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非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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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年的春水尚未涨起,一个历经五百载的王朝已走向了覆灭。
  新帝方持肃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在登基的当天,他便下旨斩杀了宫里所有的太监。据说,那日乌鸟哀鸣,鲜血成河,足足调动各宫婢女擦拭了小半个月。为此,侍奉的婢女很惧怕他,屏着气息为他添上灯油。
  他对着一张空白的圣旨呆坐良久,从亮堂堂的白天坐到乌漆漆的夜,终是弃掷了笔,没头没尾地开口问道:“她如何了?”
  这个她,说的是笛湘。
  世人皆知,能让狠绝的帝王放下狠绝的,只有这个姑娘。
  可就在白天的时候,他与笛湘进行了一场不愉快的谈话。
  方持肃甫登皇位,诸事需要安排。笛湘自九岁跟在他的身边,虽两人年纪只差八年光景,可他一直对她多加疼爱。因而他与她商量着,封她为公主,具体怎么个名号,依她自己的喜好来择选。
  他见她闷闷不乐的样子,于是打趣道:“天底下所有的姑娘都想做宫里的明珠,怎么你反而不情不愿的模样?”
  “我好像怀孕了,”小姑娘突然出口的话语让方持肃心存怀疑,可她的睫翼上凝了水珠,分明是颤抖着声音说,“不,是一定怀孕了。”
  她肯定地说:“这是你的孩子。”
  方持肃头一回在她面前厉起神色,打断她:“你在说什么胡话。”
  “不是!”笛湘睁大眼睛,“是康宁公主的腹中子,是那个被你亲手斩杀的你的孩子……他投身于我腹中,是来寻仇了。”
  世人惧怕方持肃,并非只是因为他开辟了一个新的王朝。在此之前,他身为宦官义子,却攀上金枝玉叶,成为准驸马。而在那场被史官记录的婚宴上,他从喜袍里抽出一把剑,彻底斩断了旧王朝的命脉,也结束了康宁公主和她腹中未降世的孩子的性命。
  这般六亲不认之人,要么成为流氓倭寇,要么成就江山霸业。在很大程度上,这两类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方持肃的手掌被笛湘紧按在她微隆的腹部,她眼里的恐慌让他瞬间清明起来。于是他拂开她的手,冷声道:“收回你的胡言乱语。”
  离开,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在她面前动怒。
  他的一颗心久静不下,因而派太医去给笛湘号脉,不明因由的老太医回来禀报说:“恭喜皇上喜得麟子,姑娘身子弱,请允许臣开药方为其调理……”
  “啪”的一声,砚台被猛然掷在太医的身边……
  从天亮到天黑,方持肃对着一张空白圣旨迟迟下不了笔。一个杀伐果断的帝王,独在她的问题上踟蹰不已。
  婢女像是明了般,回复他笛湘的状况:“哭了一阵子,现已睡下了。”
  他点点头,走到窗台前。突然,他似乎想到什么,于是问道:“太医方才说,是几个月的身孕了?”
  “回皇上的话,太医方才说,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三个月的身孕……方持肃一怔。
  康宁公主死的时候,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三个月。


  这夜,方持肃怎么也睡不着,因而一个人轻声进了笛湘的寝宫,坐在她的床沿上,看她眉间攒簇着的不安。
  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他拉开锦被,把手放在了笛湘的肚子上。小小的一个丘,却是极大的一个谜。
  “你信吗?”方持肃被这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赶紧收回手。笛湘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接下去说道,“你信我白天说的话吗?”
  方持肃换了个姿势,让笛湘半靠进自己的怀中,像是他们七年间一贯相依的模样,问:“你能如何让我相信?”
  笛湘握住他的手,解释道:“那夜,她来我梦中……”
  是婚宴潦草结束后的第七个夜晚,阴冷的风穿堂而过,有意掀起软烟罗的薄帐。彼时发生的巨大变故已被时间覆上面纱,死去的女人不愿将她的痛苦转嫁。
  笛湘梦见自己怀了方持肃的孩子,而康宁公主急迫地劝她:“不要让这个孩子降生于世……”
  笛湘不明白她话语的深意,因而嘲讽道:“我孕育着方持肃的孩子,他将代替你的孩儿,降生在这崭新的河山。”
  说下这话的笛湘怎么也想不到,在梦醒后的第二日,她的肚子就突然微隆了起来。直到一月前她偷偷找了个大夫,才得知她竟然真的怀了一个三个月大的孩子。谁能想到……还只是一个女孩儿的她代替了康宁公主,孕育了她的孩儿?
  她多次喝下落子茶,想偷偷除了这怪异的孩子,可哪怕她几次三番痛晕在地,这个孩子却依然顽强地长在她腹中。
  更让她难以置信的是,这个孩子的脉象始终在三个月,并不能按月份长大!
  方持肃感受到她激动的情绪,轻轻拍了拍她瘦削的肩头。沉思片刻,他问道:“你打算如何?”
  “定是我寻的大夫医术平庸……我要悬赏天下神医,把这个孩子打掉,我不能孕育一个怪物。”笛湘攥紧他绣着龙纹的袖子,“如果你需要一个孩子,我愿意……”
  方持肃皱起眉头,微微坐正了些,道:“要是事情真如你所言,那么笛湘,你不能把這个孩子打掉。”
  方持肃摸摸她的脑袋,温柔的举动却仍然让她心头一悸。
  果然,他说道:“你是我的公主,同等意义上,你是我最珍爱的孩子。我会想方设法保全你的声名,我会让孩子真正的父亲对你负责。”


  那一道空白的圣旨,终是被填上了内容。
  方持肃下旨封笛湘为公主,又将她赐婚给了将军刘绍吾。
  新婚夜,红花烛。刘绍吾把红盖头一掀,只见笛湘手持匕首横在自己的脖颈,他讽刺地笑道:“听说,你怀了我的孩子?”
  笛湘警惕地将手里的匕首转而对上了他。他手腕轻巧地一翻转,寒光灼现之间,匕首已换了个指向,刘绍吾好笑地打量她:“公主啊,你可知你口中最疼你爱你的方持肃,将你许配的是什么人?”
  “别人可以不知道,独独他方持肃,不能不知。”
  一年前,刘绍吾迷恋上了康宁公主,不顾礼数与她行了云雨之事。不久,边境战事吃紧,他出征三个月,在那场激烈的鏖战中,却从王城传来了先皇将康宁公主赐婚给方持肃的旨意。   战事尚歇,他不顾满身未愈的伤痕,跑死了三匹汗血宝马,直直闯回王城,闯进康宁公主的寝宫。
  朝思暮想的女人将成为别人的妻,在康宁公主的面前,刘绍吾隔空戳着方持肃的鼻梁,连连质问道:“我对你的好,终是感动不了你分毫。你贵为金枝玉叶,却要下嫁宦官义子……你可知,他干爹在王城是出了名的怪癖好,他方持肃如今算不算个男人尚未可知。王城子弟如何说他?而现在,又如何说你?”
  除却驸马身份,方持肃只是有怪异癖好的宦官义子,尴尬的处境,难堪的身份,当面被奉承为大人,背后却被难听的话语淹没。而刘绍吾贵为名将,平日最是看不起他,上下朝时擦肩,刘绍吾的眼神里含着多少嗤笑与轻蔑。
  此刻,方持肃挡去康宁公主的身影。他朝刘绍吾浅浅笑着,像是最温润的世家公子口嚼香诗艳词一般,问道:“大人曾于出征之际,向着十万将士举起酒坛放声:让王城那个假男人,看看咱们保家卫国的真男儿,是何等威风,何等飒爽!不知道刘大人口中的假男人,指的究竟是哪一个?”
  语毕,方持肃笑意骤然收斂。那个欲毁灭一切的眼神,此后总在刘绍吾的梦里频频出现,他忘不了方持肃那句哂笑似的话语:“脚不沾尘的刘大人啊,请来体会一下我这久处泥淖之人的心情吧。”
  事实上,这个疯狂的男人,当真把他的痛苦加倍加在了刘绍吾的身上。他倏尔抽出刘绍吾身上的佩剑,在刘绍吾未能反应过来之际,猛地划在他的鼠蹊之地……一声惨叫,身份清贵如刘绍吾,惯有的高姿态在此刻被剥夺,他从此如鼠辈一般避人而活。
  思及此,刘绍吾红着双目,扒开自己的心伤,朝笛湘怒吼道:“他方持肃抢走我的妻儿,夺去我的尊严。若非此刻强敌压境,国势不稳,我怎能容他?”
  笛湘缄默良久,颤抖着声音问:“康宁公主怀的,果真是你的骨肉?那他……方持肃他到底是不是……”
  “他不是!”刘绍吾把匕首一掷,“你若是不信,便自己去考证。”


  笛湘的新婚夜,并没有什么暖帐鸳鸯,有的只是迷茫、惊诧、恐惧……
  不等老婆子叫新人起床,笛湘已备车入了宫。自方持肃登基以来,宫中所有太监全换成侍卫与婢女。他们没有拦她,任由她闯进了方持肃的寝殿。
  看着双目闭合的方持肃,她想起来刚到他身边的时候,她才九岁。起初,方持肃觉得她年纪还小,晚上抱个粉囡囡在怀里,软绵绵,热乎乎,好不舒服。
  那些夜里,他们靠得很近,她吸进他呼出的气息,她被他的长发挠醒。
  那些时候,她觉得这样的夜还有很多,可实际却容不得她挥霍和蹉跎。
  而现在,他安静的睡颜成了她望而不得的奢求,笛湘的心中泛起苦涩。
  想到刘绍吾所言,笛湘掀开被子一角,把手猛地伸了进去。尚未触碰他的鼠蹊,突然,她的手被紧攥住。刚睁开眼的男人声音沙哑,可神智清明如常:“不要去做会惹怒我的事情。”
  话音刚落,笛湘大声嚎啕,哭声似为一起又一伏的胸膛作奏。她不愿去戳破,她愿意用假装不知去呵护他最卑微的伤,纵然他不是个男人又如何呢?她喜欢他,便是喜欢他的一切。
  他高高在上,她欣喜;他卑微低贱,她也甘愿与他共同消受。
  于是,笛湘话风一转,忽略他的不悦:“你怕是受够了我的刁蛮任性,不然怎会把我许配给刘绍吾?”
  方持肃叹了一口气,语气明显缓和下来:“我知道你今日会来讨个说法。好,万般缘由,听我细说。”
  笛湘止住哭声,胸膛仍然一频又一频地起伏。
  方持肃继续说道:“你可有想过,康宁公主为何背叛和刘绍吾的感情,突然与我成亲?”
  这得从一年前康宁公主与刘绍吾私定终身说起。
  在刘绍吾出征后不久,康宁公主猛然发现,自己已有了身孕。而在军中的刘绍吾传信给她,要她保重孩子,待他凯旋,自会以战功为聘,向先皇请旨赐婚。可这其中的事情,并没有刘绍吾想得那么简单……
  先皇听信小人之言,早存了将刘绍吾杀害的决心。她不敢把这事告诉刘绍吾,只因当时战事吃紧,一旦君将离心,国破之日在即。她身为一国公主,不敢赌。
  眼看着自己的肚子慢慢大了起来,边境的战事也不知何时能止,康宁公主急迫地需要找一个“夫婿”,帮助她向先皇瞒过这个孩子存在。
  那时,方持肃虽跻身权贵,但他的身份却为人不齿。于是,康宁公主主动找到了他。只要和康宁公主成亲,只要他承认一个非亲生的孩子,他就是驸马,此后再也没有人敢拿白睐对他。
  对于方持肃来说,这不仅是他摆脱碎语、立足官场的一条捷径,更能让他报复一向看不起他的刘绍吾。所以,他同意了。
  “既然你与康宁公主的联姻,两两得益,”笛湘打断他,继而蹙眉,一副不解的模样,“那你为何杀了康宁公主?难道真是如世人所言……”
  方持肃侧目,似笑非笑地说道:“世人所言?呵,这世上,所谓的世人言,有多少真与假,又能信它几分?”
  先皇驾崩,来得没有一丝征兆。
  虽赐婚的旨意已然下达,但两人尚未成亲。康宁公主作为先皇唯一的子嗣却是女儿身,最后到底是公主称帝,抑或驸马当朝,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了他们两人的身上……


  婚宴之后,世人传他方持肃为夺帝位杀妻弑子,是不折不扣的冷血之人。
  谁能想到,他何其无辜。
  那日,康宁公主以一个隐秘的角度,抽剑刺进自己腹中。在方持肃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她将染血的剑塞入他的手里,而她嘴角灿然的笑容成了他至今难解的谜……
  既然无端承受了骂名,那与之相伴的尊荣,他便也一并受了吧!
  “过往的我,未曾想过能有朝一日坐上龙椅,”这个年轻的帝王在向笛湘吐露他的野心,“可是朕既然把这凳子坐热了,就没想过要让位他人。”
  方持肃幽幽的声音让她周身微颤:“笛湘,你腹中的孩子是前朝的遗孤,他的生父若以血缘称帝是那么合情合理。他那么仇恨我,必然不会错过这等好时机。如今坐在龙椅之上的朕,又能抗衡他刘绍吾多久?”   这是七年来,笛湘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方持肃。她开始无比害怕起来,这个原本她以为最亲最近的男人,实则藏有最深沉最阴暗的权欲。
  也许,是康宁公主所为恰好成全了他,亦或者是臣民畏惧的目光让他乐此不疲……他先前对笛湘的隐瞒,是故意为之后做下打算,步步设下的局,在今日即要收盘。
  “原谅朕。”
  他的眼里突然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从枕下抽出一把匕首,划在笛湘的臂上。笛湘吃痛,眨眼间,她已被衣衫不整的方持肃横抱于怀中。
  殿门被一脚猛地踢开,初升的日头映射在她臂上滑落的血线。他凌乱的发触及她的鼻子,感受到的些许痒意被方持肃的暴怒声掩去:“好一个刘绍吾,伤了朕最心爱的公主,朕要他拿命来偿!来人,给朕捉了刘绍吾!”
  侍卫纷纷得令,持刀鱼贯出皇宫。
  原来,他将她许配给刘绍吾,为的只是今日这一出。
  他这个皇帝在世人口里多有微词,而刘绍吾身为名将深得人心……不管刘绍吾是否有篡位的意图,百姓的认同,让方持肃急需一個除掉他的正当理由。方持肃深知笛湘会在今晨闯入宫中讨要说法,于是索性安一个适当的罪名给他。
  这切身的帝王谋术,将她整整一颗心零落成尘土。


  当日所受的嗤笑,今朝居于高位的他,要用刘绍吾的泪来偿。
  方持肃太晓得怎样去摧毁一个男人了。
  流转的酒盏,满怀的温玉,在熏香溢出的大殿中,方持肃对着他怀中的歌姬笑道:“你们一个个的,顶会讨男人欢心。但是,你们晓得怎样服侍驸马爷吗?”
  他的笑意倏尔收敛,指着下方被绑的刘绍吾,一声令下:“朕今天就叫你们所有人看看,他刘绍吾算是个什么男人。脱!”
  七八只手往刘绍吾的衣衫上伸去,他瞪红着一双眼睛,奋力地挣扎。及至一阵惊呼声和嗤笑声传出殿外,刘绍吾如魂灵溃散,死去一般平静地躺在地面上。
  笛湘闯进殿中看到一切,心头酸涩不已,立即捡起地上散落的衣衫盖到刘绍吾的身上。
  方持肃皱眉不悦地问:“你来做什么?”
  待屏退众人,笛湘伏地跪倒:“刘将军忠心社稷,陛下欲杀其稳江山,还是……还是只为了平息一颗嫉妒心?”
  “你在说些什么?”方持肃额间的筋络突突跳动,“现在就回去。”
  “我于幼年到陛下身边,在数不清的夜晚闹着陛下说故事哄我入眠。往年迢迢不可复,因而陛下的随口一言,我都牢记五内不敢忘……”她不管不顾,轻声地继续说道,“陛下曾与我说过一桩事,说是前朝的皇帝杀尽宫中的太监,唤醒了早故的宠妃。那么陛下……您犯下的累累杀孽,究竟是为了谁?”
  四年前的笛湘,将此传闻归于荒诞的故事。她认为世上只有生老病死,并不存在逆反乾坤之事。可是四年过去,在亲历了匪夷所思之事后,心中的确信在现实面前被动摇……
  “住口!”坐于高位的方持肃大步走近笛湘的身边,一双手钳制住她的衣襟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好好做你的公主,不要妄自揣测朕的意图。”
  如此靠近,如此切身地感受他磅礴的怒意……
  笛湘把深藏四年的心里话说出了口:“我九岁那年陷入绝望,是你把我从乱民手下救出。你说,你只比我大八岁,认我做义女不适当。你又说,倘若成干兄妹,总归会落入暧昧的口舌。为了给我一个身份,为了平息你府上三十二口人的碎语,你考虑了一整个晚上。可是你啊,你有没有想过,你是男人我是女人,我们之间为什么不可以存在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呢?”
  不等他回答,笛湘伸出一指,轻轻点在方持肃的心口:“我想了很久,现下我是想明白了,因为你的心里早就有了一个女人。你沉默地爱着她,却不敢说出口,现在她死了,你也不让她于地下好眠,想要唤醒她。”
  “陛下啊,爱上康宁公主那样尊贵的女人,应该让您很自卑吧?”


  谁也没有想到,最受疼爱的笛湘遭受了帝王的雷霆之怒。
  她被幽闭于殿内,她深知腹中这个让她害怕的孩子成了她活命的唯一理由——方持肃杀尽宫中的太监,没能让康宁公主活过来。而这个孩子的身上有着康宁公主的血脉,方持肃应该是想靠着这个孩子召回天地间散落的康宁公主的魂灵吧。
  而刘绍吾则没有笛湘这么好命,不论出于方持肃的嫉妒心,亦或者是为保皇位,他都得死。于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方持肃结束了他的性命。
  ——美人和江山,说穿了,他方持肃都要。
  至于她笛湘在方持肃的心中到底有几分重量?这个问题的答案若要追究,未免太过伤人。她懂得如何自保,只是在沉沉的睡梦中反反复复地忆起过往……
  又一场梦醒,她全身被虚汗洇湿。空荡荡的殿内,突然站了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的手里,捧着一本名为《泯生册》的书,他哪怕看着你,眼中也分明漆黑无影。
  “我是南浔,”他继而说明了来意,“事情已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我必须告知你一件连方持肃都不知道的事情。当你听完前因后果,你可以选择告诉或是隐瞒。”
  七年前,乱民纷纷涌入王城,康宁公主出宫,亲自放粮。可惜善意抵不过濒死带来的恐惧,一碗薄粥填不满辘辘的饥肠,民众群起暴乱,挟持康宁公主向朝廷索取粮食。先皇不接受条件,是方持肃一人,只身救回的康宁公主。
  方持肃不知道,那次不止是他深陷,康宁公主也对他芳心暗许。一个是自觉高攀,一个是固守矜持,两人不敢出口的话语,终是耽误了这场既定的缘。
  后来,刘绍吾对康宁公主一见倾心,在狂热地追求却不得之下,做出了禽兽行径。康宁公主怀上了刘绍吾的孩子,却被刘绍吾以战事威胁,叫她不能落胎。因而这位伟大的公主,为了君将齐心,生生承受了下来。
  南浔说:“方持肃只道康宁公主爱的是刘绍吾,他哪里知晓,康宁公主对他才是付出了深切的爱意。”
  这个孩子,应了其生父所犯下的杀戮罪行。丧生的战士,每逢夜里寄梦向康宁公主展示他们的生平。在他们所历经的苦难里,康宁公主看到……刘绍吾叛国,在边境肆意屠戮己方士兵。   为一个不爱的男人孕育孩子,给一个不忠之将留下后代,这让康宁公主感觉分外恶心。她阻止不了刘绍吾叛国,没法凭借一己之力杀了刘绍吾,但是,她可以为这个衰败的王朝选择一位更有手段的君主。
  所以,她选择于婚宴,在众目睽睽之下,结束自己的性命,也结束这个孩子的性命,断去方持肃所有的后路,把他推上了帝王之位。
  一君一将,一死一活,她祷告,方持肃会是最后活下来的那个。
  可是她没有料到,这个不被期许的孩子,终究到了笛湘的肚子里……
  南浔吁叹道:“方持肃欲让此子诞生于世,妄图用亲生的血脉召回康宁公主的灵。可他方持肃哪里知道,不让这个孩子降生于世,才是康宁公主最大的心愿。”
  “康宁公主爱的人竟然是方持肃,世人以为忠心耿耿的刘绍吾实际是叛国的小人……”是那么出人意料啊,先前所信之事被全然颠覆,笛湘喃喃道,“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可以确信的吗?”
  “不是的,”南浔摇了摇头,“康宁公主爱的人是方持肃,可刘绍吾确实为忠心之将。是那些附着在孩子身上的恶灵,误导了康宁公主……”


  在那场鏖战中,刘绍吾大获全胜,率兵斩杀敌军数十万人。死去的生灵被累成山丘,早亡的生命却不甘在此永驻。
  他们想报复刘绍吾,因而他们故意编织虚假的梦境,引导康宁公主去误会刘绍吾的忠心,妄图借由康宁公主的手杀掉他。
  可这位公主知道凭借自己的力量无法得手,于是把江山交至了方持肃的手中……而她选择自戕,带着这个让她深感屈辱的、已经长到三个月大的孩子一并离开人世。
  然而,这些恶灵没有得手,怎生甘心?
  他们不断寻找新的宿主,是笛湘心中对康宁公主抢走所爱的怨念,吸引住了他们。
  ——他们也怨,怨那个为国为民的康宁公主。若不是她选择自戕,何至于让他们四下流离,濒于溃散?
  于是,他们凭着感知到的相同的怨念,进入了笛湘的肚子。他们伪装成借腹子,寻着时机,企图乱了这王朝的气运。
  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机会了,若不能得手,他们再找不到下一个怨恨康宁公主的人,将彻底地溃散。好在上苍保佑,唯一能压制他们的刘绍吾,终是死了……
  “刘绍吾活着的时候,他们惧怕这位将军的威名不敢有大动作,”南浔告诉她,“如今他已死,这团恶灵只会越发嚣张。等他们破体而出之时,这个王朝的气运,也就该断了。”
  如南浔所言,自刘绍吾死去,沉寂多月的笛湘的肚子迅速地大了起来。
  方持肃于深夜来看望过笛湘几回,每次都静静地坐在床沿,轻轻地抚摸她的肚子。往往此时,笛湘闭合双目,佯装熟睡,欺骗自己这是方持肃独给她的温柔。
  她不知该与方持肃说些什么,莫非要告诉他,康宁公主心里的人是他?他们两个爱情中的愚人,在秘而不宣中生生错过了彼此?
  又一个静夜,笛湘隐秘地收回欲夺眶而出的泪水,眼看方持肃将踏出殿门离开,她沙哑的声音终是响了起来:“她已经死了。”
  方持肃一怔,不发一言。
  “你如此深爱她,那我算什么?”笛湘的声音越来越高,“为什么要在七年前救下我,為什么要对我那样好?”
  长久的静默后,他第一次开口,可他接下来所说的话,斩断了笛湘最后一丝念想:“因为,你所受的伤害,她同样经历过。笛湘,七年前我看到你在乱民手下一副绝望的模样,恍然间,我以为是看到了她。”
  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是康宁公主的替代品。他无法给予康宁公主的深切爱意,被灌注在了她的身上。他被皇权富贵碾压而自卑,却可以从她的目光中寻到崇拜与钦佩。
  “好好好,”不能只让她一个人痛苦,笛湘在黑暗中瞪着一双狠厉的目,说道,“感谢你让我死了一条心,那么,作为回报……”
  笛湘起榻,白色的里衣在跑动中飘然成为一拨又一拨的浪花,她赤足直奔方持肃的方向。借着莫名出现的一道光亮,方持肃看见她散落的一头发。紧接着,“砰”的一声,这个年轻而不再鲜活的姑娘撞进了他的怀里。
  他终于知道了,那道莫名出现的光亮是什么……
  可他所有的话积到了嗓子眼,却发不出一丝半点声音,只能像个哑巴一样奋力地挤出一些急促而短暂的气息。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康宁公主是这样,连她笛湘也要这样。
  一个两个的,都要他生生目睹她们的死亡,她们真当他是铁做的心肠?
  虚弱的声音伴着一丝笑意,怀里的小姑娘狡黠得像只狐狸:“你让我死了心,作为回报,我也要让你死心。我不会……不会让你用这个孩子去唤醒她的……”
  笛湘一旦死去,她肚子里的恶灵将彻底于天地间消散,不会再有什么能够威胁到方持肃皇位的存在……这是笛湘给予方持肃这四年来深恩的回报。
  她把话说得如此狠绝,是宁愿他恨她,也不想让他得知真相而难过。
  所有的秘密,都将被埋葬于这个漆黑的夜。
  日未初升,因而没有人看见,无数的恶灵从笛湘淌血的腹部伤口中逃窜而出,可没游走多远,就溃散了……


  她走后连连数日,方持肃都恍恍惚惚地以为她还在他的身边。
  这是由他一手养大的姑娘。那七年对于她而言,是她成长过程中最好奇求索的一个阶段。
  他记得那时的每个晚上,笛湘总缠着他说故事,被缠得烦了,他就开始胡诌起来。什么荒诞可怖他就说什么,说得她害怕了,她就把头蒙在被子里一言不发。
  当时他还想,到底是个小姑娘啊,这样的瞎话都深信不疑。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七年后这个小姑娘长大了,却还是把他当初的戏言当了真。
  ——前朝的皇帝杀尽宫中所有的太监,复活了早亡的宠妃?
  他自己都要把这个故事给忘记了,她却还牢牢地记得。记得就算了,她还偏要把它当真。她当真也就算了,可他……还偏偏真的杀了宫中所有的太监……   多么巧合,多么造孽,多么……阴差阳错。
  他能怎么办?说出真相吗?
  不。她已经成长为一个美好的女人,她越来越用那样崇拜钦佩的目光注视着他,他的自尊心没办法让他告诉她,自己为什么那么仇恨太监。
  是那个被他尊称为义父的人啊,帮助他脱离贱籍,却把他按入另一个更为腌臜的泥淖。
  也正是那个他本想孝敬一世的人,府中豢养诸多男童,以毁灭他们男人的未来为慰藉。
  他深受其害,却为争一个前程,卖笑讨好,成了那些男童中最受疼爱的一个。此后,他飞黄腾达,被百官在人前尊称一声“大人”,可背地里的嗤笑,他双耳如何听不得?
  那都是些坏东西,所以,他要杀了那些狗奴才,用他们的血埋葬他屈辱的过往,把所有的流言仅仅止于流言。
  他深谙人言可畏,可一个心狠手辣的君王,总比一个无能的男人来得好听太多。
  正因如此,他宁愿让笛湘误会他喜欢康宁公主。他想说,断了要和他在一起的念想吧。因为……他根本没有办法允她一个男人和女人的未来。
  可他并不知道,笛湘早已知晓。
  他曾教导她为人善良,于是她深刻践行。或许,她不要善意地沉默,不要伪装不晓,也许事情就会发展得不一样。


  这位帝王,以后一生,都站在权力的顶端。
  关于他,坊间有诸多真假难辨的传闻。比如他在朝之时,下令宫中不许再有太监,因而受到了穷苦人家拥戴。又比如,他爱康宁公主爱了一生,因而后宫从未纳过妃嫔……
  他驾崩之年,南浔来看过他。
  病卧于榻,方持肃疯言疯语:“你且看着他们得意。等我做了大官,所受的嗤笑我要一一讨回。”
  ——他沒做大官,但当了皇帝,他确确实实把在刘绍吾那儿所受的嗤笑加倍讨了回来。可笛湘却以为方持肃的报复,是因为嫉妒康宁公主和刘绍吾在一起。
  方持肃似是想到了什么,又喃喃道:“这个傻子,怎么会误会我喜欢康宁公主呢?”
  ——康宁公主喜欢方持肃是真的。可笛湘误会方持肃也喜欢康宁公主,却是因为南浔的有意误导……方持肃想让笛湘对他死心,因而没有说出事实。而他不让笛湘打掉腹中的孩子,只是因为先前太医把脉之时,说笛湘身体不好,受不得打胎罢了。
  方持肃并不知道,笛湘腹中的不是孩子,只是一团恶灵。可这恶灵狡猾地与笛湘的生命相捆绑,或生或死,他们都在一道儿。
  方持肃稳固的皇位,是笛湘用性命筑的基。
  百年之后,老得掉牙的他,依然在怀念那个早化作黄土的女人。
  方持肃死时,南浔心中早前种下的愧疚发了芽。他们都善良,只有他这个天地法则的审判者造了假。
  笛湘是不该存在于这世上的十二位女子之一,南浔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她的爱情毁灭她。他告诉笛湘的事情都是真的,除了方持肃爱康宁公主……可就是被篡改的这一点,让整个结局被改写。
  他手中的《泯生册》已翻过了三页。第四页上,写有六个黑字——“笛湘:永孕之人。”
  这六个字被一道血线划去,猩红的线条刺痛了南浔的眼。
  于是,他翻到了第五页。
  ——“鹿亭:无眠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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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期预告:苏运辰受凉王威胁,故意气走乔染。芸姑再次劝乔染担起凤垣皇族的责任,与大凉合作,共同对付大夏,乔染答应了……  苏运辰坐在黄杨木的椅子上,模样端得很有气场。他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盏,放在掌心随意把玩,直到那茶水变得寒凉。坐在上首主人位置的中年男子似笑非笑地道:“这可是新摘的雨前龙井,苏少堡主不想尝尝?莫不是怕本王在你这茶中下毒?苏少堡主也当看看眼下自己的处境,本王若想要你性命,还需用毒药坏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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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青崖在碧海苍天之上,春江花月之左,一壁孤崖耸立沧海,原是无人居住的海之角,后南桑路过此地,见青崖沐月,如白雪冠顶,便命其名为青崖冠白,对外只称作青崖。  叶萦第一次见到南桑,是在青崖——南桑刚被青帝任命为春宫殿下七星官之一,邀请碧海苍天的神祇与仙友们相会盛宴。彼时叶萦尚未成年,身为族中最小的女儿,她第一次跟着兄长密歌外出,睁大了双眼好奇地在青崖转来转去。  青崖上遍植花木,鸟鸣声声。日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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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丑时已过,城西的长街灯火通明,往来行人熙熙攘攘,一只黑色的鸟“咕啾”一声飞过去,落在街尾某家店铺的屋檐上。  叶行沼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赶路十分辛苦,他揉揉困倦的双眼,街边摊贩卖着肉羹烧饼等各样美食,香味混杂在一起像一团团云扑向他,他忍受疲累的同时还要受馋虫的折磨,真是苦不堪言。  他停在黑鸟停驻的店前。铺子里一个绿衣姑娘倚着大木桌,正吧唧吧唧吃着奶酥,见门口来了客人也不理,侧了身抓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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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文彦】  皇叔沈慕登基第六年,父亲在房中上吊了。  究其原因,是他收到了一盒宫中赏赐的花生酥。父亲自幼对花生过敏,他觉得皇叔此举是想要他性命,细思恐极下犹豫了不过一刻钟便上吊自尽了。  谁料侍从刚将他的尸身从绳索上解下,宫中便来人解释说那盒花生酥是要送往四王爷府的,新来的太监毛手手脚弄错了食盒,才将那花生酥送到父亲面前。  可父亲已经死了。  我躲在门后,却未觉太过哀伤。因为死亡对父亲来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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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大概是个“总会有人不爱你”的故事。元瑾是我笔下唯一一个自始至终的贵胄公子,他有自己的抱负理想,不曾为一时的怜惜折腰。而文珠太固执,太欢喜,便从不计较得失。大概很多年后,元瑾还会想起那个红衣的姑娘,她死在等待一世的马蹄声中,是笑着离开的。希望你们喜欢~  楔子  那是火光冲天的夜。  兵荒马乱的攻城之战,一身华服的文珠公主借着火光攀上城墙。在破壁残垣中,她红衣潋滟,尚带稚气的脸上尽是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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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期回顾:周为鹦与李祟离开后,徐天生跟周慎从白日打到了黄昏,最终徐天生胜出,开始替周为鹦向众人讨要份子钱!  我一心想跟李祟出去吃猪肘子,但外公不准我走。我生怕李祟一走,外公会关起门来家法伺候,于是赶忙拽紧了李祟的胳膊。  李祟对我说:“周为鹦,上次在曹府你把我丢下了,但是我讲义气,不记仇,说好了带你去吃猪肘子就一定去!”  他对陈鼻一个眼色示意,陈鼻立刻抽出腰际的软鞭,护在我们身前,他的声音沙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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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苏:终于过稿了,太不容易了,哭唧唧一下。这篇文的灵感来源于……在四月初就被早起的蚊子送了个红包。泥偶面瘫男和单纯吸血妖,想想还是有点儿萌的。结局很美好,过程很乱搞,就是这样,希望大家能够喜欢吧。  朝曛:这篇文的灵感来自于“江郎才盡”的典故。女主是个傻乎乎的姑娘,可惜的是,不聪明,运气居然也不太好。虽然她最后身心俱疲,但鉴于她一贯的知足常乐,应该不会跳出故事来咬我的。  林格:其实没有那么“纨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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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昭奚一路从下雪的北方走到南方,此时南方正是东风解冻,蛰虫始报的好时候。她连走了幾日,小腿有些肿痛,便在奚山脚下的一块石碑上坐下来休息。  这数月里,昭奚背着身上的竹简跨过草原,游过急流,都不曾好好休息过。此时艳阳高照,四下无人,她干脆脱了潮湿的鞋袜放在石碑上晾晒。那石碑半截埋入土里,只露出一个“广”字。  昭奚赤脚靠在石碑旁,从行囊中拿出锋利的小刀,在册子上刻着沿路收集的诗歌。刻得累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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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是在《飞·魔幻》上发表的第二篇稿子啦!感谢川贝贝对于我迟迟没有修改好的宽容~~想法其实挺简单的,一见钟情是视觉的偏差,没有人会仅仅喜爱一张皮囊,重要的还是那个人带给你的感觉吧。  一  我记得我是在三月十五庙会那天被扔出青州程府的,可程三小姐坚持说那天已经是十六了。不管是哪天,白云璧确实失窃了。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府里的人大多数都兴高采烈地出去逛庙会,临走前叮嘱我看好宅院。我本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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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次写了一个死傲娇的公主,上次看到动漫里最喜欢的属性是傲娇,相反现实中的傲娇却很招人讨厌。哈哈,我无论漫画还是现实,都喜欢开朗善良狡黠可爱的女孩子!所以,大家平时还是适度傲娇好啦,能够原谅你的只有最好的朋友和爸爸妈妈了。  一  母亲从生病以来就不曾生气,这一次却暴跳如雷——她浑身发抖,断断续续地骂完人后,又咳出了一摊血,全因有个叫吕催的老家伙要来见她。吕催我认得,他是中原皇帝身旁的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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