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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后,老母亲到青城山下避暑,一直住到秋深了,还舍不得回城。
霜降日,我开了老捷达,从成都西郊的小县城去山下看望她。路程约六十公里,车速平均七十迈。一路阳光透亮,心情也比较舒展。过踏水镇时,被一群警察示意路边停车,查身份证、驾照、行驶证。我一件件往外摸,摸到第二件时,警察一摆手说,可以了。我点点头,缓缓驶去。一周之内,我已被查证三次了。一次在二医院地铁入口,一次在金堂的高速出口。初次颇为不适,而后竟习以为常,连自己也说不清这为啥。
我问老母亲,啥时回城呢?她说,没想过。山间空气好,蔬菜新鲜,下午又和老婆婆们搓麻将,习惯了。我说,再冷些咋办?她说再冷再说。
她的山居位置,说来有点拗口,在都江堰青城后山前边的山脚下,又背靠一座小小的药王山,属青城山镇管辖内的又一个小镇,叫太平,许多成都老人在这儿闲居。太平是去后山风景区的要道,不逢周末、节假日,十分清静。清静,倒不冷清,街边排满了两层的铺面,像极了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成都,旧旧的,没一样光鲜、时尚,却也一样都不缺,饭馆、茶铺、干杂店、药房、小五金、小旅馆……太阳落到马路上,格外亮堂。也落到药王山,茂密松林中,道观的飞檐灼灼闪光。我去那观里喝过茶,尊称老道姑“婆婆”,她却被惹怒了,瞪着我叽叽咕咕说了些啥,我没听清楚。是该叫她“师傅”吧?我也不晓得。
太平街上新开张一家饭馆,主营骨头,我就请了老母,还有同住的任嬢、王老二,去吃午饭。任嬢是老母的老同事,年轻几岁;老二是任嬢的次子,轻微智障,四十岁了,仍像个孩子,天真、憨气,手脚勤快,又爱帮忙,人缘很好。他识字不多,但看电视专心,对国际国内大事,了然于心,譬如朴谨惠受审、英拉逃亡等等,摆起来是如数家珍的,邻居的老太婆们,对老二很是佩服。他跟老太婆们搓麻将,会算牌,一下午能赢一二十块钱,都仔细收好了,放在一个贴身的包包里。
小饭馆里吃客满座,我们就在屋檐下坐了一小桌,恰好一团阳光映在桌子上,暖融融的。一对老夫妻刚吃完,穿着干净、体面,是认识的,跟老母打招呼,还跟老二开开玩笑。他们离开后,我赞了声,气色好,身体好。老母说,老头子几年前就得了癌,能活到今天,不容易。我说,很顽强嘛。老母说,是顽强。我说,脾气好。老母说,啥子脾气好,怪得很,老太婆要出门打个麻将,老头儿也不准,要她陪。好气人嘛。我说看不出来哦,老母说,脾气又不是看得出来的。
菜上来了,一大钵热腾腾的卤骨头,九块龙骨,比排骨肉略少,但更有弹性和嚼劲。还有一条家常裸斑鱼,一大碗骨头汤煮萝卜。我陪两老边吃边摆些闲话,老二啃得专注、耐心。吃完算账,一百多元。老母说,味道好,价钱也合适。随即,说起上月我和妹妹来看她,去公路边另一家鱼庄吃的鱼,两百多元,太贵了。我说,贵是贵,吃起来还是可以的。老母说,吃起可以,价钱还是不能离谱嘛。我说,两百多元,好在我们还吃得起,下次再去吃一顿。老母说,不是吃不吃得起的问题……不去了。我笑笑,开馆子的也不容易。老母也略微笑笑(她是个严肃的人,难得笑),说,哪个容易呢,哪个都不容易嘛。
吃着饭,阳光突然就没了,天阴起来,风也有点冷飕飕。毕竟是山里的气候,这里山势虽矮,却也是青藏高原绵延下来的支脉。
下午,我别了老母,开着老捷达原路返回。出了太平镇两三公里,过那家鱼庄时,专门减速瞟了瞟,门窗关着,已经歇业了,门上贴着白纸黑字:旺铺出租。
2
安静的星期六。重读了卡夫卡部分的书信、勃罗德的《卡夫卡传》。
他是个注定要被遗忘的天才,却又因一个挚友而得享不朽。没有勃罗德,就没有摊在我桌上的卡夫卡。
每个天才,都像一条忧郁的影子。幸运的话,会有另一个人把他拽到强光下——不是让他消失、蒸发,是让他成为强光的一部分。
3
气温再降。窗外阴冷、灰暗,让人心灰意冷。
在小米盒子上看日本电影《编舟记》。一帮人,用十五年编一部词典。时光流逝中的安静的疯子。
倘有下辈子,我也想去编词典。我坐得住,也很追求精确性。
坐下来,坐稳了,呼吸也是舒畅的。不必东想西想,没有野心在胸膛里蹦跳。
4
十月的最后一天。从天亮到天黑,都落着疏疏密密的冷雨。我驱车从小县城回到狮子山师大校园。去学院清空了信箱,到超市给老房子充足了电卡……还去逛了弘文书店。这是午饭前的安静时段,打伞在校园里走着,空气是清冽的,经过梧桐树下,偶有大滴的水砸在伞上,惊心一响!
书店就更安静了。唯一的一个顾客(女生),在跟老板曾嬢嬢低声说话。我买了本韦君宜的回忆录,《思痛录》增订纪念版。书中的文章,我曾在刊物上零星读过一些,早就想买,又一直错过,今天倒是合适了。是黑壳硬精装的,白色小字的书名,封面只画了一副更为黑甸甸的老式眼镜。
书用塑料薄膜密封着,夹缝中竟躺有一只小甲虫,也是黑色的,死了不知多久,不是窒息死,也该冷死了。联想起书中那些惊悸的灵魂,似乎终于像这只甲虫一样,安宁了。
晚上,我在台灯下把书拆开:薄膜撕下后,那只小甲虫居然活了过来,在封面和扉页之间,踽踽独行。我吓了一大跳。想也没想,啪地把书合起来。再小心打开,它是真死了,夹成了一只甲虫的标本。
5
周末去五哥家吃晚飯。午睡后,乘地铁四号线从文化宫钻出来,步行一段,向右拐入东坡路、金雁路……秋深了,到处是嘹亮的市声,人多,车子飞快,灰尘扬起来,呛鼻子。 进了小区,好多了。这是三十年前建的别墅群,见旧了,也见出了暖意。家家关门过日子,偶有一条巨犬突然怒号,扑向栅栏!幸好是铁栅栏。
五哥家喂过猫,猫往生之后,伤感得没法再养一只猫。但每天傍晚会在门口摆两张盘子、一碗水,款待流浪猫。哪是流浪猫,全是懒猫,一来一长串,个个吃得肥嘟嘟,吃饱喝足,呻吟一声喵、喵……活像打呵欠。偶尔,猫也会衔只死老鼠撂在门外,以示没白吃。五哥见了,摇摇头,慈祥一笑。
五哥是我大学室友,赋闲在家十几年了。长日无事,就坐在饭厅拐角的藤椅上,泡一杯茉莉花茶,听电视新闻,看五嫂在厨房忙碌,手里摊开一张商报,时读时不读。订报纸的人已很少了,五哥年年订,习惯了。
五哥对我说,今天商报登了一整版作家报道,都是本城的,十来个作家,可是没有你……你啊!五哥摇摇头,大概是叹我不争气。
我看了看,虽然没有我,但其中有几个是朋友,也是很为他们高兴的。总标题做得好,叫做《成都的柔与刚——作家们眼中的成都文化DNA》,借用的是作家松老师的一部作品的名字。这一大版中,自然也有松老师的近照和近况,小标题是《千古一梦,追寻大雅堂》。我认识松老师有二十多年了,曾经彼此是报纸副刊的同行,交往不多,但印象较深:他勤奋、活跃,声音也很洪亮。退休几年了,一直都在写。刚出版了一本书,前些天还在苏东坡故乡眉山做推广。
五哥备了黄酒,我儿子买来了大闸蟹,我们吃蟹喝酒,摆龙门阵,寻常乐事。坐在回去的车上,已经12点过了,摸出手机刷了刷朋友圈,脑子有点晕,感觉在做梦,是假的:
几个小时前,松老师往生了。他吃着晚饭,人不舒服,头放在碗边,就走了。
6
又是一个灰蒙蒙的下午,开了老捷达,再去青城山探望老母亲。
午饭后,在小区里散步。一个老先生背对药王山,坐在长椅上假寐。旁边放了一摞报纸,红色报头十分醒目,是《人民日报》。母亲跟他打招呼,他慈祥地笑笑,且又站了起来,矮矮的,但很是精神。呢帽、围巾,穿得暖和、体面,也很健谈。母亲说他九十三岁了。他则补充说:“已经迈进九十四岁了!”
老先生是河南人,乡音宛然,抗战即参加了革命……人生辗转,最后在这儿颐养天年了。他天天看报,还时常在阳台上朗读。也时常散步,生活颇有规律。
他陪我们散了一小段步,转述些报纸上的新闻,总结道:中国强大了,特朗普再牛,也要看中国的脸色才敢行事啊!声音略哑,但很清晰,配合着简短、且比较有力的手势。的确看不出,他已经九十四岁了。
有一个约六十岁的保姆照顾老先生的生活。下午,保姆去镇上的麻将馆搓麻将。他有时也搓,但去另一家麻将馆。清风鸦静的小镇上,没有比响亮的麻将声,更能见出岁月静好了。
7
我的书柜带有两只沉重的抽屉,里边挤满了自以为是重要的东西,乱、无序,硬塞在一起,就像两只混乱的头脑。终于起了心,把它们抽出来,拖一把小凳坐下,清理了大半天。许多东西被扔掉了,譬如历年累积的汽车保单、过期的合同、永远懒得去报销的发票,等等。
还有,父亲住医院三年的入出院证明、材料、长长而又长长的药品清单……我终于都扔了。
把它们塞进两只垃圾袋,硬挤成两团,仿佛两张被时间揉皱的脸。提到楼下,用脚踩开垃圾箱,投进去,再关上,听到一声释然的叹息。
父亲于2015年病逝,火化后的当晚,我做了一个长梦,没有情节,只是医院的楼梯、走廊,空無一人,白如冰雪窟窿,无穷无尽。后来,同样的梦我还做过好几回,做梦的时候我知道我在做梦,但醒不过来,只能被梦牵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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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早午饭,去附近的小影城看电影。说是附近,走路也颇费时,开车则麻烦,就乘了两站地铁,走了一刻钟。位置夹在新旧小县城之间,密密麻麻的新楼盘,重新注释了郊区这个词。幸好没开车,停车场是有好几处,但都已停满。就连马路边(每条马路边),也停满了车(天天如此),也不知这些车主是做什么的。
我要看的,是三天前上映的动漫片《至爱梵高》。网购票二十元。场子里共有七八个观众,比我估计的多一些(我看《敦刻尔克》时只有两个人)。除了我,都是三十岁左右的女士。没有空调,这又多了一些冷意。电影开始不到一分钟,我就发现这其实是用动漫拍的故事片,小孩子不会喜欢的,大人也容易看走神。然而,中途没一个观众离开。字幕慢慢推出,主题曲忧伤深情地吟唱……直到清洁工提着撮箕、扫把,马着脸进来了,大家才离座。我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还有个观众呆在座位上,瞅着字幕不起身。
这几天,微信朋友圈满是这部电影的各种东西,相当闹热。然而,影城的大厅里,它只有一幅立式小广告,挤在一排立式小广告中间,毫不起眼。虽然梵高的画,曾被用在无数豪车豪宅的高端广告里。
我把这排立式小广告一起拍下来,也发在了朋友圈。只配了八个字:
静静观看,默然而回。
9
当当上订购了四本书,包括645页厚的《库切传》《卡夫卡文集》增订版第三卷,收入卡氏几乎所有中短篇小说,凡七十九篇,约三十七万字,利于备查。
书在午后送到小区。天气阴寒,快递小哥的小三轮停在黄葛树阴黢黢的巨大枝翼下,更添了几分寒意。他矮小、黑瘦,穿件薄的黑色防寒服,冷得直搓手。但依旧是温和的,带点天然的笑意。我用微信转了书款,说,穿暖和点嘛,好冷。他说是啊好冷。我抱了书正要走,他又说了句,何老师,下次就是我的同事给你送货了。我说你不做了啊?他埋埋头,叹气说,这个做不长,挣不到钱。我默然片刻,问他找到合适的事做了吗?他说,慢慢找嘛。我找不到别的话说,抱着书走开。走了几步,又回头再说,谢谢,多保重,祝你找到一个好的事情做。他说,谢谢了。 我心头很不好过。这是个善良、本分的小伙子,三十出头,大约也是有家有娃娃的。我见他最热、最冷的日子,都驾着火三轮送货,不怕吃苦,待人诚恳,付现金零头不好找时,譬如几毛、几元,他都会说算了算了,下回给嘛。下回,我自然是要给的。或者主动坚持付整数,他就很客气但也很自尊地说声谢谢了。如果我自己有个书社,我会请他送货、收货、传达、保安……十二分地信任他。然而,我只是个窝在家里的写作者,什么也帮不了他。他大概也不会读我的书……书的力量感,要经过怎样的百转千回,才能抵达这样的人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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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米巷27号的回忆》,样书刚从印刷厂送到出版社。责编微信我,随时可以来取了。
我钻进地铁口,就往城里去。一路上,心里有默默的激动。这本书的出版过程中,曾出现一个插曲,这让我担心可能会夭折……到底还是出来了。应该说,前期还是顺利的,篇幅、文字校对、封面设计等,和责编一直良性互动。9月份,流程走完,就该下厂了。责编说,没啥问题了,10月可以付印。
然而,问题却来了。责编在国庆节后出了一趟差,付印被耽误了一些天。他回来后,接到个新指令,书稿内容涉及某个年代的,须重审。
我的小说,一向比较疏远政治,自忖不会有问题。但,既然要重审,毕竟是多了个悬念,结果有两个:通过、不通过。
而通过也有两种可能:完全通过、基本通过但必须修改。
这让我不免沮丧,也无奈。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这是我的第二部小说集,收入2003来以来发表的十个中短篇,它们最能见出我写实、白描的功夫。而这,也正是我的创作理念中,十分看重的。故而我对这部书的出版,有着特别的期待。
要是不通过,我认命。要是让我修改,那该咋办?这不是认命,是要命。我不敢多想。
好在重审通过了。修改?也的确是改了两三个字,把封面导读的“红色年代”改为了“大时代”,成了这个样子:
“大时代,故事三千,我只取一本写。”
如果没这个小缺憾,就完满了。不过,我提醒自己,满招损。不完满也许就像玛丽莲·梦露脸上的那颗痣,长得不是地方,却也正好。
责编还拍了书的正面照发给我,正面得太精准,它看起来就像一张纸,没一点立体感,有几分不真实。我的默默激动中,又多了忐忑。
出了地铁,已抵少城的腹地。这在清代,是成都的城中之城,乃满蒙八旗世代驻兵的地方。东西走向的巷子密如鱼刺,而一条自北朝南的长顺大街则像鱼脊,把它们都串了起来。我穿过挤满游客的宽巷子——拆掉重建、一言难尽的假古街——走到长顺街,从这儿,可以遥见暮霭中的四川出版大厦了。对面,一个老婆婆在飕飕北风中独行。她看上去够老了,应该在八十以上吧,而且很胖,步子迟缓,但绝无衰颓之气。白发旺盛,眼睛也挺有精神,很像我母亲的银行老同事罗嬢:她们曾在八宝街分理处共用一间办公室,我母亲是主任,罗嬢是副主任。后来,罗嬢还出任过一家支行的行长,相当的干练。退休也已二十多年了,退回家,也是领导者,管理老公、儿女、孙儿、重孙,井井有条,她发布的懿旨,没人敢不听。而且,她又口才好,幽默,我就很喜欢听她摆龙门阵。不过,也有大半年没见到罗嬢了,上次见到,还是夏天,在药王山下的小区。
我走着,不觉多看了看像罗嬢的老婆婆。她也在看我。走拢时才发现,她的确就是罗嬢。罗嬢先叫出了我的名字,说:“我就觉得像你嘛!”真是让人哈哈,多么开心的意外相逢。
不过,我心头有事,跟罗嬢握握手,说了多保重,就匆匆走了。但直到进楼、上电梯,我还保持着一种喜乐的心情。
书是32开的,有379页,纸质略粗,但软,方便翻阅,拿上手颠一颠,厚墩墩的,而又比较轻盈,这是我喜欢的。封面用了我的画,是一个女子站在教堂外翘首等待,圣母在她身后微笑着,似在抚慰。颜色以红、黄为主,十分抢眼,是我画于去年盛夏的,技巧不如今天,但比今天奔放。
封底也采用了我的画,是一幅黑白小品。
两幅画、十个中短篇,落在一部书上,够好了。该有遗憾的,也都留下了痕迹。我不奢求再多一点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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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晴,雾霾,重度污染。太阳隔在黄澄澄的浓雾后,像个病榻上的老头子。
炖了两块猪龙骨,煮了一锅萝卜。写了大约三千字笔记,记了些琐碎的事情。这是入秋以来,写字最多的一天。
夜深没睡意,刷了刷微信朋友圈。很多人都在喊嗓子痛、感冒、發低烧。很多人在纠结(已经纠结几年了),到底应不应该穿秋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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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看了电影《阿拉伯的劳伦斯》,长达三个半小时还多点。靠在沙发上看的,其间喝茶、续水、上洗手间,还煮了一碗面条吃。
很多年前用DVD看过。前两年重看了大卫·里恩的《印度之行》,想再看看劳伦斯,DVD却找不到了。这就更增添了期待。今天,终于在小米盒子上发现,立即点了播映。
然而,却没有了初看时(或期待中)的激动。它依然是好电影,也可以说,它很杰出。问题在我,我已经很难被宏大、华丽的场面吸引了,甚至于有了些厌倦。
我还是以为大卫·里恩是伟大的导演,喜欢他的《印度之行》,或者说,更喜欢了。优雅而幽微,用微小的视角,跨越洲际、种族、爱与隔膜,说了很多,其魅力更在其没有说出的。我愿意将之称为不同寻常的史诗。史诗有两种,一是有辽阔的面(壮丽广大),一是有纵深感的线(无限伸展)。我现在偏爱于后者。
顺便又找出美国战地记者撰写的《阿拉伯的劳伦斯:战争、谎言、帝国愚行与现代中东的形成》,看了几页,没看下去,就合上了。这还是2014年购入的,定价七十九元,硬壳精装,厚655页,是为劳伦斯而买的。但读了几页(就如今夜),就放下了。我想读到个人心灵史,而它是(仅仅是)一本地缘政治史。 重读过程中,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锋利的纸把我右手的无名指划出一道小口子,虽然只浸了一点点血,却非常地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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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夏秋画了一批画,但拖延着,到冬至前才拿了三张去送仙桥装裱。
那儿有家博古斋,女老板小秦,还是老同学介绍的,温和有礼,容易交流,我就一直把画交到她手上。约四十岁,瘦高,戴副眼镜,地道成都口音,很斯文。每次去她铺子里,她都正一个人闲着。只有一回,有位老先生来取字,是很大的一个“虎”,立轴,付了一百元。小秦说,他退休多年了,喜欢写字送朋友,一般写的都是“虎”。我就想到山里的某些高人,只练一个踢树根、或抓苍蝇、或扔石头的招式,久之也就成了绝招了。我还想在博古斋多遇到些客人,但再没遇到过。说清静,也是冷清。
博古斋在底层,开间不大,光线也不算亮,靠墙放着些成品。小秦只管接件,装裱则是拿到别处完成。
每次去那儿,我都会先打个电话,问她在不在。她说,都在。周末、节假日,都开着门。我说,你一年总得出去旅游几天吧?她说,旅游几天,就请我姐姐过来守一守。
这次我拿去的,一张《卡夫卡》、一张《寒山拾得图》、一张《五福街》。她目测片刻,说还是老规矩吗?我说是啊。也即裱好、剪裁、装框,但不用玻璃。她说190元,减去上回我欠你的20元,170元。难得她还记得。上回我来付钱取画,她该找我20元,手上却没有。我车停在送仙桥大门口,且没熄火,就说算了,再说吧。这已是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
12月24日,星期天,晴天,而又重度污染,去取画,依旧把车停在送仙桥大门口。小秦拿画出来,又帮我把画放进车内,还看看是不是妥当了。我付了钱,她说谢谢。走了两步,又转身道,这是最后一回了,明年,我就不做这个了。我说为啥呢?她说,房租又涨了,利又薄,挣不到啥钱……实在不好做。我说,那你又做什么呢?她说,没想好,再慢慢找合适的事做吧。
她的口气淡淡的,却让我颇为怅然。十一天前,当当送书的快递小哥,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几乎一模一样。年关了,并不是人人的年都过得好。相当一部分人,即便你已经很勤快了,很尽心了,日子还是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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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这天,依然是有阳光、有雾霾,但四边是安静的,有点微风,颇为祥和。
晚上刷屏,点开朋友圈,读到消息,四川人民出版社前副总编汪瀰去世:昨晚从米易自驾回成都,攀西高速上电瓶没电了,车停在应急车道上等救援,一辆大货车从后边撞上来……人就走了。一同走的,还有一位同伴。
我不认识汪瀰,看了照片和简历,觉得是见过的。他1979年考入川大哲学系,那么,我们该是在同一宿舍、同一层楼、同一条走廊,同挤过几年。那条走廊上,依次为79级哲学、中文、历史、数学四个系的男生。除了中文系弹吉他、唱歌、诵诗、打沙包……闹腾腾之外,大家都很安静。提着书包和碗从两个楼梯上下,匆匆的,遇见了,也没有相视一笑。但相视了几年,咋个也记住了。汪瀰是1955年出生的,退休两年,又被商务印书馆成都分馆聘为副总编。从照片上看,他很瘦,做学生时应该更瘦。这样的人,消耗小,易于长寿……然而,说走就走了。
我的同学中,也有几位已走了。生命的终点,似乎飞快地就抵近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大家习惯于在一个人离去后,相互嘱咐多保重。这是心里话。不过,保重也难落到实处上。汪瀰的车,要早开出去一分钟,或者晚停下几秒钟,死神可能就擦肩而过了。而这一切,也只能事后感叹了。换个角度看,我们生者还侥幸地活着,也可能正是无意中躲过了死神无数次。这就又说到无常了。
有位跟我同姓的学者,年龄也跟我差不多,爱读书,做学问。他太太有一晚问他:如果地球将在三十天后毁灭了,你现在会做什么?他把头从书上抬起来,说:能做什么?还跟现在一样吧,读书。
他的回答,让我想起泰坦尼克号缓缓沉没时,站在甲板上演奏的音乐家。
这些年,我体会到这样的处境(可能不仅仅是假设),置身于一座将随时会坍塌的庙宇内写作,毁灭一切的美逼近我,并流入我的文本。这也正是最接近曹雪芹之幻灭感的时刻吧?那么,我应该感恩用力毁灭这一切的、且玉石俱焚的无常了。不灭的美,在焚烧金阁的火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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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过后,《贡米巷27号的回忆》在当当、京东等开始有售。师大的弘文小書店也进了三十本。我去给那些书签名,中午从小县城动身,搭乘地铁四号线转七号线,辗转上了狮子山。冷风飕飕的,先在南大门外吃了碗清汤面七元钱,不贵,也不好吃。这已是午后的两点,学生停了课,复习备考,校园内人少得像影子,都缩着颈项、手抄在裤兜里,冷啊,却又穿得单薄。听一个老姆姆愤愤说,今天的年轻人怕热不怕冷,冷了也装着不冷,总之穿得少才好看。我感觉她只说对了一半,就我所见,他们也怕冷,而且也没有装。
签了书,我顺便又去南大门外理发。是二楼走道交叉口的小店,我常去的,老板、老板娘见了,笑道:老师好久没来了。
今天店里冷秋秋的,刚好有个女顾客弄了头发,刷微信离开。听见老板报价钱:十元。我心头叹口气。老板娘给我洗了头,老板给我剪头发。
电视机照例是开着的,在播抗日神剧。他一边剪,一边看,心情还是不错的,时而笑出声,还告诉我,范某演这个戏最得行了,李某原来是演坏蛋的,我看到他就想笑,会演哦……好看,多好看的,你说是不是嘛?我平日不看电视剧,为了不扫兴,也就笑出声,说就是就是,多好看的。
暑期的时候,我来,他也是边剪头发,边给我谈钓鱼岛问题,很熟练地讲出该问题的来龙去脉,日本的无赖、美国的背后使坏……最后说,反正过几年是要收回来的。我说,那就要打仗了。他说,打就打嘛。我说,打仗要花很多钱。他说,中国强大了,这个钱花得起。 我理发简单,再简单也有四个工序:洗、剪、洗、吹。完毕之后,我也微信付款。问价,老板微笑道,还是30元。我心头又叹口气。我搬到小县城后,去住家外边的发廊问过价,答最低88元。我嫌太狠了。可这30元,似乎低了些。然而涨了价,有可能生意更冷了。总之,是难的。好在老板还是面带喜色的,我推门离开时,他从电视上转过脸,客客气气道:老师慢走,谢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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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前,小区外的江安河就基本断了流,堤坝改造。
散步时想看个究竟,但河边、桥上均竖了隔板,密不透风,瞄都没法瞄。引入小区的河渠,自然也枯了。先是现出一片厚腻腻的湿土,随后向内塌陷,进了新年后,只剩下几凼水。原本稀疏、狡黠的小鱼虾,也只能在逐日收缩的水域中乱窜。半驯养的野鸭、灰雁、鸳鸯、天鹅……踱步而来,宛如围住圆桌,嘬着鱼虾,闲闲享用大餐。
河道上,留下乱七八糟的爪痕。又铺了一些落叶,银杏、柳、榆……半枯半黄,间杂着些青灰,像条没人走的古驿路。
今天午后,我看见三十多只鹭鸶围剿一口水凼的残存鱼虾,事毕,腾空而起,降临到一幢别墅上歇息。别墅长年无人居住,鸟粪把屋顶都染白了。
飕飕冷风中,一个憨、胖且结结实实的物管师傅,扛着锄头,褐衣、长靴,也踏着河泥而行。走到某处,甩膀子挖了起来。河泥是黏稠的、胶结的,并不好挖,而他挖得十分有力,且十分开心。风把他的脸和手都吹得红通通的,他挖个不停。渐渐地,他身后有了一条小沟,土均匀码在一旁,他站在沟中小憩,用手背揩揩额头的汗,真像个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初民。
我问他,挖来做啥啊?
他说:走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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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工作室的空调,去年夏天已经安好,但没启用。年前,来了位空调师傅,做最后调试。我自然是陪着他。
师傅从中江乡下进城,二十多年了,但看年龄也就三十几。头发漆黑,脸盘子宽、圆,一双杏子眼滴溜溜转,带着天然的孩子气和笑意,让人颇有好感,而且,很像我熟悉的一位师大教授,相貌、穿着都像,笑起来尤其像。牛仔裤、黑色防寒服,大概短了点,做活路时,身子起伏,露出半尺肉,相当结实。动作也很敏捷,踩着我的飘窗,探头看看外机;随后又爬上木梯,看了看内机,把机底的包装纸撕开,扔在地下,拍拍手,说,我下周再来。
我说有问题吗?他笑道,有啥问题,莫啥问题。我说你们很忙吧?他说刚去了趟贵阳……落后得莫法,就像二十年前的成都,到处是工地,工程车乱跑,脏。
说着他手机响了,是外地的一个活路。他接着电话,态度和蔼,不时笑笑。关了机,对我说,下周我来,给你打電话。
过了一周,师傅没来电话。又过了元旦,再隔了半个多月,依然没有声息。只好主动给他打电话。第二天他就来了。
他说对不起、对不起,忘了。杏子眼里,带着歉意的笑,又补充了句,我感冒,还没好呢。话音刚落,就连打了两个喷嚏。还是笑,却又多了些自嘲。
我的不满也被这喷嚏打走了,也笑笑,说快弄吧。
他爬上梯子,给内机的进风、出风口安装隔板。弄了半天,他拍拍手说,不行,短了一截。我傻了,说那咋办?他说,好办得很。我拿回去,找人用铁皮皮敲出来,接上去,就可以了。我说,那要多长时间?他说,快得很,一分钟就搞定了。我说,我是问你下回好久来?他说,也快性,我给你打电话嘛……快得很。我叹口气,说,好嘛。今天就算啥子事都没做成。他笑笑,像在安慰我:还是做了点的,接了两根线。
过了几天,又没消息。我给他打电话。他说,我正要给你打呢……明天就过来。
他如约来了,还带了个打下手的。隔板的铁皮皮敲好了,安上去,像新衣服缝了旧补丁,好在是工作室,也算有味道,别人可能以为故意为之呢。
屋中搁着两张大案板,师傅敲了敲,说,用来画画啊?我说是啊。他说,那你是画家协会的哦?我说,不是协会的,随便画画。
他点头,笑道,人嘛,是要有个耍事。我有个老挑(连襟),就喜欢写毛笔,自己磨墨,磨很久、磨很久,磨墨的时间,比写字的时间还长。又喜欢钓鱼,人家出门钓一天,他钓一个星期,吃住都在车子上。回来的时候,鱼把车子都塞满了。
我说,那他靠钓鱼生活啊?
他说,鱼都分给亲戚朋友了,鱼卖得了几个钱?钱是挣够了的,他生活不成问题。
我说,你二天钱挣够了,也去钓鱼哇?
他哈哈哈笑起来,杏子眼圆溜溜地转,却不回答我。他买了车,可以多接些活,跑省内省外都不成问题。动作快,吃得苦,脾气又好,正是出汗挣钱的好时候,
空调终于可以运行了,风吹了出来。他说,你试试,烫得很。我爬上木梯,在出风口伸伸手,的确有风,也若有热意。
18
夜读汪曾祺。他生于1920年,旧历正月十五。六十岁时他写了一首《自寿诗》。
冻云欲湿上元灯,
漠漠春阴柳未青。
行过玉渊潭畔路,
去年残叶太分明。
诗写得朴素,明白,很符合胡适的标准:“好诗如说话。”然而,也还有些郁郁在里边,无法看得透彻。六十岁,再忽略数字,也是一道坝,说老,也未必,但走过去了,再说年轻,就很不合适了。我离这个年龄也不远了,这诗读了几遍,默然良久。
次晨再读,却又有了另一番体会。诗写得很静,空濛濛的。那时候,汪曾祺已写出了《受戒》,但尚未发表。这是他沉寂多年后,重返文坛的小说,但一切都还是未定之数。他自己也不会料到,此后的十年,他将在文坛上争雄,最终成为1980年代文学最大的赢家。应该是时间的赢家。那诗中的空濛和静谧,是相当短暂的,如果持久,则必化为衰气,自怜而已。汪曾祺不是,他怀揣利器,悄然而至了。谁也没有料想到,他也没有,1980年代的小说多如牛毛,流派如过江之鲫,而今天还能被(完整)阅读的作家,就剩了汪氏一人。
六十岁,多么合适的年龄。杜拉斯要写出使之不被遗忘的《情人》,还得等到七十岁。
19
元旦前即已截流的江安河,今天放了些水,小区里干涸的河泥,渐渐变湿,水凼边沿扩展开来,终于成了一股水线。水是黄汤汤的,托起飘落的柳叶、银杏叶,迟缓地流动了。我从10楼的书房窗户望下去,确乎“去年残叶太分明”,也蓦然有了一种空濛感。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