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活着,最好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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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献平,河北沙河人,生于1973年。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见于《天涯》《中国作家》《人民文学》《山花》等刊。曾获第三届冰心散文奖单篇作品奖、全军优秀文艺作品奖、首届林语堂散文奖提名奖、在场主义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数十个奖项。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冒顿之书》《南太行前传》,散文集《梦想的边疆》《生死故乡》《沙漠里的细水微光》《作为故乡的南太行》及诗集《命中》等。现居成都。
  每次去,总是要拿些东西,因为他们是长辈。那也是我母亲的娘家。少小时候,每次拿些馒头、酒之类的就可以了,再往后,物价见涨,就不拿馒头和酒了,人都嫌麻烦,也觉得这样的礼物太轻了,对人不够看重和尊重。方便面刚流行那阵子,每次去,就买上两箱方便面。再后来,我能挣钱了,买了营养品和别的吃的,还要给他们一点钱。完全是自愿的。人在世上,谁不沾谁的光,谁也不会白对别人好,也不是平白无故就有了种种交集的。因为很早就没了姥姥姥爷,去母亲娘家,第一个要去看望的,当然是大舅。他住在最上面,可每次去他家,要先路过二舅家。我问母亲,俺每次去,先要过二舅家,却要先去大舅家,二舅会不会有意见?母亲说,大舅大,二舅小。按照礼数,肯定得先去大舅家。
  二舅确实没有意见,也不能有意见。即使没到老年,在这一点上,二舅肯定没有任何的想法。有一次,我提着一串东西,路过二舅家院子的时候,正巧碰上二妗子。在我们南太行乡村,外甥们叫舅舅的媳妇叫妗子,也不知道这称谓是怎么来的。二妗子正在院子里烧火做饭,本来她该面对着墙壁,我正好能溜过去。却不料,我正加快脚步越过二舅家的院子的时候,二妗子却一个回头,一双眼睛就把我逮住了。我尴尬,还没来得及给二妗子打招呼,只听二妗子说,你来了啊,来家里吧。我赶紧说,妗子,俺一会儿就来。
  沿着石头台阶向上,穿过一道拱门,再向上几步,就是大舅家了。我刚到院子里,一个个子很高,说话声音柔缓,总是咧着嘴笑的中年男人老远就呵呵笑说,平子来了,快进家去。我喊了一声大舅,快步走到他跟前,他也伸出手,帮我把东西接住。我觉得这个舅舅太好了,无论对谁,都是一脸的笑。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也是大舅伸出援手,给我们家急需的钱,还有吃的用的,甚至价格比较昂贵的农具等等。世上的人都是趋利的,但也重情义。对于大舅,我天然性地觉得这个人很可靠,心里边觉得亲近。
  我很小时候,有一天,母亲带着我去舅舅家,很远的一个深沟里。正是秋天,柿子在枝头红得不像样子,四周山坡上的荆棘和草正处在盛极必衰的临界点上,麻雀在庄稼地里捣乱似的和人抢粮食吃。两山之间有着一层层的田地,成熟的玉米秸秆成批量地枯干,在小股的风中萧瑟暮年。老远看到母亲,一個头包白色毛巾的男人哈哈地笑着迎了上来,一把把我从母亲背上薅了出来,然后把我举起,左右晃动着我还娇嫩的身体,一边说,这外甥子,可俊了。因为这个,多年后,我坚持说见过姥爷。母亲则一个劲儿地纠正说,你才半岁的时候,你姥姥姥爷就死了,两人先后隔了二十多天。我歪着脑袋疑惑了一会儿,哭着对母亲说,人家都有姥姥姥爷,一放学,就往姥姥家跑,俺咋没了姥姥姥爷?母亲也流着泪说,都怪你姥爷姥姥死得早,你都没见到过他们。从母亲自然而然的泪水中,我觉得了一种情义,无与伦比的,其中还包括了一个人对自己生身之人、生命来处的感念与愧疚。
  母亲的娘家,也就是两个舅舅所在的村庄,叫北街,很多的石头房子,巨石一样横七竖八地长在一面斜坡上。背后是渐渐隆起的山岭,山岭和山岭之间,田地也一块块地随着山势节节升高,其中散落着张家李家的坟地,有的坟前长着大柏树,有的则和茅草荆棘混在一起。再向上,是一座形似太师椅的山峰,庞大无比,顶部是尖的,上面有几面犹如刀削的悬崖,呈暗红色。这座山的两边,也有与主峰类似的小山。因此,当地人叫大的为大寨山,东边的叫东小寨,西边的叫西小寨。
  不仅人靠山,万事万物都靠山,还有水。这是村人的说法。舅舅的村庄,所有的一切都是大寨山给予的。明朝时候,有一位游方僧前来,见大寨山山势雄伟,便在上面修建了一座寺庙,名叫楞严寺。自此之后,舅舅的村庄便人马鼎盛,但也常出一些怪事。大的方面来说,舅舅的北街正对着的村庄,名为南街。也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倘若北街村里有人去世了,一周之内,南街也必有人去世。倘若死者是病死的,南街也必然有人病死。这一蹊跷现象,历来不爽。前些年,村人在铁矿煤矿下井的多,几乎每年都有人因冒顶、突然发大水、瓦斯爆炸而乍然去世。南、北街两个村子,都是如此这般。
  我问大舅这是咋回事,大舅说,说不清楚,反正从你姥姥姥爷那一代人就这样。二舅则说,天地多大多神秘啊,人咋能说清楚?我茫然。也问了村里的其他人,其中一个说,人有人心,天有天意。这地,自然也有秘密。我无言。又一想,这又不是我们村,反正不关自己的事。这个想法冒出来之后,把我自己吓了一跳。可以说,从十三岁开始,我就知道人性本是自私的,不论啥样的大事,哪怕是山峰忽然钻到地下去,河水从房顶上走,只要不损害自己的利益,人大都是不关心的,最多看个稀奇,说几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好听话。
  就像大舅和二舅的遭遇。从母亲和大姨的口中,我得知,姥姥姥爷还在世的时候,大舅二舅都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家里没有一分田地,猪牛羊更是谈不上。关于那种穷,母亲说了一些令我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她小时候,整天饿肚子。姥爷也吝啬,把柿子和粗糠捏成饼子晒干,用箩筐装起来,吊在梁头上,防止孩子们偷吃。有一天,母亲和小姨妈饿得双眼冒太阳,姊妹俩就搬了凳子,小姨妈负责捉稳,母亲爬上去拿。无奈两人个子小,粗糠柿饼没有拿下来,两人都摔得掉了门牙。姥爷回来,一问情况,拿着棍子在姊妹俩的屁股和背上一顿猛抽。
  人的命和命运,有时候是自己不做主的。好不容易到了好年景,大舅和二舅先后相上了对象,与此同时,姥爷也用一斗米把大姨妈嫁了出去。按照乡俗,老大必须得先结婚成家,然后再是老二老三。可姥爷为了图省钱,选择了一个好日子,把老大老二的媳妇都娶进了门。原本是一个皆大欢喜的事情,可第二天早上醒来,先是大舅慌慌张张地说,俺媳妇没气了。姥姥姥爷大惊,正要去看,二舅也慌慌张张地跑进屋说,俺媳妇怎么叫也叫不醒。   亲兄弟两个同一天娶亲,两个媳妇却在次日双双死去。这太诡异了。母亲说,大致是坏了亏秤(规矩)的原因,从来没有谁家亲兄弟两个同一天娶老婆。民间的事情,有时候莫名其妙,无法解释。死者没了,只好落在姥姥姥爷家的祖坟里。生者总要活着,而且还不能活得差。随后,二舅娶了一个黄花闺女,即我的二妗子;大舅,转身娶了邻村的一个寡妇。人一生的命运,大抵是从某个时期开始的。大舅和二舅便是如此。
  二舅喜歡背着手,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抽烟,看到我们这些外甥们,脸总是黑的。母亲说你二舅生来就是这个脾气,还当过村干部。人不威严人不敬。在我们南太行乡村,有俗语说,外甥子仿舅舅。这句话有两层含义,一是外甥多和舅舅长得相像,二是外甥在某些时候也冲克舅舅。前一个可能是基因问题,后一个是传统文化中的说法。有一天,我去照镜子,镜子里忽然就出现了二舅的脸。我惊了一下,再细看,还是我自己。母亲说,你大舅二舅可好了,特别对你,对俺。人说,长兄如父,好哥哥的样子,你两个舅舅算是最好的榜样。但我私下里觉得还是大舅好。一个男人,自己心里再怎么委屈,见到人,也要捧出一脸笑,让人在他跟前,就像被佛光照耀着。
  再娶之后,二舅和二妗子一起努力,生了四个女儿一个儿子,这才稍稍松懈。大舅则没再生,只能帮着抚养大妗子和前夫的儿子。大舅坐在门墩上,看着二舅家的孩子人喊马叫,尽管穷,可有人不算贫,没人才贫死人。他心里一定不是滋味。再后来,大舅收养了一个女儿,长大后,也算本分,但读书上学不行。二舅的闺女们一个接一个出嫁,每一次,母亲都带着我去送。我们村的规矩是,但凡近亲家里有闺女出嫁,其他亲戚都要去送一下,这规矩名为“送闺女”。我年龄小,可以和姐夫乱开玩笑,冲他们要糖要钱,更可以放开大吃一顿。这等好事,我是乐意做的。
  大舅自然也去送。每次和大舅一起,我可以看到他脸上无边无际的笑容,可那笑容下面,我也觉着了大舅内心疯狂蔓延的哀愁。有几次,在送亲的车上,大舅抱着我坐在前排,母亲、大姨、小姨等人都围着他说话,从说话的表情和细节,我能觉察到母亲姊妹三个对大舅的感情堪比对亲生父母。每次他们兄妹坐在一起商量事情,甚至吃饭和在路上遇到,老远,母亲和大姨、小姨就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大舅跟前,叫哥。大舅二舅去了我们家,母亲就像侍奉皇帝一样,围着大舅二舅转。血缘亲情对于普通民众来说,一方面是负累和麻烦,另一方面则是安心与互助。但在庙堂之上,血缘亲情之间可能是同盟,更可能是猜忌、杀戮。如皇帝家的血腥,王侯为了爵位的承袭兄弟之间的构陷与坑杀。每一次,看到母亲几个姐妹在两个舅舅面前的虔诚与恭谨,我就流泪。从他们身上,我觉着了亲戚之间的美好,觉着了生而为人的温暖。可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于舅舅,我又敬又怕。敬在心里,无以言表。怕在明处,一看到大舅二舅,我就躲着跑。
  那么多的厄难、意外,叛逆和不轨,充满人的成长历程。十四岁开始,我就不是一个安分的人。起初是羡慕吃喝,上学期间,在小卖部赊账买吃的,饼干、罐头之类的,我对那些东西表现出极强的欲望。店主是一位老太太,和我母亲很熟悉。几个月间,我在她那里欠账达两百多块钱,总是想着从母亲那里骗些钱来,把账还上,可是,母亲每次都很仔细,绝不给我太多的钱。以至于那账一直无法还掉。后来,老太太告诉了母亲,母亲把我打了一顿。几天后,我赊账买吃逐渐转化为恶名。在我们南太行乡村人看来,一个孩子倘若为了吃的而赊账,那简直大逆不道。对于吃,北方人向来简单,总认为家里的饭就足够了,倘若再去买着吃,那就是败家。
  我的另一个开销,便是买书。总是托一个对我不错,开小卖部,经常去市里进货的乡亲帮我买各种课外书。如金庸的武侠小说和各种看起来与学习没关系的小说、文学理论和期刊等。最后欠了他也有将近一千块钱。相比那位老太太,他还是很仁义的,也知道我没有钱,就不催我。直到我自己能够挣钱了,才把钱按照原数付给了他。关于这一点,母亲也知道,每次回到家,她总是提醒我去看望一下那位给我买书,容忍我赊账多年的乡亲。我开始不在意,自己有了儿子之后,我忽然觉得,母亲教给我的,是感恩的品质。
  这一些,再加上我在初中时期喜欢一个女同学,进而传出来一些“绯闻”。坏就坏在是我一厢情愿,而女同学则无动于衷。在村人看来,男女之间谈对象不是不可以,倘若两个当事人自愿,然后按部就班,长大后成为夫妻,这是美好的。反之,则是一件可耻的事情。而更可耻的是,村人说,我父母亲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家里又没钱,而女方父亲是当地的村干部,家境甚好。门当户对这句话在民间的理解,或是双方拥有的资财相当,或是一方有财一方有权。以上这些,构成了我在乡间的舆论压力。亲戚们都说我不争气。作为最有权威的家长,大舅二舅自然要对我进行合乎乡情乡俗方面的纠正和教育。而我,从一开始,就厌倦各种一本正经的训教,以至于每次见到他们,都觉得不自在,甚至不想再迈进他们的家门。
  训诫是最失败的教育方式,但我们每天都在用。尤其是上级对下级,父母对孩子。人不是训诫出来的,而须鼓励和制止。对于两位舅舅,其实我无比敬仰他们,但他们不能够理解我。有一年,我借了那位给我买书的乡亲的钱,暑假期间,一个人跑到北京、郑州、太原、西安、长春、兰州等地。其中的长春和兰州,是我听说那里有北大荒和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便想到那里去混,不想再回家了。父母、亲戚的谴责倒是小事,关键是村里人的舆论,使得我无法抬头。可最终,我还是带着满身的泥垢和虱子,不得不回到我痛恨的村庄;一如既往地在众人的轻蔑和谴责声中,上学,然后考学失败,成为一个彻底的农民。
  作为一个农村青年,一旦没了上大学的机遇,一生的命运就算是固定了,不是出去打工,就是在家里种地。这两项,是很多乡村人的宿命,也是当代农民头上的魔咒。除非忽然发了大财,成为一方富豪。也除非时来运转,得到了某种权势的眷顾。否则,这一辈子,便没有了出头之日。我也十八岁了,按照乡俗,也到了婚娶的年龄,父母和两个舅舅也很在意,托人给我说媳妇。然而,反馈的消息一律是,女方家一听说是我,直接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在乡人眼里,我的人生肯定就是如此这般了,不知道钱管用,不爱惜自己的东西,又懒,还不会农活,浑身没力气,打工也没人要。所有这些,都是乡人历来诟病和忌讳的。家境不好,也不能怪父母,但只要老实肯干,那也可以。可是,我样样都不占。   有一天清晨,我还在睡懒觉,母亲在窗外喊我说,你大舅二舅来了,赶紧起来!我一阵惊悚,全身发冷汗,心里立即被一块乌云缠住了。以至于穿衣服的时候,忽然想从房顶跑出去。硬着头皮到父母屋里,大舅和二舅分坐在椅子上。我恭恭敬敬地叫了大舅、二舅之后,像个被抓住的贼一样,低头站在他们一侧。先是二舅说话,他交代了来我们家的原因,厉声说,你这样怎么办?你父母老实人,养活你这么大,你又是一个不做而当的混球,再这样下去,连个媳妇都娶不上,一辈子打光棍吧!就是你现在大了,打你不好,要是十来岁,我的耳刮子早上你脸上了!大舅則语气和缓地说,人生在世,不是容易的,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好好做点事,体谅点父母,出去打工用点心,在家种地认真点,再过个三年两年,恢复一下名誉,说不定还能找个媳妇成个家。
  在我们南太行乡村,“不做而当”就是不把钱物当回事,随意挥霍浪费的意思。不正干,就是没有正事儿,一天胡来的意思。这些俗语,都是有专属性的,即针对我这样没正事,高低不就,左右不成,还特别调皮捣蛋的人。面对二位舅舅,我只能低着脑袋聆听,要是反抗,我知道等着我的后果是啥。舅舅为大,舅舅不仅是最有权威的亲戚,更是外甥们的家长,谁要是不听话,舅舅打死都有理。当然现在不允许了,在解放前,舅舅的一句话,外甥们得立马服从,不听,直接耳光上脸,甚至可以执行家法。我也知道,舅舅来管我,是一份亲情,尤其对于母亲。母亲是他们的妹妹,他们心疼她受的苦。这种兄妹之情,对于母亲来说,无异父母之恩。
  我也想改,做一个好孩子,好外甥,可在我们南太行乡村,我已经没有了那个“民意基础”,唯一的出路,就是走出来。而一个青年农民,想走出来谈何容易?有一年征兵,母亲替我报了名,我体检,过关,然后别过南太行,去到部队。一年两年,除了个人的思想和行为有所改变,人生的道路,仍旧是以前的,前途之迷茫,常使得我窒息。每当一个人的时候,总觉得四周黑压压的,连一丝阳光都透不进来。此时,我还在向父母亲要钱花,有的是买书,更多的是吃喝。母亲生气,见到谁都说我当了兵还向她要钱花。其他人听了,就说给更多的人,更多的人知道了,就都说我不体谅父母辛苦,当了兵,每个月有津贴还从家里要钱,不是个好东西。有人还举例说,某某某村的某某同样当兵,人家每月还给家里寄回来几百块。
  这肯定是假的,战士一个月津贴都没有那么多,除非做了给养员、司务长之类的,可以有点外快。我也知道,人家父母一直在护短,夸奖自己的孩子好。我母亲不同,她性格直接,从不说假话,还特别喜欢说话,严重一点说,是絮叨,一件事一句话,说十多遍还觉得不满意。每一次探家,母亲都带我去大舅二舅家,看望加被训诫。我也在他们面前也恭恭敬敬,但吃了饭,就想溜走。第三次探家,我借口说要赶紧回部队,就没去看望两位舅舅。回到部队第三天,就听到了大舅意外死亡的消息。
  那是一个冬日,大舅一个人爬上房顶,想把晾晒的柿子之类的收拾一下,结果一脚踩空,坠在后墙根的小疙道里,一个多小时没人发现,等大妗子找他时,他已经没了一点鼻息。在电话里,母亲哭着把我骂得狗血喷头,说我不孝,不义,简直不是人。我沉默着听她骂,等她放下电话,就躲在到树林里哭。当我再探家,而且以另一种身份,乡人这才对我高看了一眼。而母亲却不原谅我,但她也不责骂我了,只是一遍遍地说,你上次回来让你看看你舅舅你就不去,结果,你大舅没了。说得我很悲痛,想哭。母亲还说,大舅死之前,二舅还因为房子的事情,站在自家院子里把大舅骂了一通。大舅死了,二舅扑上去放声大哭。几天后,二舅突发脑溢血,虽抢救及时,从此瘫痪在床,以至于渐渐失去记忆。
  终究是一把尘土,大舅的好,引发了很多人的惋惜,包括村里和周边的人。我们这些亲戚,每一念及大舅,便哭啼出声。二舅尽管瘫痪在床,可有二妗子照顾,四个女儿也都孝顺,给钱给物,隔三差五回来侍奉。一个儿子和儿媳妇也极力尽孝,从不嫌弃。大舅死后,我去看过大妗子,给了她两百块钱。但不久,大妗子也病入膏肓,她原先在邻村的儿子趁夜将她背了回去。大妗子去世后,和前夫埋在了一起。而大舅,尽管与她大半辈子的夫妻,最终还是和自己第一个媳妇合二为一。他收养的女儿,也跟着大妗子,与大妗子前夫一家关系甚笃。不幸的是,大舅去世八年后,我的大表姐,也是大舅收养的这个女儿,在这个冬天,跳进水库打鱼的冰窟窿里,自杀了。
  我每次回去,都要去看二舅,他已经不能说一句完整的话了。我喂他吃饭,他哼哼唧唧地哭。二妗子说,你二舅是在想你大舅呢。我哑然。站在大舅曾经住过的房子外面,看着那沉甸甸的门锁,破了的窗户和遍布的蛛网,想起那个经常看到我的弟弟就咧着大嘴笑的男人,那个看起来威严,实际上说话温和的长辈,他的命运如此不堪,他的生前却那么地和善,像个父亲一样照顾自己的弟弟妹妹们,从不偏心。至今,一提起大舅,母亲和小姨妈就两眼含泪,说,世上的好哥哥啊,死那么早。以前,我不理解他们的兄妹情义,当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才知道,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唯一可以安慰、鼓舞、同情和激励你,并且不收费,不带任何目的的,也只有亲亲的血缘关系。台湾学者柏杨先生在《丑陋的中国人》一书中说,中国人以生殖器链接社会和人际关系,但不可忽视的是,平民百姓这一生当中,最能依靠的人,可能也只有这种血浓于水的血缘亲人。除此之外,还有谁,能够如此对待一个与己无关的人呢?
  相比之下,大舅无疑是最悲剧的一个男人,生前无儿无女,死后尽管有第一个妻子同眠黄土,还有生前过继的儿子,死后也埋在了他和前妻的脚下,但他的人生始终有缺憾和不甘。一个男人,为他人一生辛苦,最终不是自然而然;当突发横祸,身边连一个人都没有,一句遗言都没能留下,何其哀哉?而我这个外甥,号称爱他,敬他,如今每次回家也只能看着他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即大舅生前的身份证,认真地端详一下那张悲苦的面容,暗暗流泪。记得有一次,我在二舅家,中午时分,忽然有一条青色的蛇,从外墙缝里钻出来,爬到门楣上方,又掉在二舅的门槛上,蜷缩成一团。二妗子用铁锹把它轻轻铲起来,送到了外面的河滩里。
  在南太行乡村,人们认为蛇、猫头鹰、蝙蝠、狐狸、黄鼠狼、麝都是有灵性的,天长日久是可以得道成仙的,不能伤害,遇到了要躲着走,让着它们。闲聊的时候,二妗子说,这可能是你大舅回来看你二舅了。我愕然。再一次去到大舅生前住过的房子前,端详了很久,然后深深地鞠了三个躬,向大舅,向母亲和小姨的哥哥,向那位已经在人间消失多年,还始终活在我们心里的那个人。其实我也知道,这没有什么用处,大舅得不到任何安慰,尽管爱他的人始终满怀愧疚。
  据母亲说,大舅去世之后,南街村一个人也在背着柴禾回家的路上,跌进深沟,辞别人世。就此,我莫须有地想,或许,平民百姓的命运相互之间是有呼应的吧。二舅瘫痪了八年,最终也走了,这是终极。与此同时,南街村一个人突发脑溢血,劳作的时候,死在了田里。古老的律令神秘莫测,令人觉得了冥冥中的神异力量。这或许是某种凑巧,也或许是某种人间的偶合。但对于小地方来说,这种偶合的概率未免太过频繁,使得人们从中觉得了一种难以言述的诡异与蹊跷。
  大致所有的人,只会对与自己切身相关,感情深厚的人的各种遭遇感到不安、欣悦或痛楚,对于大舅,我也常想,最好的生,可能就是留给后人最好的念想。死亡与生都是永恒的,而所有人的生前,能够令人牢记并感恩,或许这就是所有人的生的价值。我记得博尔赫斯写过这样一首诗,名字就叫《为所有的死者感到的愧疚》,全诗如下:“失去了记忆也失去了希望,/没有了局限,神秘莫测,几乎成了未来的偶像/死者不只是一个死了的人,而是死亡。//就像对其全部说教均应唾弃的/秘宗教派的上帝,/将一切全部置于度外的死者/就是整个世界的背离和沦丧。//我们窃取了他的所有,没有给他留下一丝儿色彩,一点儿声响;/这里是他的眼睛再也看不到的庭院,那边是他曾经寄予希望的街巷。/甚至连我们正在想着的事情他也曾经想过,/我们像一群盗贼,/瓜分了昼与夜的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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