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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根据香港作家亦舒同名原著改编的电影《喜宝》正在热映。该片拥有星光熠熠的演员班底:郭采洁饰演姜喜宝、张震父亲张国柱饰演勖存姿,再加上原著被称为师太封神之作,书粉众多,上映之前就被寄予很高的期待。
上映之后《喜宝》收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吐槽,原著中捞女和金主之间爱欲纠缠的故事被改编成了唯有真爱最短暂的爷孙恋,亦舒小说的精髓也几乎痕迹全无。
《喜宝》的女主角姜喜宝堪称是最令人难忘的亦舒女郎之一,其聪明大胆、世故凉薄、为了剑桥的学费而选择年迈富豪的形象深入人心。亦舒虽是言情小说家,但是其作品语言风格自成一派、金句频出,最重要的是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就在言情小说中塑造了众多独立女性形象,也就是“亦舒女郎”,她们大多身世悲惨成长坎坷,但是有梦想有野心,有学历有教养,钱和好品位缺一不可,穿白色衬衫,戴男士手表,在男性的世界里漂泊打拼。
亦舒受张爱玲影响,她笔下塑造了一系列亦舒女郎,为了金钱出卖爱情的喜宝和《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极其相似,她们在爱情中寻找金钱,也在金钱中寻找真爱,却没有一个不陷入精神黑洞中无法自拔。
但事实上亦舒并不拜金,而是深深地明白金钱对于女性的意义,只有经济独立,才能掌控自己的生活。某种程度上,言情小说会塑造女读者们的审美品位和价值取向,亦舒小说的确对女性主体意识萌芽有不可小觑的作用。可是即便亦舒女郎们又追求独立又有能力,她们最后的美满结局也多是结成了幸福婚姻,因为亦舒对女性出路的想象实在太过单一了。那么后琼瑶时代,为何亦舒的言情小说还是影视改编市场的宠儿,也值得人们深思。
《喜宝》电影在挂羊头卖狗肉
《喜宝》是师太的早期代表作,写作于1979年,彼时的亦舒从英国留学回来还没多久,文笔较为青涩,生活经历也不算丰富。虽然是言情小说,但是原著的情节根本不能算是讲肤浅的纯爱故事,而是讲一个年轻女孩为了金钱和一个老年富豪爱欲纠缠的故事。
主人公喜宝从小被父亲抛弃,跟着母亲长大,母亲即使不能保证温饱也要把喜宝打扮得漂漂亮亮,正好符合亦舒一向奉行的“做人要姿态好看”。母亲把喜宝送到英国上学,喜宝因为没钱,先是在英国念了一年的秘书学校,周旋于男人之间,靠男友的钱过活,上了剑桥大学圣三一学院法律系。结果她在回香港的飞机上遇见了富家千金勖聪慧,勖聪慧看喜宝聪明又讨人喜欢,邀请她来参加勖家的宴会,想撮合她和自己的哥哥。没想到喜宝遇见了聪慧的父亲,也就是富豪勖存姿,勖存姿欣赏她的聪明凉薄,喜欢她年轻人身上勃勃的生命力,提出包养她,愿意供她上剑桥。喜宝面临母亲改嫁、在香港居无定所、接下来的学费没有着落的境况,接受了勖存姿的条件,并过上了穷奢极侈的生活。勖存姿因为嫉妒杀掉了喜宝后来的爱人汉斯,喜宝因此离开了剑桥,却在陪伴勖存姿迎接衰老和死亡的过程中爱上了他。勖存姿死后,喜宝继承了大笔遗产,但却发现自己早已失去了爱的勇气和力量……
“我一直渴望得到很多爱。如果没有爱,很多钱也是好的。如果两者都没有,我还有健康。我其实并不贫乏。”姜喜宝的故事,并不是爱情与面包的抉择这么简单,而是捞女和金主爱情与欲望的博弈。书中勖聪慧说喜宝就是个妓女,喜宝回应没错她父亲就是个嫖客。本来两个人就应该是钱色交易各取所需的关系,没想到嫖客爱上了妓女,还渴望妓女的爱,这必然是个悲剧。
亦舒言情小说创作取得的巨大成功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腾飞的香港经济、扩张的工业文明脱不开关系。当时的香港GDP以年均9.6%的速度快速增长,大批跨国金融机构涌入,国际金融中心地位凸显出来。资本打造了高收入快节奏、令人心生向往的大都市,大量年轻女性投身工作,个人奋斗成了当时的主流价值观,所以探讨金钱与爱情的关系,十分符合当时商品经济社会中女性的需求。抛开金钱谈爱情,本来在当时就是不现实的,喜宝不过是脱掉名媛外衣后的亦舒女郎集大成者,她的欲望、野心和苦恼都赤裸裸地摊开在读者眼皮底下,让当时的女性读者获得了极大的认同感。
結果电影改编成了一个功课好命运糟的灰姑娘和风烛残年的富豪之间的爷孙恋,实在是一场挂羊头卖狗肉的笑话。喜宝一个风华正茂,有着东方女郎最好的胸脯的剑桥法律系高材生,除非是因为捉襟见肘,为什么要爱上一个有钱的老头子?原著中勖存姿说的好,“没有一个年轻女孩子会对老头子忠诚的。”如果喜宝的母亲仅仅是一个被负心汉抛弃花费一生等待的傻女人,怎么会说出“如果有人用钞票扔你,跪下来,一张张拾起,不要紧,与你温饱有关的时候,一点点自尊不算什么”这样世故凉薄的话来?原著中本是喜宝在勖存姿死后,终于发觉只有金钱没有爱情的生活是多么虚无,原来她当时的缺爱缺钱不过是表征,有种“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感觉,结果电影中倒是变成了喜宝大手笔说遗产都不要了,她怎么可能是这么视金钱如粪土的纯情小女孩?
亦舒小说支持女性独立,但强调婚姻的价值
在亦舒之前,红遍海峡两岸的言情小说作家是台湾的琼瑶。琼瑶的写作风格和亦舒完全不同,她笔下的女性人物多是纯情玉女,有着青春靓丽的容貌、我见犹怜的气质,引发了男主人公的保护欲。情节上也是爱情大过天,虐恋无穷尽,男女主人公互相折磨。这样的小说显然更受闺阁之中不知世事多艰的天真小女儿的欢迎。
到了亦舒这里,则是都市职场大女人爱读的故事,表面上她在写言情,实际上是拿着爱情的幌子写冷酷的社会、无常的人生,和建立在物质基础之上的男女关系。在她的小说里,爱情很像是她后期建构出来的一个概念,根据她提及爱情与金钱关系的频率,很难相信亦舒会觉得没有物质基础存在真正的爱情,在她那里,工作和金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抓住了才有底气跟男人谈条件,而爱情是虚无缥缈的,不免有些过于奢华的东西。
言情小说并不是完全没有营养的快餐,某种程度上,言情小说的确会塑造女性读者的审美品位和价值取向。相比琼瑶小说这些爱情至上的精神食粮,亦舒小说的确对女性主体意识萌芽做出了不可小觑的贡献。在珍妮斯·A·拉德威的通俗文学里程碑式著作《阅读浪漫小说:女性、父权制和通俗文学》中提到:“当时她们(女读者)正兴致勃勃地描述自己最喜爱的女主人公,而所用到的描述性词语不外乎‘极度聪慧’、‘胆大心雄’、‘独立’和‘独一无二’。这不禁让我产生了一个疑问,阅读这类女主人公的故事是否改变了这些女性对于自身的看法……浪漫小说让她们确信了,女性的‘才智’和‘独立’会使她在男性眼中更有魅力……与其他浪漫小说中普普通通的女主角不同,理想的女主人公拥有出类拔萃的才智或非同寻常的热情脾性。有时,她甚至会在一个不同寻常的行业中施展特殊的才能。”失败的言情小说常常会拥有一个性格软弱轻信他人的女主人公,容易让男性主宰她的生活或情绪。读到这样的言情小说的时候,女读者们会奚落女主人公,并反思自己是不是这类人,从阅读中获得教训,甚至也会拒绝伴侣再把自己支使得团团转。
另外,亦舒的言情小说开篇的时候实际上在有意挑战男性与女性的刻板印象,女主人公会出现通常被认为属于男性的特质和举止。比如喜宝拥有男性都赶不上的智慧和胆魄,就读于剑桥圣三一学院,又在面对勖存姿儿子勖聪恕追求的时候犀利指出他的软弱无能;《我的前半生》中罗子君离婚,在闺密唐晶的帮助下重新在职场站稳脚跟,不做刻板印象中的无能失婚家庭妇女。
但亦舒的局限是,她对女性的出路想象还是过于贫瘠,对男女关系的想象也太老派。不管亦舒女郎在小说开篇是多么心高气傲英姿飒爽的大女人,结局走向都太过传统。罗子君得再次结婚回归家庭,姜喜宝这等美女也得服膺豪门。难道女性除了婚姻和家庭就没有好的归宿吗?言情小说的写作不管再怎么标新立异和大胆,婚姻也必须是理想的目标,再张扬的美女最终也得服从传统的性别劳动分工。顶多,像《阅读浪漫小说:女性、父权制和通俗文学》中提到的,“这种婚姻无一例外地都有这样的特点:女主人公的男性伴侣认可并欣赏她们的大胆宣言——她有权藐视过时的风俗和习惯。这类小说让她们相信,嫁为人妇和养儿育女并不一定就会导致失去独立身份。”
当女性不再通过不结婚来证明自己独立了,女性才算是真正的独立
前些年大火的国产言情剧多具备“美强惨爱上傻白甜”的虐恋情深戏码,可以说是继承了琼瑶言情的玉女虐恋风格,弱柳扶风的女主角们大多没什么自我意识,心心念念男主角,一心一意谈恋爱。现在这类言情剧已经过气了,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强调女性独立、反思女性处境、探索女性命运的作品。从《欢乐颂》到《三十而已》,不难看出女性观众们偏好的改变。
言情小说和言情剧的本质是消遣,是读者寻求安慰或刺激的工具,所以其创作也会必然迎合读者心理。言情剧本来就是当代女性“白日梦”的载体,可以管窥当代女性价值觀。
亦舒小说影视改编回温并不是巧合,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经济飞速发展的香港和今天的内地颇为类似,女性在职场上的平等地位需要被重视,女性的声音不应当被忽视。《我的前半生》改编成电视剧,讲的是现代社会“娜拉出走了还回来吗”的新答案,尽管被书粉吐槽空戴了一个亦舒的壳,但也出现了讨论中年女性失婚问题的呼声;《喜宝》电影上映前全网讨论度之高,足以证明爱情与金钱、阶级的关系是亘古不变、常言常新的经典议题;《我的前半生》导演再次执导《流金岁月》,当红小花出演,热度居高不下,可见不抢男人不狗血的姐妹情谊在女性观众中拥有广大市场。独立女性的呼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多的女性有意识地探索自我命运,在这种大环境下,亦舒小说影视改编表面上是老调重弹,实际上是旧瓶装新酒,用旧的港式故事框架讲新时代女性的困境和探索,但是寄希望于新一代的影视改编作品摆脱女性依赖男性回归家庭的结局,恐怕还是有难度。
不过,也不是说非要师太的影视改编作品结局里女性不再结婚,这样证明女性独立难免有矫枉过正之嫌。像后世评论《小妇人》的创作那样,什么时候女性不用再通过不结婚来证明自己独立了,女性才算是真正的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