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中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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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站在高高的书架前面,费劲地仰着脖子,已经看了好一会儿了。
  妈妈在卧室里盯着电视,爸爸还没有回来。好奇,就像春天街边的那些枝桠,四下里绽出新崭崭的芽,按也按不住。
  小维踩上脚凳,尽量不发出一丝声响。他使劲踮起脚尖,双手勉勉强强地碰到了罐子。粗砺的质感,像是摸着爸爸布满胡茬的脸。小维的手指沿着那彩虹一般的漩涡起起伏伏,摩挲了一阵,终于下定决心,颤颤巍巍地将罐子抱了下来。
  爸爸研究非洲史,经常在非洲和中国之间飞来飞去。每次回来,都会为小维带回各种各样新奇的东西,有时是一把无比精美的匕首,来自非洲偏远的原始部落,据说那里打制的匕首美得能让神灵也睁大眼睛;有时,是一只乌漆漆,毫不起眼的木雕,“可不要瞧不起它啊,这上面可是布满了巫师的咒语喔……”爸爸总是一边压低嗓音,一边拿眼角斜睨着小维,故做神秘地说。这样的爸爸,总是逗得小维“咯咯”直笑。
  可这次回来,爸爸变得有点不一样,至于有什么不一样,小维也说不清。
  爸爸这次带回来的,就是此刻被小维紧紧捧在手里的这个罐子。
  罐子是陶质的,五颜六色漩涡状的花纹围绕着一棵黑沉沉的大树,漂亮得就像是繁星闪烁的夜空。那就是小维想象中的非洲——阳光下炫目的色彩,仿佛吸附着魔力的图案,一个黑色却五彩斑斓的世界。
  “这个你不要碰。”那天晚上,当小维将手伸向那个罐子的时候,爸爸一把将小维推到一边,一脸的疲惫和坚决。
  小维愣在那里,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你别吓着孩子。”妈妈嗔怪地推了爸爸一把。
  爸爸没有道歉,只是紧绷着嘴,看也不看小维。他从旅行箱里取出两个用透明胶带紧紧缠裹的矿泉水瓶子,小心翼翼地撕开胶带,拧开蓝色的瓶盖,缓缓地将瓶里的水依次倒进罐子,爸爸的动作那样慢,仿佛那不是一个寻常的动作,而是在举行着一种神秘而庄严的仪式;仿佛他倾倒的并不是水,而是某种奇异的,能够呼吸,有着某种生命的东西。
  那天以后,爸爸经常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烟也抽得更凶了。奇怪的是,妈妈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大呼小叫地勒令爸爸戒烟。爸爸从来就不是一个饶舌的人,但这次回来,话更少了。
  爸爸常常会点燃一根烟,盯着书架高处的那个陶罐发呆。见小维进来,便会恍然大悟般起身,打开窗子,挥动着长长的手臂,赶去满室的烟雾。但小维觉得,在爸爸的眼里,总有着一股异样的雾气,挥之不去。
  小维深吸了一口气,取下陶罐的盖子,探头看了看,什么也看不到。伸手将书桌上的台灯打开,黄灿灿的光掠过狭小的水面,闪了一下。小维模模糊糊看到了自己的眼睛。他将脸凑近罐口,起劲儿地瞧啊瞧啊,水的凉意直扑上眉睫,小维打了个激灵,也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到。他将鼻子伸进罐子,闻了闻,什么味儿也没有。再用食指划过水面,凉凉的。
  小维盯着自己的食指看了好半天,既没有疼,也没有任何会红肿起来的迹象。他深吸了一口气,舔了舔,什么味道也没有。
  什么嘛……这不就是普通的水嘛!小维有点泄气。可想到爸爸那天的严辞厉色,他撇了撇嘴:普通的水,至于宝贝成那个样子吗?他将罐子抱到耳边,轻轻摇了摇,什么声音也没有。不对,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就是不对。
  也许这个罐子本身,就是一个沉默不语的秘密。
  小维侧耳听了听,妈妈喜欢的电视剧还没有结束。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厅,并不确定自己要找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他只是抱着罐子,站在偌大的客厅里,四下茫然地寻找着。
  然后,他看到了鱼缸。
  绿色的水草慵懒地在水里舒展着身体。六条傻乎乎的锦鲤正享受着夜的静谧,只是偶尔摆动一下尾巴,鼓动一下腮鳍。一条沉在水底的清道夫,阴郁而老谋深算地紧盯着小维。
  小维攀上鱼缸边的茶桌,抄起茶匙,舀了一勺罐子里的水,颤颤巍巍地倒进鱼缸。
  门锁响动的声音,是爸爸。
  小维慌忙跳下茶桌,用身子挡住茶桌上的陶罐,两只手紧紧攥住两侧的衣角,仿佛只有这样,“扑通扑通”狂跳着的心才不会像缺氧的鱼蹦出水面那样,从他的小身体里一跃而出。
  一股酒气率先夺门而入。
  爸爸冲着小维皱了皱眉,“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没有留意小维通红的小脸,也没有留意他攥紧的小拳头,更没有听见小维响雷一般的心跳声,爸爸随手关了客厅的灯,踉跄了一下——曾经滴酒不沾的爸爸又醉了。
  客厅里只有鱼缸发出梦呓一般的幽光,突然之间,变得好遥远,遥远得仿若天际的星星,耀眼却并不真切。就在那一刻,小维看见了他,一个黑孩子,蜷着膝,坐在鱼缸的底部。
  小维吓坏了,慌忙用身子挡住了鱼缸。
  爸爸没有察觉出丝毫的异样,他晃晃悠悠地脱下外套,习惯性地抖了抖,扔在沙发上,冲着小维说了句“快去睡觉”,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卧室。
  卧室里响起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小维定了定神,过了好一会儿,当心跳不在耳朵边说疯狂的悄悄话的时候,他才扭转身子,盯着鱼缸。
  那不是幻觉。
  就在那里,白色的碎砂石上,坐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小男孩,两条红色的锦鲤在他的身侧慢悠悠地扇动着侧鳍,灰不溜秋的清道夫趴伏在他的脚边,动也懒得动一下。
  小维闭上眼睛,再睁开,他还在那里。小维再次闭上眼睛。这一次,他在心里默念了一百下,并且重重地甩了甩头,似乎这样,就能把脑袋里的子虚和乌有都甩出去。
  慢慢地睁开眼睛,那个他,依然在那里。
  突然,鱼缸里的黑孩子冲着小维龇了龇牙,雪白的牙齿中间,有一个诡异的黑洞,向着小维豁然张开。
  小维“啊——”地失声大叫起来。
  “怎么了——小维?”卧室里传来妈妈的声音。
  “没什么,碰到餐桌了。”小维一路磕磕绊绊地跑回房间,反锁上门。   不知过了多久,爸爸妈妈的卧室已经陷入一团漆黑之中,小维踮起脚尖摸进客厅,大大的鱼缸像是悬浮在黑暗之中的不明物体,发出暧昧不明的光,而那个黑孩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接下来的一整天,小维过得很不安宁,一切都变得恍恍惚惚的。上课的铃声,喧闹的校园,老师的唠叨都只是飘浮在远远的天际,让什么不知名的力量挤得扁扁的,像是并不真切的游魂一样,被风扯着,东一下,西一下地传递进耳畔。
  昨天的一切是幻觉吗?早晨醒来的时候,小维变得不太确定了。也许,那只是一个太过真切的梦,毕竟爸爸跟他讲过太多关于非洲的故事了。那个鱼缸里的黑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罐子那么小,他不可能躲在罐子里,那么,他是怎么进到鱼缸里的呢?又是怎么消失的呢?
  所以,这一切,一定只是个梦。像是他做过的无数个荒诞的梦一样,小维点了点头,对,一定是个梦。
  可是,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要将罐子里的水舀进鱼缸呢?昨晚觉得合情合理的举动,在明晃晃的白天却显得不可思议起来。小维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了一种力,一种不可名状的东西,让他想也没想,就那样做了。
  妈妈和爸爸还没有回来。夕阳斜斜地照在白色的窗棂上,泛出一抹懒洋洋的金色。傍晚前的家安静得仿佛屏住了呼吸一般。
  小维再次将罐子里的水舀了一点,倒进鱼缸,瞪大眼睛看着。
  什么也没有。
  所以,那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小维长舒了一口气。说不清是安心还是失望。
  他抱起罐子,叹了口气,向书房走去。可是,有什么异乎寻常的东西在眼角的余光中一闪而过。他停下脚步,环顾客厅。这一会儿的工夫,夕阳已经告别了窗棂,厚厚的窗帘充满戒备地躲藏在角落里,沙发被埋没在一片阴影之中。小维退回到鱼缸前。
  锦鲤们在水里慌里慌张,毫无头绪地游动着,不,简直就是慌不择路地逃窜。面色阴沉的清道夫紧紧吸在角落的玻璃上,尾巴不安地,呻吟一般地抖动着。渐渐地,鱼儿们聚集到一个角落里,惊魂未定地喘息着。突然,一条鱼像是被什么抓了去似的,从鱼群里飞弹出去,在另一端的水里徒然地挣扎着,扭动着,小维似乎都能听到它声嘶力竭的尖叫。
  小维探身将手伸进鱼缸,那条锦鲤仿佛陡然从定身咒里挣脱了一般,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倏——”地掉头,惊惶失措地游向同伴。
  一只湿湿凉凉的手,攀上了小维的前臂。他低头看去,却什么也没有。可手臂上明明是被一只手攥着的触感,这里是手掌,那里是五个细瘦的手指,就像是厚厚积雪上的第一行脚印,不容置疑的清晰。
  那只手拉着小维,轻轻地向下拽了拽。
  “啊——”小维大叫着,从茶桌上掉了下来。“啊——啊——”小维难以自抑地连声大叫起来。
  忽然之间,他明白了。飞跑到窗前,小维一把扯过窗帘。室内一片昏暗,紧接着,那个他,出现了。
  小小的他,紧贴着头皮的卷曲头发,宽大的鼻孔,厚厚的嘴唇有些外翻,细细的脖颈上,顶着一个硕大的脑袋。
  此刻,他正将整张脸挤压在鱼缸上,橡皮大的鼻子被压成扁扁的白色,正冲着小维咧嘴笑着,白色的牙齿一闪一闪的,门牙少了一颗,露出宽大的缝隙,显得滑稽而怪异。
  小维的腿有些软,但仍挣扎着,跌跌撞撞地退到窗前,拉开窗帘。黄昏暖暖的光线再次水一般漫进客厅。
  他又不见了。
  小维稳了稳心神,又拉上了窗帘。他不在那里。鱼缸的上方,残留着一片水迹,小维费劲地辨认着,那是一行字迹:What happened?
  What happened?
  发生了什么事?爸爸的英汉字典里是这个意思,可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小维小小的胸膛被各种疑问涨得满满的,连晚饭也吃不下。他要等爸爸回来,一股脑儿地问个清楚。
  那一晚,小维没有等到爸爸回来便睡着了。原以为会梦到的黑孩子并没有在他那些说不出名堂的梦里出现。
  第二天一早,一推开妈妈卧室的门,稠密的酒气便直冲进鼻孔。小维皱了皱眉,继而惊诧地发现,爸爸在哭。
  爸爸居然在哭!
  小维站在门边,哑口无言。
  平时脸上少有表情,被小维戏称为“面瘫”的爸爸,这会儿哭得——就像个孩子。
  妈妈握着爸爸的手,另一只手轻柔地抚着爸爸的背,不停地说:“这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错……你也知道,这不是你的错……”
  爸爸却一直在摇头,口齿不清地一再嘟囔着:“可我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小维有些害怕,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平时温和儒雅的爸爸性情大变?小维紧咬着嘴唇,似乎可以就此咬出一个答案似的。
  这一切,一定和非洲有关。也许,那个罐子也脱不了干系。
  对,一定是那个诡异的罐子和那个鬼魅一样的男孩。
  小维跑进书房,取下罐子,舀了一勺罐子里的水倒进鱼缸,拉上窗帘,然后奔进卧室,拽起爸爸,将他扯进客厅。
  爸爸一眼看到了茶桌上的非洲陶罐,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冲着小维大喊:“你在做什么?”
  小维竖起食指,“嘘——”,另一只手指了指鱼缸。
  爸爸怔住了。妈妈短促地喊了一声,便马上捂住了嘴。
  爸爸盯着鱼缸,良久,才喃喃地说:“精灵……”
  “爸爸——”
  “原来,他真的存在……”爸爸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我以为那只是一个古老的传说,我们会说……那是非洲人的迷信。原来,竟然是真的……”
  “爸爸,他是谁?”
  小维扯着爸爸的手,摇晃着。爸爸却浑然不觉,“难怪她一再地叮嘱要照看好他,照看好他……”
  薄薄的水汽再次蒙上了爸爸的双眼,继而汇聚在一起,在眼角稍稍犹疑了一下,然后,大滴大滴地淌落下来。   “爸爸……”小维仰望着爸爸,张了张嘴,下面的话,却像是闸门骤然落下,怎么也冲不出口。
  爸爸将手伸向鱼缸,温暖的手掌紧贴着厚厚的玻璃。
  “你冷吗?”爸爸问。
  鱼缸里的小男孩摇了摇头。
  “你饿吗?”爸爸又问。
  小男孩又摇了摇头。
  他在鱼缸里也向着爸爸,伸出粉红的手掌,他笑了。这一次,像是想要爸爸握住他的小手一般。但是在触到玻璃的刹那,他又消失了。
  萨鲁尼族有个古老的风俗,他们将夭折的孩子葬在湖里。这样孩子就会得到湖神的庇护,成为精灵。村口有棵很大的金合欢树,在湖神节的这一天,将湖水舀进罐子里,埋在树下,孩子的灵魂就会在湖神和树神的双重庇护下,获得永生。
  寒气顺着小维的脚踝,枝蔓一般缓缓攀上。
  “所以……你是说,他已经死了。”小维扭头望着鱼缸,他不在那里,鱼缸显得空荡荡的,俨然失去了生气。只有锦鲤百无聊赖地游游停停,清道夫一如既往地沉在水底,满腹心事。
  “那你认识他吗?”
  “他叫伊萨,祭司扎娜的孙子。”
  “他是怎么死的?” 爸爸一脸黯然,沉默不语。
  妈妈推着小维,“快去吃饭,上课要迟到了。”
  一整天,小维都在想着那个叫伊萨的孩子。如果他是精灵,那么他会不会魔法?他只能在水里出现吗?他能走出鱼缸吗?这些问题缠来绕去,搞得小维心里怪痒痒的。
  虽然爸爸再三再四地要小维保证不动那个罐子,但小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他想要见伊萨。
  只是几滴水而已,我们还没有正式介绍过自己呢。这样想着,小维忐忑不已的心变得坦然起来。
  小维将脸贴上玻璃,伊萨也靠过来,将鼻子压得扁扁的,盯着小维,两颗大大的黑眼珠挤成了一对斗鸡眼,他鼓起两腮,“咕嘟咕嘟”地吐着泡泡。小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好,伊萨,我是小维。”
  伊萨将手伸出水面,在空气里,那只又黑又瘦的手臂神奇般消失了。而鱼缸壁上,却留下了一行水印,写着大大的“Hi——”
  “爸爸,给我讲讲伊萨。”
  “他很瘦。”
  “这个不用你讲,我也知道啊。”
  “他的两颗门牙之间,有个大大的缝隙。”
  “这我也看得见啊。”
  “其实,那是萨鲁尼人的标志。萨鲁尼族的每个孩子都会被敲掉门牙,据说是为了方便生病的时候灌药。”
  小维挠挠头皮,这个嘛,就有点匪夷所思了,不是捏住小孩子的鼻子就可以灌药了吗?
  爸爸笑了,“世界之所以这么有趣,就是因为这些个不同啊。人类之所以如此可爱,也是因为这些不同。”他用两只手指夹住了小维的鼻子,左右摇了摇。小维使劲儿晃了晃脑袋,挣脱出来。
  “你得学会尊重这些不同,尊重这些和你完全不同的人,知道吗?”
  爸爸不止一次地这样说过。小维并不完全明白其中的意思,但总是会乖乖地点头。
  关于伊萨是怎么死的,爸爸一直讳莫如深。小维尽管好奇,但渐渐觉得,也许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为精灵的伊萨,在水里,在那个罐子里。尽管他好像不会什么魔法,但也已经够好的了。
  一个星期总有那么几天,小维会在鱼缸里滴上几滴罐子里的水。他和伊萨,一个在鱼缸里面,一个在鱼缸外面,脸贴着脸,鼻子贴着鼻子,做各种各样的鬼脸。或是看伊萨吐着泡泡,和鱼嬉戏。
  伊萨的出现总是很短暂。小维也知道,罐子里的水不是无穷无尽的,早晚有一天,他会再也见不到伊萨。所以,像现在这样,即便只有短短的瞬间,他也倍觉珍惜。
  “爸爸,再给我讲讲伊萨。”
  爸爸总是搜肠刮肚地想上一阵,然后摇摇头。
  “说实话,村子里的孩子,他们都很像。”
  “再想想,再想想嘛。”
  爸爸沉吟了一阵。
  “……他很害羞,总是躲着镜头。村子里有个英国人开办的学校,他很喜欢学。哦,”爸爸眯起了眼睛,“我想起来了。这么说,你们还真是有缘。还记得你塞在我箱子里的《地下铁》吗?”
  “你是说,几米的《地下铁》?”
  上次回来,爸爸说有一个非洲孩子央求他带一本中国书去,所以,小维就在爸爸的行李里胡乱地塞了一本。
  小维的眼睛一下子亮闪闪的。原来,他就是伊萨。
  “他喜欢得什么似的,不停地说,画得真好看,中国的字也像画儿一样好看。”爸爸静静地笑了,“他是真的喜欢那本书,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
  几米的绘本,这个好办,家里有厚厚的一摞呢。这下伊萨不会寂寞了。小维将几米一页页地翻开,伊萨总是弓着身子,像只青蛙一样粘在鱼缸壁上,聚精会神地盯着看,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爸爸的电脑里有个叫“萨鲁尼”的文件夹。那也是爸爸禁止小维靠近的东西之一。
  不过,大人们为什么始终不明白,所谓的“禁令”就是激发孩子们的想象力和行动力的超级神器啊!
  小维曾问过爸爸:“你拍的那些照片里有伊萨吗?”
  “他不喜欢拍照,不过……”爸爸想了一下,“在合影里,也许会有吧。”
  小维只想要一张有伊萨的照片。嗯,这个理由很充分。
  而照片一定在那个叫做“萨鲁尼——请勿靠近”的神秘文件夹里。
  密码?好办。单纯的老爸只记得一个密码。小维敲进了自己的生日。
  灿烂的夕阳,将一个个尖顶茅屋镀上一层夺目的金黄。那株高大的金合欢树——萨鲁尼人的神树,高擎着手臂,精神抖擞地看护着树下嬉戏的孩子们。抱着婴儿的母亲流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这不过是非洲一个极普通的村落,小维看过无数次的。
  孩子们在原野上奔跑的身影,像是他们身后不断跳跃着的太阳光线。牛群,三三两两地散落在广袤的草原上,空气里仿佛有悠长的牧歌在来来回回地飘荡。   在这些赤裸着上身的孩子们中间,小维搜索着伊萨的影子。
  照片里的孩子确实都很相像,但似乎没有一个是伊萨。
  至于这张……小维歪着脑袋,细细地审视着这一张。
  孩子们闹哄哄地挤在一处。对着镜头,龇牙笑着。像伊萨一样,他们的门牙也都缺了一颗,毫不在意地露出宽大的缝隙。小维不觉低声笑了起来。
  有个老奶奶站在远处,看着这群相互推搡着的顽皮男孩。
  “那棵树……”
  那里有棵小树,在树叶掩映下,一个男孩,倒挂在树上,头倒悬着,冲着镜头笑着,那笑容,就是一束毫无遮挡的阳光。
  “这是你吗?”
  小维抱着笔记本,指给伊萨看。
  伊萨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是怔怔地望着照片的一角,那位老奶奶所在的地方。他伸出细长的手指,仿佛摸到的不是光滑而冰冷的鱼缸,而是老奶奶那张沟壑纵横却无比温暖的脸庞。
  “这就是扎娜?”小维猜测着,“你的奶奶?祭司扎娜?”
  伊萨点了点头,眼角涌出两颗滚圆的泪珠,旋即无声地消失在水中。
  小维漫无目的地翻看着这些照片。爸爸不想让小维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然后,文件夹里的最后一张照片,赫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像是夏日的午后,无意间钻进了一条深长的灰色巷子。四周寂静无人。高大的砖墙向着小维挤压过来,耳朵里挤满了蝉的轰鸣。除此之外的世界,变得不再真实。
  小维抱着电脑,僵在了那里。他抬眼看看伊萨,再看看那张照片。伊萨瞪大着两只漆黑的眼睛,慢慢地消失了。
  只有六条猩红的锦鲤,不谙世事地悠然扭动着尾巴。
  “爸爸,到底发生了什么?”小维把那张照片摊在爸爸的面前。
  爸爸没有冲小维发火,只是点燃了一根烟,随着烟雾袅袅升起的,是长长的沉默。
  一旁的妈妈并没有阻止爸爸。
  “爸爸,伊萨现在是我的朋友,我有权知道朋友究竟是怎么死的。”
  爸爸抬头看了一眼妈妈,妈妈点了点头。
  “原本不告诉你,是因为你还小。”爸爸叹了口气,将烟捻灭,“但是,也是时候让你长大了。”
  “这个世界并不总是童话,加上小小的烦恼。没有那么简单。从来,都没有那么简单。”
  爸爸说着,摇了摇头。
  “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我也知道,世界并不总是田园牧歌,可它的丑恶猛地摊开在面前的时候,那种恶臭,还是让人猝不及防。”
  爸爸像是在对小维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他的手触碰到电脑屏幕,一圈小小的波纹在那张照片的中间荡漾开去。
  “每次看到它,我都要面对我的怯懦,我的虚伪,我的无能为力,一遍又一遍,不停地拷问自己。”
  小维听不懂爸爸的话,但爸爸的痛苦,却仿若放大镜下叶脉的纹路,清晰可见。
  “事情发生在夜里。我无法想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夜晚。那会儿我在他们的首都,待了两天。回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月亮还挂在西边的天上,透明的满月,朦朦胧胧的,很美。我们的车撞上了什么,跳了一下。起先我们并不在意。非洲的夜晚总是会撞上什么小动物。但是路边影影绰绰的东西却让我们越来越不安。我们飞速地驶过,当太阳跳出地平线的时候,我们看到了。路边死的是成片成片的牛群。一群群的苍蝇围着牛的尸体,好像在欢呼着一场盛宴。
  “我们远远地看到了村子里的那棵神树,孤零零地站在一片烟雾之中。空气里有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让人想吐。然后,我们看到了树下的老扎娜。清晨的风扬起了她白色的袍子,被朝霞染成刺目的红。她的怀里紧紧地抱着那个罐子。茅草屋被烧成了灰烬,村子……已经没有了,只有血腥味,和着清晨微凉的空气,猛灌进肺里,一百年都洗不掉的味道……”
  爸爸垂下头,双手神经质地揪起裤子,再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湖对面的都尼人一夜之间血洗了萨鲁尼人所有的村落。你在照片里看到的所有的孩子母亲,男人女人,全死了,他们全都死了……”
  爸爸抱着头,双肩抖动着,无声地啜泣起来。妈妈走到爸爸身旁坐下,轻拍着爸爸的背。
  小维不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他好像有一千个问题要问,张了张嘴,却一个也问不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爸爸抬起头,指了指照片,“伊萨挂在树上,软得像根带子……是的,我想起来了。他一直都喜欢待在树上,抱着你给他的那本书。”
  爸爸用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振作了一下。
  “这是随行的摄影师拍的。当时我冲着他大喊大叫,抢过相机就摔在了地上。那会儿我一定是疯了……真的疯了……
  “只有那天晚上不在村子里的人,幸存了下来。我们帮着把孩子们的遗体丢进博索姆特维湖。那些曾经是活生生的孩子,那些总在一刻不停地跑着,跳着,大声吵闹着的孩子,我抱着他们的时候,他们那么安静,那么轻,甚至赶不上一片羽毛的重量。
  “扎娜说,人类的灵魂还没有装进孩子们的身体里,他们都只是小小的精灵,所以湖神会毫无保留地接纳他们,呵护他们,他们再也不会受到伤害了。
  “幸存者们跪在湖边,哭泣,祈祷,向着湖神不停地祈祷……
  “那天夜里,都尼人又来了。我们匆匆忙忙跳进越野车。老扎娜拒绝和我们一起离开,她说那是她的命运,是这片土地上人们的命运。她必须留下来,接受她的命运……”
  “不,我不相信她说的话。”爸爸摇了摇头,似乎是对我们说,又似乎是在与遥远的扎娜争论着,“这样的事,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永远都不该发生。我不能理解这个,到死都不能理解。”
  “她只是把罐子,装满了湖水的罐子塞进我怀里,一再地叮嘱着:要照顾好他,照顾好他……如果有一天,你能回到这里,一定要把他带回来。如果神树没有被他们毁掉,你一定要把他埋在神树的下面。   “最终,我尊重了她的选择,把她留在了那里。”
  “但是现在,我非常后悔。我所谓的尊重,无非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可以心安理得逃走的借口……
  “现在,只要闭上眼睛,我就能看见越野车卷起尘土,将她远远地甩在后面,听见她最后喊着:‘记得带他回来——带他回来……’”
  爸爸闭上了眼睛。
  房间里安静极了。小维一根一根地掰开爸爸的手指,将自己的小手塞进爸爸宽大的手掌里。
  “爸爸,都尼人为什么要杀萨鲁尼人?”小维小心翼翼地问。
  “仇恨。”
  “什么样的仇恨?”
  爸爸深吸了一口气。
  “住在博索姆特维湖边的部落都崇拜湖神。据说湖神会不定期地显灵,搅动湖水,发出巨大的声响。”
  小维瞪大了眼睛。
  “其实,哪有什么湖神,那不过是湖里的枯木朽物积聚的可燃气体有时候会自行爆炸,发出的响声而已。”爸爸睁开了眼睛,“仇恨就像是湖底污黑的淤泥,经年累月地堆积起来,而仇恨的根早已腐烂在了淤泥里,但是它会不时地爆炸……
  “不,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屠杀萨鲁尼人,恐怕连都尼人自己也已经说不清楚了。他们只是互相仇恨着,为了仇恨而仇恨,在几百年的时间里相互杀来杀去,旧的仇恨再叠加上新的仇恨,却恐怕早已没人记得仇恨最初的那个根由了。”
  爸爸停下来,想了想,慢慢地摇了摇头,然后,直视着小维的眼睛。
  “不,所有的理由都只是给自己的兽性一个借口。当一群人荼毒另一群手无寸铁的人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什么正义可言。再冠冕堂皇的理由在那么浓重的血腥面前,都是站不住脚的。任何理由在血淋淋的屠杀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
  大家都不说话,过了良久。
  “爸爸,那本书呢?”
  “书?什么书?”爸爸现出诧异的神情。
  “那本几米的书啊。”
  爸爸怔怔地盯着小维,但其实他的视线越过了小维,越过这间小小的公寓,越过这片大陆,投向了遥远的非洲,投向了夕阳之下,孩子们欢叫着奔跑着的那片广袤的草原。
  他摇了摇头,“不,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本书。”
  那之后,小维再也没有见过伊萨。他再也不舍得用掉罐子里的水。想伊萨的时候,他会将脸贴在罐子凹凸不平的纹路上,跟伊萨说说悄悄话。至于伊萨懂不懂,又有什么关系呢?
  所有孩子的世界都是一样的,他相信伊萨会懂他。
  三个月过去,爸爸要回非洲。他要把伊萨送回到那棵和他们的部落一样古老的神树之下,让他可以长长久久地躺在神的怀抱里。
  小维看着爸爸缓缓地将罐子里的水倒进两只瓶子,那样慢,仿佛那不是一个寻常的动作,而是在举行着一种神秘而庄严的仪式……
  后记:本文的萨鲁尼族与都尼族都系杜撰,但涉及的习俗却大多真实地存在于非洲的各个部落之间。发生在萨鲁尼人和都尼人之间的大屠杀当然也并未发生过。但是非洲某些部族之间,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血腥大屠杀却是真实发生过,或正在发生着。人类不能超越仇恨,不能容忍异见,不能充分认识并且警惕人性的狭隘,那么野蛮的屠杀就不会从地球上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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