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河的那些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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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湾村有五条小溪。溪头都在山上,一眼泉,两眼泉,数不清的泉,汇成了一条条细流,淙淙的响,幽幽咽咽的,明明暗暗的,时隐时现地流着,长脚的水蜘蛛在上面弄出一圈圈涟漪,时常惊奇了自己,回头呆呆地看着。
  这些细流再汇集,就成了小溪。就明亮起来,泼珠溅玉。山因此活起来。小兽、山鸟常来饮水,看着自己的影子,看着红花绿叶的影子或云天发呆。干净的白石上,竹叶梅花印,一会儿就被太阳收了。淡淡的影子没入丛林,窸窸窣窣的,或扑啦啦飞入沧溟。
  这些小溪,最终都汇入枫河。你可以想象,枫河的水该有多么清澈。枫河的鱼,该有多么幸福。
  这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2


  在枫河边长大,却不会游泳,这是我一生的憾事。因为不会,我一般只会在枯水期和小伙伴们一起来枫河摸螺蛳、捡鸭蛋。冬季的枫河,就像一个被揭秘的谜语,河水退去,整片的水域消失,只留下上百条各自为政或互有关联的水流,各自向着长江流去。星罗棋布的河床上,遍布河蚌螺蛳,望不到边。淡淡的雾气中,对岸的青山村、龙王嘴影影绰绰。
  条条水流中都有鱼,鲫鱼、翘嘴白、鲤鱼、麻呆子、透明的虾子,在清得看不见水只见砂砾的河水中,想俶尔远逝,却只能往来翕忽。纵使水浅,抓住却也不易。我们便循着这条水流向上,找到岔口,用手或锹挖来黑泥,将源头封住,再用黑泥将畚箕或淘米箩固定在出水口处。箕箩拦水水自流,水渐流渐少,“河段”里的鱼,青黑的背脊显现出来,它们情知不妙,竟而跳将起来,一时间银光起落。
  河滩上热闹起来,喧哗一片。
  冷不冷呢?居然不记得了。
  记得门前有个小伙伴,我们的童年常在一处。一起捡鸭蛋、摸螺蛳、捉鱼,一起光着屁股在水里大呼小叫。那天他意外抓了一只老鳖,据说在青山镇可以卖到十八元。
  长大后各自忙碌,他在上海,我在T城。他喜欢在微信群里发位置。经常是夜里十二点左右。我恍惚想起枫河来,想起他在茫茫的人海里,就像一条鱼,那个位置,就是他的泡泡。
  他前年小年离世了,因为车祸。愿他在生灵的大河里,自由,永生。

3


  小时候,我一直弄不明白,枫河里的鱼是从哪儿来的。是从长江里来的吗?江里的呢?是从海里来的吗?海里的呢?只能溯源了,是从溪里来的?那么溪里的鱼呢,又是从哪里来的?
  现在似乎是懂了,其实还是不懂。
  那些年,当我站在湾村第一溪透亮的溪水里,弯下腰抓鱼摸虾时,白云被流水揉碎在我脚丫边。二丫的妈妈挎着竹篮蹲在平石前,放下棒槌,却不洗衣服,看着我的样子直笑。
  “想什么呢?”
  我就说了。
  她咯咯地笑着:“枫河里的鱼上水来的啊!这个傻孩子!”
  她是喜欢我的,但是我不喜欢拖着鼻涕的二丫,且担心她嫁不掉。不料十几年后朋友圈里看到,却俨然一个美人。世上的事真奇怪啊!
  一到仲夏,小溪里的鱼就多了。虾子我是不屑抓的,太小,也没味道,还难抓。它是倒退着的,悬浮若无所依,腾挪如同凭虚,且碎石磊磊,极易消遁,兼之日光耀眼,水光潋滟,眨眼间,已杳无踪迹,唯余水流淙淙,蝉声在耳。
  湾村的泥鳅不仅在泥里,溪水里也有。抓泥鳅,硬来是不行的。鱼类多警惕,泥鳅亦然。得将它慢慢逼到开阔无障碍处,双手凹成半圆,一手掩其后,一手在前,徐徐合拢,迎合水波荡漾,但见其四鳍微动,双腮翕合,似蹙眉凝神,一旦有所疑,必腾跃而去。此时定要屏息镇静,更慢,必要时,须停下来,仿佛万物静止,双手中指互触时,必疾如闪电,雷霆一合。拿起时,水珠坠溅,粒粒闪光。开手看,掌中空空如也。
  麻呆子好抓。麻呆子且麻且呆。麻是其身上鳞片如同砂纸,刮手;呆是其静置水中,譬如麻石,一动不动。只要不响动过大,抓它正如捡石子一般。抓起时,它会象征似地摆一下尾巴,表示它其实是个活物。
  最难抓的是参条子(方言),压缩版的翘嘴白,真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极为警惕机灵,一旦有动静,电射如光,杳无形影,令人恍惚一梦。估计在湾村,我是唯一一个能用三面渔网网住它们的小孩,方法如下:二人摁网,网口相对,立水中。任参子游弋其中,摇尾搾腮,数鳍翕张,水流云天,潺潺淙淙,而岿然不动;岸上有小孩,抓一枚石头,目光睒动。六目互视,再瞥水中,鱼群列阵,似有所察,一时百尾摆动,百鳍摇波,一触即发。岸上人遽尔投石于水,石未及水,而鱼群炸开。岸上人立即拎网,网起石落,网中银光起落。
  還有一种小鱼,极为细小,状如肉芽,湾村呼为“扑扑蛆”(“扑扑”是音,字不可考),比麻呆子更好捕捉。仲夏季多雨,一时溪如野马,洪流奔突,流彻村夜。次日清晨,村里小孩欢呼雀跃,左手提淘米箩或网兜,右手水桶,豕突犬奔到溪边,但见水已流清,溪中一黑,扑扑蛆密密麻麻!不禁大呼以壮声威,径以淘米箩舀水,水流尽而扑扑蛆存焉。没带工具的,等不及了,便脱裤子,扎裤脚为袋,双手撮起,放入袋中;若是没穿长裤,裤衩也无不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反省了湿哒哒之苦。
  沥干,以新榨的菜籽油下锅,烧沸,倒入,煎硬煎黄脆,佐以干椒、蒜子、晒酱,焖至汤干,一村飘香,闻者莫不舌下生津,喉头滚动。

4


  “扳个罾,起个罾,扳个大鱼十八斤,扳个大鱼我俩吃(音“七”,入声),扳个小鱼我俩分……”母亲在和侄儿做游戏。侄儿坐在母亲的腿上,四目相看,双手互抓。母亲让他后仰,侄儿就一直仰下去,待到大头到达母亲的双腿之间时,母亲便把他拉上来,侄儿就咯咯地笑起来。一罾就扳好了,接着是第二罾。眼中含笑,是那种自知不会有危险的期待。
  十年前,母亲也这样跟我女儿扳过。四十年前,母亲这样跟我扳过。罾里的水下落如珠,鱼在罾里扑腾。时间的罾里,也有这样的鱼儿,跳起来银光蓬蓬。
  这样的儿歌,是鱼米之乡才会有的。湾村是山村、水村、圩村,湾村的儿歌跟夏天的萤火虫一样多,一样美。湾村是我的天堂。   罾是一种渔具,稀布或密网织成,方形,四角固定,略高于中间,用绳拉着,缓缓沉入河底,不投饵,稍息之后,缓缓起罾,未及反应的鱼仓皇落网,惊悸扑腾。罾一般十米见方。我见过最大的罾,有稻场一般大小,足有三百平米。
  罾不是获鱼最多的渔具,常见的渔具是网,“撑开船儿洒下网,一网鱼虾一网粮”,这是《天仙配》中的唱词,适用湾村的渔民生活。我喜欢站在夕阳中的圩埂上,看渔民张开双臂,撒出去的网,网住了半边夕阳,一河暮归的水鸟。
  记忆深刻的是一种古意森森的渔网,也不围,也不拦河,只是随意拉起一张网,网开三面。撑开船儿,从船板上拿起两块铁,一块扁圆,一块如砣,相击,如鸣锣而清脆、急促,鱼们受惊,撞进网眼中,进不得退不得。
  这是东山爷的打渔法。我还记得他在网上摘鱼时的叹息。人问他,为什么不围四面呢?他说,够吃就行啊,人和鱼,都可怜呢。
  还有簖,竹片插在水中,流水,阻鱼,水落鱼出。水落鱼出法的捕鱼工具,除了簖,还有水车。村分若干队,每队皆有水塘,小年左右,庄稼归仓,田野肃净,一队若干农户齐聚塘边,你方车罢我接力,但见车轴飞转,车叶翻轮,洪水自车肚里滚滚泄出,渐渐塘底露出,鱼们惊慌失措。塘埂上,孩子们沸腾起来。
  鱼捞上来后,按大中小分开。大鱼一家若干,中鱼若干,小鱼按堆估算,家家都能分得一篮半篮。天黑时,一村泥孩子,一村炊烟,炊烟里都是鱼香。再几日后,家家的屋檐下,都挂着咸鱼,鱼鳃都以细竹棍斜穿着。
  还有鱼叉,我从未用过。我用的最多的渔具是淘米箩。至今我依然记得这样的画面:母亲倒拿着淘米箩,在石墙上使劲磕着,巴在篾片中的细鳞便纷纷落下来,好闻的鱼腥气弥散开来。
  水塘空着,等待雨水的注入,等待下一个四季。让我奇怪的是,池塘里从未放过鱼苗,这些鱼,他们是伴着春雨一起来的吗?

5


  用两件奇怪的鱼事,作为本文的结尾吧。
  一件与父亲有关。那年夏天,父亲去幸福圩插秧,回来时已经很晚了。走到垄沟时,他看见一笼子鱼扎得紧紧的,放在水泥圆孔中,扑腾着,冲突着。父亲站在高处,四处弥望,确定没人后,他弯腰打开了鱼笼,抓了两条大鱼,再扎好笼子,便仓皇逃离。
  忽然就下起了大雨,连天连地,对面不见。父亲走到圩埂上时,忽然后悔了,便又折回,冒雨向垄沟走去。
  垄沟里空空如也,唯有漫天的大雨。
  另一件是我亲历,也在夏天,暴雨过后。母亲因事走不开,便吩咐我去“三斗五”,把田里的水放出一些,以防灌死秧苗。我扛锹来到时,田野里空无一人,只见池塘的闸口处,洪水咆哮而出,漫过秧田,漫过田埂,眼前一片白光,耳边尽是水声。
  就在不经意间,我看到了鱼,成百上千条鱼,从枫河中逆流而上,田与田之间有小小的高度,水流成瀑,它们游不上去,便纷纷跃起,一道道银色的抛物线便入白色的水光。也就是在某一瞬间,恣肆横流的水流忽然安静了,所有的埂都像负责的鸡妈妈,用翅膀拢住了田里的水。那些逆流的鱼们,困在一个个水田里。
  多像民間故事里的事,一座金山忽然出现在穷小子面前。
  很多年后,我依然觉得那是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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