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山,以及乞里马扎罗雪山上的那头豹子

来源 :飞天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ronglao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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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秋天,我去转了冈仁波齐神山,海拔将近7000米。几个世纪以来,冈仁波齐不仅是朝圣者们的信仰终级之地,也是探险家们心中的神往之地。然而,那么多敢于冒险的人,他们可以登上世界最高的山峰珠穆朗玛峰,却迄今为止没有人能够登得上这座神山之巅,哪怕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因为那是一座神灵之山,凡俗人不可逾越。释迦牟尼就在这座神山上得道成佛。2014年是马年,正是释迦牟尼佛祖的本命年。据说在往年转神山一圈,即可洗尽一生的罪孽,而在马年转神山一圈,相当于往年转13圈的功德。
   有人说,在这个世界上的芸芸众生,能够去瞻仰冈仁波齐神山的人少之又少,而能够具备一切转山因缘的就更是寥寥无几。12年一轮回,能在马年去转山的人更是与神山有缘。虽然我不是佛教徒,也并不知道转完神山之后,是否真能将我一生的罪孽从此消除干净。但我被一种巨大的愿望促使,就如受了蛊惑一般。
   我从拉萨出发,第五天才开车到了塔钦。塔钦是冈仁波齐神山脚下的一座小村庄,是朝圣者们进出神山的必经之地,也是转山的起点和终点。
   记得十年前我第一次走进阿里,曾经也到过这个村庄,在牧民的帐篷里住过几天。要是早上醒得早,推开帐篷,白雾笼罩在水汽如烟的草原上,会出现一两匹狼。它们看上去并不凶狠,也不对人虎视眈眈,可能它们并不想真的吃人。你只要不去攻击它们,它们会默默地拖着尾巴悄然离去。在这人迹罕见、生命绝迹的地方,生命与生命的相对,原本就应该惺惺相惜,而不是彼此厮杀和消灭。感觉那时候的狼也是孤独的,甚至孤独到有些失魂落魄。
   塔钦紧挨着神山,也紧挨着圣湖玛旁雍措。记忆里的从前的塔钦,有一条溪流绕过村子,流向不远处的圣湖。曾经的这里,没有商店,也没有旅馆和像样点的茶馆,连日用品也买不到。
   然而,如今的塔钦不同了。记忆中的小村落,早已失去昔日的宁静。我住过的人家和帐篷也不知去向,到处都是钢筋混凝土的建筑物,有商铺、药店、水果摊、旅馆、饭店,还有各种娱乐场,俨然一座热闹的小城镇。至少在这个适宜转山的季节里,它是热闹的,甚至是沸腾的。
   九月仍是转山旺季,到了十月就会大雪封山。神山复归宁静,只与风雪相伴。因此赶在大雪之前的九月来转山的人依然很多。
   小雅是我在拉萨认识的女孩,她在西藏住了很多年,这次已经是她第三次来转山了。她说马年转山的人特别多,神山上本来住的地方就少,人一多,根本就没地方住。神山上气候多变。有时在炎热的夏天,一阵冷空气起来,山上会突降大雪,或者来一场暴风雨。遇到这样的突发天气,有的人扛不过寒冷就会冻死在路上。也有体力不支晕倒在路上病死或饿死的。神山上还有许多野狗,白天它们都比较温顺,或走在你前面,或跟在你后头,从不对人吠叫。但一到天黑,人的体力会变得衰弱,这些野狗会在夜里变回本来的面目,狼性的一面会出现,对失去力量尤其是气若游丝落单的人会发出攻击。不过,对于佛教徒来说,死于转山途中,是一件有福之事,意味着灵魂可以升入天堂。而对于徒步冒险的游客来说,却是一场灾难。
   在塔钦修整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背起行囊去转山。冈仁波齐神山地处冈底斯山脉,和喜马拉雅山脉遥遥相对。珠峰的海拔在8000多米高,感觉比冈仁波齐峰要危险好多,但是,冒险家们不断地登上珠峰,却从未有人登上过冈仁波齐峰。你不得不相信这句话:“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冈仁波齐和珠峰的不同之处在于,珠峰只是一座高山,而冈仁波齐却是一座神灵居住的山峰,是人类终极的信仰圣地。作为凡夫俗子,永不可能抵达神山顶峰,只能绕山而行。
   进入山口,抬头便可看见被白雪覆盖的冈仁波齐主峰,就像一顶壮观的大银冠,凌空而起,直指云霄。峰顶旗云飘缈飞扬,有着唯我独尊的气派,更似被冥冥间的气息所笼罩,梦幻神圣如大佛,仿如从天外横空飞来。
   一条蜿蜒的山泉在山脚下无声地流淌,我们沿溪水而上。开始走的是一段沙石路,路况倒也平坦,越野车都能开上来,海拔也在5000米以下。因此,一路自我调息匀速地行走倒也能坚持下来。大概走到十公里左右,明显感觉头晕目眩、胸闷乏力,开始上气不接下气,走几步就想坐下来休息,但又不敢久坐,怕一坐下来就再也不想走。
   海拔逐渐在升高。望着前面盘旋无际不知通往何处的不见绿色的沙石路,心里直打颤。有人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我觉得眼前的这条转山路,比上青天还难。由于体力逐渐跟不上,又缺氧,整个人变得焦躁不安。高原的日照猛烈地照射在我们身上,仿佛在抽干我们的水分,同时也狠狠地抽走我们身上的所有力气,让我们失去力量、失去信念、失去所有。
   又坚持走了一个多小时,出现四五个帐篷,酥油浓郁的味道从帐篷里飘散而出。一个高大的藏族女人看了看我们,不知说了句什么,我们听不懂。她黑亮的脸蛋晒出来两朵高原红,头发用红绳子扎成粗大的辫子拖在后背上,油亮油亮的,发尾部分结成了块。青灰色的旧藏袍,门襟处已磨出好多线头,丝丝缕缕地垂挂下来,粘贴在她胸前。她不会说汉语,也听不懂我们说话。
   帐篷里只有酥油茶和康师傅面条,除此之外,再无任何食物。将物品运上山的成本太高。有这两样食物可容我们饱腹,已是神赐,应心怀感恩。我们点了几壶酥油茶。都不习惯酥油的味道,但你不喝,就什么也没得喝。有人在隔壁哭泣,一边哭一边说,实在走不动了,想要回去,不想死在这儿。全程58公里,至少要走整整两天,还没走到十公里,便已崩溃。转山之前不止一次听人说,转神山是有因缘的,缘分未到的人哪怕体力耐力再好也是没用的。和我们一起拼车来的有一位山西大哥,为了这次转山整整准备了两年,两年里他坚持每天锻炼,跑步、吃素、念经、祈祷,然而车子一离开拉萨驶进阿里,他便开始高反,越接近神山身体越是不舒服,终于无缘无故病倒在神山脚下,被救护车搬运回去。拼车的大都是佛教徒,他们认为那位大哥身上的业障太重,也有可能是前世今生杀生作孽过多,因此,神山暂时拒绝了他的朝圣。而我是个无神论者,在平时我几乎不信这些。但在西藏,尤其是在神山上,我不由得不信。    风呼啦啦吹着,把帐篷吹得不停摇晃。我的双腿沉重酸痛,犹如灌满了铅,只想坐下去,躺下来,从此不动。我咬着牙,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双脚,新买的登山鞋已沾满了泥土。想起一些往事,忽然两眼一热,鼻子发酸,随之而来的一股倔劲突然就涌上来。我对自己说:“继续走,走不动也要走!”
   有个藏族女人五体投地磕拜着缓缓地经过我们,她的额头磕烂了,肿起来一个包,藏袍上全是灰。她朝我们浅浅一笑,我递给她几块巧克力,她接过去,双手合十,弯腰道谢,然后把巧克力藏于袖管内,继续将身体匍匐于大地,双手向前,举过头顶,然后慢慢立起身,再跪倒……
   我盯住那个藏族女人,看着她的身体紧贴着砂砾地,此起彼伏,由近及远。那一刻的我突然哽咽出声,直至热泪盈眶。
   经过一番崩溃,接下来的状态竟然出奇的好。虽然置身神山,却有很长一段路根本看不见神山主峰的真面目,它被其他山脉挡住了。再次看到它的时候,又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角度。每次都会驻足仰望,或用相机拍摄下来,仿佛一种意外的收获或馈赠。
   都说能够看到神山真面目的人是有福的。当我置身山中,又如此近距离仰望神山主峰的时候,心里洋溢着幸福和感恩。
   大概又走了四个多小时,看到一座横跨溪流的石板桥,桥两旁的栏杆上飘满绚烂的经幡,经幡上竖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止热寺,由此进”。此时此刻蔚蓝的苍穹已置换成朦胧醉人的金红色。夕阳的余辉照射在神山主峰上,如一顶冉冉升起的金碧辉煌的皇冠,又如一尊开光的大佛腾空而立。
   终于走到了止热寺入口。说不累是假的,身体已撑不下去当意志力开始崩塌,身体便一下子失去支撑,双腿一软倒在山坡上,面朝神山,让自己沐浴在夕阳的光辉里。照在我身上的光,仿佛是从神山上直接泼洒下来的,佛光普照,只听见大声的喘息。我的身体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感觉像一具只有呼吸的尸体,我尽力调整着自己失衡的心肺。
   夕阳把天空变成了绛红色的海洋,眼前的神山模糊起来,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仿佛置身在天上,又似乎在遥远的汪洋深处。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小粒灰尘,一切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像看见海市蜃楼。神山就如一座肃穆庄严的庙宇,里面住着神。它就在天堂,在茫茫汪洋,在我的眼前。
   我是在这个时候才突然想起那头豹子来的,它在另一座神山上,是海明威的小说《乞里马扎罗的雪》。我没到过乞里马扎罗山。它被称为“非洲屋脊”,海拔也在5000多米高。那座山的西高峰,和冈仁波齐峰一样,终年积雪不化,被非洲人称为“上帝的庙宇”。海明威在他的小说开头这样写那头豹子:
   “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么高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
   以前每次读到这里,从来就没想明白,那头豹子为什么会跑到这么高寒的地方去送死?它当然不可能为了去觅食。在这么高寒的山巅,没有任何食物,连空气都是稀薄的,豹子不会那么笨。那它为什么要跑到这么高的地方去?
   此刻的我,躺在5000多米高的神山上,忽然便想明白了。这种内在的被召唤的精神力量,或许只有到了一定的“境”上,你才能够豁然领悟,才能够真正懂得。
   那晚我们便睡在止热寺里。房间很小,简陋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每间房都是三张单人床,除了床之外,一无所有。寺庙还在修建中,依傍着山坡一排排往上建,每一座屋子都正对着神山主峰。小雅说,在这里修行一天的功德,相当于在别处修行一年。虽然这个说法多少有些虚无和玄幻,但我完全同意。虽然我无意于谈论宗教,但我深信不疑。在这里,神绝不是虚无的,它就在此地,在我们身边。只要你抵达此地,就会强烈地感受到神的存在。眼前这座如庙宇般巍然而立的神山之王,是奇迹,也是神迹。神迹是人无法揭秘的,唯有膜拜。
   登上庙殿的台阶很陡,大概有20多级,每往上爬一步,就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喘气。喘气时不能仰面朝天,只能低头看地,不然更会头晕目眩。那种感觉犹如在登天梯。
   终于进入殿内,没有坐的地方,只能站着喘息。我们向着释迦牟尼佛五体投地跪拜。我第一次在海拔5000多米高的庙宇里磕这么多个长头,30个,还是50个?我已记不得了。只记得当时的我心里空空,毫无杂念。以为自己仅剩的体力会在不断的磕长头中消耗殆尽。然而,竟然不觉得累,心清神明。终于起身时,为自己亲爱的人点起供养的酥油灯。
   在庙宇顶部,有一岩洞,仅可容一人猫腰进入。据说,好多高德大僧都曾在这个洞穴里修行成佛。只要有缘进入洞穴朝拜过的人,都可免去七世轮回之苦。洞口窄小,我折腰而入,几乎是爬进去的。仅有的一点点光线,是从洞外打进来的。刚进入的瞬间,根本看不清内部,只是黑乎乎一片。我跪下身来,用双手摸着地往前爬行,大概爬摸了两三步,双手忽然触到一团物体,分明是人的气息,吓得我差点尖叫出声。
   走出神殿,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呈现在眼前的冈仁波齐峰,已是一个模糊的轮廓。默然往回走,猛抬头,满天繁星,密集如白色灰尘。忍不住惊呼,居然那么多星星就像满天雪花在空中飞扬,感觉就要落下来,下一场好大好大的雪!
   在这静谧的星空下,我忽然想到“空花道场”四个字。我仰着脖子,站在夜里。缺氧令人窒息,星空神迹般的美,是另一种窒息。这种神迹般的美丽星空,在都市里住上100年都不会遇到一次,而在这里我却一览无余地看到了,觉得自己再无遗憾。然而山中的夜奇冷无比,站不了多久便得急急回屋去。
   屋里没有灯,开水只有一壶,十块钱一暖壶,一个房间只允许买一壶。我和来自广东的娘俩睡一起,那女孩受了点风寒,平时有天天泡脚的习惯,她妈妈找到烧开水的那个藏族伙计,想再买几壶开水,被那伙计拒绝了,给多少钱他也不卖。在这缺电缺水缺食物的神山上,要烧一壶开水实在不容易!那妈妈空手回到房间,但也是理解的。望着那壶开水,那晚的我们谁也舍不得喝,第二天转山时带着,那是要用来救命的开水。饿了随便咬几块饼干、吃上几块巧克力,便脱了外套上床睡觉。但实在是冷,又把外套全都穿回去,再钻进被窝里,还是冷。    由于寒冷和缺氧,我们都没有睡着。那女孩整晚咳嗽不止,我和她妈妈都担心她第二天走不了。虽然都还没完全入睡,但实在是疲惫,神志和身体都处于迷糊状态。没有力气说话,也不想动。就这么各自静伏在单人床上。偶尔有人一个转身,或一声叹息,便都知道对方还醒着。
   天亮之前就要出发,想起来就会有深深的恐惧。只能紧闭双眼,拒绝去想。氧气不够,头痛胸闷到窒息。每一分钟都是折磨,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突然会出现幻觉,突然会崩溃,突然会没有了方向,突然会想哭,突然会问自己,为什么要来转山?为了什么,到底为了什么?
   但已经来到这里,就跟那头死在乞里马扎罗雪山上的豹子那样,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为什么。
   凌晨五点,小雅再次叮嘱我,出了门就是又陡又险的乱石坡,被称为“地狱坡”。大约有十公里这样的路,要尽量坚持一口气往上爬,不要过多停留,直接冲顶到5700米的卓玛拉山的垭口,就往下坡走了。要是一口气冲不上卓玛拉山垭口便崩溃,可能就会永远过不去。因为那段被称为“地狱坡”的路事实上并没有路,全都是乱石。万一出了什么事儿,急救车到不了,飞机也飞不上来,手机仍然没信号。所以,要保证自己安全下山,全靠自己。
   人是这样的,处于安全温暖的家中,想着外面的世界可能会发生的那些危险的事,会心生恐惧、越想越怕。然而,当你果真到达那个险境回不了头、没有选择的余地,也便无所畏惧了。只听凭一股力量牵引着你往前走,带你去发现、去经历、去冒险、去到你想象不到的另外的那个境界,直至生命结束。
   走出止热寺,冷风呼啸着往身体里灌。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满天的星星都躲了起来,地上积了一层薄冰。我们的额头上都戴着一盏头灯,在黑夜里闪烁晃动,照不清前方,也照不见来路。一路打滑,如履薄冰。
   开始时,我们几个人自然而然地走在一起。但走上乱石坡,根本就没法相互照顾。差不多70度的陡坡,我们要在巨大的乱石之间绕行,好多时候都无法直立行走,不得不弯下腰去,或者趴着身体攀着岩石往前爬。手摸在结冰的岩石上,冷气隔着厚厚的手套往里钻,刺骨般寒冷。
   这种情形下,我们不能允许自己出现半点差错,要是一不小心脚下打滑,完全有可能人仰马翻滚下山去。只能靠着自身力量一点一点往前挪移,不敢扭头朝后看。若是一不小心滚下去,谁都不会知道你滚向何处。
   爬行了一段坡路之后,几个人都已各自分散,在黎明前的漆黑里,我们根本看不见对方在哪里,谁都管不了谁,也不指望谁会来照顾自己。每个人只能靠自己。
   好在是个大晴天,除了从雪山上刮过来的一阵又一阵凄冷的风,没有下雨,也没有下雪。曙光慢慢照亮了神山。
   终于迎来了白天。身体渐渐暖和起来,手脚也灵活了。只是喘不过气来,浑身冒着烟。也不知休息了多少回,但都只是稍作停留,也不敢坐,怕一坐下去就真的起不来了。
   走过一段陡峭的坡路,前面出现了一条曲曲绕绕的羊肠小道。再拐过几个弯,忽然便撞见日出。日出时的神山,光芒四射,令人目眩神驰,瞬间就被眼前的景象打动。真想高声欢呼,却没有欢呼的力气,感恩之情只在心底暗自奔涌。
   身边不时有转山的圣徒,口中念着六字真言。他们经过时,会投来疑惑的一瞥,便匆匆超越我,走向前方。他们个个身穿拖地藏袍,却走得快而轻松,就像我们平时穿着布鞋在小区或大街上闲庭信步。
   海拔越来越高。卓玛拉山口一抬头就可看见,它就在眼前,但就是走不到,永远走不到,永远就差那么一大截。坡道又开始变得窄小陡峭起来。心跳一直在加速,血液涌上来,头晕目眩又胸闷。要是身边有块空地让我躺下去,我永远都不想再起来。咬咬牙,还是要坚持爬上去,死也要爬过卓玛拉山口。
   很多个瞬间,有个念头突然就跳出来:不走了,坐下来或躺下去,真的走不动了!每当出现这个念头,身体就开始摇晃,就只想倒下去,想死的心都有。但又有一个声音说:坚持,再坚持,你一定可以的,要一口气爬上卓玛拉山口,不然你就得永远留在这里!
   我不想永远留在这里,我还不想死。那么,只有往前走。坚持,坚持,再坚持!
   身体在崩溃的边缘,仿佛随时都可消融。
   终于抵达一大片舞动的经幡,意识到这里已经是传说中的卓玛拉山口的时候,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激动是在所难免的,我强忍住没有哭,哭是需要力气的。在5700米高的山口,我只是安静地让自己坐下来。仰望,带着感恩的心。
   抵达这座山口本身就是奇迹。这在以前,我从未想到过,但今天我却走到了这里,我自己也成了奇迹。满山的经幡呼啦啦飘扬着,经幡的尽头是一个天葬台。我相信,这里已经不是人间。
   翻过卓玛拉山口,一直都是下山路。我只知道,下山的路要比上山路更长,没想到居然会更难走,也许是体力透支了的缘故,每往下迈出一步,双腿沉重如铅,总是找不到着力点,仿佛一不小心人就会向前滚落下去。原来这段路才是传说中的“地狱坡”。
   此时此刻,我所有的力气和意念全都用在走路上,一心一意往前走。我不断地提醒并告诫自己,在这里,你只能靠自己。
   回转身,再次望向庙宇般的神山之巅,那里白雪皑皑、威严肃穆,它是永恒本身。世人只能绕着它转啊转,至今从未有人攀登过它的顶峰。那么多人历尽千难万阻抵达此地,只为转山祈愿、洗涤业障。而有些人却只愿在转山途中升入天堂,从此超脱重生。
   朝圣者的心里装着信仰、天堂和永恒。死亡因此变得意味无穷,甚至丰富多彩,而不再是我们世俗理解的单调乏味,或者是痛苦、是灾难、是不可面对的一件事。
   如果说,那段陡峭的“地狱坡”是对体力的一种挑战,让人走到几乎绝望崩溃,但咬咬牙还是硬拼着走下来了,以为这趟苦行就快结束。然而,从陡坡下来的那段绕山路,却漫长得令人绝望又绝望,人称“绝情弯”,直接就是对精神和意志力的一种摧毁。    原来,走貌似平坦无险的“绝情弯”,要比走艰难危险的“地狱坡”更考验一个人的意志力。战胜遥远和漫长,从来都比战胜凶险更难。每次以为走过这道弯就会看到塔钦了,可是绕过一道弯还有一道弯,再有一道弯,无数道弯弯,走不完的盘山路,让人崩溃无望到想哭。不过,实在没有力气哭,只能命令自己走,一直走。不想死在路上,就只能走。直走到双腿打颤,走到身心俱疲,走到浑身冒烟,走到金星四射,走到昏天黑地、天旋地转,直走到生不如死。
   这一路,漫长如人生。走过这一路,才知道什么叫挑战,才知道什么是人的极限。直至傍晚才虚晃晃游魂般地走回塔钦。
   这一天,又整整走了14个小时,加上第一天,总共走了23个小时。终于,走完全程!
   当我站在塔钦回首神山之巅,再也没能忍住,转身之际已泪流满面。这刻骨铭心的转山路,生命中再也忘不掉抹不去的两天一夜!
   那天晚上,我又一次看见神山上出现令人震撼的繁星似雪的夜空,背景是一尘不染的蔚蓝苍穹。大美无言,任何词语都难以表达那晚的夜空之美,我唯有带着感恩和敬畏之心,久久仰望这份大自然馈赠的神迹。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离开了地球?呈现于眼前的景象仍属于地球吗?分明是满天星星璀璨,却无端端地想起雪花纷纷:“漫天干雨纷纷暗,到地空花片片明。”
   犹如仙境。犹如梦幻。又如“空花佛事,水月道场”。一路走来,所有的勇气、堕落、痛苦、追求、情爱、希望、怨恨、抗争,与种种放不下的情结,皆在刹那间破灭消散。一切所执的事物,都不过“唯是梦幻”的力量。我茫茫然走来,与我相遇的,竟是一场幻化般的“缘觉”。所有的转山转水,最终抵达的皆是幻觉般的“菩萨地”。
   在幻境般的神迹面前,我仿佛又看见了那头死去的豹子——那头海明威笔下的非洲豹子,他让它爬到5000多米高的乞力马扎罗雪山上去送死。在那个故事里,他又安排小说里的主人公哈里死于一个梦境:
   “他乘着飞机,向非洲最高峰——乞力马扎罗的山顶飞去。”
   转山途中,我重新认识了生命和死亡的另外面目。我只想记述下来,告诉你,在我们的生活之外,还有一些人,正在生活着我们无法想像的生活,经历着我们永远想像不到的经历。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一种比活着更丰富也更深刻的死亡。
   鲍贝,70后小说家。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鲁迅文学院第11届学员。著有长篇小说《观我生》《空花》《书房》《独自缠绵》《你是我的人质》《空阁楼》,中短篇小说集《松开》,随笔集《去耐斯那》《悦读江南女》《穿着拖鞋去旅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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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孝阳,1974年生,江西抚州人,现居南京。中国作协会员。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社长助理兼编辑室主任,副编审。出版长篇小说《众生:设计师》《旅人书》《乱世》《人间世》《遗失在光阴之外》《时代三部曲》等,小说集《是谁杀死了我》,文学理论集《这人眼所望处:量子文学观及其他》等。曾获第三届、第五届紫金山文学奖、“中国好编辑”、“中国书业十佳策划人”等荣誉。多篇作品入选各种年度排行榜及年度选本。  我和陈元庆
曾剑,湖北红安人, 1990年入伍。先后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十月》、《解放军文艺》等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二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枪炮与玫瑰》。多部作品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入选《小说选刊》茅台杯小说获奖作品集等多种年度选本。获中国人民解放军优秀文艺作品奖、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一等奖、辽宁文学奖、《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作品》全国军旅题材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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