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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来不及说的告别
暑期第3场活动在7月底如期举办,市森林公园举办萤火虫放飞活动,高旸他们主要负责志愿维护工作,在现场进行管理引导,让大家科学生态地观赏萤火虫。
夏季是萤火虫成熟的季节,商业捕捉、贩卖、放飞屡见不鲜,因而总能看到络绎不绝来参加活动的人。活动开展的第一个晚上,段久森照料好母亲后,坐了巴士赶过来。等到他抵达时,“仲夏夜之游”几个霓虹字体已经在不停闪烁。
当他找到方萦时,才发现她的境况不怎么好。周围零零散散围着人,低声细细说着话。
一个时髦女人正冲着她大喊大叫:“你们做这些活动,不就是让人玩的,小孩子就捏死一只虫子怎么了?”
方萦耐心解释:“请您理解一下,这样一场活动下来少则1到2万,多则10万只萤火虫都要死去。希望大家能够一起保护,不要做无谓的伤害。而且,您家小孩捏死的不止一只。”
段久森朝那个低着头的小男孩望去,他的脚边果然散落着数十只静止的萤火虫,发不出丝毫光亮,与普通虫子没有任何差别。
“我们花了钱,就是捏死100只你也不能说什么。这东西就像苍蝇和蟑螂一样,永远也抓不完,值得你这么大呼小叫?你叫什么名字?负责人在哪里?我要投诉,还有没有服务意识了!”
方萦继续说道:“萤火虫害怕灯光,城市灯火通明,已经让它们找不到方向。食物也不足,本来就饥饿着。这么脆弱的生物,小孩子想捏就捏,不知道尊重和爱护,小孩子不懂,难道作为家长的您也不懂吗?”
这长篇大论说下来,那家长看着她,表情诧异地丢下一句“有病”,不管不顾周围人的眼光,拉着孩子趾高气扬地走了。
那母子一离开,站在方萦身边的女生迅速走过去翻开她的手掌,段久森这才看到她的虎口处正在流血,刚刚她一直紧握着没能发现。此时蚯蚓似的血丝不断朝外冒,很快染红了右掌心。
“怎么了?”他问。
“就是刚才那个人推方萦,划到铁丝了。”她的“没事”尚未说出口,已经被身边人出卖。
“我就是打算把松掉的架子再固定一下,谁知道安装的时候她会推过来。”她想想刚刚的一幕,只觉无可奈何。
段久森看了看,那铁丝已经锈迹斑斑,想必是匆匆拿来应急。“得做一些清理,这样下去或许会破伤风。”
“没事没事,我今天任务还没有完成。”她收回手,“这点小事不要在意。”
他波澜不惊地看着她,目光灼灼,只安静等她回答。
同伴也劝,说工作没剩多少,其他的几个人可以完成。良久后方萦终于妥协,“好吧好吧,听你们的就是了。”
他带她去了自己的见习医院,环境明亮,器械规整,消毒水气味弥漫开来。段久森低头谨慎地清理伤口,手指修长整洁。
一时无话,直到护理室的门从外面推开,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女生诧异地开口询问:“久森,你怎么在这里?”
“方萦手受伤了,离医院很近,我回来清理一下,顺便拿些东西。”他说,“你今天值夜班吗?”
“是啊,刚忙完,好不容易可以歇一下。需要帮忙吗?”女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明艳的脸,是张扬明媚的美好。方萦认出是罗希,没想到她与段久森延续同学情谊,上了同一所大学,学了同样的专业,现在还在同一个科室实习。
“谢谢,我已经处理好了。”段久森起身用消毒水洗手。
女生没有离开,顺其自然地问:“你研究生计划报考哪个?”
“就资料表上填的那个。”
罗希好像还想说什么,但一阵呼叫铃传了过来,随后护理站上有实习护士过来叫她:“罗医生,主任叫你过去,21床的病人不舒服。”
他们点头示意,罗希的关门声和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走廊,护理室又恢复到之前的宁静。段久森回过身,只看到方萦脸色微红,眼神明亮。“你脸怎么红了?是手疼还是有其他不舒服?”他过去查看她的手心,血已经止住了,应该不会有其他不适才对。
她低下头,缩回手,有些郁闷地开口:“你们一直都是同学,从初中到现在,以后还要在一起读研究生?”
“一直吗?好像真是这样,我没怎么在意。”他表情淡淡,看不出丝毫情绪。
“你读研究生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工作了。下半年老师说也要出去实习,都是一些偏远地方。可能,可能以后很少有机会联系了。”她很沮丧,然而为了保护那些萤火虫又别无选择。或许,他们都不知道今后的日子里将会分别多久。
她仍旧低着头,言语沮丧。怕她情绪不好,他俯身拉她,方萦只是固执地不肯抬头,半晌终于拗不过,抬起脸来,双眼早就泪水潋滟。
有些僵持,可谁都没有说话。
半晌后,段久森开口说:“你想过以后不做野外勘察吗?”
“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段久森倚在办公桌边:“前些日子是王喆被虫子咬伤,今天你的手又被铁丝划破,做这个,究竟还有多少危险?”
她无所谓地笑:“我也不知道你运气怎么这样好,我们遇到的意外都被你碰上了。”
他定定看著她,问:“是吗?”
方萦心里发怵,他一定是看出自己撒谎了,因为户外行动比他说的更难更苦。除了自然因素,还有突如其来的意外和复杂纷扰的人际关系。但她没有退路,这件事早在最开始选择的时候,就已经再不能反悔。她从7岁便定下的志向,早就打算为之献出所有努力和时间。
“是啊,再说现在做哪个行业没有危险,你们天天还有医患纠纷呢。但你怎么突然说这些?”她问,自始至终,不管周围人怎样猜测和嘲讽,他一直都站在她这边。 “没有,就是问一问你的想法。”他揉揉眉心,并没有继续多问,像一棵站在身后沉静无言的树。就像那些年,无论她想做什么,他都站在身后默默支持。只要一回头,就可以看见。
“头疼吗?”她站起身来,让他坐在椅子上,“我给你按一下。”
“你还会这个?”
“出门在外,头疼脑热的都是常事,就学了一些……”话音刚落,她就发觉自己说错了话。
段久森轻轻闭上眼睛:“天天这么前言不搭后语的。”
她哼一声,真想在他太阳穴上用力按下去,最终左手落下去,却是力度刚好。
在这个角度,她能够清楚地看到他黑色睫毛浓密,在眼睑上方轻颤,竟然比女孩子的睫毛还要好看。尚在出神时,段久森感觉不对,睁开眼睛便看到她在发呆,眼中仿佛有千言万语。
他只觉空气忽然变得暧昧不清,此情此境,只想在她额上落下轻轻一个吻。
可他终究什么也没有做,仿佛晨光逐渐覆盖住萤火,连最后一丝绮丽光亮也遍寻不着。
“小时候你就是想什么就做什么,凡事习惯横冲直撞,不懂得隐藏和迂回,这性格走出去会吃亏的。”他说,“我和方叔叔一样,只是希望你健康平安。我知道劝不住你,就是想说,别走得太远了。”
她有些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说出这些“长篇大论”,但隐隐觉得,有些话他并没有说出来。然而她知道,就是他真的说出来让她不要走,毕业之后找一份安稳的工作在城市里定下来,自己也不会同意。
她才21岁,心里装的都是自己的梦想。
2、我相信爱是萤火般的光芒
方萦实习前曾和林璐璐见了一面,让方萦差点惊掉下巴的是,林璐璐带了自己的男朋友。那男生有些拘谨,但体贴周到,跑前跑后地给她们买奶茶和蛋糕。
“怎么样?”林璐璐颇自豪地对他说。
“看起来不错,没想到你可以啊,怎么认识的?”
林璐璐笑容里满是甜蜜:“坐公交的时候手机差点被偷了,是他提醒的。”
“你……还是那么迷糊啊……”
林璐璐对她的揶揄满不在乎:“你个单身狗有什么资格嘲笑我。”
方萦低头咬吸管。
“不过你真的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实习?我的同学都是往大城市跑,工资高,待遇好,还有大把的帅哥。”林璐璐拉住她的手,“我知道你有理想,但这个社会光有理想是活不下去的。”
方萦嫌弃地甩开她:“哪有你说的这么凄惨,我不是什么理想主义,系里早就申请好了经费,更何况我有实习工资,虽然不多。”
她缩回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刚刚确实是有一些肉麻了。”这时候男生起身去取刚刚做好的餐食,林璐璐问:“你和段班长说好了吗?”
方萦眼神里都是疑惑,随后被林璐璐一句话震得回不过神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喜欢他。”
她一口柠檬水差点喷出来。
看着方萦被戳中秘密的样子,林璐璐更加自豪:“要不然你为什么又拒绝了高旸学长,我思前想后,觉得只有这一种可能。我之前老是想,为什么你这个怪胎在段班长前面简直就像人格分裂,除了你们无比熟悉,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你喜欢他。怎么样,我说错了吗?”
方萦扶额:“没有,不是说谈恋爱会使人盲目吗,我看你智商像高了一些。”
“哎哎哎,别骂人啊。”林璐璐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她大笑:“璐璐,真希望你能够一直这么没心没肺地活下去。”
“说谁没心没肺呢,我这叫童心未泯。”林璐璐顿了顿,还是很郑重地对她说,“我也希望你能够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一直快快乐乐。”
“怎么闹得跟生离死别一样,我就是出去实习一年,又不是不回来了。”她举起咖啡杯,“为我们早日团聚干杯。”
两个陶瓷杯,碰撞后发出清脆的声音。
3、寻光,我为你翻山越岭
半个月后,方萦正式开始实习生涯。
在很多人看来,想看萤火虫,也许所处的河边、山间就有。再不济,网上还能够下单买回来。但要看到萤火虫漫天飞舞的景象,中国哪个城市都不太容易。
萤火虫以蜗牛等小动物为食,它们可以被称为“生态指标性生物”,因为这种会发光的虫子对空气、水质、土壤、植被等环境质量要求很高。如果一个地方的萤火虫多,表明生态环境很好;反之,如果某处遍寻不着,则表明这里环境污染严重,或萤火虫栖息地受到破坏。
但毕竟萤火虫不是一种保护动物,尚未形成公众意识。现在有越来越多为满足公众猎奇心理而举行的“放飞”,其实完全打乱了一个种群的繁殖。而且没有法律法规来约束这种行为,势态只是愈演愈烈,生物逐年减少,这让了解萤火虫及其现状的人感到痛心。
方萦为了那些小虫子,付出了最好的青春。
她经常一走好几个月,风餐露宿,居无定所。夏季尤其忙碌,穿行在不同的山间和田野,写下一页又一页的记录。生活艰苦时,平常便是就着白开水啃馒头,偶尔打牙祭也只是去村里老乡家里吃农家菜。因为去的都是野外,草丛多、露水重,遇到暴雨更是常事,所以衣服都是速干服,只图舒适和便利。
因为远离都市,她已经很久无法感受城市女孩该有的时尚。可是当她站在寂静山间,看着繁星璀璨,点点萤火闪烁,就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导师的指导和自己的坚持下,她发表了好几篇学术论文,其中有的还成为萤火虫保护组织的学习内容,也有团体邀请她过去讲课和开讲座。奔波忙碌间,她渐渐懂得了方教授当年的不易。有時候为了工作,我们真的是要付出自己都没有料想到的代价的。
方萦和段久森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却再也不似往日亲密。分别隔开的岂止是距离,还有一点一滴的感觉。
她不知道他学业如何,医学课程是不是还那样难且重;不知道他在医院实习,是否一切顺利,有没有遇上难缠的病人;也不知他的摄影技能越来越好,并且拍出了几张不错的作品,受到了不少关注,是摄影界的新秀;更不知道他始终孤孤单单,像一只落单的鸟。那些年她的孤独,散如细网,密密罩住了他。
4、是不是失去了你
时间马不停蹄,段久森考上研究生那一年,方萦已经毕业一年有余。
她专门请假回来庆贺,整个人变得又黑又瘦,是一种倔强又棱角分明的美。这样的人,往往不在大众审美的范畴内。但当你真的懂得,就会发现,这种自由美好的灵魂其实很难得。那时方教授已经很少外出考察,主要上专业课和带研究生。等到他时间充裕时,方萦却扑腾着翅膀越飞越远。
那场宴席热闹非凡,让方萦惊异的是罗希始终前前后后地忙碌,她想,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或许他们已经在一起了。但段久森忙于应酬,她找不到机会开口问。
方教授捕捉到她的眼神:“我听你阿姨说,那是久森同学,也考了医学研究生,而且好像追了他很久。”
她夹起一块排骨放在方父碗中:“你怎么这么八卦?”
“我这是爱屋及乌。”方教授说,有些一语双关。
方萦被逗笑:“那你在说他是乌鸦喽?”
这几年,他们的关系因聚少离多和年岁渐长,终于得以改善。而她也慢慢懂得,那些年为了让她生活无忧,他边兼顾学术,边维持生计,已经尽了很大努力做一位合格的父亲。她只希望,余生他能够和韩莉安稳度过,白头到老。
最后一次对话,发生在晚宴结束后段久森送方萦去机场,明日她要参加一场活动,不得不乘坐今晚的飞机离开。天下着雨,击打着车窗。一路沉默,他察觉她情绪不对,只以为是心上有事。离登机还有10分钟的时候,他接到电话,语气和缓说很快就回去。
她听见了电话里的声音,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
挂机后她问:“你喜歡她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始终沉默不语,直至广播中响起登机信息。她提起行李转身时,耳边传来了轻轻的一句话:“你该知道我对你的心意。”
方萦未回头,半晌开口时话语中隐约有哽咽:“是啊,我知道,我们青梅竹马,可是你除了同情我是个没妈的孩子,还有什么呢?你对我的好,更多是因为习惯吧,但习惯是最善变的东西了。”
他还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一言不发。
方萦站了一分钟,终于继续朝前走了。
他抬头,只见到渐渐远去的背影。
夜航西飞,坐在舷窗边的方萦看着整座城市逐渐缩小,整齐的路灯宛如地上的一道灯带,先是流光溢彩,随着飞机升高,终于消失不见。
她将头靠在窗边,想起很小的时候,那会儿他们差不多八九岁,她假期一般都在段家吃饭。那次在书房里看完书后,她打算进厨房帮忙,刚刚走在门口便听到阿姨在嘱咐段久森:“方萦没有妈妈,你不要欺负她,而是应当多帮助。”
小小的少年,懂事地应了一声。他那样听话识礼,后来的确也这么做了。
10岁,他背她回家,安慰她阿姨变成了萤火虫保护她,那是他讲过最动听的童话。他的海军蓝衬衫上沾满了鼻涕和眼泪,也没有对她说一句重话。
12岁,他第一次撒谎,在房间里小声对她说:“你以后真的不能再照抄我的作业了,我决定给你补课。”
15岁,他们参加萤火虫夏令营,夜幕深沉,虫鸣蛙叫,他护着她不要摔倒了。
18岁,他宁愿陪着她一个人,也不想去参加高考后的狂欢聚会。在那个KTV昏暗的安全出口旁,她以为他接受了其他女生的告白。
20岁,在消毒水气味弥漫的护理室里,他低头清理伤口,唯恐弄疼了她。
22岁,她终于在奔波忙碌间,静下来问自己的心,是不是还那样喜欢他。可是在经历过距离和分别后,他们之间却像隔了一条河,谁也不知深浅,谁也没有跨越。他们再次分离,没有说下次再见面的时间。
5、我送你萤火之森
7月是萤火虫的黄金时期,除了前往观赏的游客,还有一些人到田野中进行捕捉和售卖。整整一个月,方萦一直在亚洲最大的萤火虫观赏基地四川天台山工作。除了参与研究,她还自愿参加了劝诫捕捉者停止捉萤火虫的活动。
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一些人贪图利益,油盐不进,更别提听他们的解释和科普。
那天晚上,是7月中旬,阴云遮住了夜幕,月亮偶尔才露出些许光芒。远离主路两公里左右的山路上,没有安装路灯。路边草丛之外是一条山涧,可以听见溪水淙淙。一只萤火虫顺着潺潺溪流和茂盛草丛,缓慢飞行,闪着光,等待配偶的回应。
冷不防,一个白色纱网扫向它,里面用银杏叶铺设了一个窝,但那也是囚禁的牢笼。
前两天方萦和志愿者已经开始四处宣传,正值萤火虫成虫期,为了物种延续,还请大家互相转告不要捕捉。但她没有料到当地的捕萤产业已经发展得很完善,捕萤多是当地农民,一晚上只花两三个小时逮到的萤火虫可以超过一天辛苦打工挣的钱,谁会不愿意做呢。他们戴着工地上的安全帽,帽子上安着一盏黄绿色的小灯,一闪一闪,远远望去仿佛一只只萤火虫。这些人类的行为欺骗到那些单纯的虫子,它们一只只地落网,在盒子中发出细微的光。
方萦和同伴反复劝说,但谁也没有料到,在与几个捕捉萤火虫的人理论时,对方仗着人多,对他们毫不客气。意外发生得很突然,推攘加上失足,方萦从十几级的台阶上摔了下去,随后就陷入了昏迷。
团队里的人从方萦手机中的重要联络人名单里,获得了方教授和段久森的号码,并通知了他们。焦灼不堪地等待整整一日,在段久森即将赶赴成都之前,方教授打电话及时报了平安。
段久森以为很快会得到消息去探望,然而始终音讯全无。他询问方教授,不过得到平安无事但行踪不明的答复。段久森想,她或许是在躲他了。他甚至没有得到一个机会,去解释,去说出心事,去祈求原谅。或许在很多人看来,伴随着鲜花和掌声,他成长得一路顺遂,是优秀有礼的楷模。可是谁又知道,这样一个人竟会缺乏勇气。
半个月后,飞往成都的航班上,半睡半醒间,段久森的脑海中浮现起15岁那年和方萦参加夏令营。黑暗山间,萤火闪耀,纵然风景再美,他却无心顾及,只是一直担心她不要摔倒、不要被有害的生物咬到。那般提心吊胆,或许就是从那时开始,他便一门心思地想学医,为宏大志愿,为救死扶伤,更为让她健康。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在受伤。
天台山很美,夏日晚霞褪尽,暮霭溶溶,悠悠远山悄然隐退在夜色之中,只剩下些许模糊轮廓。淡月从东山升起,静静悬挂在树梢上,月光幽幽中,宁谧的乡村夜生活拉开序幕。天一黑,山间的草丛中便开始钻出星星点点的亮光。
段久森吹着习习夜风,听着声声蝉鸣,看着身边满山遍野的荧光,只觉恍如梦境。在空旷山间,他按下了快门。他想起学生时代读“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只觉是动听的、充满期待的约定。如今月色、柳树、流萤俱在,他却不知那个在夜色中问他萤火美不美的女孩,在世界上哪个角落。
一个月后,长久关注他的艺术馆在看到那幅《萤火之森》时,当即决定为段久森举办摄影展。他的摄影作品色彩独特,引人深思,更重要的是他痴迷记录城市几乎遍寻不着的萤火虫,让人怀念童年。
他的展览宣传语用了方萦之前告诉过他的话:“中国第一个研究萤火虫的博士、华中农业大学副教授付新华说,希望萤火虫回归到我们城市,就是让人们不用跋山涉水,跑很远的地方,在小区,在公园,就有满天飞的萤火虫,然后孩子们欢呼着去数萤火虫数星星,我会用我毕生的精力去实现它。”
这是付教授的终极梦想,亦是她的此生目标。
6、像影子追着光梦游
8月26日,从日本冈山飞往中国武汉的飞机因暴雨延误。
航班整整延迟近3个小时,方萦抵达时正值黄昏,距离当天展览关闭仅剩不到一个小时,而她还需要乘车前往目的地。
她催促出租车司机开快点,埋怨自己前一日才看到那么多简讯。手机里都是一些未读短信,很多都是来自同一个发信人。哪怕没有回复,他一直坚持给她发短信。
最后一条是在8月22日,“摄影展还有3天就要开始,我取名为‘追光’,你喜欢吗?我会等着你。”
她差点错过。意外发生后的第二天她刚苏醒过来,便被领导告知即将赴日考察。稍有好转,她便前往日本冈山后乐园学习,那里有非常稀有的金色萤火虫。近两个月,工作忙碌,挑战重重,她却难得地平静下来。除了向父亲报平安,她甚少开机。有很多时刻,她甚至不知道如何和段久森交流,即使思念缠得她快透不过气。
直到昨天开机,才看到铺天盖地的短讯——
8月7日:你康复了吗?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8月12日:今天有人来看了我的作品,说希望举办一场展览。我还在考虑中。
8月16日:我去看了展厅,很大,我或许没有那么多作品可放。
……
在段久森那么多短信中,最长的一条这样写道:我从小被告知要帮助和照顾人,要做一个好孩子,所以总是不忍拒绝很多要求,尤其是对你。你说是同情倒也合理,我只是习以为常了,觉得那是自己该做的。15岁我做错了一件事,我不知道怎么去承认错误,无比愧疚和后悔,所以努力加倍对你好,是抱歉还是其他,我说不清楚。可是我只想你知道,这些情感和爱都不冲突。在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的年纪里,便只把你放在心上如印记,带你在臂上如戳记。余生至此,方萦,我只喜欢你。
在异国他乡的房间里,窗外是日本冈山一望无际的绿色森林,她第一次,敢坐下来静静思念和回忆往事。
如果时光能够回溯到15岁那年,你会看到暑期某日午后段久森下楼找方萦,他们都有对方家钥匙。
她尚在午睡,他如往常一般进书房看书,偶然瞥见了那一叠资料。父亲曾在方家看到过,说系里不知多少人惦记。他也不能免俗,因为只需拿到所需数据,发表在权威性学术期刊上,评上职称,便再也不用在系领导的打压下艰难度日。
鬼使神差地,他拿起它们转身出了门,慌忙间并未看到沙发上睡眼惺忪的方萦。她本打算叫住他,意识到不对后静如木偶。
刚出门他就后悔了,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回到家中,自然是一顿好打,段父拉着他就要下楼道歉。那是他有史以来唯一一次哭泣,他反复地道歉,怎么都不愿意下楼。他说:“我知道错了,我会承担的,你不要让他们知道。”
这件事情发生后,方教授并未多追究,好像那份报告从未存在过。随着时间渐渐过去,谁都不再记得和提起。唯独在他心中,仿佛狠狠扎进去了一根刺,疼得辗转反侧。他自责、惭愧,有时候甚至想说出来又能怎么样呢。
他不知道,在我们一生中,会有很多次机会犯下很多个错误。因为谁也不是完美的,带着过往真实的自己成长,才是珍贵,
他不知道,她洞悉真相,默默守护他的自尊,已經整整7年。即使他不道歉,她也会深深藏着这个秘密。
他亦不知晓,自己以为的同情和愧疚,其实长久戴着一副叫喜欢的面具。
他们,都有未曾了解的对方的心事。于段久森,他从不知方萦对罗希耿耿于怀,不知她猜测疑惑,却始终不敢开口问,哪怕这完全是一场误会。于方萦,她从未后悔那样做。
7、暗夜行路,彼此提灯
还有10分钟就要关门时,玻璃门终于从外面推开。
一张照片呈现在眼前,图像并不清晰。但朦胧间依稀可见,夏夜茂盛的草丛中,不计其数的萤火虫闪闪发光,像一条坠满了绿色宝石的服饰,华美壮丽。草丛不远处,一个人正弯腰提着灯笼查看,只露出了侧脸,在荧光中柔和美丽。她和它们,像极了落入凡间的精灵。
穿白色衬衫的男人独自站在空旷的展厅里,好像在等人。
“你什么时候拍的?”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15岁时和你参加夏令营的时候。”
“原来你从那时候就开始喜欢我了。”她打趣。
“比那还要早很久。”他回头看她,面前女孩的眼里有泪。
方萦把一个小小玻璃瓶放在他手中,那是她从日本带回来的一只金色萤火虫,因为难得,所以很多人并没有机会看到。自此以后,她想把世间珍贵的萤火虫都给他。
她曾说自己喜欢黑暗,在黑暗中,眼睛和心灵都更为灵敏。在黑暗中,即使是极其微小的东西,它的光亮甚至形状都清晰可见,就像爱,即使欲盖弥彰,却终究有迹可循。
而那个愿意陪自己走在黑暗中的人,千万不要弄丢了。
后来,段久森在医院偶遇过高旸,那时候他已经是市中心医院的一位医师,工作很忙碌,但在闲暇时间里,他便和方萦一起为那些萤火虫尽自己的一份力量。
那天,高旸陪妻子来产检,等待结果的间隙,他们站在一旁闲聊。
“那时候我其实很嫉妒你,方萦话很少,可每个话题里都有你。”提及往事,他已经可以坦然相告,以开玩笑的方式。
“什么?高中那会儿,她不是喜欢你来着?”
高旸大笑:“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只记得她的确拒绝了我两次,我一直觉得,当年她可能把我当成了一个暂时的目标,想多了解未来专业和要做的事情罢了。我们的话题只有农业大学、环境专业和昆虫保护,当然,还有你。”那边他妻子在喊,他挥手离开。
人潮往来中,段久森也笑了。
生命如一场暗夜穿行,他早已是她的提灯人。
幸好,而今知晓尚不晚。
这漫漫余生,等待他们的,会是好韶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