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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陈小飞第一次自称是我大哥的时候,我正被一帮孩子撂倒在地,准备大动手脚。他上来一手推开一个,指着狼狈不堪的我,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我小弟,你们谁敢动他?
那一刻,我真觉得陈小飞有《古惑仔》里陈浩南的风范。他大我整整7岁,高我一头,成天穿着黑风衣,招摇过市,头发油光可鉴,从中分开,活生生一个地痞混混。我以为,那些与我一般大小的孩子一定吓坏了,谁知,结果却戏剧异常。
我成了看客,而陈小飞却成了被打的对象。他一面在漫天灰土中嚎叫,一面臭骂:李兴海,你个王八蛋,哥来救你,你却袖手旁观!他把嗓子都喊哑了,我仍是没有上去救他,只顾一个劲儿地往回跑。
那是陈小飞第一次为我挺身而出。那年,我8岁,陈小飞15。我以为,他以后再也不会理我。甚至,我也为自己骨子里的懦弱一度感到无比羞愧,不敢直视他的双眼。但当我次日背着书包穿过大院门外的小道时,他却从后面踉跄着出来了。
我以为他是要找我报仇,拼了命地跑。后来崴了脚,才不得不停下来。他走上来重重地踢了我一脚说,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我好心来送你,怕那帮人再找你麻烦,你倒好,跑得和兔子他爹一样,我有对不起你吗?
2
陈小飞是从贵州来的外地人。他刚来那年,我仅3岁。他父亲来这里打工谋生,住进这个大院。没过多久他父亲便出工伤死了。他母亲拿了一笔赔偿金,带着陈小飞艰难度日。没隔几年,我的父亲也悄然病逝。就此,往日欢声笑语的大院,无意中成了两对孤儿寡母的避难所。
可惜,陈小飞实在不争气,小学没毕业就成了小混混。起初,她母亲打他,骂他,监视他,把他拉进教室里坐着,等上课铃声响才转身回来,但都不奏效。陈小飞他母亲前脚刚出校门,他便消失在学校的绿荫小道深处。
陈小飞自力更生了。他不但不再需要母亲给他缴纳大笔的学杂费,时不时还能给家里弄一些“外快”回来。譬如,一只鸡,或者一捆金灿灿的玉米棒子。
母亲一直不让我和陈小飞来往,她说,陈小飞就是个小流氓,迟早要把牢底坐穿。我努力地与陈小飞划清界限,可他总是像只苍蝇一样跟着我。不过,有他在,至少没人敢欺负我。即便有,也可以让他给别人当靶子,而我,继续做最为安全的逃兵。
陈小飞22岁的时候,我交了女朋友。当然,我不敢把她带到大院里来。每次都是将她送到家门口,我再骑着自行车回来。
偶然,陈小飞会在路口碰上我们。这时的陈小飞已经身材健硕,剑眉星目,轮廓分明。而我曾经稚嫩的声线也变成了浑厚的男人腔。他和一帮红头绿发的小混混站在一起,一面朝我女朋友大吹口哨,一面在路对面尖叫:我弟妹真漂亮!我弟妹真漂亮!
3
当我第一次牵着女朋友的小手穿上溜冰鞋的时候,陈小飞从后面凑了上来。弟妹,你要是不会溜冰的话,我可以教你。陈小飞说话时,身上隐隐约约传来一股隔夜酒的腥臭。
我拉着她的手扭头便走。陈小飞死缠烂打地跟在身后,洋洋自得地说,小子,你知道这边有多乱吗?要是没我罩着你,不到半个小时,就有人请你吃沙包拳头了!我停下身子,回头就给了陈小飞一拳,妈的,谁没有沙包拳头?
陈小飞捂着脸坐在溜冰场外的沙发上大叫,你个忘恩负义的家伙,迟早生儿子没屁眼!我没理他。
陈小飞所言非虚,不到15分钟,几个穿着古怪的年轻人就冲我女朋友走了过来,一脸邪气地问,美女,看你不太会溜啊,要不,我教你吧?他们一面说着,一面要过来拉我女朋友。没办法,刀架到脖子上的时候,你只有两种选择。要么闭眼等死,要么放手一搏。
我选择了后者。不过,没到三分钟,我就被打得呼天抢地。印象中,那是我第一次挨打。以前总有陈小飞为我消灾解祸。可惜今时,已不同往日。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溜冰场外的沙发上,愣愣地看着我挨打。我咬紧了牙,誓死都不求他上来帮忙。最后,他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咆哮着和身后几个小痞子一拥而上,把欺负我的那些人打翻在地。
他拍了拍我身上的脚印,笑着说,小子,真长大了啊,嘴巴也硬了。要换做以前,你不对着我把嗓子叫哑才怪。
我恨恨地瞪了陈小飞一眼,冷冰冰地吐出几个字:这些年,没谁求过你救我,咱们本来就非亲非故,干嘛搞得那么暧昧?
4
我和陈小飞的冷战持续不到半月,那两个辛辛苦苦将我们养大的老女人便在大院的梧桐树下吵得不可开交。我和他一个站在楼下,一个站在楼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们俩人唱戏。不过,这一场因为几块钱水电费而爆发的战役,的的确确伤害了我们之间的友谊。
从此,我再不能上楼摘树上的果子,更不能叫那个老女人阿姨。陈小飞也一样。
我们的友谊就如同一根儿时玩耍的橡皮筋,被时光日渐绷紧,终于在某一日,轰然断裂,伤及身体。
三天后,我的女友无故失踪。我头一个便想到了陈小飞。我二话不说,上楼咣咣地敲门。他母亲在屋内扯着嗓子喊:谁啊?谁啊?我说:陈小飞死哪儿去了?要是他回来了,叫他赶紧来找我,否则后果自负!我踩着破碎一地的旧日时光,匆匆下楼。当夜,更让我措手不及的是,她们两个老女人,又大吵了一架。
次日,陈小飞她母亲请人在楼道口装了一扇厚重的铁门,硬生生地将我们阻隔成了两个世界。陈小飞回来的时候,烂醉如泥地躺在楼下的梧桐树旁。他的母亲一面扯着嗓子骂,一面艰难地要将他拖上楼。
可惜,他实在太重,无论那女人怎么骂,怎么使劲,还是抱不动。最后,我母亲看不下去,推搡着我上前把陈小飞背上楼。那女人在后面屁颠屁颠地跟着我,喃喃地念:其实啊,你妈心眼也不坏。
5
陈小飞酒醒后,我和他的战争便爆发了。不管我怎么问,他的答案只是一个——连你女朋友是谁我都不知道,又怎么清楚她上了哪儿?那天下午我发了疯似地将双手插袋的陈小飞打得满嘴是血。最后,我流着泪说:就这样吧,不管她在不在你手里,反正,以后我们不再是朋友了。
当晚,我没去上课,独自一人在外面喝得不省人事。迷迷糊糊地被陈小飞背回了家。刚醒过来,一记重重的耳光便把我打得晕头转向。陈小飞用他那双结实的大手指着我的脑袋骂:你个混账东西,你知不知道你妈昨天晚上找了你多久?!
窗前,还站着一个熟悉的影子。蓬头垢面,泪眼涟涟。陈小飞带着几个穷兄难弟,几乎把整个小城翻遍,半夜,才在一家网吧里找到了她。她突然失踪的原因是父母离婚,绝望的她能想到的唯一的挽救办法就是以离家出走为赌注来阻止他们。
这是我和陈小飞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坐在梧桐树下喝酒。我满怀愧疚地说,你可真够傻的,为一个陌生人挨了这么多年拳头。他提起酒瓶猛灌一口,咳了咳嗓子说,你可能不记得了,我们刚来这个大院的那个时候,很多人因为我们是外乡人,坑蒙拐骗,占尽便宜。后来,是你爸实在看不下去,挨家挨户地上门说我爸是他的远房兄弟,我们家才好过了些……
半晌,他搂着我的肩膀说,我这一辈子,就这么点出息了,所有希望都只能寄托在你身上。你一定要给我好好读书,帮我这个远房亲戚争口气!
我侧头,看到他脸上那团半青半紫的拳印,刚开口叫出一声哥,俩人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欧阳鹏摘自《读友》编辑/乃清
陈小飞第一次自称是我大哥的时候,我正被一帮孩子撂倒在地,准备大动手脚。他上来一手推开一个,指着狼狈不堪的我,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我小弟,你们谁敢动他?
那一刻,我真觉得陈小飞有《古惑仔》里陈浩南的风范。他大我整整7岁,高我一头,成天穿着黑风衣,招摇过市,头发油光可鉴,从中分开,活生生一个地痞混混。我以为,那些与我一般大小的孩子一定吓坏了,谁知,结果却戏剧异常。
我成了看客,而陈小飞却成了被打的对象。他一面在漫天灰土中嚎叫,一面臭骂:李兴海,你个王八蛋,哥来救你,你却袖手旁观!他把嗓子都喊哑了,我仍是没有上去救他,只顾一个劲儿地往回跑。
那是陈小飞第一次为我挺身而出。那年,我8岁,陈小飞15。我以为,他以后再也不会理我。甚至,我也为自己骨子里的懦弱一度感到无比羞愧,不敢直视他的双眼。但当我次日背着书包穿过大院门外的小道时,他却从后面踉跄着出来了。
我以为他是要找我报仇,拼了命地跑。后来崴了脚,才不得不停下来。他走上来重重地踢了我一脚说,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我好心来送你,怕那帮人再找你麻烦,你倒好,跑得和兔子他爹一样,我有对不起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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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飞是从贵州来的外地人。他刚来那年,我仅3岁。他父亲来这里打工谋生,住进这个大院。没过多久他父亲便出工伤死了。他母亲拿了一笔赔偿金,带着陈小飞艰难度日。没隔几年,我的父亲也悄然病逝。就此,往日欢声笑语的大院,无意中成了两对孤儿寡母的避难所。
可惜,陈小飞实在不争气,小学没毕业就成了小混混。起初,她母亲打他,骂他,监视他,把他拉进教室里坐着,等上课铃声响才转身回来,但都不奏效。陈小飞他母亲前脚刚出校门,他便消失在学校的绿荫小道深处。
陈小飞自力更生了。他不但不再需要母亲给他缴纳大笔的学杂费,时不时还能给家里弄一些“外快”回来。譬如,一只鸡,或者一捆金灿灿的玉米棒子。
母亲一直不让我和陈小飞来往,她说,陈小飞就是个小流氓,迟早要把牢底坐穿。我努力地与陈小飞划清界限,可他总是像只苍蝇一样跟着我。不过,有他在,至少没人敢欺负我。即便有,也可以让他给别人当靶子,而我,继续做最为安全的逃兵。
陈小飞22岁的时候,我交了女朋友。当然,我不敢把她带到大院里来。每次都是将她送到家门口,我再骑着自行车回来。
偶然,陈小飞会在路口碰上我们。这时的陈小飞已经身材健硕,剑眉星目,轮廓分明。而我曾经稚嫩的声线也变成了浑厚的男人腔。他和一帮红头绿发的小混混站在一起,一面朝我女朋友大吹口哨,一面在路对面尖叫:我弟妹真漂亮!我弟妹真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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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第一次牵着女朋友的小手穿上溜冰鞋的时候,陈小飞从后面凑了上来。弟妹,你要是不会溜冰的话,我可以教你。陈小飞说话时,身上隐隐约约传来一股隔夜酒的腥臭。
我拉着她的手扭头便走。陈小飞死缠烂打地跟在身后,洋洋自得地说,小子,你知道这边有多乱吗?要是没我罩着你,不到半个小时,就有人请你吃沙包拳头了!我停下身子,回头就给了陈小飞一拳,妈的,谁没有沙包拳头?
陈小飞捂着脸坐在溜冰场外的沙发上大叫,你个忘恩负义的家伙,迟早生儿子没屁眼!我没理他。
陈小飞所言非虚,不到15分钟,几个穿着古怪的年轻人就冲我女朋友走了过来,一脸邪气地问,美女,看你不太会溜啊,要不,我教你吧?他们一面说着,一面要过来拉我女朋友。没办法,刀架到脖子上的时候,你只有两种选择。要么闭眼等死,要么放手一搏。
我选择了后者。不过,没到三分钟,我就被打得呼天抢地。印象中,那是我第一次挨打。以前总有陈小飞为我消灾解祸。可惜今时,已不同往日。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溜冰场外的沙发上,愣愣地看着我挨打。我咬紧了牙,誓死都不求他上来帮忙。最后,他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咆哮着和身后几个小痞子一拥而上,把欺负我的那些人打翻在地。
他拍了拍我身上的脚印,笑着说,小子,真长大了啊,嘴巴也硬了。要换做以前,你不对着我把嗓子叫哑才怪。
我恨恨地瞪了陈小飞一眼,冷冰冰地吐出几个字:这些年,没谁求过你救我,咱们本来就非亲非故,干嘛搞得那么暧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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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陈小飞的冷战持续不到半月,那两个辛辛苦苦将我们养大的老女人便在大院的梧桐树下吵得不可开交。我和他一个站在楼下,一个站在楼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们俩人唱戏。不过,这一场因为几块钱水电费而爆发的战役,的的确确伤害了我们之间的友谊。
从此,我再不能上楼摘树上的果子,更不能叫那个老女人阿姨。陈小飞也一样。
我们的友谊就如同一根儿时玩耍的橡皮筋,被时光日渐绷紧,终于在某一日,轰然断裂,伤及身体。
三天后,我的女友无故失踪。我头一个便想到了陈小飞。我二话不说,上楼咣咣地敲门。他母亲在屋内扯着嗓子喊:谁啊?谁啊?我说:陈小飞死哪儿去了?要是他回来了,叫他赶紧来找我,否则后果自负!我踩着破碎一地的旧日时光,匆匆下楼。当夜,更让我措手不及的是,她们两个老女人,又大吵了一架。
次日,陈小飞她母亲请人在楼道口装了一扇厚重的铁门,硬生生地将我们阻隔成了两个世界。陈小飞回来的时候,烂醉如泥地躺在楼下的梧桐树旁。他的母亲一面扯着嗓子骂,一面艰难地要将他拖上楼。
可惜,他实在太重,无论那女人怎么骂,怎么使劲,还是抱不动。最后,我母亲看不下去,推搡着我上前把陈小飞背上楼。那女人在后面屁颠屁颠地跟着我,喃喃地念:其实啊,你妈心眼也不坏。
5
陈小飞酒醒后,我和他的战争便爆发了。不管我怎么问,他的答案只是一个——连你女朋友是谁我都不知道,又怎么清楚她上了哪儿?那天下午我发了疯似地将双手插袋的陈小飞打得满嘴是血。最后,我流着泪说:就这样吧,不管她在不在你手里,反正,以后我们不再是朋友了。
当晚,我没去上课,独自一人在外面喝得不省人事。迷迷糊糊地被陈小飞背回了家。刚醒过来,一记重重的耳光便把我打得晕头转向。陈小飞用他那双结实的大手指着我的脑袋骂:你个混账东西,你知不知道你妈昨天晚上找了你多久?!
窗前,还站着一个熟悉的影子。蓬头垢面,泪眼涟涟。陈小飞带着几个穷兄难弟,几乎把整个小城翻遍,半夜,才在一家网吧里找到了她。她突然失踪的原因是父母离婚,绝望的她能想到的唯一的挽救办法就是以离家出走为赌注来阻止他们。
这是我和陈小飞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坐在梧桐树下喝酒。我满怀愧疚地说,你可真够傻的,为一个陌生人挨了这么多年拳头。他提起酒瓶猛灌一口,咳了咳嗓子说,你可能不记得了,我们刚来这个大院的那个时候,很多人因为我们是外乡人,坑蒙拐骗,占尽便宜。后来,是你爸实在看不下去,挨家挨户地上门说我爸是他的远房兄弟,我们家才好过了些……
半晌,他搂着我的肩膀说,我这一辈子,就这么点出息了,所有希望都只能寄托在你身上。你一定要给我好好读书,帮我这个远房亲戚争口气!
我侧头,看到他脸上那团半青半紫的拳印,刚开口叫出一声哥,俩人便呜呜地哭了起来。
欧阳鹏摘自《读友》编辑/乃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