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布鲁塞尔学画的时候，早上的课程都是人体写生，画室里经常有两三个模特摆姿势让我们画。
　　大多数的模特都有好几年从业的经验，也都很敬业，每天准时来，准时走，休息的时候也会和我们谈天说笑。但是，只要一到上课时间，一走上他们的位置，一脱下罩袍，一摆好姿势，他们就不再说话也不再动作，在几十分钟的时间里，安静沉稳得如雕像一般。
　　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不能忍受那个叫玛利亚的模特的原因了。因为她不但常常迟到，借故早退，并且摆姿势的时候，从来不能让我满意。
　　她有着一副长而瘦削的身材。在她正面的同学，可以画她瘦削的脸，瘦削的身材，再配上她很大很黑的眼睛，画面会出现一种美而忧郁的气氛。在她背面或者侧面的同学，可以仔细观察她微驼的脊椎，在画布上勾出一条优雅的微微弯曲的线条。
　　在开始的5分到10分钟里面，她能努力地保持直立的姿势，努力地睁大她那很黑很深的眼睛。只要时间稍微久一点，她就开始摇晃了，眼睛也时开时闭。
　　同学们开始低声埋怨，我也觉得烦躁。那个23岁时的我，那个年轻气盛有着无限的野心，并且对自己非常严厉的我，绝对不能容许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那天，我实在是受不了了。上课的时候，爱玛带了几个橘子来。那是个教授不在的上午，画室里的气氛自然就比较活泼一点。爱玛剥橘子给我们吃，画室里充满了橘子皮的香气。这个时候，玛利亚忽然说话了，在画室中央，木制的高高的写生台上，她向爱玛说：“请你给我一点橘子皮吃好吗？”
　　大家都有点吃惊，很少有正在工作中的模特会开口说话，并且开口要东西吃，而且要的是橘子皮!愛玛有点不好意思，赶快递给她几瓣橘子，但是，玛利亚不要，她只要橘子皮。她说：“我喜欢吃橘子皮，可以提神。”同学们都哄笑起来，助教也在旁边微笑。真的啊，这个老爱打瞌睡的玛利亚实在是需要提提神啊!
　　我的忍耐已经达到极限了，整个早上，对画室里的嘈杂，对玛利亚的不合作，对正在画的那张画的毫无进展，对这所有一切的不满都在这个时候爆发出来。我把笔摔进画箱，把画箱用力而大声地关上，然后拿着画布气冲冲地走出了画室。
　　到了晚上，我在宿舍里把那张画拿出来端详，想看一看还有什么可以补救的办法。
　　画布上的玛利亚面对着我，其实，如果不是这样瘦削和无神的话，她的轮廓应该可以算是很美丽的。
　　隔壁房间的阿丽丝跑过来找我聊天，她是一间公立医院的护士，比我大五六岁。她快要结婚了，常常拿些壁纸或者窗帘的样本让我帮她挑选，给她的新家提意见。
　　那天晚上，她一看那张画就叫了起来：“我的天!你把她画得真像。”
　　我很奇怪地问：“你认识玛利亚吗？”
　　“在中学，她高我几年级，长得漂亮，一毕业就结婚了。可是，生了4个孩子以后，有一天，她丈夫一句话也不说就走了。隔了很久，她丈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寄来一封没有地址的信，说对不起她，劝她把4个孩子送到育幼院。你看，世上竟有这样荒唐的事。”
　　阿丽丝说着说着笑了起来，是啊，她的未婚夫每天下班以后都会来找她，两个人甜甜蜜蜜地说上好多话，她怎么能够忍受玛利亚这样荒唐的婚姻呢。
　　“去年，我在街上碰到她，她如果不叫我，我还真不敢认她哩。她说，她拼命也要保住4个孩子，绝不让他们遭到分离的命运。她还学会了开电车，所以，你别小看她，她白天去你们学校做模特，晚上就是夜班电车的女司机哩。”
　　一个非常瘦削的女人穿着暗色的制服，在驾驶台后面强撑着那双深深黑黑的眼睛，从薄暮一直到午夜，开着一列古老又笨重的电车，在布鲁塞尔狭窄的街道上反复地行走。然后，在第二天的早上，她匆匆地赶到艺术学院明亮的画室里，在一群骄傲的、残忍的、要求很严格的年轻人前面，脱下她所有的衣服，脱下她曾经有过的所有理想和美梦。
　　这一切，都是为了能让她4个幼小的孩子在失去父亲之后，不再失去母亲，失去他们的家。
　　从那以后，我一直不太敢正视玛利亚。在她的面前，我一直不太敢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