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卫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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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孙秋平成为检察官多少有些偶然。
  至今,四川省渠县他老家的人们仍有些惋惜地觉得,论特长和性格,在初中时就能把作文写得文采飞扬,当班干部对“问题学生”又特别长于循循善诱的孙秋平也许更适合做一名著书立说的学者,或者到学校去当一个传道授业解惑的教师。可惜他却没把心思放在也许可以使他名扬天下或者桃李满天下的事业上。1986年高考时,孙秋平的家长和老师都意见一致地为他选择了报考北大中文系,可那则“这里是培养中国高级政法官员的摇篮”的广告词却引诱他以全县高考第三名(513分)的成绩考入了中国政法大学。
  最初的情形有些令人沮丧。1990年大学毕业后,23岁的孙秋平从“摇篮”分配到四川省达州市检察院时,不但没有出现使他能成为“高级政法官员”的任何迹象,相反,他那文雅的书生气质,让人觉得他似乎不适合到充满刀光剑影的办案一线工作。于是,孙秋平被分到市检察院电大站教书。要不是两年后市院反贪局急需充实力量而将其要去当了内勤,他也许会在成为一个合格的政法理论教师的同时,再无法从那迷茫、惆怅甚至还有几分怀才不遇的苦闷中走出。尽管当时只是当了一名内勤,孙秋平也认为这是一种命运的转机,他乐颠颠地在这个抄抄写写,统计报表的岗位上一干就是3年。3年中,他熟悉了反贪一线短兵相接,拼搏厮杀的壮烈生活,这种生活激起的亢奋渐渐使孙秋平不安于只对反贪战果进行“统计报表”了,他常毛遂自荐到办案现场去同干警们一道爬摸滚打,并悄悄“偷师学艺”……
  
  二
  
  从一介书生到后来成为达州市检察院反贪局副局长,孙秋平用了9年时间。
  1995年,孙秋平被任命为达州市检察院反贪局第三科科长。刚上任,恰逢达州市检察院侦查达县副县长王泽珠、达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孙在乾受贿窝案串案。分配办案力量时,时任副检察长兼反贪局长、现任检察长的陈世中让孙秋平去讯问与本案有关的铁山隧道高级总工程师唐××。初次上阵就要独当一面去迎战一个工龄比他年龄还长的犯罪嫌疑人,毫无思想准备的孙秋平难免感到茫然胆怯。他紧张地问:我行吗?陈世中拍拍他的肩膀说:沉住气,自信些,我等着你第一次独立办案的好消息!
  领导的鼓励使孙秋平镇定下来并恢复了勇气,他把在大学里学过的《犯罪心理学》、《预审技巧》等书拿出来翻了一遍,又详细调查了唐××的性格、为人及经历、家庭等情况,制定了一个极其周密的讯问计划。他紧紧抓住唐××家庭观念强等心理特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几个回合,唐××便痛哭流涕地要求给他指条生路了。讲法条和法学理论是孙秋平的强项,他拿出在电大教书时练就的看家本领给唐××讲自首、立功的涵义及在司法实践中的具体体现,听得唐××不仅老老实实交代了自己在铁山隧道工程中收受贿赂的事实,还检举揭发了王泽珠等人的问题。
  拿着唐××的交代材料去“交卷”时,陈世中的“评语”是:“孙秋平是铁山隧道案的第一个旗开得胜者,第一次办案就取得如此好成绩,可喜可贺!”
  见孙秋平干得不错,陈世中又把协助讯问本案主犯王泽珠的任务交给了他。王泽珠非等闲之辈,讯问他的办案人员换了好几个,他都拒不配合。但他万万没想到,陈世中指挥办案人员已从成都及他亲友处查获了他110余万元的赃款和存折,并指示孙秋平等人将这些存折作为“轰”开王泽珠防线的“炮弹”。
  在那个被达州人习惯地称之为“404”的川东监狱审讯室里同王泽珠交锋时,孙秋平没有首先把那些存折亮出来,也没有多问案子的事,而只是天南地北地闲聊着——他想在闲聊中找出王泽珠的弱点。王泽珠见书生一样的孙秋平只同自己闲聊,便神态轻松地侃侃而谈。侃着侃着,他骂达县政府办公室的人整他,在办公楼给他安排一个404号的办公室,现在真的被关到“404”来了;他叹息自己命运不济,算三次命别人都说他有牢狱之灾;还说母亲给他买的红背心、红内裤也没能保佑他……
  孙秋平不由暗笑:这家伙迷信!发现王泽珠这一弱点后,他深表“同情”地点拨说:王县长,按你所说,这也许就是一种人生的原罪,一种宿命,命运之神在暗示你在劫难逃呀!佛教说,善恶有报,全不由人。还是把自己的问题讲清,争取从宽处理吧!
  一席话让王泽珠深感泄气、绝望却又无可奈何。僵持一阵后,他开始讲了几笔受贿款,并声称“已交代完了,再有什么没讲我就遭天打五雷轰了!”见时机已成熟,孙秋平亮出那厚厚的一摞存折说,你还未讲完,看看这是什么?一见那些存折,王泽珠先是一愣,接着抓起凳子尖叫一声就要砸向孙秋平。危急中,孙秋平仍沉着冷静地坐在那里,两眼逼视着王泽珠,大喝一声:“干啥!放下!”
  孙秋平的喝令使王泽珠目瞪口呆,令他吃惊的是孙秋平气质的突变:转眼间,他那满脸的憨笑变得目光凛然,表情冷肃,身上的书生气刹那间被逼人的威风所替代。王泽珠完全被镇住了,他把高举头顶的凳子慢慢放下,蹲在地上边哭边要求:“孙科长,藏得那么隐秘的存折都被找出来了,也许真的该我遭报应了,我认命了!我什么都讲!”……
  
  三
  
  一本《孙子兵法》,一摞法律书籍陪伴孙秋平度过了无数“休闲”时光。这种“休闲”的“结晶”是把兵家36计炉火纯青地熔入办案等执法活动之中——他曾同其他办案人员一道以敲山震虎,诱鱼上钩之计一举端掉了原达川市委常委魏传安等11名贪官受贿、贪污200余万元的特大窝案、串案;他曾同战友们一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化装侦查突破原中国铁道建筑总公司川东水泥厂厂长刘成荣(正县级)受贿贪污56万余元案,原达川市建筑工程总公司经理陈某(正县级)受贿等案,他还曾虚张声势,避实击虚,征服了以死要挟侦查员的某钢铁厂厂长王明先,使其交代了受贿20多万元的问题……
  2000年7月,原四川华川汽车厂党委书记、厂长(正县级)郝光林受贿案东窗事发时,善用也惯用谋略侦办大要案的孙秋平却以另一种方式征服了那个高傲而满怀敌意的“企业明星”。
  那天,“企业明星”走进审讯室时朝孙秋平淡漠地瞥了一眼便默不作声了,那神色好像在问:要审讯我吗?年轻人,你除了会讲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之外,你还知道些什么?
  孙秋平淡淡一笑,冷静地迎视着那傲慢的目光,漫不经心地询问他的家庭和妻子儿女,询问他的父母、亲友及工作等情况。提到父母,郝光林情绪有些激动,说自己是苦出身,解放前父母带着他四处流浪,住山洞,吃野菜,后来,是政府送他一直从小学读完了大学。
  孙秋平若有所思地“喔”了一声,在心中作出了这样的判断和估计:这是一个知识型的犯罪嫌疑人。与有知识的犯罪嫌疑人打交道,我同他也许更有对话基础,更容易打开其思想防线。
  接下来的讯问充满了聊天式的轻松与随和,二人的谈话方式不像一个反贪局副局长讯问犯罪嫌疑人,倒像是两个学者在切磋哲学,研讨企业经营模式,什么黑格尔、达尔文,什么比尔盖茨的软件革命,西方的经济管理,听得担任记录的检察官不知如何下笔。后来,二人的话题又转向了汽车。聊奔驰、劳斯莱斯的名贵,聊法拉利、沙漠王子的良好性能,也聊日本汽车工业对世界汽车制造业的影响,最后,孙秋平把话题引到了该厂生产的华川牌农用汽车的发展上来,以十分内行的口吻评价其车型、车况及市场潜力等等。听着听着,郝光林那官场人眼中常能见到的那种居高临下的目光和知识分子清高的傲气渐渐消散了,代之而来的是钦佩和信任。到后来,竟情不自禁地称赞道:孙局长,原以为你们这些检察官只会虎着脸训人,没想到你竟如此知识渊博!
  孙秋平淡淡一笑道:我这都是夸夸其谈,还是你干过不少实事啊。初查时,尽管不少人对你有意见,但他们仍说是你使华川从几十人的手工作坊发展为有1600多人,有3.2亿固定资产,已生产7万多辆车的中型企业,你对华川是有贡献的。
  郝光林两眼一热,低头一声长叹:“那都是历史了。现在,我已被审查,提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孙秋平意味深长地说:历史是公道的,对任何人的是非功过它都不会忘记,倒是你忘记了历史,尤其是忘记了自己过去住岩洞,吃野菜的苦难历史和被党和人民养育的历史,最终酿成了自己的人生悲剧……
  孙秋平的话刺得郝光林心中生痛,他把头低低地埋在双掌之中。孙秋平知道自己击中了郝光林的思想要害。他仍按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分析知识分子的清高和虚荣是如何使郝光林丢掉了艰苦朴素,分析放松思想改造后贪婪是如何侵入了他的思想防线。讲着,讲着,郝光林的双肩开始猛烈地抽动,他边哭边向孙秋平袒露自己蜕变的思想历程。
  当初,对金钱和物欲的诱惑郝光林还是比较清醒的,那些在华川厂搞了多年基建的包工头们费尽心机也没能走进他的感情世界。请吃喝、送礼物、送钱、送存折的包工头们都说,这老头儿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后来,包工头们迂回进攻,将贿赂送给了郝的妻子,开初,他还模棱两可地叫妻子注意点,后来,他干脆说:收吧,都快60岁了。这一收就一发不可收拾,前后收受贿赂30多万,还与人合伙侵占了40多万元……
  郝光林理所当然地被孙秋平送上了审判台。按理说,郝光林应因此而仇视孙秋平,可接到法院判决那天,郝光林却说:感谢孙检察官在将我送上耻辱台的同时挽救了我的灵魂。
  
  四
  
  宣汉地处四川盆地东北部边缘,国家级贫困县。2003年3月,孙秋平到这里任检察长时,有干警冲他发泄说:这日子怎么过?办不出案子差点在市里挨黄牌警告,一年干到头,只给我们发了300元奖金,孩子要上学了却不知到哪里找学费……
  9个月后,在宣汉检察院乃至宣汉县政界和民间却常能听到这样的惊叹:新来的检察长孙秋平好厉害,不到一年便指挥办了28件职务犯罪案件,并在全市检察机关综合目标考核中名列第二。案子办得多了,支持了当地经济建设,当地县委、政府也倾其全力支持检察机关的工作。如今,宣汉检察院的干警不仅能吃上有保障的“皇粮”,有了可观的奖金,而且已开始筹建办公楼和住宿楼……
  这些成绩的取得也成了孙秋平2004年4月被评为“四川优秀青年卫士”和荣记三等功的重要原因。
  那份给孙秋平报功的事迹材料概括:善于把案子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是孙秋平的特长;敢打硬仗恶仗,敢于查处位高权重的腐败分子是孙秋平的一个重要特点;不徇私情,把执法的每一个脚印踩得堂堂正正,是他做事、执法的一贯原则……
  2003年6月,孙秋平遇上了当检察长后的又一个难案:该县医保局局长王凯花两万元去嫖宿两名处女。别看王凯只是一个小小的局长,却是一个权势显赫的人物,就连宣汉看守所的高墙铁窗也难以将他关住——被治安拘留后又很快被放了出来,在一天之内,不仅销毁了有关罪证,搞好了串供,而且与妻子闪电式地办了离婚,将所有财物转移,此后,他破罐破摔,再也不交代问题。
  案子一到检察院,打招呼说情的接踵而至,有人劝孙秋平:这是个有来头的人,搞不好会惹火烧身的。有人把话说得很硬:敢查这案子,除非他孙秋平不想在宣汉这地方呆!王凯也四次从看守所给孙秋平捎信:留条退路,别把人逼急了!孙秋平让干警们给王凯回话:查处贪官,我从不留退路!
  接案后,为了避开那些说情者,孙秋平的办公室常锁着,手机常关着,吃饭时见不着他的踪影,也很难在他的寝室里找到人——他到办案组去了,吃住都在反贪局,有人统计:在那几个月里,他同干警们一起吃了4500多盒盒饭,办了包括王凯案在内的7件50万元以上的特大案件,不仅挖出了王凯等人涉嫌贪污、受贿104万元案,还因此案挖出了该县几个乡镇文教督导员涉嫌贪污30余万元的案件……
  当了检察长,以朋友、同学、熟人等等盘根错节关系“靠近”孙秋平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请吃喝的,表示“小意思”的成了一些人向孙秋平大举进攻的惯用伎俩,甚至有人在办案现场赤裸裸地行贿。2003年4月,宣汉县国土征地事务所所长向小兵落网后,他讨价还价地问:给你们送2万元钱把这事摆不摆得平?孙秋平让办案人员答应把2万元收下却并不帮其把事情“摆平”。向小兵以为是孙秋平等人嫌少,又问:再多给几万可不可以放我走?孙秋平道:送吧,你在侦查期间的所有言行都将作为证据移交法庭处置!向小兵见收买不了孙秋平,只好交代了自己与本所副所长粟文合伙贪污、受贿60余万元的问题。
  不怕威胁,不为利诱,这就是孙秋平执法的一贯原则。他坚持,执法者既要勇于惩治犯罪,也要敢于保护无罪者不受法律的追究。2003年7月,在审查批捕宣汉县下坝乡年近70岁的于明长涉嫌强奸案时,离奇的案情和办案人员的意见分歧引起了孙秋平的注意。认真调阅案卷后,孙秋平发现了原侦查卷无现场记录,被害幼女的证词太成人化等疑点,便安排办案人员复查。复查发现了案中众多的虚假证词、證据,于是,孙秋平召开检委会作出建议公安撤案放人的决定。有人威胁说:检察院不捕人就要告到市里!孙秋平寸步不让地说:就是告到北京,我也不能让无罪的人蒙冤坐牢!于明长被释放的当天颤巍巍地到检察院一膝跪到地上热泪盈眶道:孙检察长冒着风险替我这个素昧平生的农村老头儿主持公道,真是清官再世,苍天在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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