恨不得狠狠打他几巴掌或把他扔出去。后来才发现是一根鱼刺扎进小孩的肉里了,从此他对小而尖的东西都很小心。还有一次,母亲说,一个小孩在医生给他打针的时候又哭又闹,结果针头断在屁股里,吓得他以后让医生打针时一动不动,成年了亦是如此,而且还把这个故事传给了下一代。
  鱼刺跟针当然不一样,但再怎么柔软,也是尖利的。或许,它的柔软会为它的入侵创造更多的机会。针扎了你一下,你马上有反应,也很容易把它找出来,即使它扎进了你的肌肉里。可鱼刺更有隐蔽性,更不知不觉,说不定,它进入了你身体,在里面移动或游荡而你毫不知情。什么时候游进你的致命部位(比如血管或心脏)完全由它说了算。想一想,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这跟小鸟飞进了机舱是一样的道理。鱼刺卡死人的事情不是没有过。市电视台的都市现场节目就播出过这样的新闻,一个人被鱼刺卡了,送到医院,已经大出血了。等医生开刀把鱼刺取出来,人也跟着断了气。听说有的人吞进了鱼刺,要到几天后才发现。那一般是比较柔韧的刺,像弓一样弯曲着,但也更危险。谁知道它什么时候一跃而起呢?大概是受了电视的影响,有时候老婆不小心被鱼刺卡了,便马上眼泪汪汪地望着他,眼神很复杂,他不禁也慌乱起来,虽然表面强装镇定。所以每次吃鱼时,他都告诫家人不要说话,万一被鱼刺卡了喉咙,便赶紧灌醋,灌醋。今天不知怎么的,还是说话了,结果一走神,鱼刺没卡喉咙,却从饭桌上不翼而飞了。本来,抓住它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事情。这比一个病毒木马什么的混进了电脑操作系统要简单,他无意中点了一下什么,鼠标马上失灵了,或屏幕马上漆黑一片。
  当然,他的思想也有斗争。人就是这样,每个人体内至少有两个“我”。他们互相监督,暗暗较劲。如果一个人体内只有一个“我”,那这个人肯定是有问题的。要么刚愎自用,要么死心塌地。现在,他体内的另一个“我”就试图否认那根鱼刺会带来什么伤害,指责这一个“我”杞人忧天发神经。这一个“我”当然不肯服输,他到桌上的碟子里拿了一根鱼刺,往手上一扎,大概也没用多大力,指尖马上渗出了血珠,一缕麻辣的感觉顺着指尖往上爬。这一个“我”就对另一个“我”说,看到了吧,会出血的吧,如果它扎中的是要害部位,那真的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看到指尖出了血,他才悚然惊醒。不过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看看,这刺对人是有威胁的。他已经用事实证明了这一点(不知道是否也可称为血淋淋的事实)。
  他在手指上贴了个创可贴。他背着老婆,没让她看到,不然她又要唠叨,问他要不要去打破抗。因为她不唠叨,他就要唠叨。有一次,他不小心弄伤了手指,在为要不要打破抗这件事上纠结了好久。打还是不打,这是个问题。在医院里打还是小诊所打,也是个问题。他怕打针,更怕破伤风。可如果那个破抗疫苗本身就有问题呢?这样的事情现在越来越多,那他岂不是引狼入室?直到第二天,眼看二十四小时快过了,他才冒着被什么击中的危险似的朝楼下的小诊所奔去(医院里程序太复杂,恐怕来不及了)。
  地板有反光。他们在房间里装的是复合板,客厅里装的是瓷砖。装好了之后,才知道无论什么样的地板对身体都没有好处。复合板如果质量不过关,甲醛很可能超标(质量过关不过关谁说得清楚,还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标准呢,如果那个标准本身就有问题呢?就像网上说的,现在国内很多产品的质量标准跟国际上都有很大距离)。就是原木地板,那些胶水和油漆,也仍免不了污染。以前他认为瓷砖是最安全的,但一次无意中看到一篇文章,说瓷砖里含有氡,释放出来会被肺部吸附,造成严重后果。他屏住呼吸,侧着脑袋往地板上瞄,寻找那根刺的蛛丝马迹。桌脚、椅脚旁边都寻遍了,又把餐桌和椅子都挪动了一下,依然没找到。
  他有些慌了。桌上和地上都没有,那就只有一个答案:它躲进了他的衣服里。它为什么要躲进他衣服里去呢?这太令人气愤了。他把外套脱下来,摊开在沙发上,想仔细翻找,但马上又把衣服提了起来。干嘛放在沙发上呢?沙发是布面沙发,要是鱼刺从衣服上转移到沙发里,那不更麻烦了?沙发是他们经常坐的。有一次,他和老婆还在上面亲热了一番。若再这样时,鱼刺从里面伸出来,后果将不堪设想。好在为了便于清洗,老婆在沙发上铺了几条大毛巾。他是个有洁癖的人,每次在外面坐公交之类回来,都要先换上在家里穿的衣服。来了客人,他要暗暗注意客人的衣服是否很脏,等客人走了,便赶紧打扫卫生,并要老婆把沙发上的大毛巾扔进洗衣机去搅拌,自己则耐心地把桌凳椅子全抹一遍。
  他仔细检查了一遍沙发。把大毛巾(其实是浴巾)抚平,没发现鱼刺。鱼刺有闪光,有如匕首。沙发虽是乳白色,但鱼刺掉在上面,还是能看得到的。再说他还不相信它有那么狡猾,难道它比人的智商还高吗?难道它不知道,只要他把沙发一拍,那弹性良好的海绵便要把它蹦得晕头转向,乃至无影无踪?且慢,若真的把它弄得无影无踪,那他永远也找不到确切的答案了,找不到答案,那它就永远寒光闪闪地躲在某处,威胁他们的生活。所以他必须把它找出来,不能马虎了事。他把外套套在椅背上,这样它就撇开两袖,任他搜身。这时他看着自己的衣服很陌生,仿佛它的确是一个包庇凶手的嫌疑犯。他开始给它搜身了。他认真检查衣服的每一处皱褶。把皱褶拉开,露出里面的隐私(如果它有隐私的话),可它仍然不肯把东西交出来。他不禁狠狠抽了它几巴掌。如果能刑讯逼供,如果它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个人,说不定他早就这么干了。谁不会刑讯逼供呢?如果它是钉子户,他就要用推土机把它推平。如果它要上访,那就把它抓起来或送回原籍,即使跑掉了,跳了立交桥或卧了轨,那也是它自己的事。如果它是个顽固不化的学生,他就狠狠扇它耳光,要它写检讨书保证书,让它跪石子抽自己的耳光。他以前教过书,而且可能教得还挺好,但后来,教书教得好的都不教书了,改了行,跑到机关里去了,其中就包括他。这跟现在大学生毕业了就一窝蜂去考公务员是一样的道理。
  可他凭什么断定,鱼刺就一定在这件衣服上面呢?说不定,它早已跳过外套,躲进里面的衣服里去了。那是一件毛衣,地形复杂,有足够的空间让它游弋。对于它来说,毛线衣是一片广阔的天地,像当年的口号,可以大有作为。他也曾经被那个口号撺掇得跃跃欲试。幸运的是,毛衣是红色的,与鱼刺有色彩对比,就像褒义词和贬义词。这使他充满信心。那时候看过一部电影,敌人在追一个孩子,孩子躲进了芦苇丛,敌人气急败坏,下令放火。芦苇熊熊燃烧起来,眼看要吞没那个孩子,但他忽然急中生智,抽出腰间的柴刀,很快割倒一片芦苇,躲过了大火。他猜想那个导演肯定不知道火到底有多厉害,肯定不知道火中心的温度到底有多高。现在他要像敌人找到那个孩子一样找到那根刺——老天,他这不是敌我不分了吗?不分就不分,鱼刺可是个中性词。不用那么危言耸听。他叫老婆帮忙来找。老婆说,不就是一根鱼刺吗,何必这么大惊小怪?他说,你这个人,就是个马大哈,一根刺,难道你还嫌不够吗?它已经够危险了!这不仅关系到我,也关系到你,关系到我们整个家庭。它会给我们整个家庭的命运,带来不可知的影响。说着说着,他很激动,几乎要生气了。老婆只好丢下手里正在织的毛线——又是毛线!他大喊一声,说你先把它拿远点。在他看来,现在什么都可能是那根鱼刺的窝藏者。
  老婆忍受了他的神经质,但她也没能找到那根刺。由于着急,她反而显得笨手笨脚。他说,还是我自己来吧。看来关键时刻,还得靠自己。他把毛衣脱了下来。然而刚脱下来,他就后悔了。刚才,鱼刺顶多还是藏在前胸部位,现在,它趁机往下一溜,穿透了屏障,很可能藏到他腰间或者更深一层的地方。他这个人,总之还是太好说话了。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单位,都有点唯唯诺诺或逆来顺受。不,或许他很早的时候就这样了,只是他没意识到,对自己,他老是抱着无所谓或不作为的态度,习惯于听之任之。父亲又在电话里抱怨母亲只顾打牌,其他什么也不管。母亲倒没有抱怨父亲什么,只说自己头痛犯了,腰痛犯了,脚痛也犯了。按道理,他完全可以对母亲说,老是熬夜打牌,血液不能流畅地循环,不腰痛或脚痛才怪。但他只是好性子地劝慰她,吃好,休息好,有空散散步。有一次,他当面说过她打牌的事,结果父亲和母亲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没有啊,好久没打牌了。现在,他要是说了,无论父亲还是母亲,都仍然会那么说。在单位上,别人挤兑他,暗中使手脚,他也懒得理。每次走进那栋阴森森的大楼,他总是像个小偷似的一阵小跑。的确,他就是一个小偷。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工作是毫无意义的。那天,主任给他一篇稿子,说是某个退下来的领导写的,要他赶快编好。他照办。虽然那稿子谈不上错字连篇,但语句不通的地方比比皆是。刊物出来后,主任叫他赶快拿几十本给那个领导送去,领导看了杂志,说文章后面的作者介绍,把她的级别写低了半级。她说,怎么搞的嘛。他挠挠头皮,说那怎么办呢,领导说,要不,重印一下吧。他回来如实汇报,主任赶快安排了重印。印好后,那个领导到北京去了,她在北京也是有房子的。主任叫他找那个领导在北京的地址。电话是秘书接的,秘书说,你是谁,找领导干什么?他结结巴巴解释了一通,好像在说明自己不是坏人。秘书说,那好,你就寄这个地址吧。他搂了一大堆杂志去邮局。主任说,一定要寄快件啊。他说,按印刷品挂号寄也不会丢的,何必寄快件?主任说,这样就显得我们对这件事很重视嘛。他刚从邮局回来,主任又说,你还要跑一趟。原来,领导的秘书打电话来,说领导刚才传真了一个要寄刊物的名单,望早点寄。那边说。他一看名单,有十几个人,都是该领导以前的老部下或朋友。他只好又跑邮局。挂号,挂号。每天,除了和同事们一起消耗大量的办公资源,重复一些毫无必要的劳动,他想不出,他的工作还有什么意义。像他们这样的单位,消失了,才是社会的进步。看着单位上的同事明争暗斗,他感到好笑。就像在一艘快要沉掉的木船上,船上的人还在打情骂俏或争风吃醋。他冷眼旁观,不想去掺和。可那一次,他跟另一个部门的同事一起出差,对方的话让他大吃一惊。同事说,你其实是个很怯懦的人。而他,居然还以为自己是一块硬骨头并为此沾沾自喜呢。仔细一想,可不是吗?虽然他不掺和,可不也一直在配合着吗?按时上下班,工作一丝不苟(虽然有人在背后捣鬼,挑他的种种毛病)。哪怕是一个标点符号,也要想妥当。还有烧开水、拖地板、跑邮局。加班也毫无怨言。开会鼓掌。投票按领导的暗示画圈或打钩。他也想过不举手或不投票,但那样,岂不显得他认为这是一件庄重认真的事情?他必须也鼓掌或投票(当然还要投同意票)才显出自己的满不在乎。鼓掌也鼓得没头没脑,热烈无比。他真的是完全配合了。大概正是因为许多人都像他这样完全配合,他们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才得以继续发生。而且从表面上看起来,他们是那么的支持,那么的没有异议,仰脸若渴。   是啊,不能让一些人得逞得那么容易,那么舒舒服服。要给他们一点难度,给他们一点阻力,要成为他们的刺。什么?难道他要做一根刺?不,或许,在一些人眼里,他早已是刺了。一根刺,在鱼的身体之内,人家不觉得是刺,而一旦脱离了鱼体,就成了刺。谁喜欢刺呢?就是他,不也容不下哪怕是一根小小的、绵软的鱼刺吗?难道他现在,是要把自己给找出来?是要把自己给剔除掉?这简直是二律悖反啊。
  可是,他成不了鱼刺。他的确是个儒弱的人,他缺乏拒绝的力量(那得要多大的勇气)。比如,对于那些他很讨厌的人,他无数次地设想跟他们狭路相逢时昂首而过,好打击他们的气焰,可实际上,他还是笑容满面地跟他们打招呼,甚至还微微颔首哈腰,过后又对自己生闷气。他唯一可做的,就是把自己紧缩。不跟他们一起开那些无聊的玩笑,不跟他们下馆子觥筹交错,不跟他们沆瀣一气。可这对他们又有什么损害呢?一点损害也没有,说不定,正中他们下怀。
  他干脆把衣服全脱了,开了热水,准备去洗个澡。他脱得一丝不挂,站在水莲蓬下。要是永远这样站着就好了,什么也不用管什么也不用担心了。人一脱了衣服,就是世外桃源。
  他洗了老半天,老婆都在外面叫他的名字了。老婆的声音好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有几次,老婆想跟他一起洗澡浪漫浪漫,他都拒绝了。如果洗澡时中毒怎么办呢?孩子们都在外地,那可没谁来救他们了。他们洗澡是一个个地洗。如果老婆洗了很长时间还没出来,他也会在外面叫她。哪怕,有一会儿没听到水响,他也会忽然推门进去看看。那样子,有点如临大敌。
  他换上老婆递进来的干净衣服,把脱下的衣服都泡进塑料盆里,洒上洗衣粉。现在,那根刺无处可逃了吧。老婆要给他洗,他不肯。老婆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不做声。他要亲自把那根可恶的鱼刺清理掉。他哪是不会洗衣服呢?以前在学校后来在单身宿舍不都是自己洗衣服?而且他还洗得挺有章法。塑料盆挺大,他都可以坐在里面泡澡。他放满水,再小心地把衣服一件件漂净。他用了差不多一吨水,才歇手。他把卫生间的门关上,免得老婆心疼。平时,漂衣服的水,老婆都留在那里冲厕所。把衣服拧干,拿到阳台上用力抖。抖了好几下,才把它们晾起来。
  出门上班前,他叮嘱老婆,不要收他的衣服。
  然而等他回来,却发现老婆忘记了他的话,把他的衣服也收了。不但收了,还叠好放进了柜子里。他很生气,说你怎么回事,我的话你总不上心?老婆也生气了,说,难道我收衣服也收错了?他说,万一那根刺还在衣服里呢?本来,我想等它们晾干了,再找一找或抖一抖的,你倒好,把它们放进柜子里,现在,谁知道那根刺跑哪里去了?柜子里全是衣服,到哪里去找?
  老婆说,你这不是发神经吗,一根鱼刺,犯得着这样吗?
  他说,发神经怎么啦,告诉你,这个世界就是由神经病们掌控的,你又能怎么样?他在网上看到一本书,外国人写的,书名就叫《病夫治国》。那些伟人元勋,有的脑中风,有的梅毒,有的内分泌失调,有的严重便秘,有的干脆就是神经病。可当时,谁敢说自己国家的元首是神经病呢?谁又能制约这个神经病呢?这比故事传说里那几只老鼠商量着怎么在猫脖子上挂一只铃铛还难。有几次,他坐在公交上,发现司机一会儿自言自语,一会儿又跟乘客东拉西扯,甚至干脆停下来把车门用力拉开又关上。过桥时,他真的很担心司机忽然心血来潮加大油门把车开到滚滚江水里去。
  他头痛。这段时间,他老是头痛。他想,自己肯定是得了什么病。为此,他还偷偷到医院去检查了两次。他先是怀疑自己的头部。说不定里面长了个瘤子,那就麻烦了。他上网查资料,上面说呕吐,他就真的想呕吐;上面说发热,他就真的觉得自己发起烧来。不过他宽慰自己,可能是血压或血脂上升的缘故吧。单位统一体检时,医生说他这两项偏高,要他注意饮食,多喝水,少喝酒,少食肥甘之物。接着又怀疑肺部。他一抽烟就咳嗽。别人每天抽一两包烟都不咳嗽,怎么他抽一两枝就会咳嗽呢?他不敢怠慢,还真的去医院拍了片子。还好,医生把捂着自己鼻子的手拿开,说你肺部没问题。有点咽喉炎,可能是当老师时落下的职业病。粉笔灰哪是那么好吃的呢?这次医生叫他少抽烟,少吃辣。最近他又怀疑自己的胃出了问题。起因是毫无征兆的胃出血。读书时他就患过胃病(那时,学生得胃病的很多,更别说大人),后来治好了,怎么现在又出问题了呢?他上网一查,吓了一跳,怀疑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他买来一台电子秤,严密观察自己的体重变化。他最怕别人说他瘦了。谁要是说他变瘦了,他便十分惊慌,甚至恨上了那个人。他想,他真得找个时间,到医院去把那个不吉的可能排除掉。后来,他去了。医生让他去检查了大便,检查了胃,说没什么大问题,有点胃溃疡。现在,他除了不能抽烟喝酒吃辣大块吃肉,连茶也要少喝了。本来,他是很喜欢喝茶的,每天要喝三大杯。可这也不能那也不能,人活着还有什么意趣?看来,人生到了做减法的年龄了。那鱼刺,不刚好就是一个减号吗?它象征性地跳到他身上,潜藏在某处,准备着随时再给他做几道减法。他不把它找出来是不行的。
  半夜,他忽然翻身坐起。他养成了新的睡眠习惯,上床时,要把自己脱个精光。仿佛不这样,等他睡着了,那减号就可趁机发挥作用了。脱光了衣服,那减号就没有了依附,无处藏身。老婆往他怀里钻,他下意识地用胳膊挡住。本来,他是喜欢抱着她睡的。但现在,他似乎怕老婆身上有刺,说不定,它早已狡猾地藏到她身上去了,在那里等着他扑上去呢。当它噗的扎进他的身体,它会冷笑着说,这只能怪你自己啊。老婆往他这边蹭了蹭,他把自己抱得更紧了。老婆问他怎么回事,他不肯说原因。老婆就生气了,把背对着他,他也懒得管了。他们像两个仇人一样睡在一起。
  他做了许多噩梦,噩梦里又套着噩梦。他梦见母亲的手臂被雷劈开了,血淋淋的,但他却躲避着,怕雷也击倒他。又梦见自己浑身瘙痒,像小时候得的荨麻疹。开始仅仅是一个小红包,但挠了几下,它马上扩散、增生、叠加。手臂、胸脯、大腿,乃至全身都是了。那时不知道吃什么药,母亲便按着土方子用热饭粒在他身上擦,擦得通红。饭粒很烫,但擦得他很舒坦。可现在热饭粒根本不起作用,反倒越擦越痒,越擦红包越大,越多,像是身体上开了无数的小孔,每个红包里都有一根鱼刺,它们蠢蠢欲动。红包在溃烂、汇合,鱼刺无遮无挡,在他的体内生根,疯长。他看着自己的身体在迅速发酵变化,眼睛瞪得老大,他快要成一只刺猬了。   他和老婆之间,似乎开始了一场冷战。老婆认为他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不然,怎么解释他跟她这么刻意保持距离,井水不犯河水呢?她说,什么鱼刺,我看是我们之间有了刺,你不用找借口,有什么话你别憋着,直接说出来好了,我也不一定接受不了。老婆的话不软不硬,倒似乎是在为他着想。他以前真的有过别的女人,也为此跟她闹过。他一边跟她闹离婚一边却世界末日似的跟她疯狂做爱。后来,觉得没意思,又不闹了。如果他真的有了别的女人,不会跟她冷战,恰恰相反,他会对她分外柔情。所以有时候,她会惊诧地望着他,说你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是不是……老婆一直没有正式的工作,内心总有一种不安全感。眼神也似乎有一丝卑怯。想到这里,他有些心酸,从后面搂住她。他不管那根刺了,要扎就扎吧,怕什么。他让老婆和他都激动起来。他要把那根刺赶得远远的。他才不在乎它。不就是一根刺吗?他曾笑着说他是一只蜜蜂,老婆则笑他是一只蚊子。她说,你这只蚊子真大。来吧,来。老婆呼吸越来越急促。快到达顶点了。老婆快不认识人了。但突然,他一松弛,从老婆身上滚了下来。
  老婆愕然,说,怎么回事?
  他翻身爬起,想继续努力,然而使不上劲。
  老婆温度在降低,说,别勉强,伤身体。
  挣扎了几次,他停了下来,一动不动。
  接下来几天,都是如此。他既像色情狂,又像性无能。
  后来,不是他不让她靠近,而是她不让他靠近了。他把手伸出去,想绕进老婆颈下,抱住她,她把他的手拉了出来。或者,干脆离得更远一些。
  看来,那根刺,还在那里,而且越来越大,像一道山梁,横亘在他们中间。
  按他的估计,他们的冷战很可能继续下去,直至酝酿出更严重的后果,比如,离婚。他也还可以更神经兮兮,比如把家里翻个底朝天,或买一只放大镜回来,每天像个甲虫似的趴在那里把地面、沙发、衣服及其他所有东西都放大一遍,以期找出那根鱼刺。他一遍遍想象着这样的情景。事情不往往是这样吗?鱼刺都成了他们生活中的象征性事件了,为了剔除鱼刺,结果还是为鱼刺所伤。想驱除它,它却逆向着越发长驱直入。实际上,现在,不管它是否真的还存在,他也不能彻底清除它了。他越是清除它,它往里钻的越深。记得那时,孩子们每次从寄宿学校回来,几乎都要拿着一本语文老师让他们看的杂志,里面的文章大多一事一议,结尾画龙点睛。据说多读这些文章对作文很有帮助,但他们的生活并未朝着寓言的方向发展。这天,他下班回来,老婆主动打破了僵局,兴奋地说,她找到那根鱼刺了,原来,它在鞋底下,被鞋底严重地窝藏了。那是一双布鞋。真的,他怎么就没想到呢。虽然事发那天,他穿的并不是布鞋,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它窝藏那根鱼刺。
  一切似乎都合情合理。看来,喜剧仍然是生活的本来面目。他当然不知道这根刺其实不是他掉的那一根,但这一点也无损于生活的喜剧性。甚至,它本身就是喜剧性的一部分。
  生活又回到了此前的正常轨道中。他每天早晨跑步去买早点。回来,老婆已经煮好了豆浆。吃了早餐,坐公交去上班。中午吃快餐,然后在办公室的长沙发上睡一觉。如果有事情睡不成午觉(应酬啊,聊天啊,准备下午的检查或开会啊),他就忍受一下,回来时在公交上打个盹,也不管司机是否喝醉了酒或真的有神经病了。他有个本事,就是可以坐着睡觉,而且总能及时醒过来。只有极少数时候,他多坐了一两站。吃了晚饭陪老婆出去散步。有时候也去超市买点东西。回来就看看电视,上上网,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然后和老婆分次分批洗澡。他们的夫妻生活(这个词,有点故作正经或道貌岸然啊)也恢复了正常,每星期两到三次,像完成谁下达给他们的任务。有一天,他回来喜滋滋地告诉老婆,他又要加工资了。
  老婆也很高兴。毕竟,这个月,开销比上个月大了许多,很多东西都涨了价。但马上,老婆又忧心忡忡起来,说,工资不加还好些,一加,东西涨得更快了。的确,每次不都是这样吗,工资还没加到手,物价就已经闻风而动,涨起来了。晚上,他们躺在床上,商量着怎么给他们那点可怜的存款保值。再买一套房子?现在欠着银行的按揭都要到十多年后才能还清。再说已经有了限购令,他们也不能买房了。虽然限购并未使房价出现想象中的降低,反而使周边区县的房价也涨起来了。买股票?他们不懂。有人说自己炒股赚了很多钱,他都不太相信,他怀疑,那些人肯定是亏了本,想拉别人下水,就像他有个朋友,买了辆电动车,老是出问题,有一次把他掀翻在地差点让汽车压死,但他一直在想办法说服自己那辆车的质量没有问题,而且还到处向别人推荐,说它怎么怎么好。
  吃了晚饭,他们又去超市。见很多人在买食用油。有个人推了满满一购物车。别人看到了,也去抢,食用油很快被抢购一空。他们幸运地也抢得了一壶。
  (选自《天涯》201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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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学十载,是十年游鱼般的日子.rn幼儿园时代的故事已忘却得差不多了,惟独大班那年闲时对小学生活的憧憬和描绘还清清楚楚地刻在脑海里.94年的无锡刚刚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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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撷取三种常见的自然现象,演绎成三则各自相对独立的短篇,连缀成文,在对比或比较中说明事理,从物象的描述中领悟做人的真谛,这是可取的。为人要像白杜鹃一样,经得起狂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