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草三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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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芦 苇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抛开《诗经·秦风》中的唯美与古典的意境,倘若你现在像我一样驻足在河畔,对着那片清一色的芦苇荡,远远望去,不必说清凉的风是怡人的,也不必说我触摸的手指如同天上的白云轻轻荡起水中的涟漪。天高云淡,单是在视觉上那种辽阔,便是一种心灵上的涤荡。
  在夏天选择去水里钓鱼摸虾,是童年中最美好的时光。家在北方,没有见过什么竹林茅舍,唯有那一片绿茫茫的青纱帐,父亲便说那就是挺立于水中的雅竹。记得板桥有诗云“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这里的芦苇要比诗中的“虚竹”要多情的多。它的内心是实实在在被情感塞满的。父亲还说但凡让人触动情感的物种,除了绵羊的跪乳之恩,黄牛的舔犊之情,再就是鲜竹的哭泣,芦苇的白发。
  思绪再次如芦花飘荡在水上,爷爷和外公搭话时掏出的旱烟袋,一阵阵团团的烟雾,在我梦里回旋……芦苇荡里的故事太多太多。小时候家在潍河岸上,那里是我的摇篮。我拥有每个孩子都拥有的本事——到处疯玩,爷爷常说:“就当小子养活吧!”那时我翘起嘴巴摇摇头。我们那一群快乐的小伙伴都喜欢讨好我,因为我会讲许多许多的故事,他们几乎每天都要我讲。我只好每天晚上粘着爷爷讲。夏天的夜晚,那么惬意,很多很多的故事飘进芦苇丛,月亮穿上了绝美的睡衣,爷爷的故事让它躺在了云床。我记得爷爷的大书我拿也拿不动。大黑边的眼镜,像是画在爷爷的脸上的,端起书几乎动也不动。只见他的双手没有了那层皮肤,长上了苇干般的茧子。经过他的手编织了苇席,可爱的蝈蝈笼子,美丽的小海螺。借着空闲,跳跃的苇条一会儿就成了小玩具,我会美得唱歌跳舞给爷爷看。那一次爷爷把编好的笼子用布蒙起来给我变魔术,结果里面的蝉呀、蝈蝈呀,叫出了声,那是我的生日礼物,夏天的蝈蝈笼子里浸满了甜蜜。
  “浅水之中潮湿地,婀娜芦苇一丛丛,迎风摇曳多姿态,质朴无华野趣浓。”一棵芦苇跟鱼一般紧贴着水呼吸,把全部生命的意义都诠释于这方渊博的水土。在我的印象里芦苇的可爱,还有许多其他的内容。当我上一年级时第一次把双百分的卷子放在爷爷手里,爷爷挺起早已经就累弯的腰,把我举在肩膀上,“老鹰和小鹰起飞了!”为我做的芦花帽子戴在我的头上,妈说真像昭君出塞,爷爷却不高兴了,“我的孙女嫁得太远怎么行?哈哈还早呢!”在芦花开满的喜悦里让我有了成为公主的骄傲。
  那片芦苇在我的记忆里仿佛还不曾刷新,然而那时的情景却把我的怀念陷得更深。爷爷是在天不亮时,我还在睡梦里背着几张芦苇席走的,母亲对我说他非要去镇上卖个好价钱,过年给你添花衣裳,买糖糖。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毕竟我小叔叔还没有盖上房子,也没有娶上媳妇,等这些席子变成钱,就什么也都有了。那段路比我想象中还要远,那天我的眼皮一直都在跳,爷爷是在过河时冰层破裂而溺水的,那些席子也被冻在浮冰上,眼看着许多人把爷爷抬回家,爷爷早就停止了呼吸,席子却安然无恙,它们便成了爷爷最后留给我唯一的念想。
  没有爷爷的陪伴,母亲、父亲又特别的忙,只会添乱的我又开始了往返于姥姥家的山路。而山的那边,大坝,湖泊,沼泽像纽扣一样排列在茫茫田野上。到处都是劳作的农民,他们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干不完的活。他们要出工,修路,建水道,一棵棵芦苇又成为标志性景观,我们几次在里面潜伏,让家里人找不到;几次要折断它们做成长枪,保护我弱小的表妹。这些事情如果被大人发现是要挨骂的。无论它是盖建房屋的脊梁,还是搭棚架桥的腰椎,在我们眼里它最大的用处不是它的枝干,而是它的绿叶。它毛茸茸的皮肤,带着菊花般的香味可以用来包粽子。那时的我们除了打吃的主意就是玩的主意,除了这些也都不知道还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了。细长细长的苇叶,可以叠折起来吹出婉转的哨声。那悠扬的暗号,会惊起栖息在丛林中的鸬鹚。鸟兽虫鱼都能随心所欲,而它们的生长的姿势始终都让我费解,它那副深情很紧张的样子仿佛是对绝对自由地控诉。它要使劲地攥紧脚下的泥土,好像就在下一秒,泥土会因它的懈怠而随水东逝。这一点就像我从医救病的外公。
  竹子用眼泪治病,被称作“竹沥”,而芦苇以根入药,被称作“芦根”,最有权威的比喻还是来自外公。用他的话说“芦苇,像行军打仗中的小卒,药用时只能取其根部,斩成段状。一旦上阵便抱着献身的精神,把自己的全部都给了出去。虽然它在数以万计的中药材中,只能是个小卒,根本没有成为将帅的机会,但它也绝不只是中医处方上的一粒点缀。它出于泥,生于水,占有其他药材中没有的先机。它具备特殊抗寒和清热解毒的双重功能。与普通陆地上的药材所不同的是它还有一项清肺热,凉血退高热的特质。因为它要像人一样有熟识水性的本领且还要刚柔并济。”
  只记得我最讨厌的就是冬天。房顶上的茅草,窗棂上的油纸根本抵挡不住猛烈的狂风,如果再下场雪情景更惨。融化成的雪水后会沿房梁,沿墙柱滴答滴答落在教室土坷垃地面上。我们会拿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接。“下雪不冷,化雪冷”老師最担心我们得流感,等不到教室修缮好,我们就一个传染一个,集体开始发烧。那时不光卫生所里的药片紧缺,就连得了肺炎去大医院的回来也说就连医院里退烧药都没了。那一次外公库存的药已经全部用完,就是那一次外公用特制的芦根汤验证了它在退热药用上的主导作用。最糟糕的事更让人心急如焚,我的小伙伴金花竟然昏迷了过去。可当知道这一截截芦根都是外公亲自下水挖来的时,母亲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担忧:“爹,你不要命了?你知道你这么大岁数还在折腾什么?”母亲哪里是在说话,分明是在哭泣。早在深秋,水浅处的芦根都已被挖完,现在挖也只能到深水处,而且还有冰……“每个娃都是父母的心头肉啊!”我知道每个病人都是外公的心痛,只要病痛在,他就不会自私地想到自己。他忘记了自己已经是风烛残年,经不起折腾的。从那之后外公害了伤寒,而多愁善感的我,经常会梦见不知是在哪个冬天他也跟爷爷一样,都永远归于那片芦苇丛中。
  这并不只是梦,也许是天上的爷爷跟外公约定好了什么似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外公的伤寒还要用芦根治。那阵子,村长发动全村的人来挖,而心软的外公怕照这样子挖下去,来年春暖花开时,恐怕是见不到一棵芦苇了,他只是说他是郎中,有的是法子。   只有细心孝顺的母亲懂得,医者最大的忧虑不是自己医术不精,而是缺方短药,和我们所说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个意思。外公是怕有一天这些药材真的因为自己而用完,万一娃儿们或者父老乡亲们有个急诊被耽误,他会一辈子后悔。
  “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严冬漫漫,万物皆枯,满河的芦苇也努力的苍茫着,为撕心裂肺的北风飞扬着头顶的白花。像一场送葬的仪式。爷爷已去经年,我却深信,冰层下藏着生命深深的绿意,它能保佑我的外公努力好起来,我的祈祷让芦苇层沙沙垂泪,而我一下子从十岁的单纯中,懂得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不易,它让我懂得珍惜。就算生活再苦尽甘来的今天,而我依然为一些过去的事伤怀。感觉到每个人都像一棵命运坎坷的芦苇,哪怕他是如何的波折,许多宝贵的精神却是它们有限生命中无限的轮回。
  杨 柳
  关于杨柳,杜甫笔下有“两个黄鹂鸣翠柳”的绝句,也有贺知章的“万条垂下绿丝绦”的雅诗,而多愁善感的我最喜欢的一句却是“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在我悠悠内心深处它像长亭外的芳草,明朗辽阔,却又让人依恋。
  早些年,我们这里乡野民间关于杨柳流传最多的便是“插枝”一说。听满腹经纶的爷爷讲来其中还有这样一个传说。据说汉高祖刘邦起义打到我们这一带时,突然发现那座高高的“斗鸡台”,这斗鸡台也原本是春秋时期达官贵人所建,台高百米,适合当瞭望台,也适合安宫扎寨。刘邦登台远眺,这时的老百姓都藏在家中关门闭户,不敢轻举妄动,怕有什么闪失。谁知突然迎面走来了一个农村妇女,手中拉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怀里却抱着一个近十岁的大男孩,准备出城。刘邦便在台上大声盘问:“一路听说这一带民风淳朴,怎么见你拉着小的,却抱着大的?”村妇答道:“大的这个孩子不是我的,他父母都已死去,如今只剩下这根独苗了。小的这个是我的亲生儿子,我宁肯丢掉自己的孩子,也要留下邻家的这根独苗。”刘邦听了,为村妇的大义所感动,他对村妇说:“谁说我会伤害无辜百姓啊!”说着,他拔出佩剑一挥,砍下柳条,交给村妇说:“大嫂,你快快回去传话,让穷人门上都插上杨柳,有这个记号,就算我走了,我的后队人马也保管不会伤害到老百姓。”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三军,也传遍了整个密州,当晚穷人家的门上都插上了杨柳。第二天正好是清明时节,而我对这个故事也半信半疑,真假也无从考究,但毕竟高台还在,也毕竟我百听不厌。
  因了过世的外公曾经一生行医,因了母亲年轻时的体弱多病,因了我出娘胎时就以柳树皮保命的遭遇,我与杨柳结缘的确是天性使然。在一介草民的百姓之家柳叶既能当作草药治疗缠绵的小病小灾;又可做柳面团子,三月阳春还未开花之时,将采嫩尖为茶,可平肝火为万物复苏的春天增加几分回味;等清明时节还能作为念想挂于门楣处,用来驱虫避邪。再者,柳条细软,可编可缠,精制的柳编曾一度让我爱不释手,乡野民间,以食为天,若要拿一种植被来代表大地最朴实的馈赠,除了衣食父母中的小麦玉米,我觉得非杨柳莫属,因为它全身皆是宝,皮、叶、根皆可入药、入茶、入食。其心性却是那么的善良,留给我父老乡亲般的亲切和细腻。
  说到我的落地,母亲所遭遇的痛苦如一场百年不遇的浩劫,每当提及,都让外公不寒而栗。那时候民间经常流传一句古语说“七活,八不活”,意思就是说若是因什么意外导致早产,七个月大的胎儿能存活,八个月大的胎儿却不能。母亲偏就在我只有七个月时得了怪病。那时的母亲生性隐忍,腰部肿痛并且瘙痒生疮,认为并无大碍,平时皮肤瘙痒都是贴土豆皮就能缓解,然而这次,病情愈来愈严重。自己行动不便,便等父亲去把外公接来再做调理。外公用眼瞧过,顿时泪流满面,“闺女,你又是因郁闷过度导致湿热困于肝脾,遂起水疱,气血阻于经络,则出现疼痛。你还怀有七月身孕,许多药用不得,这可怎么办是好,这叫缠腰龙,若是这疱疹围腰一圈,便是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
  只能施针,“肺主皮毛”与大肠相表里。外公边扎针,边吩咐父亲采摘柳叶,时至暑夏,杨柳叶里的水分并不很丰盈,需要捣碎用其液涂抹患处。柳叶中含有丰富的鞣质,用于皮肤消炎,解毒,效果尤好,《神农本草》中这些记载早就被外公烂记于心。还是要饮药的,可是母亲情况特殊,只能配些温补的药。第二天母亲病情是有所好转,但外公叮嘱如果腹痛就早知声,连针灸加汤药或多或少能引发早产的可能性,再加母亲怀胎期间,身体一直不乐观,这个可能性就又加了一成。一切尽在担忧中,第三天母亲果然要早产,痛苦不堪,那时农妇分娩都是家里烧好热水请接生婆接生的,并且男人不能入产房,此乃大忌。行医多年的外公眼看无力生产的母亲,在众人阻挡之下闯进屋去。接生婆己无计可施,母亲本来就疾病缠身加上疼痛难忍,昏迷过去。外公马上施针,突然想起古书曾有记载,柳树皮含在孕妇口中能镇生产之庝,且还能唤醒胎儿的原始动力。当几块褐色的柳树皮放入母亲口中,外公便不停地施针、扎针、再扎针,直到母亲将我送到这个明朗的人间。那时说来可算是“九死一生”,若不是老天保佑,我这个只有兔子那么大的小东西真不知该命归何处。毕竟含柳皮这个方法谁都不曾试验过,而那时的我,出生后也半天没有气息,全身发紫,直到外公拼上老命,接气、扎针,才换得我们母子平安。
  每到我的生辰,我都为自己来之不易的生命缅怀些什么。柳树便也被列入恩人行列,而它却依然低调、不居功、不攀比,尽己所能,为人们造福。那时的农具极其匮乏,柳条细软,韧性极强,单凭这优良的材质,农人们加上心灵手巧的本事,便创造出可用可赏的柳编。其实哪怕身强力壮的大老爷们也像对待自家婆娘一样,都对这篮子,背篓,甚至是粪筐都是有情感的。且不说这些农具皆由他们自己制造,且不说柳木车跟老黄牛在整个农耕史上的推动作用,单是生茧的老手,放到鼻子上蹭一下,便就有柳汁的气息,就像人家说读书人有墨水味,种地人有泥巴味,可以同日而语吧!除了这些,我最喜欢杨柳那种古典美的优雅,它用温柔和内秀装点着乡村那缺乏浪漫主义的生活。在村子里,如果有哪个姑娘生得美,往住就会用“柳叶眉,杨柳腰”来形容。此处的杨柳绝对也是古典美女的代名词。而喜欢读书的我却常常会想“柳七郎”是何等的一个痴情者,他借用的這个柳字难道不像替父从军的花木兰所高举的“花”字大旗吗?在我心中,柳树便就是插在乡野民间的大旗,因为它留给我们的不单单只是实质性的男耕女织,还有一种隐忍的生命力和无私无悔的付出精神。   就因乡下人的这种特有的柳木情缘,家里有人娶媳妇,要把柳树上包起红艳艳的纸,让它也喜庆一番。这种喜气洋洋的渲染,贴在各处角落都可以理解,而贴在植物上,也就恐怕仅此一例了吧!然而无独有偶,平凡的世界有红就有白,有喜就有丧。家里老人去世,那些送葬的人也都是手握柳树杖,上面缠上纸钱,哭一程,跪一程,来祭奠亡灵。我的爷爷是,外公也是。在他们的坟前,母亲都栽下的一棵柳树,每当我跟在大人身后盘问时,母亲都会告诉我柳树是有灵性的,它能把我们的事传达给坟堆里的亲人,等柳树的枝条伸进去,那就是它真正的去施展法术了。
  三十多年了,村子里的柳树永远善解人意,因整个村庄的快乐而快乐,忧愁而忧愁,而我鹅黄色的心愿只是它依依青丝上的一缕夕阳的余烬,由思念而生,由遗忘而去。而在老家关于每一株年轮的砍伐,或者每一座建筑物的倒塌对我而言就都像经历一次绝别,如今它们都渐渐地渐渐地消失,离我远去,留给我的是百感交集的况味,留给时间的却是一痕无法愈合的顽疾。
  萱 草
  萱草又名谖草,百合目,百合科,《博物志》中记载此草食之令人好欢乐,忘忧思,故又曰“忘忧草”。谖草也罢,忘忧也罢,只是称谓不同,从古至今,诗词歌赋中所吟唱的最多的便是它那层更深的寓意——爱和母亲,其象征意义绝对不会逊色于一束来自西方国度的康乃馨。
  我生于乡下,长在北方。在那片挚诚坚强的黄天厚土下,没有江南水乡的缠绵,春天是没有浪漫红豆可采撷的。喜欢读诗的我第一会背的便是“鹅鹅鹅”,再就是“红豆生南国”那是一种奢侈的情感表达,而身为“木”命的我,或许因为是天生的病秧子,又或者汤药吃多了心性也归了草木,便与小伙伴们顽皮的性格不相同。那时候的我,待在外公家久了想母亲,待在母亲家久了便会想外公,从来也不跟弟妹们争什么,倒是我这个当姐姐的却时常因谦让而反受欺负,吃亏。用奶奶的话说“别指望这小丫头片子能争气,到时候黄花菜也凉了!”
  在我心中,“黄花菜”这三个字却不是指萱草,而是指我隐隐作痛的童年。因为我生在计划生育最严的20世纪80年代,因我的落地,断送了奶奶传宗接代的幻想,又加上母亲从事计生工作,这便更给长舌妇们口中“报应”一说落下口实。记得那是一段艰难的岁月,母亲除了要开导别人遵守计划生育规定,那时的思想工作开展起来都很难,除了走家串户,受尽白眼和冷落,自己更要以身作则,可因奶奶被浓厚的封建思想所蒙蔽,非但不同情却是“雪上加霜”,除了“指桑骂槐”便是无事生非,母亲从来都是“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教书的父亲夹在两个女人中间,眼看母亲受苦,却又无计可施,便偶尔翻书解闷,便教我吟出一句孟郊孝敬母亲的诗文“慈母倚堂门,不见萱草花”。他为了能讨奶奶欢心,我也为了俺的母亲,连老学究的爷爷也大力支持俺们在房门前栽几株萱草的举动。见多识广的爷爷从来都会打圆场“老婆子,黄花菜凉了还会再开,儿媳妇先开花再结果多好,你愁什么?”我曾经有无数次的询问爷爷,要是我是男孩是不奶奶就高兴了?爷爷这时不会作声,只有大烟袋吐噜咕噜得冒着烟,好像在默认什么,又好像在否定什么。
  传宗接代在小脚奶奶那里是胜过吃饭穿衣的头等大事。我家巴掌大的院子里,萱草繁殖的越来越多,也不见得奶奶因此而忘忧,而我也因为不讨奶奶喜欢,一有机会就到外公家住,直到母亲怀上弟弟时,外公也种上萱草了,外公说属萱草种类繁多,越接近百合筒状,并且花色橘红,药用效果最好。我们家的那些花茎高雅,像极了漏斗,而外公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花不是用来让人观赏的,而是让母亲把它们带到胸前说就会生男孩。因为这花又叫“宜男草”,而我却似懂非懂,要是这花这么神奇为什么有我时,不插花呢?说不准就不会这么遭罪了。外公也是笑笑“傻丫头,这算是个念想,你外公我精通医理还不晓得用心理疗法吗?”这话说得我一头雾水。但心里总是相信这些花肯定会派上大用场的。外公是老中医,草药行家,统帅全乡镇的草草根根,他说管用就肯定管用。
  那天我在跟姥姥摘萱草花里的“金针”,这个是有毒的,不能食用,半天工夫才刚弄好刚够吃一顿饭的,实在无聊,便去外公的药铺里去看看。那个时候恰好来了一位乞丐模样的年轻人。是好心的打铁匠去镇上打铁,眼看这人奄奄一息,便于心不忍给用马车拉到这里来。
  外公那时自己也害了伤寒,正在为自己施针,本来身体不适的他一见这个乞丐突然恶心起来,但是他却把他手上的银针直接从人中这里扎下去,然后涌泉穴,三阴交,不过弹指间,便把这人扎成了刺猬。我在一边担心外公,用毛巾给外公擦着手心里的汗,外公眼见这人开始有了知觉,睁开了那双布满眼屎跟灰尘的眼睛,可才开始搭脉。搭过左右两手外公说“丫头,咱家的萱草摘过了吗?”我说摘过了,那时候很小的我,早就养成善解人意的习惯,外公肯定要用萱草下药,于是我三步并作两步,急忙取来。外公用药碾子碾出萱草花汁,然后灌入他的口中,原来这个病人因长期食用变馊、变质的饭菜,加上饮用生水,身上有蛔虫要往苦胆里拱,这也叫“胆到蛔虫”才导致痛苦不堪,晕死过去,并且全身浮肿,这病调理起来恐怕要好一阵子啊!
  萱草,《本草纲目》中便有记载:“主治小便不通,煎水频饮甚良;遍身水肿亦效。”熟读医书且行医多年的外公拍起胸脯说:“南瓜子三十几粒就打下蛔虫了,萱草还要多服几次。”那几天,院子里的那几棵根本就不够用,我就跑到大山里去挖,平时不用时眼看这东西比比皆是,可真到用时,却不怎么好找了。也就在寻草的过程中,让我发现原来这美丽的花朵早上开,傍晚谢,外公还告诉我,万物都是互补的,有含毒的,便有解毒的,这时的我才真正懂得挖药是何等辛苦的一件事。山上百草丛生,且不说生草之处全都被树枝遮挡,再加上灌木带刺者居多,常常还会遇到蛇,好几次还因为山路难行,我都不想挖了。而山下却是我们那片赖以生存的麦田。赤日之下,多少赤裸上身的男劳动力,汗水如泉涌,而那时的麦子要抢收,玉米要抢种,否则遇到坏天气,就会让这金灿灿的黄金颗粒生锈,大人们夜以继日的劳作,才能让我们这些小孩子吃上白面,且还能换钱上学。对比之下,我又是何等的幸福。每每因农忙,村上大人们患病几率往往会增多,外公实在抽不身,所以我就带领那群捉鱼摸虾的野孩子们担负起挖草药的重任。
  那个乞丐却是个白脸帅哥。食过好多天萱草,外公因给他治病也累垮了自己。因为那人营养严重不良,就连给母亲开的小灶也要给他留一份。我满心不乐意,我们家境并不富裕,外公开的药铺又像在做慈善,老百姓多因贫穷而生百病,外公心软,就算不要诊金,也要兢兢业业给人家看病,眼看这个外来的乞丐还在我家蹭吃蹭喝,我对外公更是迷惑不解。那人不知何年何月给他的亲人写的信,反正就在他病愈之后他的亲人竟然来把他接走了,并且他们是省会济南府里的大人物,当时为报外公的大恩,非要让外公去济南开诊所,费用全部由他们出。而外公却婉言谢绝了他们的好意,外公也想把他的医术发扬光大,可他舍不得父老乡亲,舍不得这片故土。他们最后送给外公几张百元大钞作为心意,外公推脱不掉,最后却把钱却全都用在建盖学校上了。
  后来每当我背起书包走向新学校时,桌子不再是冷冰冰的石板,板凳不再需要从自家带,窗户纸也变成了玻璃,每每上课完毕,时间还有剩余时,我们的那位白发老校长都会提到我的外公,而我却阴差阳错,把这份功劳算到萱草头上,毕竟是我们这群小屁孩一棵一棵去山上挖的,毕竟那个贵人是吃了好多好多萱草才好的。
  后来母亲从五月开始带的萱草花,七八月时便花期已满,母亲想带也没得带了。而奇迹再次出现,这号称“宜男草”的它果真让母亲孕育了弟弟。也许在乡下,只有生过男孩子的女人才算是完整的女人,所以萱草除了是母亲的代言也是儿子的代言。奶奶也终于不再对母亲百般刁难。每当为人妻母的我又重新面对一株绽放的萱草,它所勾起的回忆又何止是隐隐作痛那么简单。它让我想起母亲,也让我想起外公。奶奶在这场洪水的洗禮中也被我所原谅。我理解她,她也是母亲,她也有身为女人的难处,毕竟许多愚昧的观念正在沿着时代的杠杆趋向于公平。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当一棵草以爱的方式回归到母性以及药性,它的绽放因为感恩和救赎而变得更加伟大甚至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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