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守望者——王朝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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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人知道,中国四大木雕之首东阳木雕精美绝伦,园雕、浮雕、线刻、半园塑法多样,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山水风景、鱼虫花草和诗词书法在画面表现得琳琅满目,并且不同于广东潮州木雕的红漆贴金,以清水裸露木质纹理凸显儒家文化特色美而著称,但是能够看出东阳木雕之美细微所在的人并不多,王朝闻先生慧眼识真金,因为他本是我国著名艺术家。
  
  很多人知道,中国四大木雕之首东阳木雕精美绝伦,园雕、浮雕、线刻、半园塑法多样,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山水风景、鱼虫花草和诗词书法在画面表现得琳琅满目,并且不同于广东潮州木雕的红漆贴金,以清水裸露木质纹理凸显儒家文化特色美而著称,但是能够看出东阳木雕之美细微所在的人并不多,王朝闻先生慧眼识真金,因为他本是我国著名艺术家。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秋天,王朝闻先生偕夫人从金华到了东阳,东阳市政府通知我陪同。我事先不认识王老,只知道他是一位美学家,他到东阳看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一头的雾水,禁不住问市领导,您让我陪他们看什么?市领导说,你觉得应该陪他们看什么就看什么吧,完了还加了一句话:是金华指定你陪同的。
  我这个东阳土生土长的人认为,东阳最值得文化人、艺术家们看的是东阳的明清代民居建筑。见到王老夫妇时我说了这个意思,他们觉得很好。
  虽然过了“赤日炎炎似火烧”的夏天,但是东阳还是很热。我陪王老夫妇看的第一处是卢宅素雍堂,正在落架大修,可这是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在中国古代建筑史上占一席之地,九进九院,是我国历史上保存至今规模最大、年代最早、建筑保护最完整的明清民居建筑群,不能不最先安排。
  走过尺度庄严的曲尺形甬道,然后进头门、过仪门,我们在400多平方米的大院落里驻足眺,素雍堂大厅正搭满了毛竹脚手架,还撑着风雨棚,工人们还忙着修缮。王老突然间对脚下一片月梁的木残片左看看右看看地发生了兴趣。为了看着方便,我双手拾起残片——上面有一条由宽到细、由深到浅,然后大弧度弯曲的雕刻线条,在其细梢,又出现极为柔软的卷曲——王老惊叹不已地跟我说:“这线条刚中有柔,柔中有刚,看似简单,实为变化丰富之极,真是太美太美了!”说完了他又一时儿贴得很近很近的细瞧,一时儿退了好几步远观,然后问我:“这线条有名称吗?”我当时回答不出,晚上请教了木雕朋友之后,第二天我告诉他,这线条工匠们称为“梁须”,也有叫“龙须”的,是木雕工匠中刀功最好的老师傅雕刻的。他频频点头,然后说,我就这样推想的,不是手艺高超、经验丰富之甚的艺人,是雕不出这线条的。
  离开东阳十月廿六日,王朝闻先生在永康给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其中一段这样写:“在卢氏建筑群的地上,那虽属晚清废料上飞动的线刻实在富于魅力。负责重建此建筑群的王同志说愿意赠我一片这样的‘废物’(宝贝);只要不牵涉文物保留问题,而是被当做废料处理的残片,我乐于得到它。”遗憾的是我们王同志后来把承诺忘记掉了,而王朝闻先生却接着发现:又一种类似的曲线,尾梢部分显得太短,所以飞动的笔势逊色多了;还有一种是把尾梢部分雕刻成白鹤的张开的嘴巴了,由此他关心着“是否还会有别的变化”。因为他觉得后者是颇具“创造性的”,尽管他最喜欢的是前者。
  与东阳木雕并列为全国四大木雕者,是广东潮州木雕、福建龙眼木雕和浙江黄杨木雕。广东潮州木雕个东阳木雕最明显的区别一个是表面做油漆贴金处理,木头的质感本色全部复盖,而且当有木材缺陷或技术上失手时,能用油泥填补而使之看不出任何破绽;一个是表面雕刻完成时全然暴露木头的天然色泽和质感、纹理,没有半点作假之处。但是这两大木雕有极多的相同之处,那就是雕刻的刀具是一样的,有平口刀、三菱刀、圆口刀等等;选用木材也一样,大多用香樟木、梓木、椴木、银杏木等;雕刻画面题材也是一样的人物花卉飞鸟鱼虫;然后还有雕刻的手法如园雕半园雕、深浮雕浅浮雕,加之镂空雕、阴雕等等,几乎完全一样;最后一点相同之处是彼此都应用于房屋建筑的梁架上、门窗上、空间隔断上和家具陈设上、灯具上,可以谓之是真正的大木雕。福建龙眼木雕与浙江黄杨木雕名气大,但多以几案上的小插屏、小器皿、小壁挂等为主打产品,与前两大木雕的大体量全然不同,而且后两大木雕几乎跟建筑没有任何共生共荣的关系。所以王朝闻先生在来信的第一句就写下了:
  “感谢你的热心,使我能在非常短促的参观时间里,增加了不少东阳木雕与传统建筑的关系。如果脱离了建筑,对木雕的美的理解不免是片面性的。”
  王朝闻生前是我国著名的文艺理论家、雕塑家、美学家。他的文艺理论对探讨社会主义文艺创作的新鲜经验、批评不良的创作倾向以及繁荣文艺创作起了促进作用。他的著作《新艺术论集》、《论艺术的技巧》等等,既具有现实意义又具有方法论上的启示。他是我国最早致力于建设中国自己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美学体系的开路先锋,取得了可喜的成绩,受到社会的好评。他特别赞赏白石老人的创作观点:“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他认为这与石涛的“至人无法,非无法也,无法而法,乃为至法”的说法是相通的。他认为“艺术不直接提供任何抽象的结论,而是利用感性的、具体的、可视的形象,引导欣赏者自己得出一定的结论。”
  当年十二月十二日,在他结束浙江之行五十天回家的第六天,王朝闻先生在给我的信上说,普陀山有一个他俩下榻的宾馆,粉墙灰瓦的房屋错落有致,体现了在他看来是南方鲜明的风格,是他存了好感的建筑。然后笔锋一转,他写道:
  “我知道你的研究兴趣,希望你从美学角度,比较地研究南方(浙江或浙南……)建筑的特殊风格。我虽不是建筑美学的研究者,但我终信,作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这种专著,不只可能拥有出众的学术价值,也可能影响建筑形式的多样化(地方化对抗雷同化),而这一工作,你有相当的优势吧。”
  时光流逝实在太快了。
  今天打开尘封整整二十三年时间王老写信给我的这两封信,特别是上述这段文字,我感到既惭愧又歉疚。惭愧的是他老人家把我看作“有相当的优势”的人,可以“从美学的角度,比较地研究南方(浙江或浙南)建筑的特殊风格”;歉疚的是他老人家满怀信心的关注并希望“作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建筑美学”“这种专著”,一直没能在我手里写出来。重读王老的教诲,我首先感到他在中国是最早提出“建筑美学”这个概念,并在“雷同化”对抗着“地方化”的大背景下提出来的。这个问题当时泛滥成灾,千篇一律、“千城一面”是人们强烈议论的话题,而今已成为说不清楚的大问题。记得王老见面前一年,也就是1985年的12月,我用一篇长达13000字的《建筑美的探索》走向全国建筑创作会议,文章中讨论了三个主要问题:A、关于整体、群体、单体的协调美;B、关于民族传统的美;C、单纯的、自然的、朴素大方的美。窃以为作为建筑和建筑组构的城市之美,关键在于“协调”两个字;而具有民族气质的神韵的美,是可以自立于世界建筑之林的美;而自然、朴素、大方的作品,又是具有永久的艺术生命力的。因为讨论建筑美学的文章当时较少,加之用较为轻松的散文笔调写出这篇文章,所以建筑界、文学界、新闻界的朋友曾经颇为看好。但是在美学大师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都不敢舒出来献丑,当然,可以毫不掩瞒地说,一直来对于建筑美学的社会责任感,会像王老所言,关系到“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我压根儿认识不到。这是我今天坦白的真心话,我不敢认为建筑美学在中国“可能影响建筑形式的多样化(地方化对抗雷同化)”功效。时至今日,我们的城市失去了文化特色,没有了地方风格,不是美学问题,而这应该是什么问题,我也说不上;况且我不在“建筑美学”这条路上走下去,也不是不尊重王朝闻先生的教导,只是时隔二十三年之后,方才悟到内心深处对于他老人家的歉疚之情,愈为甚之!
  然而让王老关心倍至又十分焦急的是古建筑的现状问题,他在信中给我强调指出:
  “请转告我对古建筑内农民堆稻草这一普遍现象的担心,包括晚上你和楼同志一同参观的市内的清代建筑,也堆有引火的柴草。这太危险了。天灾往往是人祸(非有意地引起火灾)。也许你们早已注意及此,可能因为群众生活的特殊一时所为,暂时难于避免这种险情,要消除这种险情,可能免费很大力量。但是,万一这样的灾难一旦发生,受灾的岂止古文物自身!”
  王老可能做梦都想不到,农民们在古建筑的厅堂、走廊堆放柴草的状况,二十多年来几乎没有一丝半毫的改变,绝对的不是“生活的特殊一时所为”,而因此不慎之中失之一炬毁掉整整一幢明代清代三合院四合院、甚至一大片古建筑的事例,不胜枚举。为什么?因为农民住房面积不够。农民为什么住房面积不够?因为地方政府十多年没给农民批准建房。为什么地方政府不给农民批准建造住房?因为地方政府手里没建房用地指标。为什么地方政府没有建设用地指标?因为上级政府拿去作工业用地和城市建大广场、大草坪、大马路了!这一切不是我信口雌黄的乱说,是经过这两年有个省级中心镇委托我作“解决农民建房困难途径研究”,有个省级开发区委托我作“发展规划专题研究”,有个县委托我作“旅游资源调查”期间,先后对200多个村庄进行实地调查之后得出来的真是情况。
  王老还想不到的是,我们的很多领导干部,看到古建筑无动于衷,看到木雕、壁画、砖雕之美无动于衷,当然,看到古建筑内农民堆放柴草,同样的无动于衷。有个县的一个千年古村,我特地邀请全国著名老专家罗哲文、谢辰生等到现场踏勘,一致认为可以评国家级历史文化民村或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但是分管副县长跟我说,评上了有什么好,不去自找麻烦!还有一例,是一个镇里有个清代民居建筑群,走廊底下设十八个防火用的太平缸,这在整个中国古代建筑史上绝无仅有,我写信跟县长说了无应声,我陪老专家看了他们县委有位分管副书记当场表达重视此事,然而有口无心。事隔四年照样不见半点行动。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原因已经昭然若揭,很多很多当官的人,对于古建筑的艺术价值、文化价值、历史价值、科学价值和文物保护的意义,麻木不仁,不像王老,一看就看中,一看就动情,一动情就给人写信,不顾年事已高,不顾旅途劳顿!
  “中国多水的江南,容易看见一种叫蜂腰桥(也叫做玉带桥)的石桥。这种桥,常常出现在前人的中国画力;首都的颐和园,也有一道同一类型的石桥。也许是为了服从实用的需要,为了适应地形的特点,所以桥身才是高耸的拱形,桥腰细瘦,好在桥洞里行船的吧?这,我还没有调查过。可是当成建筑艺术来观赏,我却觉得它很有趣。这样的造型既坚实、安定,也灵巧、活泼。它和那些以垂直线、水平线为主的环境对立而统一地结合在一起,很有变化,不单调,也耐看。”这是王朝闻先生发表在1959年《美术》杂志中一篇题为《也为了耐看》文章一段话,好像他写给我的信一样,今天重温有着别样的亲切、亲样的滋味。他老人家去世好几年了。1995年我出差北京时,曾去他府上拜访。过了几天我收到他老人家题的“浙江东阳民间艺术设计研究院”几个字,挂牌成立后我调离东阳,没几年这单位被撤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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