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寨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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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堂屋中间竖起一根碗口粗的柱子,柱子的顶端绑上几根竹枝,象征那是树。柱子中部与人高处,挂了一面大鼓。那鼓,没有学校仪仗队里娃娃们敲的白皮鼓华丽秀气,没有城里扭秧歌打广告的婆婆大娘打的红腰鼓鼓轻便新潮。那鼓的鼓身是一截青钢木,要两人才抱得过来,它原本泛白的表皮已被岁月敲打得白而转黄,黄中透着暗红或黑紫。那鼓面,是两张油黑的大牛皮,被两排纽扣大的铁钉钉在鼓身上,那鼓面正中经常被敲打的地方,油黑中泛着灰白,见证着莺寨的一场场生离死别。
  莺寨苗族宋氏家族族长宋老大长长地吸了一口山烟,右手拇指和食指将烟锅巴用力掐灭,将那根三四尺长的苦竹根烟杆递给他身边的马四爷,弯腰从柱子根部的地上抓了一瓶酒,喝上一大口,咂咂瘦瘪的嘴唇,说:“支咾支咾……(苗语:不要说话了!)”见有人还在说笑,宋老大捡起地上的鼓槌,用力地敲打起来。鼓声沉闷,紧促,雄劲,浑厚,敲得人心紧张地跳。人们知道有重量级人物要说话,都安静下来。“各位三亲四戚,团转邻里,今天来到我宋家堂上,都是为了我宋家宋七斤的事。大家不怕天远路程,泥烂水滑的来到我宋家,我宋家一无站处,二无坐处,很对不住大家!……来到我宋家堂上,不准扭扭掐掐,拉拉扯扯……”人群里有了轻微的骚动,一些十多岁一二十岁的年轻人以挤到前面来看闹热为由举着双肘从妇女们胸口上擦过去。宋老大又一次密实地击鼓,说:“宋七斤操劳一生,勤拼苦挣,起早摸黑,教子有方又和达得人,今天他走了,我们大家要让他走的风光,走的日辣……哪家门上都没有挂个无事牌,你帮人是帮你自己……”宋老大说汉语的水平自然不及他的苗语水平,但莺寨彝苗汉杂居,专说苗语不妥,且年轻人大都爱说汉语。虽然头绪有些乱,但他宋老大毕竟是一族之长,见多识广,能讲会说,还是把话头抓住,说:“请大家看在孝家的面上,辛苦两天……孝家给亲亲戚戚团转邻里下礼。”宋七斤的两双儿子媳妇一个姑娘五个人齐刷刷的跪在人们面前。马六八伸手接过宋老大手里的鼓槌,说:“大发大富的起了!”人群里也有人说,“起了起了,大发大富的起了!”跪在地上的宋经宋纬和两个婆娘和宋二妹宋羊羊都站了起来并退出人群中心。马六八左右手各持一根鼓槌,面对神龛,双手持鼓槌在面前交叉,作三个揖,站正,左右手的鼓槌互相敲击几下,然后,左右手分开 ,面向大鼓,右槌敲鼓面,左槌敲鼓身,鼓面浑厚苍劲的声音伴随着鼓身单调尖利的敲击,整个堂屋里一下子显得肃穆而沉闷。瘦得像根麻杆的牛十四从堂屋正中的神龛上取下一把芦笙,将笙嘴衔紧,双手托着笙身,面朝神龛作三个揖,跟着马六八鼓点节奏边吹边跳起来。莺寨的丧葬仪式开始了。
  马六八在前,脚随手动,手起槌落,动作舒展轻盈,鼓声激越沉稳;牛十四在后,紧跟马六八节奏,把一曲送亡芦笙吹的低沉而幽怨。马六八在跳跃转身时,那缀上各色彩珠的麻布围腰飘动起来,伴以彩珠叮叮当当的碰响,再加上他略显卷曲的黑发和清澈的眼睛,让许多女人看傻了眼。牛十四则明显衰老,他明显的拐脚和略驼的脊背已影响了他的发挥,他瘦瘪的两腮因为要衔住芦笙口而凹下去了,但当笙调激越高亢需要用力时,他瘦瘪的两腮因为吹气而鼓起,像口里含了两个大洋芋,像打肿脸的胖子,当笙调低回婉转需要吸气时,他的两腮又凹下去嘴唇撅起像个鸡屁股。牛十四当然知道所有的眼睛都不是看自己,但他心甘情愿地努力地做着马六八的陪衬,谁让自己是马六八——莺寨年轻辈的苗家掌坛人的舅舅呢。
  马六八的鼓点节奏快起来,敲击的力度更大,腾挪闪跃的幅度更大速度更快, 他的脚步轻盈而飘逸,步法却规范而严整,一仰一伏独具风姿,一闪一挪顾盼生情。他一摆头时那略显卷曲的长发便轻盈地飞起,那缀满彩珠的花围腰的飘带也远远地飘起,他娴熟优美的表演赢得人们赞许的目光。牛十四瞅着旁边宋三皮摇摇欲试的样子,趁机说:“来,幺们,有种的试试。”便把芦笙递给宋三皮。
  夜,像个强盗,不知不觉地从牛背山梁子溜进莺寨,天边的群山淡黑如一抹锅烟灰,黑不遛湫的。身上沾满稀屎的黄牛和毛衣上挂满羊屎疙瘩的山羊毛羊都挤挤挨挨的从牛背山上像水一样淌下来,也听见放牲口的陶大爷大声喊:“召浙刀噢,召浙刀噢(关牲口了关牲口了。)”也听见有婆婆大娘扯声卖气的喊,“幺儿,回家啰啰(睡觉)了哈。”但婆婆大娘也只是喊,目光和年轻姑娘们一样也舍不得离开那堂屋中央,她们的幺儿们也只是嘴里答着要得而依然在人群里穿来穿去。连小孩也知道,在莺寨,死了人是最大的事情,只要有老人过世,男人们都必须从煤洞槽子里出来,从石山上下来,从犁地的牛屁股后走来,从秧田里出来,来到死者家里做斋赶嘎,宰牛杀羊,吃豆花饭,吃杠子肉;女人们则不再纺麻搓线,不再养猪喂鸡,不再推磨挄磓,都到死者家里烧火蒸饭,捡葱洗菜;他们的幺儿们则从寨子里的代课教师杨桂那里得到放假,成天在办丧事的人群里钻,比读书和放牛都安逸,过节似的快乐。
  煤油灯昏黄的光,照着这堂屋里的一切。神龛上原来贴有天地君亲师位的大红纸现在被一张大草纸盖着,那草纸的颜色很像此时宋经的心情。堂屋右侧靠墙根的地方摆了一块烂门板,门板上一具瘦瘦的用白布裹起的尸体,是为这个家为自己辛苦了一生的父亲宋七斤。父亲宋七斤在莺寨也算个人物,早年能讲会说精明能干凭本领出名,中年吃苦耐劳勤俭持家辅娃儿读书凭精神出名,晚年娃儿干事衣食无忧凭娃儿出名。想起父亲晚年生活,宋经的心里一阵悲苦,一阵酸楚。父亲竟认为自己的在乡派出所当警察的儿子宋经是莺寨乃至鸟窝乡最了不起的人物而他宋七斤则是莺寨最最幸福的老人。所以在寨子里,哪家有点大物小事婚丧嫁娶,父亲宋七斤总在场,一方面是因为他确实热情帮忙,一方面也因为自宋经宋纬各自成家后老头闲着无事。宋七斤所到之处,主人家往往迎出来说;“七老爷,那里敢劳烦你大驾,你来坐坐喝喝烧酒就行了,这些哪是你老人家做的,累坏了你,宋经叔要把我们抓去派出所的,派出所的大头稀饭没得屋头的烧洋芋好干呢……”人们都附和着笑得很灿烂,宋七爷也笑着接过主人家递过来的一大碗烧酒和几皮叶子烟,美美的享用起来。其实宋经知道父亲的人缘不好,他总是因为儿子是大学生且在公安部门工作而得意,言行不注意时伤了乡亲以致影响了宋经和乡亲的感情。而宋经,虽然走上工作单位却对家乡心存歉疚在乡邻面前总觉矮人一截,因为宋经总忘不掉家庭早年的贫困和自己早死的娘失踪的姐和远嫁他乡的妹。
  堂屋里刮起一阵风,那昏黄的煤油灯柔弱的光线摇曳了几下,像要熄灭,宋经赶忙双手拢在灯光上,堂屋暗了许多。宋经感觉似乎有人,转眼环视,堂屋里只有躺在破门板上的父亲和独坐的自己。谁会来?此刻半夜三更,帮忙的团转邻里婆婆大娘早睡觉去了,年轻人们早在清净的地方聚齐,闷五角的鸡斗一元的地主打二元的血战。自己的老婆也不会来,那女人本来就瞧不起自己,常抱怨农村长农村短的,尤其中午商量父亲丧事时他和兄弟宋纬理论了几句之后,她竟然说不关她事带着女儿回镇上去了,说上山那天才来。二妹宋羊羊也不会到堂屋来,因为二妹宋羊羊早在自己的哥宋经读大一经济最紧张那年被父亲以四千元的价格嫁与一个四十多岁的四川补锅匠,这次是来补办户口迁移而巧遇父亲过世的。二妹宋羊羊也多次在电话里抱怨生活艰辛且流露出父亲因为哥的前途葬送自己青春和幸福的意思。大姐宋花花永远不会来了。宋经读书那些年,因为家里太缺钱,靠父亲一人在洞里挖煤不够花销,母亲逼着大姐宋花花和她去外地老板的矿上打工,打着打着, 不知不觉宋花花失踪了。有人说花花是被他爹妈卖给外地老板做小了,有人说是花花不想嫁给马六七而逃走了,更有人说花花在矿难中死了矿上悄悄赔了她父母一笔钱。花花失踪的故事有百十个版本,但结局都相同,那就是聪明美丽的宋花花奇迹般在莺寨消失。十多年来,宋经时时梦见自己的姐姐,时时回忆起小时姐姐背自己去玩的时光,回忆起当年每个周末回去拿粮拿钱时姐姐幽怨的眼神和姐姐在父母面前埋怨自己衣着破烂的唏嘘。宋经深深记得有一次回家,正看见姐姐在爸妈面前哭泣,原因是姐姐想买一件三元钱的的确凉衬衣却遭到拒绝,记得当时姐姐还说了一句“猫儿扳倒甄,白替狗儿挣。”宋经许多时候仿佛还能感受到姐姐背上的温暖,但是姐姐已在莺寨人心中蒸发,除了自己。兄弟宋纬也一般见识,居然听信他老婆的话,说反正老人在生也没看重自己,辅别人读书读大学当官吃清闲饭,自己被老人忽略和老人勤耕苦作扶持别人而今文盲一个有哪个可怜?宋经知道兄弟说的有些道理 ,但那时不是父母偏心,而是因为在莺寨这样的老高山,一个家庭不要说辅两个人读书,辅一个也要费百倍的艰辛。也因为这,多年来宋经总是对父亲对兄弟心存感恩,自己主动承担了父亲的所有费用,并隔三岔五背着老婆悄悄给兄弟百十元化肥钱盐巴钱。兄弟平时也不说什么,只是兄弟媳妇三五天就会打电话来请哥嫂交话费带点鲜肉之类,嘴上说欠着但总是不见说还。更麻烦的是父亲不愿到镇上去住,说镇上空气不好没有熟人摆龙门阵吃山烟熏着儿媳妇和孙女,吐口水也不方便。父亲不随自己到镇上住,兄弟的要求就多,今天说父亲感冒了输液用了几十元,明天说父亲口渴想吃水果,前不久还说父亲想用个手机但买了去却是兄弟媳妇用着。自己的老婆早看出兄弟两口子是玩“挟天子而令诸侯”的把戏,自己好说歹说总算劝住老婆忍气吞声。今早的事也不全怪老婆,是因为要推二十斤豆花要兄弟家先垫着,反正他们都要卖粮。并且自己早当着族中人说过,父亲的丧事,不要兄弟出一分钱,而所收人亲钱平分,因为兄弟辛苦在前。但兄弟媳妇连垫二十斤豆子也不愿,说他们没得着老人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出个场地办丧事也够资格的了,说谁有意见谁把死人搬出去。自己的老婆只说了一句这样不好,兄弟和兄弟媳妇便又哭又闹说穷了被人欺之类。为了控制局面自己吼了老婆一声老婆也联想到平时的委屈回去了。兄弟做的也不对,以这么一点理由就真的不闻不问早和婆娘睡了,似乎死的不是他爹。
  黑黢黢的夜,像一块黑色的麻布,盖住了莺寨背后秀丽的牛背山,盖住了村子白天的喧闹,却盖不住宋经的忧伤。他站起来,伸伸腰信步走出堂屋。屋外场坝里零零星星的几处火塘,是白天帮忙的人们杀牛煮牛肉的柴火。先前在堂屋里唱孝歌的两个老头,醉倒在火塘边扯着扑鼾。老厢房里不时爆发一阵得意的大笑,那是闷鸡的人们大飞机吃掉小飞机时的兴奋。
  
  二
  昨晚下祭赶嘎的人多,宋经一直低着头跪在父亲遗体旁还礼。每来一家亲戚,宋经只听见老族长用沙哑的声音报信,然后木然的看见帮忙的人们接过亲戚送来的‘嘎’——一只鸡或鹅鸭,看见帮忙人一人提着鸡,一进堂屋便远远地目视大鼓双手抱鸡将鸡举过头顶向鼓膜拜,另一人在鸡脚上拴上一根草绳,将绳远远地牵到鼓上再牵到亡人手上,主掌坛师双手各持一根鼓槌,站在拿鸡的人旁,左右鼓槌敲击,口中念叨着祝福亡人一路走好的祝词,副掌坛师吹着芦笙,紧随其后。祝词念完,一个帮忙人用一小刀往鸡脖子上一划,黑红色的冒着热气的鸡血滴下来,主掌坛师用两根鼓槌在鸡脖子上沾了些血,副掌坛师也用芦笙管尖沾了点鸡血,算是敬法器。然后,两掌坛师来到鼓边,跳动起来,伴随着鼓声和笙声,敲打跳跃几圈后,来到亡人旁,单膝下跪,敲鼓的用两根鼓槌互敲,吹笙的吹得更加幽怨,算是叮嘱亡人带上亲戚的礼物一路走好。亡者的旁边,一位长者坐在小凳上面向死者,给死者施稀饭。只见长者从一个木头小槽里一小勺一小勺的舀出稀饭,一小勺一小勺象征性地喂给死者,用苗语诉说着对亡者的怀念和祝福。祝福完毕,掌坛师起身再敲鼓吹笙,帮忙的将那只鸡提出堂屋送到厨官老师那里去了。下一家再次重复。一晚下来,赶嘎的亲戚几十家,孝家要还礼几十回,跪下又站起几十回,够辛苦的,而宋纬换也不换一次。
  发丧上山的日子来临。
  法事已毕,鼓被卸下,装上亡者的棺材摆在堂屋正中,棺材下垫了两条长凳,棺材更显眼,更觉气氛悲凉。
  总管即族长打过招呼后喊:“年轻人们站过来!”。几个年稍长的负责‘出杀’:一个在堂屋门旁摆一张楼梯,另一个手拿一根削得很尖的竹棍爬上楼梯,将竹棍从檐墙上的一个小洞里穿出一半 ,做好杀出去的准备。更多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围在棺材旁。鲁班师傅——一位木匠右手提小斧,左手提一只雄鸡,开始扫材。帮忙人烧过香纸,敬过酒水,只见鲁班师傅用小斧敲一下棺材头部,将小斧递与旁边的人,右手掐一下雄鸡火红的鸡冠,那鸡冠上马上溢出殷红的血珠,鲁班师傅左手抓紧鸡的双腿,右手握着鸡脖子,将鸡溢出的血在棺材头部,中间,尾部分别擦一擦,又接过小斧,将雄鸡举过头顶,面向神龛作揖三次,再面对棺材说:“此鸡不是非凡鸡,头顶金冠子,身穿五色花毛衣。主家拿来无用处,老师今天拿来做扫材鸡。”说完,打个 停顿,走到棺材头部,敲一下棺材,说:“一祭棺材头,主家儿子儿孙中公侯。”又到棺材中部,敲一下棺材说:“二祭棺材腰,主家儿子儿孙穿金绦。”又来到棺材尾部,敲一下,说:“三祭棺材尾,主家荣华富贵高中举。”众人齐声呼应:“说得好,说得好,谢嘛!”鲁班师傅又再次敲一下棺材,说:“天煞地煞出!”人们大声呼应:“出!”“年煞月煞出!”人们说:“出!”“日煞时煞出!”,“出!”“亲朋四友生魂出!”“出!”“亡者死魂入棺木!”“入!”“团邻四际生魂出!”“出!”“亡者死魂入棺木!”“入!”“帮忙弟兄生魂出!”“出!”“亡者死魂入棺木!”“入!”“鸡猪鸭鹅生魂出!”“出!”“亡者死魂入棺木!”“入!”最后一个‘入’字刚完,掌坛师一声“起!”,楼梯上的负责“出杀”的人将那根竹竿一下子杀出。“起!”众人大喊,年轻人们都伸出手,七手八脚,把棺材抬出堂屋,有人早在外面场坝宽敞处摆上两条长凳,棺材便放在长凳上。
  有人抬来龙杆,油绳,将棺材绑在龙杆上,总管再次叫孝家给人们下礼,宋经带着宋纬两口子和二妹宋羊羊及几个堂兄妹跪了下去。宋经运气不妙,一下子跪在一个尖尖的石头上,但他没出声,对父亲对乡亲们,他心里只有感激而忘了痛。
  
  三
  打开门,是马六八站在门口。老家的这位年轻掌坛师今天略显猥琐。他全身脏兮兮的,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酒味汗味烟味的混合味道。他勾着腰杆,胳肢窝下夹着一个黑色食品袋,里面像是两条烟。
   “他二舅,你这是?”,对于老家的人,宋经是一向客气的。平时那些到镇上办的事,只要是宋经能帮助的,都由宋经代办了。老家的人们认为,有这样一个戴盘盘帽的家乡人在镇上派出所,在镇上的七站八所办事就像在自家菜园带里摘菜羊圈里牵羊一样方便,所以他们很多时候是大口马牙地带个信来,客气一点的是捎上十个鸡蛋或几斤水果坐在宋经家里看着电视等着宋经一个单位一个单位的跑,一颗公章一颗公章地盖。懂得好歹的至多在回去时给宋经的老猴儿带上一瓶酒或一斤叶子烟。
  “小意思,不成哈数得。”马六八躬着腰挤进屋将东西放在墙角的橱柜上又躬着腰坐下。
  “马二哥,有啥事?”宋经先称马六八二舅完全是出于尊敬依娃娃喊的,这回称马二哥,则完全是习惯,所以马六八也轻松了些。
  “……呀,不好意思说,……”马六八有些腼腆。
  “你狗日的好意思坐在这里,哥,捉住这狗日的强奸犯,他太欺人了!”还没等宋经明白过来,暴脾气的兄弟宋纬已经站在屋子中央对着马六八破口大骂了。宋纬一只手叉在腰上,一只手指着马六八,十分忿激。马六八萎缩地坐在沙发角落里,像个犯错的孩子。
  “有话慢慢的说,你先给我坐着!”读过大学又当公安的哥的话对宋纬是有震慑力的,宋纬气呼呼的坐在马六八对面。
  稳定,压倒一切的就是稳定。宋经对这句话的理解比所有人都深刻得多。当年因为贫穷,爹妈也经常吵吵闹闹,妈的哭声是宋经记忆里永远的痛。现在妻子也总有吵不完的,吵老公职位不提升,吵老公懒,吵老公不会处事,吵老公总是倒贴盘缠帮老家人办事。所有的吵宋经都默默忍了,宋经要的是走出门之后的面子,宋经最怕在院里一吵,别人说素质低教养差等闲话。
  “大哥二哥,千错万错是我自己错,与马六八无关。”宋经正要问个究竟,小妹宋羊羊闯进屋来,又哭又闹,屋子里一团糟。
  宋经心里已明白八九分,宋经当然知道在莺寨马六八和小妹洋洋的故事,不过那是以前。现在,小妹远嫁四川,马六八已成家,大家都有家有室,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吧。
  暂时的沉默。无聊的沉默。马六八低着头,双手在两膝间不停搓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宋经坐在床沿,将一支烟吸得烫着嘴唇也不知道;宋纬坐在马六八正面,怒气冲冲;宋羊羊斜靠在沙发角里,低声抽噎。
  “二哥,我丢了哥你们的面子,丢了家族的底,错在我,与马六八无关。你们饶了他,让他过清净日子,我以后永远不来莺寨连累你们。你们可怜我人生一世,因为家里穷,爹妈像扔破烂一样十多岁将我扔出去,嫁给比我大二三十岁的黄补锅。我过的啥子日子?哥你知书达理你说一句嘛,如果不是因为当初我们穷,我会出去吗?你心里真的不明白?”小妹像在哭也像在吼,宋经的心理百味杂陈很不是滋味。
  “你两个过去是过去,现在吗都是生男长女的人嘛,父亲尸骨未寒,《解冤经》、《血河经》还没念完……无论如何都要给我们栽花挂红,冲冲霉气嘛,三五十斤酒总要打给团转邻里喝嘛,哥和我在莺寨总是有脸有面的人嘛!”宋纬的语气有所缓和,说出莺寨平日里赔礼道歉的一系列规矩,边说边看他哥的神色,等宋经拿主意。
  “好闹热的嘛,他二叔二爹他二舅你们哪哈儿来的?”宋经的老婆一面放挎包一面打招呼,她根本没注意屋里的气氛。
  当她发觉气氛不对,又不知发生了什么,急忙想打破沉默,说:“他爹,快开火做饭,我陪她二爹聊聊,她难得来一回的。”对于在莺寨见过一面的小姑子宋羊羊,宋经的妻子马菊花倒还算客气。但小姑斜坐在沙发角落里,连“大嫂”一声也懒得喊。
  宋经老婆平时总以自己出身显贵而下嫁贫困的宋经而抱怨生活,现在见众人都像有心事,很客气很厚道的说:“你们摆耍着,我去称几斤凉肉做晚饭。”就背着挎包出去了。宋经知道老婆是瞧不起自己一家人,难得管闲事躲避了。
  
  四
  莺寨的一天总是由缭绕的云雾伴着婉转的山歌揭开序幕的。
  巍峨高峻的牛背山,在晨曦中更显得神秘而美丽 ,那些高大的木漆树,马桑树,黄栢皮,画构树,像一个个木讷 而忠厚的山民默默地守护着牛背山,那些矮小而茂密的刺果林和滑竹林像我山民的无数后代,自由而蓬勃地生长着。
  天色微明,茂盛的茅草林中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站直了身子,向四周看看,喊了声“宋妹儿,你个疯叉婆疯到哪儿去了?”
  “叫魂?自己管好自己都安逸了。”被称做宋妹儿的女孩边回答边向旁边的男孩努努嘴,男孩拿起镰刀迅速窜进茅草林里跑远,宋妹儿快速从草丛里站起来。
  好久不走这方来哎,
  这方凉水长青苔。
  拨开青苔喝凉水,
  好个情妹漂出来。
  远远地飘来那男孩的声音。大一点的女孩会意地笑一笑,对小妹说:“妹,你猜是谁?”“管他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你管得住人家的嘴巴?”小妹宋羊羊好像生气了。
  “还他一个,妹,我们才不怕唱山歌呢!”宋羊羊显然禁不住姐姐的鼓动,亮开清脆的嗓子唱了起来:
  我好久不走这条沟,
  这条沟儿冷幽幽。
  把我的山歌一唱起。
  热闹不过这条沟。
  唱完,姐妹俩对望了一下,做个鬼脸,侧着耳朵听对方回音。
  我好久不走这方来哎,
  这方姑娘好人才,
  ……
  对方好长时间接不上下一句,这可急坏了宋羊羊,他气呼呼地爬上一块大石头,对着远处喊:“马六八,你丢底卖丑不会唱嘛回家喂猪去。”
  太阳升起来了。从牛背山往远处望去,一片白茫茫的云雾严严实实的罩住了山下的村庄。一些较高的山头从云海中耸立出来,黑黝黝的像些古塔,整个莺寨就像仙山楼阁一样飘渺了。公野鸡咯咯咯咯地叫起来,一边叫一边踱着颇具绅士风度的方步,振动七彩的羽翼。母野鸡咕咕咕地低声呼应,很羞涩的迈着轻盈的脚步跟随着。阳雀鸟却看不惯野鸡的黏黏糊糊成双成对,它认为独自站在枝头唱情歌才有品位才是享受,所以阳雀的歌总是那样的婉转悦耳。包老鹰则喜欢安静,总是蹬在最高的树枝上或者突兀的岩石上似睡非睡的一动不动的像在沉思。猪屎花绽开了它紫色的花瓣,那花瓣顶端的一颗透明的像玉石的露水就轻轻滑落进花心里。茅草高扬着飘逸的长发像衣袂雪白的侠客满身仙风道骨。映山红红得鲜艳,映山白白得亮丽,罐罐花黄得耀眼,芨芨草绿得发亮。这一切都昭示着伟大和神圣的——生命。
  宋羊羊不见马六八的身影,就向着马六八歌声的方向走去。她拨开密实的茅草向前跑,没跑好远,突然“啊”的一声尖叫,紧接着尖叫声又变成一对青年男女的狂笑 。原来马六八就在附近,他故意让宋羊羊去找。宋羊羊走得慌没注意躺在草丛里的马六八踩着了马六八的肚皮,俩人抱成一团笑成一团滚成一团从坡上滚了下去,草坡上留下杂乱的草痕和阵阵浪笑。
  “疯叉婆,还不回来,太阳一两丈高了,回去爹要吵的。”宋羊羊任凭姐姐在坡上大喊,此时的她正被压在下面,透过马六八耳畔稀疏的发梢,宋羊羊看到牛背山的天空一片蔚蓝。一只鹰在他们的头顶的天空里盘旋,最终定格为一点。
  “我要把你宰鸡吃(苗族的闪婚)了的,你怕吗?”马六八说。
  “不,我要三媒六证.。”宋羊羊噘着嘴说。
  “你的爹妈不会同意的,因为我妈是莺寨出名的走阴鬼。”
  “只要你不是走阴鬼!” 宋羊羊坐直了身子,说:“你看 ,屎壳郎也会为目标努力呢!”马六八一偏头,顺着宋羊羊的视线,只见一只黑甲闪亮的屎壳朗推着一个乒乓球大小的粪球爬向这边。
  
  五
  山东,德州陵县。
  县打拐办零时抽调来办案的宋经将提包摔在床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倒在床上。宋经甚至固执地认为政府组织的打拐行动有时其实是对受害者的再次伤害。比如今晨,他和同行的警察王凯按照线索找到一个当事人,但人家在山东已儿大女成人且家资殷实。当宋经和王凯说明来意,人家努力用老家口音说:“回去?我才不去那拉屎不生蛆的地方呢,当初把我卖到这个地方来的那个人才是我的恩人呢!在老家那些老高山,几年种不够一年吃,一年到头挨饿。人贩子的确是可恶的,他们当初用我们赚钱,但现在想来,他们坏心做了好事呢!如果说家乡有大变化父母健在,回去看一趟倒是想去的,我们也想把山里的妹子多带一些出来,但是手续麻烦。”那女的还开玩笑说:“坐你们警车回家乡倒是神气也省了许多麻烦,不过要你们答应再用警车送回。”而许多当事人根本不见面,即使她站在你眼前她也会想办法溜走。有的现在日子不好一点的,也不愿回来,毕竟现在的日子再苦也不会像在老家那样无助。能用得上“解救”的人几乎为零。他们至多只是哭,因为家乡警察的来访勾起他们对故乡的回忆和思乡的忧伤。
  傍晚,另一个组的小沈和老赵也回到住处,同样是叹息同样是埋怨然后大家又闲聊海侃。小沈说了一个故事,说他们按线索去到一个边远的小村子找到一个受害者,那女人已木讷痴呆得不会说话,四十不到的她男人已七十将近了,男人说她来了就不会说话了,据说她是被她爹妈卖掉的,卖她的原因是家贫而她弟弟读书需要钱。那男人说,先前,她偶尔会唱几首云南山歌的,现在,基本不说话了。警察老赵为了打开话题,胡乱唱了几句山歌,那女的竟轻轻跟着哼了起来。小沈还说,那女的其实是长得很好,只是被日子折磨够了。小沈还开玩笑说,那女人的鼻子很像宋经宋警官的鼻子,一根葱似的。宋经心里一惊,莫非……??宋经心里有些担心又有所期待,因为小时姐姐宋花花和自己的鼻子就经常得到大人的夸奖。虚荣和一种莫名的恐惧让宋经只是笑笑,但当他听见小沈说那女的鼻尖有几颗黑痣时,他笑不出来,他只是静静地听,他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制止小沈略带轻慢的说故事方式。
  
  六
  山东之行留给宋经的是难言的痛苦和内疚,但这种痛苦只能藏在心里,连妻子也不能说,连兄弟宋纬也不能说。这种痛苦逐渐升级为宋经心底的一种负罪感和恐惧。宋经病倒了。
  心病必须心药治。所领导的安慰和妻子的精心照料都无济于事。宋经的心里永远晃动着一个影子:衰老,幽怨,痛苦,木讷,鼻子一根葱,黑痣……
  乡卫生所折腾了几天,又到县医院住了几天,宋经依然病焉焉的。宋经当然知道自己没病,但宋经觉得自己的心理比身体更应该得到休息,所以顺水推舟地在妻子的陪护下休息几天。
  宋纬来看自己的哥,说怕是有什么犯处,冲撞了那路神灵,或者是吃走阴鬼的亏了。宋纬甚至在医院病房的地板上摆了一碗水,拿三支筷子,先在哥的身上上上下下排了一遍,然后在筷子一端沾点水,沾水一端朝上,将筷子一次次在碗里试图竖立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同病房的人们都感到新鲜而神秘,都屏住呼吸看着。宋经觉得无聊,但他无兴趣制止,由着他罢。宋经的妻子觉得无聊,但他从心底里认为宋经一家愚昧落后,甘愿看他们的笑话。她也知道,在莺寨,三病两痛时婆婆大娘都会竖筷子的。
  “哥,是她,牛十五那个走阴鬼!”当三支筷子稳稳的竖立在碗中时,宋纬站起来愤激的说。他面露得意神色,仿佛侦探查出大案要案的元凶,仿佛学生在老师面前检举了一个做坏事的同学,他脸上堆满做了大事立了大功的神情。
  宋经的妻子心里好笑但还是应酬性的问:“谁?”
  “还能是谁?莺寨出名的走阴鬼牛十五那个烂屎婆娘。我早就跟我哥说过,那些人是同情不得的,那些人和我们是几代人的仇,但我哥是菩萨心肠,那次她儿子马六八侮辱我妹子宋羊羊,我哥在派出所其实可以一下子把他家收拾够的,一个强奸罪就把他搞死火了的,但我哥好像得了人家几七几八的好处,还压制着我们呢。这回好了,人家竟打你的主意了。”兄弟话里有话,但宋经假装没听见,由着他吧。
  “怎么办呢?”作嫂子的问。
  “请陶三老爷来坐坛设法,把她牛十五现原形”。宋纬果断的说。
  ……
  堂屋里的灯点亮了,神龛上的香蜡钱纸摆好了,神龛面前的小桌子上除了香烛和刀头敬酒还摆了陶三老爷的家伙:一块黑油油的雕有奇怪符号的令牌(惊堂木),一把师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环,铁环上串上许多铜片铁片),一副卦(一只小牛角从角顶一分为二成两瓣),一根三尺多长的烟杆。
  酒足饭饱,陶三老爷叫年轻人递来一瓢水,喝一口,算是漱口,然后用火钳从燃得通红的炉火里夹出一块红炭,一手拿水一手拿火来到堂屋打殂坛(做法事时清洁环境)。他先在神龛面前用水淋火炭,炭火上顿时冒起阵阵白烟,然后又在东南西北四处用火淋水。打完殂坛,陶三老爷跳神捉鬼的法事就开始了。
  陶三老爷背对神龛坐了下来,低头闭目,静静地坐了几分钟后,头开始轻微摆动,腿脚开始轻轻抖动。
  有经验的人们说神要来了,一位老妈妈不停的说:“请神下凡,千难万难,望上神细查细点的,给宋大宋二指明犯处。”
  一会儿,陶三老爷的摆头和抖脚幅度更大了。众人不再出声。神——陶三老爷略略沉静一会,说:“打马入南天门,嘟!”。众人都仿佛看见白衣飘飘的陶三老爷骑着白骏马飞驰入一座高大辉煌的大门——神秘的神圣的南天门。众人都不再出声。
  “我千千军马万万神,站遍四山大老林。军马到来有何用?妖魔鬼怪现原形。呔!”陶三老爷跳神很有气势,不像莺寨的其他神一样软绵绵的哼哼唱唱,陶三老爷的唱词雄性豪迈,铿锵有力,刚才一声“呔!”,就足以令鬼神魂飞魄散。
  宋经的大婶是个精明人,在神前烧香烧纸后说:“发钱给菩萨给上神,上神细查细点的看看宋经宋纬弟兄两人冲撞了那路神灵,冲撞了怎样化解。”
  神——陶三老爷沉默了一回,像在沉思。说:“凡人香主听分明,自古冤孽就生成。堂上哭哀阴魂听,堂后龙凤戏欢腾。请问凡人香主,真不真?”
  宋经听不明白。宋经的大婶也听不明白,说:“要上神明示,年轻人们不懂。
  神说:“主家哀事法堂有人不洁净冲撞了水府三官和道场菩萨,真不真?”
  宋经还是不明白。宋纬记得父亲停尸堂上那晚自己因为和哥嫂赌气没有守灵早早和妻子睡了,还记得那晚真的做了一回但是大家都很勉强干孜孜火辣辣的疼。宋纬看了一眼老婆后低下了头。一秒种后,宋纬突然抬起头来,说:“哥,真的,你忘了马六八那杂种欺负二妹的事啦?马六八那几天来帮忙是假意,他是图二妹在,谁知他……”宋纬见哥用两个牛卵子鼓着自己,也想到自己的事,就闭了嘴。
  明白人们都知道,也理解年轻人们,都对神说:“年轻人不懂事乱来,恐怕是有的,请问上神如何化解?”
  “明年死者死期,买三百刀纸,三千香,封三百个包,包上写上道场菩萨,往西走三千四百七十九步,是岔路口,烧了。剩余的散钱,全部拿到水井头上烧了。”
  宋大婶说:“你宋纬儿记好哈,你哥在单位事多,怕记不住,你要搞个小本本记好。”
  宋纬说:“嗯!”
  宋大婶又说:“请神下凡,千难万难,再请菩萨看看宋纬儿家何时添个贵人?”此时的宋纬和媳妇,都沉默着,仿佛等待生与死的判决。
  神又摆头跳腿一会,说:“凡人香主,不是你无子星,是勾搅星作怪,你属虎那年遇见贵人回去真不真?”
  “ 真的。”宋纬说,“那年短命的是个男孩”。宋纬的妻子已眼泪丝丝了。
  “勾搅星在哪里,如何破解?”宋大婶问。
  神沉默了一会,说:“你家遇到高人了,这个高人法术厉害,我恐怕不行。”
  “再发钱给上神,望观世音菩萨如来佛祖显灵,帮助宋纬儿两口子早得贵人。他们是得罪哪路神灵,望神明示。”宋大婶很擅长与神沟通。
  “属牛那年腊月十三办的喜事真不真?”神问。
  “真的真的,上神说的很准”大家都记起宋纬娶媳妇是在一个冰天雪地的日子,接亲的送亲的都穿了脚马子拴了草勒子还有两个送亲婆摔倒在村口。
  “接亲路上遇见人哭真不真?”神又问。
  “真的!”宋大婶果断地说,因为她便是当年接亲婆之一。她说那天他们走到村口,马金银的老婆牛十五坐在冰天雪地的十字路口哭得依依呀呀的,说她家落了钱。
  “新人过路时路上有三色线穿针缝在红布上,新人跨过去了真不真?”神问。
  “神了神了!事隔十几年还是被神看出。”宋大婶不等神说完,说,“那天那些针线我们都看见的,只是冷,大家都不愿捡,二嫂是新人,当然也不会捡,大家都跨过去了。”
  宋纬的媳妇清楚地记得那天那些闪亮的针和那块血红的现在想来有点恐怖的布。
  大家虽不说话,但心里都知道宋经宋纬一家的事都与牛十五有关了。
  “请问上神如何化解?他不仁,我们不义!”宋大婶仿佛成了一个精明的导演,“求上神再看看宋经哥的病与这个鬼有关没得。”大婶说完又自个儿嘀咕说:“按说宋经哥是公家的人,盘盘帽上有北京城有五角星,腰上还别得有二两毛铁,那是驱邪避鬼的,该不会吃走阴鬼的亏吧。”
  “凡人香主,请听分明。西南角上,活佛一尊。坐坛设法,残害乡邻。明白不明白?”神——陶三老爷说。
  “凡人不明白,望神明示。”宋大婶说。
  “哎——”神,陶三老爷长长地嘘了一声,算是对凡人的愚钝表示同情,说,“你家惹着硬火的了。西方九百步,现在,有一人在坐坛设法,你们去请她来,说我陶老者有事相求。注意哈,她坐的床上有武器,她手里有东西,要把东西拿了来。”
  人群里弥漫着一股莫名的神秘和恐惧,大家不知道两个大神以凡人的方式见面会是什么场面,年轻的有想象力的进而联想到疯狂的械斗,血腥的厮杀,虚幻而飘渺的法术,僵尸,红红的舌头,殷红的血……
  宋纬强压怒火,说:“我知道了,她牛十五跟我家过不去,我去请她来!” 宋大婶怕年轻人鲁莽,说:“纬二哥就不必去了。”往身后喊:“宋兵儿宋将儿你俩个和你大叔去请牛婶。”又站起来和自己的丈夫嘀咕了几句。
  一会儿一行人真的来了,牛十五走在前,进门来把马灯吹灭放在地上,脸不红筋不胀,说:“三老爷,我晓得今晚你要请我,我还没睡。”
  陶三老爷客气地说:“幺哥,水是水路,桥是桥路。自安墩,自打铁。交予你了哈。”
  牛十五从神龛上取下几柱香,一沓钱纸,烧香烧纸,又敬了酒,随便唱了几句,说:“三老爷,完事了,多担待哈。”陶三老爷又再说唱了几句,算是回了神。大家从堂屋里退回里正房里,喝转转酒,抽叶子烟,烧洋芋蘸麻辣面吃,摆日高聊白的闲龙门阵。宋兵儿宋将儿在里边一间悄悄跟年轻人们讲他们去请牛十五时的情景:一敲门,牛十五说进来,大家进去,她周周正正的坐在床上。宋大叔一进门就看见门背后有把弯刀,顺手拿了。牛十五说,你们不来我已知道了。说着就起来开走,宋将儿从她被窝里摸出一把尖刀,一下子丢在房角了。宋兵儿眼疾手快,看见牛十五手里拿了一个鹰头,一下子接过来说,牛婶,我帮你拿。
  
  七
  宋经总算是暂时从沉闷中振作起来,按部就班的上了几天班。他的妻子则每天和所里几个家属神聊海侃莺寨的跳神捉鬼的事,语气里明显带有对莺寨对乡邻的嘲笑和轻蔑,宋经不说话。
  和牛十五一家的纠葛也不了了之,一切仿佛进入正常的生活轨道。宋经开始学着问问老婆在干什么女儿作业怎样等问题。空闲时宋经也会回想自己从读书以来到现在的生活经历,回想之余,留给自己的只有伤痛只有苦闷,宋经甚至觉得命运对他这么一个高寒山区少数民族男人(或许可以叫做成功男人)竟是如此不公。宋经甚至想:要是自己不生长在莺寨,要是自己不是男孩,要是自己不读书,他进而想到消失了的姐姐,嫁给补锅匠的妹妹,文盲兄弟。宋经不敢再想。一种巨大的沉重的负疚感压迫着自己,一种难以发泄的欲罢不能的苦闷纠葛着自己,这一切,莫非是人们所说的命运吧!
  同一个院里住的兽医站的老图倒是个可以说说话的人。除了老图,就连所长乡长都爱调侃宋经,两三句话后就会拿宋经的民族的语言或风俗开玩笑。宋经先认为人们是好奇,渐渐宋经听出了真的内容,于是宋经便适时针锋相对的予以回击。有一次,乡长当着几个人对宋经说:“小宋,用你们家的话说‘我是你爸爸’怎么说?”宋经做着正经的样子,教乡长用苗语说‘我是你爸爸’四五次,乡长勉强能说顺口之后,总爱在大大小小的场合用那句话开玩笑。后来有一天村干部会议结束,乡长又用那句话和一个社长开玩笑,其他的社长的笑起来,被开玩笑的社长说:“乡长,这个玩笑开大了,我受不起的。”乡长觉得不对劲,问一位年稍长的,人家说:“那句话是骂你的。”后来,乡长终于知道,那句话的意思是:“爸爸,天晚了,去和我妈睡觉了。”
  宋经去找老图时,见老图正和一个八九十岁的老头晕酒。那老头从厚厚的老花镜片后看了看宋经,又低头夹菜。老图忙介绍:“派出所的小宋,很好的年轻人。”那老头又抬眼从老花镜里看了一眼宋经,又低头吧嗒吧嗒的抽叶子烟。“这是桃源垭口的廖老师”,老图介绍道。“喔,是廖老人家!”宋经的语气里明显充满了吃惊,廖老师廖大神仙可以说在莺寨在鸡窝乡周围方圆七八十里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宋经记起自己是有幸和廖大神仙见过一面的:宋经七岁那年,有一天送饭到煤厂去给父亲吃。当时正值煤工出班吃饭,所以煤厂上东一堆西一堆的都是煤工,他们一身乌黑,只剩下眼睛还滴溜溜的转,两片嘴唇红红的像喝过人血。宋经好半天没从人群里找到自己的父亲,东看看西看看才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一块大煤炭上歇气。走近了看,那个人一头蓬松凌乱的头发,头发里堆满了煤屑煤渣煤面。因为累,那人的头发湿湿的冒着热气,而他的整个身上,除了两片白里泛红的嘴唇之外全是黑和脏,却也冒着热气,像一个刚出笼的黑馒头。“经儿你来啦。”,声音告诉宋经那个人是他的爸。宋经把父亲的早饭——一大砂锅包谷饭酸菜汤送到父亲手里。父亲说:“你也吃点,幺儿。”宋经摇了摇头。宋经站在父亲面前,看见父亲先把平面的鲜红的海椒酱扒开,几筷子就把汤和饭搅拌在一起,那两只筷子也非常听他的话,每次总能挑起一大堆饭送进他那红红的嘴里。宋经甚至看见父亲的两面的瘦瘦的颧骨在一上一下地动,听见父亲嚼碎干酸菜时嘴里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一大砂锅饭瞬间就被解决了。宋经端着砂锅正想回家,对面煤炭堆上坐着的黑人们不知什么原因都同时啧啧啧的惊叹。宋经的爸走过去了,宋经也好奇凑过去看。宋经侧着身子站进人群中,见一个老头正闭着眼劈劈啪啪的念些什么。他念完,人们又啧啧称赞了一回。一个煤工用刁难的口气说:“廖老师,毛主席逝世那天《人民日报》的新闻你背得不?背得给你一背煤炭。”“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幺哥,真的?”老头说。“一定一定。”煤工说。老头清清嗓子,背了起来:“新华社一九七九年九月九日十九时电,伟大领袖和导师,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毛泽东同志因病逝世……”人们听得十分吃惊,因为他的背诵勾起煤工们的伤痛记忆,有几个还动真感情了用黑不溜秋的袖子去擦眼泪,把眼睛周围抹得花迷日眼的。又有一个煤工说:“廖老师,你知书达理,过目不忘,听老人说野狗梁子张家出过状元,他家祖坟就在野狗梁子,他家祖坟的碑序你记得不?”“记得记得记得,是这样的:远山苍苍,江水茫茫,吾亲之德,山高水长。盖谓水有源树有本……”老头仿佛不是背,而是随口吟诵,但不停顿,不重复,行云流水,信口背来,水到渠成。宋经想到自己在陶老师那里背“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也要背几天,宋经也吃惊。当宋经听了老头按煤工的要求又背了解放后第一任县长郭金榜的就职演说后,老头发现了人群中的宋经。“来,小伙,我给你算张八字。”老头边说边向宋经招手。宋经有点害羞,磨磨蹭蹭的。宋经的爸伸过黑黑的大手,推一把,不由得宋经考虑宋经就站在了老头面前了。“请老人家给你算算,你有点出息没得,没得出息呢早点学挖煤炭赶马车,早点娶媳妇,免得在陶老师那里白花钱。”宋经的爸带有讨好的口气说,“算好了我送廖老师一背煤炭。”老头没等宋经的爸说完就把宋经拉在怀里,从前到后摸了摸宋经的脑袋,又从后脑勺摸到宋经的屁股墩,双手抓住宋经的双臂把宋经推远点上下仔细看了又看,又捋着胡须点了几下头,说:“小孩子八字好,跟国民党大将杜聿明,现在县委李书记,三人同月同日同时不同年,桂月望日辰时生,是不是?”宋经父亲不知什么桂月望日,说:“小狗日的倒来的好,早不来迟不来八月十五月亮一明就从他妈肚子里爬出来。”煤工们一阵笑。“不要笑,”老头板着脸说:“五行八字命生成,由命不由人。这个幺哥生于狗年桂月望日,命中带金,将来必是提抢挂印之人。而小幺哥生于辰时,冷月初上,玉转光华,苍苍凉凉,可知小弟晚景…… 再摸这个幺哥的龙骨,上部弯而有力,如待发之箭,下部直而韧,如蓄势之弓……”老头沉醉在自己的学说里,宋经听得一塌糊涂,几个煤工像是听出点大概,说:“七斤哥,你将来的福气是有保障的了,快送廖师一背煤炭后带娃儿回去。”“不要牛皮哄哄的”宋经的爸说了一句,乐滋滋的给廖老头装了一大背蒌花炭。
  “老人家精神得很嘛,”宋经从记忆中回到现实,说:“怕有九十好几了!”
  “不算老,九十少几天,”老头爱理不理的,眼都不抬:“哪里人?”
  “我莺寨的。”宋经说。
  “莺寨,好地方呢!” 老头边说话边从书包里摸出笔墨,老图早已准备了几张红纸,裁成对联大小纸条。“贵姓?”
  “我姓宋,老人家。”
  “你父亲是?”
  “宋七斤。”
  “宋七斤?”老头一惊,停下拿笔在墨碗里蘸墨的手,一双混浊的眼从镜片后看宋经。“你八月十五生的,属狗?”
  “是的,老人家。”宋经态度非常恭敬,连在旁边展纸的老图也奇怪。
  “何如?”老头问。
  “非常感谢。”宋经答。老图更糊涂了。
  “这是?”宋经问。
  “给图同志安个家神。”老头说:“一家人不能没有家神。家神是一家之主。一国有社,有稷;一族有祠,有堂;一家应有神。家神是家的根,家的魂,家的命脉所在。没有家神,你华堂大厦也只是空壳壳,像干尸,外国人说的木乃伊。现在许多人买城市房,不顺利,是因为他有房无神,光头没耳朵的。是房就应该有堂屋,堂屋是供奉祖宗神灵的,就该安慰家神。”老先生呷一口酒,用长袖子擦擦胡须上的酒,猛吸一口山烟,吐口浓痰,说:“前人兴,后人跟。那年头破四旧,横扫牛鬼蛇神都不撕家神,毛主席老人家韶山冲老家的堂屋里照样供着天地君亲师位。天地君亲师,一个都不能少。天在上,命由天定,连坐九龙口的皇帝都是天的儿子‘天子’,三岁娃儿一疼就叫‘哎呦我的天’;地,地生万物,顶天立地,才是真正的人。君吗,是皇帝,真龙天子,江总书记的生辰八字我测过,九龙口的命,注定的……”老先生仿佛觉得扯远了,说:“师吗,老师,师傅,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傅是教给你知识的人。”
  老先生站起来,把酒杯放在桌上,吸一口烟,把烟杆放在桌上,卷起袖子,露出骨瘦如柴的手,几个竹枝似的手指抓起毛笔,将笔尖在墨碗里蘸了两三下,又在碗沿轻捻三四下,开始写字。又说:“家神可不能乱写,有个道道的。天不接天,就是天字上面的一横不能跟下边连在一起。盘古开天辟地那样费力,怎能让它接在一起。地不接地,是说地的土字旁不能和也字连在一起。古人云,地者,土也。君要封口,君字右下角的口字一定要封好口,不能缺。你想,小伙子,君要是不封口,那还了得,生杀予夺如同儿戏,君口无戏言呢。亲(儭)不闭目,就是亲(儭)字右面的见字的上部目字,不能封口,封了口就是闭目,亲不闭目就是祝愿亲人平安吉祥。师不离位,师字和位字不能分开的……。”老先生边说边写,总算在一张大红纸正中竖着写了“天”“地”“君”“亲”“师”“位”六个大字。六个字歪歪斜斜,却像老先生回光返照一样精神。
  宋经静静地听着老头云里雾里的闲侃,总觉得他说的似乎有些道理又不知道理所在。
  “你家里没有家神,所以你近久不顺利。”老头没等宋经从模糊中回过神来,突然说,“你看,你印堂乌黑。
  “……不,不存在……”宋经边说边失魂落魄的跑回自己的房间。
  
  八
  牛十五的丧事办得很冷清。她儿子马六八没回来,据说他把四川补锅匠的老婆宋二妹宋羊羊拐到浙江打工去了近久在坐月子。宋经也回去抬了一肩丧,宋纬和更多的人则打牌下棋各有所乐。走阴鬼的死,在莺寨古老而平静的生活里,是惊不起一个小小的漩涡的。
  而流传在莺寨的关于牛十五的死因则有点玄妙。牛十五去赶场,路上遇陶三老爷。两个走阴鬼冤家路窄,且平日都视自己为光明正大的救苦救难的善菩萨把对方看成是巫师邪教是妖魔鬼祟,狭路相逢自然要较量法术。见前面有几个赶场人,牛十五说:“三老爷法术大,赌你能叫前面人脱掉裤子。”陶老神为了显本事,念动咒语,前面的几个人真的都肚子疼在地上打滚,好几个挣脱了裤子。待两个走阴鬼赶上去,陶三老爷吃惊的发现那个屁股白白的痴呆呆趴在地上的女人竟是自己的女儿。陶三老爷面不改色笑一笑收了咒语,那些人灰溜溜的爬起来就又走上赶场的路。后来他们从一家门口路过,见一个妇人在屋外柴火上煮毛豆角,陶三老爷说:“十五,你年轻,法术高,你让那个人的毛豆角跳出来看看。”牛十五为了逞能,拿出自己包里的鹰头,在鹰嘴处摸了两下,那女人砂锅里的毛豆角就像长了脚的青蛙,在锅里跳个不停 。那女人慌忙捡个锅盖盖上,还是盖不住。这时,陶三老爷喊:“抓把煤灰丢在里面,喊个童子娃儿撒泡尿淋锅盖,压好!”那女的弯腰抓起一把灰丢在锅里,喊:“包猪儿,快来尿尿在锅盖上。”那叫包猪儿的小男孩蹬蹬蹬跑出来,迅速往下一拉裤子,拿着小雀雀对着砂锅撒一泡尿。那些尿从小孩子的身上飞到砂锅顶上连成一条优美的曲线后,又在锅盖上溅起四散的尿珠。也怪,那锅里的毛豆角一点也不跳了。此时,牛十五的脸上一片铁青,像生病的样子。陶三老头喊:“按住锅盖,不要放哈!”而此时的牛十五仿佛得了急症,全身发抖,脸上热汗直淌。她可怜兮兮的对陶老头说:“我错了,三老爷,我从此不再跳神。”老头子见这女人的神情,只说一句“知道就好!”就对那煮毛豆角的妇女喊:“好了,放开手了,揭开锅盖吧。”那妇女和小孩儿揭开锅盖,“啪”的一声,一只半死不活的癞格宝(癞蛤蟆)从锅里跳出来,把小孩儿母子俩吓个半死。
  那天之后牛十五也是半死不活的了,经常说胡话,全身冒汗,发抖,一个多月后,她死了。
  陶三老爷也来为牛十五送行,唱起那凄厉苍凉的苗族出丧调。寨子里没有人亲眼目睹那天的事,但又人人知道那件事,大家对陶三老爷更怀有一种莫名的敬畏了。
  这是兮事。羊七斤所到之处,主人家往往迎出来说;,,趁机说,来做刊羊经羊 一颗章一
  
  九
  宋经想请桃源丫口的廖老先生来安家神的想法被妻子的一声“落后”所枪毙。为创建和谐,宋经没把廖老先生的那套家神理论讲给妻子听,但宋经还是背着老婆经过老图联系到了廖老先生。宋经想,当廖老先生真的来做这些的时候,妻子会默认的。
  廖老先生真的在老图的搀扶下如约而至了。廖老先生是鸟窝乡九沟十八寨颇受尊敬的人物,凭的是他的本事和名气;老图在兽医站在乡政府也是很受尊敬的人物,凭的是他有一个在省委办公厅工作的儿子一个清大在读的儿子。两人挤进宋经的小屋时,宋经感到一阵惊喜和荣耀,这两位大师级的人竟然同时出现在自己家中,怎不让平时低调、沉默的宋经欣喜呢?宋经叫女儿进到里间做作业,自己感激的为两位大师递烟泡茶,然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去街上买了两瓶贵州青酒半斤凉肉和一些香腊钱纸。
  宋经的老婆是在宋经和老廖老图三人杯来盏往时回来的。女人仗着后家的关系,在乡政府干打字员,因平时广泛和领导接触,也被传染了一副领导脾性,又加上宋经苦难的过去和卑微的现在让她看不到一点幸福的曙光,她对宋经的轻蔑和傲慢已习以为常,所以在家里宋经是没有警察的威严甚至男人的尊严的。
  老婆进门时还是面带笑容的,当她进入里屋放东西时就拿出英雄本色了——她看到女儿趴在作业本上睡着了,梦口水把本子淹湿一大片。
  “八斤儿,喝你的血巴汤,你还顾这娃儿不?”老婆虽然当着两位有名望的前辈喊了自己的小名,宋经很理解。毕竟真的好半天没注意孩子。
  “喝你妈的,”老婆可能认为宋经的沉默是不理睬,是敌视,是反抗,加大音量边收拾孩子睡觉边说:“伙你的爹你的妈老公,整天吃吃喝喝吃你日脓包”。这后边一句说出,老廖和老图对视了一下,放下了杯子。
  山里的男人都很会忍耐。宋经说:“吃,吃,别管她。”这时宋经的老婆出来了,也听见这句话。
  “别管我?”宋经的老婆仿佛积累了好久的怨气都要一下子发泄出来,“老娘要鸡巴哪个人管,一个愚昧落后的民族,一个卖姐卖妹的煤炭匠娃儿,你以为现在有件黄狗皮穿着就了不起了?还不管我了!”。女人在发怒时往往失去理智,宋经的老婆没发现宋经真的生气了。老廖和老图认为清官难断家务事,都面面相觑慢慢的起身离开座位灰溜溜走出了门。
  看着两个老头走远,宋经觉得自己的面子受到极大的损伤,但他还是忍耐着。面子,是男人的软肋。宋经觉得在单位里尤其是他们这种单位,男人只要和女人吵起来那无论如何也是男的输了。孩子被吵醒了,在屋里哭着叫:“妈,别吵了!”。宋经老婆听见孩子哭,更认为吵醒孩子的原因是宋经约了这么两个人到家喝酒,骂得更凶:“老娘一天辛苦,你却伙你的爹来吃来喝 。素质低,警察还信那些歪门邪道!你去信,改得了你的落后?能把你卖来读书的姐妹妹换来?能把你穷死饿死的妈换来……”女人一边放开音量发泄一边进屋去,她没有发现宋经真的生气了。院坝里站了一些人,老图老廖挤在人群里,很尴尬的张望着,但他们无法控制事态。人们只听见屋里传来“轰”的一声,接着听见女人凄厉的一声惨叫。宋经镇静的走出门,径直走进所长的办公室。
  
   十
   宋经离婚了。
  宋经成了一个自由的彻底无产阶级,除了债务,女儿和屋里的一切归老婆,但宋经觉得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尊严和自由。工作之余,宋经自由的和老图谈天说地,游山玩水,还在一个周末去桃园丫口拜望了廖老神仙。廖老先生也热情地带着两位同道参观了桃园丫口的风水,还重点研讨了国民党某师长的坟及其后代兴衰关系以及某省府要员及其祖坟之渊源。宋经似懂非懂,只模糊的记住些“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和“犀牛望月”“狮子滚绣球”“美女晒羞”等术语。而老图和老廖,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高山流水遇知音,陶醉在他们的共同语言中。
  宋纬和妻子敲开宋经的门时宋经正在电磁炉上煮活油面条。宋纬左手提个鼓鼓囊囊的蛇皮口袋右手提了一口铁锅和一把水壶,背上的背箩里还背了一大包被子枕头之类的东西。宋经觉得兄弟像在逃犯,像逃荒躲难的灾民,正要笑,再往兄弟身后一看,才看见兄弟媳妇腆着一个大肚子像一只企鹅一样一步一拐的跟在后面,宋经明白兄弟一家是要生产了。宋经一下子记起了陶三老爷跳神的那个夜晚,记起了那晚牛十五苦楚的笑和牛十五的死。
  解救被拐妇女儿童的新任务安排下来。宋经把兄弟一家送到乡医院妇产科,留了一把钥匙给兄弟,和医生打了招呼叮嘱好兄弟相关事宜后和王凯老赵再次踏上解救被拐妇女儿童的路。
  想到一去恐有些时日才回来,宋经抽空去了一趟老图家,不料老图老廖两个老头正坐着喝酒。两人坐在回风炉旁,各端一个绿色的质量极差的那种塑料杯子,火炉上撒了许多花生米,两人有一句无一句的在闲扯。
  “坐,”老图说,顺手递过一张塑料小登。
  “去哪里?”老图仿佛是明知故问。
  “去该去的地方,”宋经说“十多天,回来我陪你们去桃园丫口。”
  “小宋,唉!”老廖仿佛有难言之隐,叹口气,很沉醉似的呷了一口酒,咂咂嘴唇,还是没说话,竹枝似的手伸在火炉盘上捉花生米,但精力不集中拇指和食指伸到炉盘上就被烫着缩回来。
  “小宋,”老图说“你父亲的坟山这久你去吗?”
  “好久没去了。”宋经说。
  “你爹那个地方不错,福人落福地,你爹是个聪明人,竟然找着那么个好地方。”宋经不明白,只是不止一次听到别人议论说父亲的坟山好,具体好在哪儿,有多好,没有人能说个明白。
  “一坟二宅三命运,八卦九星十天干。”老廖说“不过,那个地方有些不足。《葬经》云:地有四势,气从八方。故葬以左为青龙,右为白虎,前为朱雀,后为玄武。玄武垂头,朱雀翔舞,青龙蜿蜒,白虎驯顺,则家道中兴,百世其昌。形势反此,法当破死。故虎蹲谓之衔尸,龙踞谓之嫉主,玄武不垂音拒尸,朱雀不舞者腾去。以支为龙虎者,来止迹乎冈阜,要如肘臂,谓之环抱。以水为朱雀者,衰旺系形应,忌夫湍流,谓之悲泣。‘忌夫湍流’,你知道吗?你父亲对面的马尿河,秋冬温驯,拱卫福地,而春夏暴戾如虎,汪洋恣肆,实为吉地之伤……”老廖口若悬河,律论滔滔,宋经似懂非懂,如坠云雾之中。
  还是老图善解人意,把老廖的宋言给宋经做了详尽的翻译:“你老猴儿那个地方,非常大气,非常开阔,山环水绕,虎踞龙盘。但是,前面那一条水,春夏暴涨,秋冬干涸,暴涨时声如响雷,尤其左面那个坳口,时时风声如狮吼,你想,如果一个人睡觉的地方噪音太大,睡得安稳吗?”宋经似懂非懂,机械地点了点头。“所以你弟兄二人要在你父亲的坟山左面的坳口种上风水树,挡住左山坳的风,要在马尿河的上游多种树,防止水土流失河水暴涨。”“左面种树还可以办,上游种树,不现实,马尿河的上游是马塘县文革乡,那是跨县跨乡的事,难啊!”宋经说。“心动神知,点到为止,心诚则灵,只要你去做。”老廖的话像谈禅。
  
  十一
  还是山东德州。
  在上次小沈和老赵遇到木讷却还会唱云南山歌的鼻子一根葱的女人的村子里,宋经仿佛有所等待又有些不安,宋经像考试后等待分数却又担心分数太低令自己失望的小学生。小沈和老赵却很陶醉似的谈论着上次鼻子一根葱似的女人的幽怨的眼神,婉转的歌声。
  “这家已经没人了。”陪同去的村干部说,“这家的女人是个解救对象,来自云南梅县,但多次劝说她连回老家看一眼都不愿去,据说她老家没人了。”
  “她话很少,爱唱云南山歌,鼻子一根葱似的……”小沈卖弄似的接着说。
  “看,那是他的坟。”村领导指着不远处一座小小的坟墓说。那其实只是一座简陋的小小的土堆。“你们云南人奇怪呢,”村干部说“这女人临死会说话了。但只是重复几个字,让大家猜了好几天,你们猜她说什么?”为了活跃气氛,村干部和远方来的警察聊开了。
  “回家,爱,云南,”小沈快速说出自己所猜的答案。
  “不是,”山东村官说。
  “爹,娘,我想你们,”老赵也凑了一个答案。
  “不是,”山东村官说。
  “是四个字,南方,四,经。”村干部说,“南方是她老家的方向,所以我们把她的坟墓朝着南方,另两个字,不知啥意思,无法落实。可怜的人啊,不知她老家是你们县哪个乡镇。”
  “四,经。怕是她在房前屋后藏了四桶黄金”小沈开了一个玩笑“或许是每月四日是她的月经期。”
  “放屁!”宋经冷冷的说。因为这次行动宋经是组长,小沈便不再说话。
  回到住处,宋经关上门,用被子捂着头大哭了一场。
  有人敲门,宋经赶紧用毛巾擦干泪痕,打开门。
  一位衣着比较得体的干部模样的人站在宋经面前,显然,是这位干部模样的人敲的门。
  “我是鸟窝乡莺寨的朱四,还记得吧?”来人说。
  “……”宋经不知该说些什么。宋经的记忆,闪电似的飞到遥远的莺寨遥远的童年……
  宋经七八岁时,姐姐宋花花也是十五六岁的人了。十五六岁的姐姐宋花花就像他的名字一样美丽清秀得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朵,村里村外年龄上下的年轻人们都构思着种种采花的美梦但智慧而矜持的花花都让她们的梦一一破灭——除了朱四。
  朱四是当时莺寨唯一的高中生,但朱四特殊的身份抹去了朱四作为寨子里唯一高中生的荣耀——朱四是“少数民族”。
  莺寨是乌蒙山系环山一带九沟十八寨的第一大寨,苗彝汉杂居,苗族人口最多,彝族次之,汉族却只有村东头姓朱的一户人家。但莺寨绝对是民族团结一家亲的典范,这里不论苗彝汉,平等互敬。一家的客,都是大家的。一家的事,全村人办。这朱家人丁不旺,数代单传,代代传承了吹唢呐的绝技,也算是匠人之一类,又逢请必到,所以很和达得人,老几辈人就开始戏称朱家为少数民族了。
  作为少数民族的朱四读书很是了得,但朱四在年轻人中的人缘却不怎么好,尤其朱四和宋花花的深情交往,在莺寨是遭到老老少少反对的。莺寨认为,男女交往的最高境界最后归宿是结婚,但异族通婚,在莺寨还不是那样的自然,自由。花花的族人总爱在花花父母面前说起家规族律,花花的父母也不只一次明令禁止花花与朱四的交往。“那个砂(苗语:汉族娃儿)有啥子好的,识得几个狗脚迹,冲天冲地的,无大无小的,有啥子稀奇,我托人给你在刺竹坝找个好人家。”花花的娘不只一次这样说。花花娘说朱四冲天冲地无大无小无外乎朱四曾当着花花父母的面说过婚姻自主不准干涉要带花花远走之类的话,其实花花一家很欣赏这个“少数民族”年轻人的大方,干练,踏实。花花不辩解也不反驳,她和朱四的计划早在父母和族人不知道的那些夜晚制定好了。
  而花花的爸,以一家之长的威严未经花花同意就将花花许给了马氏族长老掌坛师的大儿子马六七。
  朱四拼命读书,他要带着自己心爱的人走出莺寨走出大山。
  花花默默耕种,因为朱四衰老的父母扶持孩子读书已力不从心。花花在暗中支持着自己心爱的人。
  当朱四成功考取一所名牌大学花花的弟弟宋经也考上乡里的初中后,花花慎重的向父母提出到矿上打工的要求。
  在城市里苦读的朱四,接到花花的父亲逼迫着宋经写的一封信后,再也没回过莺寨。宋经记得那封信里仿佛说花花已经准备和矿上的老板结婚了,说花花不会嫁给穷得两个卵子响叮当牙龈上也没肉的砂……
  后来,花花在矿上消失,而她的消失有若干个版本。宋经,苦读的宋经,只模糊感觉自己读书的路上,左一脚,踩着的,是姐姐的血泪;右一脚,踩着的,是姐姐的艰辛……
  “我来晚了!”朱四长叹“虽然我一直在寻找。”
  “我有罪!我不是人!”宋经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痛苦的蹲下去。
  
  十二
  回到莺寨,兄弟一家已双双外出,他们在医院里分娩的小孩在出院三天后夭折了。
  宋经在寨子里转了几圈,寻不见过去的一点影子,听不到几声熟悉的招呼。和自己年纪上下的都出外打工耍世界去了,年纪大的死的死了老的老眼昏花眼屎成堆认不出自己,小的学生娃娃或没读书的根本就不认识自己。自家的老屋在记忆里是那样的高大亮敞,而今却矮矮的像坨稀牛屎黑糊糊的。过去门前那棵果实累累的香桃树,如今佝偻着腰光秃秃的只剩下几根大点的枝条。屋后曾经是童年乐园的大竹林,现在只见稀稀疏疏的几根瘦竹立在风中,它们没有一片叶子,在枝条上结了一些花穗样的骨朵。竹开花,败人家,难道这竹子也遭什么厄运?
  忽然,宋经在自家老屋的后阳沟里看见几丛柳杉木苗,那是去年自己去外县出差时向一个林场老板要的,回来就告诉过兄弟宋纬叫他把树苗种到父亲的坟前坟后去,但偷懒的宋纬并没有去。
  宋经从地上拔起两捆木苗,向着埋葬父亲的那片山野跑去。
   责任编辑 郎 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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