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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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从未想过我的生活,会因一九九五年那个夏天而变得混乱不堪。那年夏天我中专毕业,混进县府大院成了史志办的小科员。上班没几天,屁股跟椅子还没热乎起来,便赶上县长冯万斌要重修县志。冯县长把史志办郭主任喊去喝茶,老冯弯着手指节奏分明地敲着办公桌说,你要把你的兵撒下去,少在办公室做八股文章,好多真相都藏在民间嘛。冯县长入仕之初便在县史志办搞材料,不过在县上编“85版”柳城县志时,他调去档案馆当馆长了。能在任上重修县志,是老冯心中多年的念想。冯县长问郭主任,真相啥意思老郭你懂吗?没等郭主任回话,冯县长挥了挥手说,回头自己琢磨去。老冯在县府大院里的强势是出了名的,一点不像在史志办干出来的。
  在史志办上班的人都似吸了乙醚,整天处在半昏迷状态。我可不想让我的青春小鸟这么早就昏昏入睡,县长的指示让我心潮澎湃。我主动请缨要下乡去走访,让我的双脚沾满尘土裤腿裹满泥巴。在办公室坐惯了,史志办的人都懒成了猪,哪个愿意下乡去踩烂泥巴?郭主任当着几个老字辈的面表扬了我,说我有老刘主任的基因。老刘主任就是我爹,大号刘青山,跟建国初期那个大贪官同名。我爹不贪,不然我也不会至今蜗居在五十六平米的房子里。那时我爹刚从史志办主任转任文化局局长,本来我打算去县剧团拉胡琴,刘局长严肃地说我短视,他说县剧团迟早要解散的。
  后来县剧团真在刘局长任上作了鸟兽散。
  办公室小齐找来“85版”旧县志,人手一册。我揣上“85版”柳城县志,跨上永久牌自行车飞驰回家。吃过晚饭我躲在卧室里,翻开厚厚的带着霉味的绿皮县志,那些柳城县的地理风土对我毫无吸引力。我查看到编年记事这一章(第372页),读到了关于周瑞堂的一行记述:周瑞堂,民间胡琴艺人,汉奸,九月三日自缢。当然这里的九月三日为公历一九四五年的九月三日。
  周瑞堂在柳城是个名人,他曾是柳城头把胡琴师傅,在红香馆拉过琴,捧过秋菊班当家花旦小秋菊。关于周瑞堂与小秋菊的情事,柳城那些个好听戏的都知道。柳城有个韩姓作家写过一篇《小秋菊与周瑞堂》,发表在《大故事》杂志一九九三年第十期上。我在沈阳读中专时,在学校图书馆里读过这篇故事。因周瑞堂是柳城人,我又爱拉胡琴,于是对这篇故事的印象颇深。韩姓作家极尽想象之能事,把周瑞堂与小秋菊的情事写得不堪入目,且不说细节的真伪,时间点就搞错了。有据可查的是,小秋菊与周瑞堂分手后,做了奉军一个师长的小老婆,一九三一年日本人占了东北,小秋菊便随军进了关再无消息。而韩姓作家说周瑞堂怀抱着小秋菊给日本人当了特工,纯属胡编滥造。一个同学的父亲在柳城作家协会挂着副主席,据我那同学的父亲讲,韩作家在圈内名声并不好,靠挖名人的花边新闻赚茶水钱,在红星路街面上还开着一家洗头房。
  其实周瑞堂的汉奸罪名在民间并不被承认,柳城人更多的把他当成带有传奇色彩的胡琴艺人。在柳城县档案馆的故纸堆里,我找到了几句关于周瑞堂的描述,说他给日本商人菊川次郎的妹妹禾子当过两年胡琴老师,日本人投降后,他被当成日本人的特工给抓了起来,最后死于自杀。关于周瑞堂如何给日本人当特工,提供过哪些情报,却无资料描述。我打电话给省档案馆的同学,让他帮着查找有关周瑞堂的档案材料。几天后同学给我回话说,省档案馆找不到与周瑞堂有关的只言片语。
  我捧着旧县志去问郭主任有关周瑞堂的事,郭主任是“85版”县志编者之一。他说,周瑞堂或许当过汉奸,没有证据证明他没给日本人搞过情报。我说,也没有证据证明他给日本人搞过情报,为何不信其无偏要信其有?这样记述的历史是不可靠的。一个带有传奇色彩的民间艺人,这么草率地以汉奸身份写进县志,也是极不负責任的。他说,小刘同志你的思想可有些危险,周瑞堂的汉奸身份是定了性的。我说,县长不说真相在民间嘛,周瑞堂是双羊镇人,我想去双羊镇走走。他说,年轻人到基层走走是好事,只是别给你爹捅出啥娄子来,刘局长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我说,我爹我还能没领教过?走出郭主任办公室时我说,放心吧主任,即便捅出娄子沾了一屁股稀屎,也脏不着主任,更用不着刘青山局长来替我擦。我随即带上了门,隔着门我听见郭主任说,这个生瓜蛋子,说的是哪门子鸟话,等脑门撞出青包就知道疼了。我莫名地摸了摸脑门,仿佛真长了个青包,还隐隐地疼,这个老郭,竟咒我。
  二
  那是个热得无处躲藏的下午,我骑着永久自行车去了双羊镇。本该县上派车送我,被我拒绝了,我不想让这次走访染上官方色彩。正赶上双羊镇大集散集,一伙戏班子正在拆舞台。男人在拆台子,女人在收拾戏装。一个五十来岁的人叉腰指挥,看来这个叉腰的男人是班主。我走过去与那个男人搭讪。我问他,这么好的戏台拆了可惜了,再唱几天多好。那男人扭脸来看我,见我细皮嫩肉又有些文气,先对我高看了几分。
  男人姓柳,让我叫他老柳。我自报家门,说是县史志办来双羊镇访些陈年旧事的。老柳说,刘科长不在办公室里吹电风扇看报纸喝茶水,来乡下喝风吃土访些陈芝麻烂谷子有啥用?我纠正老柳说,我是科员,不是科长。老柳说,县官至此,见官大三级,不是科长也是科长。接着老柳靠近我,在我耳边说,你不是要调查走访么?一个科员谁搭理你,科长就好办了。我哦了几声,老柳开门给我上了一课。我问老柳,双羊镇天天有戏唱?老柳说,哪能呢?唱戏听戏又不当饭吃,这是计划生育办请我们在大集上唱几出,宣传一下计划生育政策,勒紧裤腰带,少生孩子多种菜。我说,你也登台唱戏?老柳说,我不唱,我拉胡琴。我听了故作惊喜,我说,胡琴?我也会拉呢。老柳兴奋地说,是呀,刘科长给咱拉一段。我说,哪敢在柳老板地盘上卖艺呀?老柳推过胡琴说,人不亲胡琴还亲,拉一段拉一段。我推却不过,执琴在手拉了一段《听松》。我的琴技是跟刘局长学的,刘局长要不从政,准是一把好胡琴。老柳拍掌叫好,不简单,阿炳的曲子可不好拉。我说,拉得毛糙,请柳老板多赐教。
  一把胡琴让我们熟络了,我跟着老柳拉戏装的马车回了他家。我已跟老柳说清,每天会多给些茶钱房钱。起初我把老柳接纳我住在他家,归为老柳的热情好客,其实老柳是只老狐狸,从我跟着他回家时起就藏下了阴谋。进了家门,老柳喊过一个女孩子说,我小闺女,柳小云,在台上唱红娘,方圆十几里也是头牌。老柳让柳小云给我打洗脸水,我说,老柳你别让小云忙活了,我自己来。柳小云倒是手脚勤快,给我打来洗脸水。我洗了脸没等泼水,柳小云抢着把水泼在韭菜畦子里。老柳说,一会小云妈把偏厦收拾出来,刘科长受点委屈,晚上住在偏厦。我说,老柳说哪里话?这么好的房子去哪里找?老柳说,寒碜,寒碜。我说,老柳你别光伺候我,我是来调查周瑞堂旧事的,你得给我介绍些跟周瑞堂有过交往的人。我洗脸洗脖子,老柳坐在园墙上吸烟,吸着吸着他说,你还是先去问问老葛吧,老葛他爹见过周瑞堂,周瑞堂死时老葛他爹在场。   那天我坚信我走了狗屎运,初到双羊镇便遇见了知音老柳,还能在当晚采访到重要的知情人。而如今我回想,我不堪的生活从双脚踏上双羊镇,在集市上遇见老柳时便注定了。
  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宿命。
  葛家在双羊镇的西街上,三间土坯房。儿女们都不孝顺,老葛肺癌晚期还要自己从井里提水。说起儿女老葛气得直敲水桶,我给老葛带去一包槽子糕,老葛吃得不留一点残渣。
  那天我对老葛的采访并不顺利,老葛说几句连贯话,便咳得唾沫横飞,脸憋成猪肝色。咳完又喝水,喝过水接着说(老葛的咳嗽跟喝水我在采访记录上做了特别标注)。要没那包槽子糕,我真不忍心让老葛受这份罪。我坐在老葛家连炕席也没有的土炕上,像个电台忠实的听众,听一个患哮喘病的播音员广播。
  老葛说,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宣布投降,但东北这边的日本兵并没有马上缴械。(咳嗽)柳城城内宪兵都调去守卫柳城码头了,日本人利用柳城码头撤日军家属。我爹这营兵是抗联的一部分,趁虚而入,解放了柳城。我爹是个班长,领人打进了日本洋行,洋行老板菊川次郎剖腹自杀。(咳嗽、喝水)菊川次郎没杀周瑞堂估计是没来得及下手,这营兵攻城太突然。而我爹这营兵并未占住柳城,日本兵反扑又把他们赶出去了。直到苏联人打进柳城,才有人发现后院地窖里快死的周瑞堂,二十来天他就靠透气孔漏下的一点阳光和雨水活下来。周瑞堂被送进了苏联人的野战医院,而就在那天夜里,刚缓过来的周瑞堂溜出了医院,回了双羊镇。天亮后有人来举报说周瑞堂是个大汉奸,正在家中水井里打捞着啥宝贝。我爹的营长派了一哨人马前去双羊镇捉人,(咳嗽)兵们到了双羊镇周家,正巧周瑞堂捞上来一口细缸,缸里有把古琴,兵们就连人带琴押回了柳城营部。营长审问了周瑞堂三天,让他交代给日本人提供情报的事。周瑞堂坚决否认,他说给菊川禾子当老师,只为能拉胡琴,没做过通风报信的事。营长把周瑞堂又关回洋行的地窖,让我爹专门负责看守。(咳嗽了近三分钟)营长再去地窖审问周瑞堂时,周瑞堂说要拉琴,要拉那把从井里捞上来的琴。琴送到了周瑞堂手上,拉完了营长让周瑞堂交代,周瑞堂还说什么也没做过。营长当过胡子,一气之下发了绿林脾气,把那把古琴在石壁上磕碎了,小叶紫檀的八角琴筒四分五裂。
  周瑞堂当夜就在地窖里吊死了,地窖石壁上有突出的石尖,周瑞堂当了挂钩,用的绳子是那把古琴琴弓的弓毛。
  老葛的大段讲述结束,我问老葛,是谁举报了周瑞堂?老葛说,是周瑞堂的邻居,那天周瑞堂要把井下的细缸提上来,便去邻居家借绳子。邻居借给了周瑞堂绳子后,悄悄去了县上举报了周瑞堂。我问老葛,周瑞堂的邻居如今住哪儿?老葛说,周瑞堂吊死后不久这家人就搬走了。我说,周家邻居搬走与周瑞堂有关吗?老葛说,那只能去问那个邻居了,听说搬去了河北滦县。
  一九九七年前后,我曾三次去河北省滦县的档案馆,查访建国前的户籍档案,由于滦县建国前留下的户籍资料有限,在档案馆里我一无所获。在堆积如山的各类发黄的档案面前,我怀疑周瑞堂的邻居是不是真的搬去了滦县,没准老葛记错了。又或许,根本就没人知道那家人搬去了哪里。
  三
  老杜是个瞎子,他是我到双羊镇采访的第二个人,也是老柳引见的。与老杜的交谈是在一个阴雨蒙蒙的傍晚。老柳介绍说老杜亲耳听过周瑞堂拉琴,退休前还是镇中学的语文老师。
  我把老杜请进老柳家的偏厦,在屋外蚕食桑叶般的细雨声里,我们开始了对半个世纪前那段往事的追忆与探寻。
  老杜开门见山地问我,你是周瑞堂的什么人?我说,我只是个史志办的科员,要修县志,来访一访咱柳城的名人周瑞堂。老杜说,我说呢,周瑞堂没有后人,他也不是他爹的亲生子,是周景云的养子。周景云是谁?我问老杜。老杜说,是周瑞堂的爹,周景云一辈子没娶女人,那年关东闹饥荒,人死的海了去了,周景云在一个“路倒儿”的怀里捡回了周瑞堂。
  我说,杜伯,你听周瑞堂拉过胡琴?老杜说,我在吴家学馆里念书,是周先生的学生,吴家学馆是大财主吴秉元出资办的新式学堂,起初是家学,后来吴家的子弟读书寂寞,吴老爷就从镇上找了些同龄孩子陪读。吴秉元是个大善人,后来把吴家学馆扩大,办起了新式学馆,请的先生大都留过学,束脩是免的,还管一顿午饭。周先生是后来到吴家学馆的,当音乐教员教胡琴,有时也亮亮嗓子,唱几句戏。周先生不止胡琴拉得好,戏唱得也好。再后来日本人接管了学馆,辞退了许多先生,周先生虽不在辞退之列,还是主动请辞回了家。
  我给老杜倒了水,又问老杜,这前后周瑞堂在吴家学馆教了几年书?老杜翻翻眼说,有两年。我说,周先生不教书了,他在家干啥呢?老杜说,周先生不干别的,只拉琴。我说,日本人不是不让拉吗?老杜说,先生空拉。我说,空拉?老杜说,就是架着琴,不用琴弓,琴谱在心里。我说,日本人管得这么严?老杜说严着呢。琴不让拉了,画画,写大字啥的都不行,抓住送去蛤蟆山煤矿当劳工,给日本人当劳工还有个好儿?县城茉莉楼大茶馆说书的张马丁,让日本人抓去改说“大和魂”,张马丁倔,死不开口,日本人割了张马丁的舌头,砍了脑袋挂在城门楼子上。柳城人都说张马丁是条汉子,后来张马丁的人头让人偷走了,都说是抗联的人干的,其实不是,偷人头的是周先生。
  听老杜说到这,我的眼珠差点从眼眶里瞪出来,周瑞堂不过是个文弱琴师,他怎么能偷来张马丁的人头。我说,老杜你说这个我不信,一是周瑞堂没那么大胆子,二是周瑞堂没本事从城门楼子上把人头摘下来。老杜说,你没见过周先生,你咋知道他没那个胆子?当然城门楼子他爬不上去,他花钱雇人爬的,雇的就是我爹。我说,老杜你说得有点玄乎,咋听都像武侠小说。老杜说,我爹是个耍猴的,翻墙越梁如走平地,信不信由你。
  我看著老杜满脸无辜的样子,转移话题说,后来周瑞堂怎么到了洋行去给菊川禾子当老师呢?老杜摇摇头,这个事情我可说不清,恐怕也没人说得清,传说周先生有把琴,乾隆爷御赐的,传到周先生手里时经了六代琴师了。有人把周先生藏有古琴的事告密给了日本人,日本人想要周先生这把琴,周先生给藏到井底,日本人把周先生抓去了宪兵队,后来是这个菊川洋行的老板把周先生给救了,周先生就去了洋行教菊川禾子拉胡琴。这个菊川次郎不是好东西,他借做生意为名,把中国的文物夹带出海带回了日本,他不是救周先生,是要从周先生手里套出琴的下落,结果到死也没能得逞。我说,听说周瑞堂给菊川禾子当老师后能随意拉琴?老杜说,这是他跟菊川次郎谈的条件,他给菊川禾子当老师,能在双羊镇随意拉琴。那时日本人不让搞中国的文艺,先生换取拉琴的机会,是为了能让双羊镇的人听到胡琴声,尤其是去学馆上学的娃儿们,这个秘密周先生很少对人说过。我说,你听过周先生拉琴?老杜说,当然,当年周先生的家在村东,吴家学馆也在村东,过周先生家五个大门就是。周先生总会在学童们上学时,敞开大门拉琴,放学时也会敞开门拉琴,给禾子当老师的两年里,风雨不误。   我问老杜,周瑞堂都拉什么曲子?老杜用盲棍敲着地上的砖石,说,周先生会拉很多曲子,有一首叫《易水寒》,是周先生创作的,这曲子说的是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周先生说荆轲是英雄,燕太子丹是英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每拉完这首曲子先生都会叹气,叽叽咕咕说些话,什么只见易水不见荆轲之类的。周先生还给学童们糖,说听一首曲子给一块糖,他不买菊川洋行里卖的软牛奶糖,只在柳城秦记杂货铺买土产的饴糖。
  在后来的走访中,老杜所说的逐步得到印证,比如双羊镇人对周瑞堂的偏见。
  周瑞堂去洋行让镇上人很不满,碍于日本人的势力,又不敢公开跟周瑞堂对抗,便给周瑞堂使了不少阴招。本来镇上人都尊敬周瑞堂,见了面都恭敬地喊周先生,周瑞堂去过洋行后,镇上人见了面他都绕开走。镇上人对他冷漠还在周瑞堂的预料之中,而他的两个好友的态度,却让周瑞堂大为伤怀。当年吴家学馆有三贤,教美术的李子安,教国文的古风轩,加上教胡琴的周瑞堂。李古周三人交情莫逆,常聚在一处喝酒,共谈家国天下。一天周瑞堂心中烦闷,提了酒去找两位老友交交心。周瑞堂来到李家时,李家人说李子安去了古家。周瑞堂提着酒去了花蛇子胡同古家,古家人说古风轩去了李家喝酒未归。周瑞堂明白二位好友跟他绝交了,归家大病一场,病愈后人瘦成了一根竹竿。后来镇上人变本加厉地羞辱周瑞堂,先把一坨狗屎堆在周家门口,周瑞堂开门见了狗屎,默默地铲起来丢到了茅房粪窖里。后来又有人把一双破木屐挂在周家门上,这是对周瑞堂最大的羞辱了,在双羊镇破鞋是最毒的骂人话,把破鞋换成木屐所指不言而喻。
  其实周瑞堂把木屐拿去洋行,摆在日本人面前,双羊镇人就会面临血光之灾。但周瑞堂没那么做,他把破木屐收起来,依然坐在门口调弦试音,等学童结伴而来,把琴拉得如泣如诉。
  四
  老乔是我在双羊镇遇到的一个特别的人,他是自己来找我的。采访老杜的第二天早晨,我去双羊镇镇西的暖池塘边看鸭子,一个老人摇着小船从塘心靠岸,这片暖池塘有百十亩大小,塘下有温泉眼,水隆冬不冻。这个老人便是暖池塘的承包者,老人把船系在岸边一棵巨大的榆树上,而后瘸着腿来到我跟前,向我递出一支烟。我见是红梅,不免对老人刮目相看,红梅五块钱一包,乡下很少有人抽得起,老柳抽五毛钱一包的西炮台,还限量,每天只抽两支。
  老人自报家门说姓乔,让我喊他老乔。我说,你叫我小刘吧。老乔说,还是叫刘科长。我跟老乔对吸着红梅,话题先从这片暖池塘说起,说着说着,老乔把话题拐到了老杜身上。
  老乔试探着问我,刘科长下来探查民情呀?我说,我又不是县长探查哪门子民情。老乔说,刘科长不要信老杜瞎咧咧,他那张嘴没半句真话。我说,老乔你这话有点冤枉老杜,我看老杜人挺老实的。老乔说,老杜给你说双羊镇人给周瑞堂下錾儿?我说啥叫下錾儿?老乔嘿嘿笑说,下绊子懂么?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老乔意味深长地说,看来刘科长深入民间很有必要啊。接着又说,双羊镇人给周瑞堂下錾儿没根据,周瑞堂去洋行给日本娘们当老师,镇上人是有些偏见,但没像老杜说得那么下流。老乔把热气哈到我耳边,他说,周瑞堂家门口堆过一坨狗屎,那是老杜堆的。
  老杜?我说,老杜看上去文绉绉的,不像那种人呀?
  老乔说,刘科长你去镇上打听打听,跟老杜一起玩的光腚娃子哪个不知这事?还有老杜说周瑞堂为了拉琴才去洋行这话我不信,周瑞堂是看上了日本小娘们什么禾子的才去的洋行。我说,你跟周瑞堂有仇吧?老乔说,刘科长往我脑门子上扣屎盆子呀,周瑞堂死那年我才十岁,能结啥仇?
  一个傻子笑嘻嘻地走到岸边来,喊老乔爹。老乔摸出两块饼干给了傻子,傻子呵呵笑着把两块饼干都塞嘴里。老乔说,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我问老乔这是谁呀?老乔唉声说,还能谁呀,我儿子,脑子坏了。
  我拉住老乔问,你说老杜给周瑞堂家门口堆狗屎,那么个小人儿咋有恁毒的心眼儿?老乔说,有人指使老杜干的,要不一个小屁孩哪有那心思。谁指使?我问老乔。老乔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呀,这话要放在五年前,烂在肚子里也不能说。我说,为啥呢?老乔说,还能为啥,当事人活着呢,说这话不是找架打吗?
  我想说人死了说更不好,但我没说。老乔说,是李子安,当年也在吴家学馆,教美术的。我说,李子安不是跟周瑞堂要好么,二人与那个什么古风轩并称“学馆三贤”的?老乔说,李子安小心眼,他嫉妒周瑞堂的才学,那个古风轩是个没主意的主儿,李子安说啥是啥,墙头草随风倒,他跟李子安是光腚娃子时的朋友。说仨人好其实两条心,李子安跟古风轩一条心,他俩背后老挤兑周瑞堂。周瑞堂琴拉得好,识人不行,没看穿李古二人。
  老柳来塘边找我,从远处喊刘科长,我应了老柳。老柳走过来说,刘科长你走这来了?文化站高站长正在家等你。我说,我不认得高站长。老柳说,高站长也对周瑞堂感兴趣,听说刘科长来双羊镇搜集周瑞堂的旧事,也想同你唠一唠。我跟老乔告别,我说,老乔改天咱俩再唠。老乔跟我挥手说,刘科长想吃鸭子来找我,我会给活鸭灌啤酒,杀完再上炉子烤。老乔说得我汗毛根儿奓了起来。
  在回老柳家的路上,我说,老乔这人看上去不错。老柳神秘兮兮地,这个老乔跟老杜有仇。我说,这我倒没想到。老柳说,你没见老乔那个傻儿子吗?我说,见了,傻得还不算透,像是后天才疯傻的。老柳说,老乔跟老杜的仇就在这个傻子身上,说来老乔与老杜差点成了亲家,老杜的闺女与老乔的儿子搞对象,后来老杜的闺女三丫跟镇上的包工头跑了,这老乔的儿子二胖受了刺激疯了,你说老乔能说老杜好话吗?我说,老杜跟老乔的话,我该信谁的?老柳说,刘科长见多识广,这事还用得着问我?我说,老柳你帮我拿个主意,我让这俩人搞得头都大了。老柳说,谁都不信就不大了。
  五
  高站长文化人打扮,戴副眼镜,说话音偏细,有点女腔。我说,高站长你先坐,我洗把脸。老柳招呼柳小云,说,给刘科长倒洗脸水。小云穿了件的确良的白衬衫,我信口说,小云漂亮呀,将来准能找个好人家。这话说得太虚伪,我都想抽自己嘴巴子。城里的小姑娘正流行穿牛仔裤,韩版的T恤衫,T恤衫外看得清乳罩,不像柳小云的確良罩身上看不出胸。   我与高站长对坐,柳小云给沏了壶茉莉花茶。高站长说,刘科长你喊我老高吧。我说,你别听老柳的,我不是科长,你喊我小刘。高站长说,见官大三级,县里来的领导,不是科长也是科长。跟老柳一套说辞。老柳说,乡下没有好茶,这茶没多大茶水味,香料味倒浓。我说,老柳你忙去,我和老高谈谈。
  我和老高从这壶没味的茶水说起,后来就说到了周瑞堂。高站长说,十年前我见过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在菊川洋行服侍过菊川禾子。她叫李美珍,家在芦花镇,与双羊镇隔条芦花河。我说,她还活着吗?高站长说,九年前出家了,在竹林寺,法号静尼。我说,一辈子没结婚?高站长说,咋结婚?脸烧得像个鬼。我说,咋烧成那样?高站长说,她说当年攻破柳城的晚上,菊川洋行的菊川次郎把洋行里的仆役都赶到一间房里,从外把门锁死,泼了油把房子点了。没人想到菊川次郎会下此毒手,因为菊川禾子小姐也在仆役之中,十几个人都烧死了,包括菊川禾子,只有李美珍活了下来。
  我说,她见过周瑞堂?高站长说,岂止见过,周瑞堂去洋行给禾子教胡琴,都是她给倒茶水端点心。我说,周瑞堂与菊川禾子之间的事她该知情。高站长说,李美珍前半生忌讳谈在洋行当仆人的事。又说,满身火疤救了李美珍,要没这身火疤,李美珍也得当汉奸特务被处死。我说,哦,这是因祸得福。
  高站长说,菊川次郎请周瑞堂给菊川禾子教胡琴,菊川次郎是想从周瑞堂手里套来那把古琴,而禾子跟她哥哥不一样,菊川次郎是个狂热的军国主义分子,禾子却喜欢中国文化,是真心想跟周瑞堂学琴的,后来菊川禾子爱上了周瑞堂,他哥哥便从中作梗。我说,这么说周瑞堂爱上禾子才去的洋行是假的了?高站长说,李美珍说周瑞堂也喜欢禾子,但不是周瑞堂喜欢上禾子才去的洋行,他去洋行是菊川次郎的计谋,当禾子喜欢上周瑞堂时,周瑞堂对禾子也动了心,但周瑞堂从未向禾子表白过。我说,李美珍怎么知道周瑞堂也喜欢禾子?高站长说,李美珍说禾子向周瑞堂表白过,是日本人投降前,禾子要周瑞堂跟她去日本,周瑞堂拒绝了。那天周瑞堂与禾子发生了争执,禾子说去日本能过上好日子,周瑞堂说国家有难,岂可弃之而去。从那以后周瑞堂没再去给禾子上过课。我说,你还没告诉我李美珍怎么知道周瑞堂爱着禾子。高站长说,那天周瑞堂离开洋行时,走到洋行门口把李美珍喊过去,从琴弓上剪下一根弓毛,用纸包了,要李美珍把弓毛交到禾子手上。那把琴是周瑞堂父亲传下的,不是动了真情怎能以弓毛相赠?
  我跟老高又聊了一阵子,老柳喊高站长吃饭,高站长死活不肯端柳家的饭碗。老柳说,吃我家一顿饭能毒死你?高站长说,不是那意思,我有糖尿病得控制食量。老柳说,高站长你真有福,这富贵病听说只有城里人才得,看来高站长是要进城享福了。高站长说,谁爱享这个福呀?我插言说,那老高咱俩去竹林寺访静尼吧?老高拍手称好,立刻去借了辆嘉陵摩托。
  很快到了庙上,我问值殿的师父,值殿的师父说,施主请回吧,静尼师父已多年不见客。我说,我们从县城来,为了向静尼师父打听几句半个世纪前的往事。值殿师父只说不可,施主说不要打扰静尼师父修行。我与老高再怎么说,值殿师父还是摇头念阿弥陀佛。我跟老高说,咱回吧,强扭的瓜不甜,咱跟静尼师父没有缘分。正要离开竹林寺,听大殿后藏经阁传来胡琴声。我惊问值殿师父,琴声何来?值殿师父说,是静尼师父在拉琴。
  那琴声如寒水激石,冷泣如诉。我说,静尼师父的琴音里有古风。值殿师父说,静尼师父每天都要拉琴。我说,师父可否允许我在藏经阁外聆听梵音?值殿师父说,有何不可,但还请施主不要打扰静尼师父。
  在值殿师父的引领下,我们穿过大殿,绕过钟楼来到藏经阁下。静尼师父的琴声悠悠传来,与楼檐上的风铃音相和,真乃天籁。琴音戛然而止,我问值殿师父,师父可知静尼师父拉的这曲子叫什么?值殿师父说,静尼师父没说过。静尼师父除了拉琴,还在藏经阁里译经。我更加惊诧,问,静尼师父还会外文?值殿师父说,藏经阁里有几卷日文经书,静尼师父皈依前曾在日本人家里当过杂役,懂日文,智源住持便让静尼师父把经译出来。我说,静尼师父的苦涩都在琴音里。值殿师父说,智源住持说静尼师父慧根深,准能修成正果。
  十八年后我的女儿刘小云,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她有着90后这代人典型的思维特征,脑子里总有奇思怪想,她还爱看些侦探破案类的杂七杂八的书,老把自己当柯南或者福尔摩斯。她对周瑞堂的事有所耳闻,我就把一九九五年那个夏天在双羊镇的所见所闻悉数说给了刘小云,当然省去了跟柳小云的细枝末节。
  刘小云愣怔了一会,突然跟我说,爸,我怎么觉得那个李美珍是假的呢?我说,老高不会骗人的,我们还去过竹林寺,李美珍在竹林寺出家。刘小云说,你想啊,李美珍在洋行当过仆役,日久天长的会几句日语这没什么,但怎么能达到做翻译的水准?而且你说在竹林寺听过李美珍也就是静尼拉琴,你想没有高人指教过,李美珍怎能有如此高超的琴技?我说,你说的似乎有道理,但她不是李美珍又会是谁?刘小云说,会不会是菊川禾子?菊川禾子会说汉话,脸又烧成了火疤,谁会认出她来?我目瞪口呆。刘小云说,爸,你那次在竹林寺听过的琴声,会不会是周瑞堂创作的《易水寒》?我说,小云你比那个写《小秋菊与周瑞堂》的韩作家想象力还丰富。刘小云说,不信你去竹林寺问问那个静尼。我说,静尼十年前就圆寂了。刘小云失望又忧伤地说,这只能是一段千古之谜了。
  小云说得没错,这个谜,至今无解。
  七
  后来老杜捎话来说,让我去笙管屯找老朱,说老朱他爹跟周瑞堂有瓜葛。我问老柳,笙管屯的老朱他爹他可熟悉?老柳说,老朱他爹死多年了。找老朱还不如找梁老七,梁老七跟老朱他爹光腚娃子的交情,不过后来俩人有仇,因为文革时梁老七把老朱他爹给弄死了。我说,那好,这俩人咱都找。
  在街面上雇了辆蹦蹦车去笙管屯,司机是个轴汉子,车破机器老,柴油机声如嘶吼。老朱家门头不好找,打听,有人指,那山坡上放羊的不是老朱家里的?
  我跟老朱走去山上找老朱家里的,那女人叫翠兰,脸上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黑痣,看上去闹心。翠兰说,老柳你不唱戏来这干啥呢,是不是把你那几号人马拉笙管屯唱一段?我不听《马前泼水》,我爱听个《回杯记》。老柳嘴赖,撩饬翠兰说,晚上我要能睡你家炕上,唱啥记都成呀。翠兰把赶羊鞭子抡起来抽老柳,吓得老柳直往我身后躲。翠兰见我细皮嫩肉不像个山林养大的,便问老柳,这是谁呀?长得这么水灵的。老柳在烟包里敲出一支烟点上,跟翠兰说,我说这是我姑爷你信吗?翠兰嘴撇得像摔裂纹的水瓢,她说,你以为你是龙王爷撒泡尿能下场雨?找这么好看的姑爷你得打多少盏灯笼?翠兰呛得老柳没话。翠兰说,老柳你来笙管屯不会是馋烤全羊来买羊的吧,这小伙一看就是城里人,八成是个干部,这下乡的干部爱炖个山鸡烤个全羊啥的,我这满山的羊都给城里干部养的。老柳说,我们不吃羊,你家老朱呢?翠蘭说,老朱去蛤蟆山煤矿下窑了,也该回来了。   我跟老柳说,咱先去找梁老七,找过梁老七回头老朱也该进家了。老柳说,还是刘科长脑子转得活。我跟老柳下山去找梁老七,到了梁老七家扑个空,梁家铁门紧闭。问隔壁的周财神,财神说,谁知道他会去哪儿?没准儿这会儿在哪家寡妇炕上吃豆腐呢。我给了周财神二十块钱,我说,财神你给我看着点梁老七,他回来你往双羊镇给我捎个信儿。周财神捏着二十块钱,激动得像捏着两张中了奖的彩票。
  回头往山坡返,老柳在我耳根子嚼蛆。老柳说,你可不知这梁老七邪性劲儿,人家杀羊一刀子抹下去,把羊头割下来,腔子里不汪血,羊死得快不受罪。梁老七杀羊用刀子慢慢割,喝着酒吃着花生米,看着羊咩咩叫着把血流光,看着那个揪心呀。我说,都说猪羊一道菜,杀死不见怪,可杀羊也不是那个杀法呀。
  回到山坡上翠兰正往山下赶羊,翠兰招呼我跟老柳帮她赶。刚赶到山下老朱从沟外回来,一身煤渣。翠兰给老朱做了介绍,我们同去了老朱家。老朱洗漱后露出真面目,长得挺周正的人,配翠兰真委屈了。我向老朱说明来意,老朱挺爽利,他说在花梨树下唠唠。老柳也没闲着,与翠兰在羊圈前交流养羊致富经。
  老朱说,镇上老杜,梁老七,还有我爹,当年仨人都是周瑞堂的学生,老杜比梁老七和我爹小几岁。都说老杜给周瑞堂家门上抹过狗屎,那是老杜人小让人蛊惑的。我爹心眼比梁老七实,俩人在一块我爹听梁老七的。周瑞堂让日本人抓走,那个叫什么菊川的搜过周瑞堂家,没找到啥稀罕物,后来才听说是找那把胡琴。梁老七听说周瑞堂被抓,以为周瑞堂准死无疑,就撺掇我爹钻周瑞堂家屋子。周瑞堂不富裕,可也吃穿不愁,梁老七以为周瑞堂给日本人干事,日本人不能少给好玩意儿,梁老七把我爹说动了,俩人进了周瑞堂家。我爹没拿别的,只在周瑞堂书房里拿了些书,也不是别的书,尽是些算命观天象的。梁老七像个胡子,把周瑞堂家金银细软都划拉起来背身上了。我爹说老七你不能这样呀,先生回来吃啥喝啥?梁老七说你见哪个进了日本宪兵队还活着出来的?我爹说那咱也太那个了,对不起先生。梁老七说咋又对不起?你偷先生书就对得起先生?我爹没话了,抱着书跟在梁老七身后往外走,可这梁老七又转回去,找到火石要烧周瑞堂家房。我爹说老七我要知道你来先生家干这个,我死也不跟你来。梁老七说咱俩上了一条船,船翻了淹死我,你也活不成。梁老七几句狠话把我爹吓住了,看着他把周瑞堂家房子点着了。到了僻静处梁老七把大洋分给我爹五块,我爹没要。梁老七说你怕个屁呀,谁都得说这火是日本人放的。果然,后来外界都说周瑞堂家是日本人菊川烧的,其实是梁老七放的火。放完火梁老七拉着我爹回了笙管屯,周瑞堂死后我爹觉得对不起周瑞堂,嘴没把住门儿,碎碎糟糟地把话说漏了,这梁老七就恨上了我爹。文革时梁老七当了造反派头子,为啥梁老七非盯着我爹藏的那缸书呀?都是当年我爹从周瑞堂家拿出来的。我说,你父亲在水井下藏的书捞出来还好吗?老朱说,早成纸浆了,井下怎么能藏得了书?我爹受了周瑞堂藏琴的启发,但没从周瑞堂那里学来防水的手段。
  我与老朱的对话结束在一片夕阳中,金光洒在老朱古铜色的脸上。那时老朱年纪还不大,四十岁刚出头。老朱在十年后死于一种叫矽肺的病,他的死亡过程很凄惨,喘不上气来生生憋死的。家里的羊早卖了换药钱,听人说为了给老朱治病,翠兰进城在红星路韩姓作家开的洗头房做过洗头妹,当然那时的翠兰已是半老徐娘。我去那个洗头房找过翠兰,但没有找见,那里的人说翠兰回乡下照顾老朱了,老朱快死了。我没敢在那里停留太久,那群女人看我的眼神十分怪异,把我当成了翠兰的客人,她们想不通三十几岁,长得溜光水滑的人怎会看上已过半百的翠兰。一个洗头妹子半裸着胸脯在抹口红,她背对着我说,她不回去又能怎样?谁会找个又老又丑的女人。我离开了韩作家的洗头房,按我记着的老朱家的地址,去邮局给老朱寄去了一千块钱,没署真名。
  我再没见过老朱,也没见过翠兰。翠兰若还活着,也该是个白发老太太了。
  八
  财神捎话儿来说梁老七回来了。老柳说,刘科长咱能不能明天再去笙管屯,一块西瓜肚子吃坏了,一下午跑了十趟茅房。我说,怕梁老七再走了。老柳说,那让小云陪你。我一瞧,柳小云穿好衣裳在等了,只好說,那好吧。
  还是那辆蹦蹦车,我跟柳小云坐在车厢里,手拉紧了车厢上的铁栏杆。司机喝了酒,把车开得很疯。我跟柳小云死命地抓着栏杆,还是来回撞击着车厢壁。有几次柳小云摇晃得厉害,头撞到我胸口了。车过一个土坑,把车厢颠起来五尺高,咣当又摔下去,柳小云一头栽在我怀里,我也颠得不轻,手没抓住车厢栏杆,身子往前抢,手拄在柳小云胸口上,只是那么一下子,吓得我差点没从车上跳下去。我怕柳小云起来扇我一个嘴巴,真喊起来,说不清道不明呀。没想到这个柳小云干脆把眼闭上,躺在我大腿上装死。我重又抓好车厢栏杆,喊司机慢点,你这是往死里开呀。司机丝毫没有减速,迎着风,吼起了电影《红高粱》的插曲——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呀头……
  司机这么一吼,把我吼成了一只锅上的螃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红的。
  梁老七家不像个家,进屋先见一个瘦屁股撅着,再是一颗花白的头堵住灶坑门吹火。铁锅烧着水,水里飘着铁锈。我喊了声老梁,那颗头从灶坑门移开,烟熏火燎弄得满眼酸泪。梁老七腮帮子上一条疤,左眉心一个黑豆大的痣,有点烂眼圈,鼻梁上尽是雀斑,像灰雀拉的黑粑粑点儿,跟翠兰有的一比。梁老七说,你找谁呀?我说,我找梁老七,你不是梁老七吗?梁老七说,太阳打西边出了,还有人来找我?我说,找你打听点事,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说你梁老七最知情。梁老七说,陈芝麻烂谷子了问那还有个啥用?梁老七往锅里倒米。我说那锅你也刷一刷,一锅红铁锈。梁老七说,铁锈不是屎,又不腌臜,就当补铁了。
  梁老七煮着米饭,递给我个蒲团,我坐在门槛上。梁老七说,想问啥你说,家里从没来过这大官呀。我说,我想知道老朱他爹咋死的,听说是你给弄死的?梁老七翻着眼皮看我,也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四眼对视。锅腔子里那把柴烧出了灶坑门外,我说,火烧出来了。梁老七半天也没反应,后来他盯着我说,你还想知道个啥?我说,我还想知道是不是你烧的周瑞堂的房子。梁老七突然笑了,说,小崽子谁让你来翻旧账的?我说,没人要翻旧账,有些事不能在土里沤烂了。梁老七说,老朱他爹咋死的,你去问老朱他爹。我说,梁老七你个孬包,好汉做事好汉当,你裤裆里没长鸟你白做了个男人。我打算跟梁老七嘴上斗斗狠。梁老七说,小崽子你敢来我这一亩三分地撒野?当即脱了裤子说,你看好了这是不是鸟?梁老七捏着那鸟,小腹收拢,一股尿水往我脸上热骚骚地滋过来。我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说老梁你别耍混,我走我走。   一团漆黑,没有星星也没月光。蹦蹦车摸黑往沟外开,我吓得真魂出窍。我大吼,司机,你把车灯打开呀!司机说,这车连电瓶都没有,哪有车灯呀,摸黑开也能开回双羊镇,你就坐稳了别把腚颠碎了。我说,你停车我走回去,这连个灯都没有还不开沟里去?司机说,我开了十年车了也没开沟去。司机不停车,看不见路速度却不减,油门踏到底,蹦蹦车在乡间路上嘶吼。柳小云趴到我耳边说,这条路他熟着呢。我没回柳小云话,心扑通扑通跳着。柳小云说,你说话嘛,说话还能壮壮胆。我说,心都快跳出来了。柳小云说,你跳出来我也快跳出来了,不信你摸摸这儿。我没动,柳小云拿过我的手往她胸口上摁,我想抽回来却没用上力,柳小云把我的手摁在她胸口上。司机好像后脑勺长了眼,我的手刚放在柳小云胸口上,司机又吼起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我往回抽手,柳小云抓着不放。发动机突然气喘了几下,蹦蹦车趴在路上不动了,司机跳下车说,完了完了,这柴油机又歇工了。我说,还能修好吗?司机说,还修个啥?你跟小云先回吧,我睡车上了,等天亮再说。
  我跟柳小云刚走出去几十步,司机在黑暗里鬼哭狼嚎地又吼起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柳小云说,冷。我说,冷咋办?她说,你搂着我走。我说,小云咱不能这样。柳小云说,不能咋样?不就要你给挡挡寒气么?我说,就挡挡寒气啊,咱不干别的。
  说不干别的谁信?柳小云又把我的手拉去摸她的胸,这回是把我的手从她的衬衫下拽进去。再后来就亲了嘴儿,这些我都是半推半就的,或者说半就半推的。等到了镇上,蹦蹦车追了过来,我疑心这司机故意耍弄人的。我跟柳小云往她家走,到了家门口柳小云把我的手抓住了,她带上哭腔说,哥呀,奶也摸了,嘴儿也亲了,你可不能不要我呀!我说,嗯。她说,什么嗯?别口中含着热茄子。我说,亲妹子,哥不会不要你。
  九
  第二天我骑着永久直飚到梁老七家门口。我把车支在梁老七家大门外,我留了个心眼,真有紧急情况我能飚着它逃命。我进院子笑着跟梁老七说,老梁我有的是工夫跟你耗,我在这耗政府还给开工资。梁老七说,光棍不斗势力,土里刨食儿的扛不过吃官饭的。我说,你知道这个就好,我也不想问别的,就那俩事你说了我走,你不说我就在你家耗。梁老七说,你不要听镇上人胡说,他们编排我,往我脑子上扣屎盆子,恨不得我早死。我说,那咋不编排老朱他爹,偏编排你呢?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还是你有腥味儿。
  我跟梁老七较上劲了,他去哪儿我去哪儿,他吃饭我啃面包,他睡觉我打盹。村人听说城里来的小刘科长赖在梁老七家,都来梁老七家门口看热闹。我见人多起来就跟村人交谈,自然说到我为何赖在梁老七家不走。我说,我想给周瑞堂正名,周瑞堂不是汉奸,我想问问梁老七当年他咋烧的周瑞堂家房,后来又咋报复老朱他爹,藏几本书就给人家弄死了?村人说,哦哦哦,也就刘科长能撬开梁面瓜的嘴巴子,换个人梁老七早用菜刀招呼了。我说,我不怕菜刀,我不把梁老七牙缝撬开我不回柳城,好歹我爹也是刘局长,我丢不起那人。村人哼哼啊啊说,刘科长年纪轻轻有魄力,硬骨头才越嚼越香。梁老七轰鸡一样轰赶村人,村人走了又回来,回来又跟我说车轱辘话。梁老七来到我跟前说,城里人不要欺人太甚。我说,老梁你越不说越说明你心里有鬼,你心底坦荡荡你就不会怕这怕那。梁老七说,我梁老七这辈子就不知道怕字咋写。我说,你有种,看咱俩谁能耗过谁。梁老七说,小崽子,你不把我搞臭你不死心呀?我说,我没想搞臭你,你自己臭怨得了谁?
  第八天傍晚,梁老七说,刘科长你去崔家小卖店买两瓶榆树大曲,我没钱啊,有钱我就买了,不是我小气。我听说梁老七要跟我喝酒,我知道快攻下这座堡垒了。我买回两瓶榆树大曲。梁老七做了几样菜,把院门关死,我笑说,你家又没值钱的东西关啥门呀?梁老七笑说,你小子怕我来个关门打狗吧?我说,你这话说得不恰当,你不在骂我是狗吗?梁老七说,乡下人没文化你别见怪。我说,你老梁别跟我玩邪的。梁老七说,我要拾掇你个生瓜蛋子八个也切碎了。
  那天我跟梁老七喝了两瓶榆树大曲,我二两的酒量喝了八两,梁老七八两的酒量喝了一斤二两。我在镇上借来了一部小型录音机,一直带在身边。那天我跟梁老七说,你介意我录音不?梁老七表现出一副无所謂的架势,他说咱说的话没一句见不得人的,有啥不能录音的。我征得了梁老七同意打开了录音机,遗憾的是我只有一盘磁带,只能边刷带边录音。
  我从双羊镇回到柳城后,对磁带录音进行了整理。我发现,关于梁老七与老朱他爹偷周瑞堂家,并火烧周瑞堂家房子这一事件,老朱与梁老七的描述相互矛盾。我至今不敢确定老朱与梁老七谁说的是事实,就像我至今都不知道该信老杜还是该信老乔一样。按理说梁老七是事件的亲历者,应该比老朱说的更可信,但正因梁老七是亲历者才更有可能隐藏什么。我去双羊镇本去探寻真相,却不料在错综复杂又矛盾重重的真相中迷失。
  以下这段文字是梁老七酒后的陈述:
  老朱他爹叫朱由检,跟明代上吊那个皇上一个名字。
  我跟朱由检都不是周先生的学生,我爹与朱由检他爹都给吴家打短工,吴秉元是个大善人,我与朱由检也在老吴家吃住。我与朱由检常去周先生家,我好听周先生拉胡琴,朱由检为的是看周先生家的书,朱由检不看别的书,只看《周易》之类的,那时日本人还没有收缴各家各户的藏书。
  我信周先生去给菊川禾子当老师为的是能在镇子上拉琴。当时镇子上没一点中国味儿,满大街墙上刷的都是“日中亲善”一类的标语。朱由检这人外在看着蔫巴,其实一肚子坏水儿,我把朱由检看清也是后来的事。周先生被菊川抓去洋行,朱由检来找我去周先生家拿点东西,我说那不是偷先生的家?朱由检说那些东西咱不拿日本人也得烧成灰。那会儿人小没主意,经不住劝,我跟着朱由检进了周先生家,朱由检不拿别的只拿书,我不爱看书就不拿,朱由检说你不拿我咋办呀,这事你要说出去我就完蛋了。朱由检死活劝我也拿点什么,我那时穷怕了,就打开周先生家钱罐子拿了大洋。拿完了钱,我身子骨灵活便先翻到墙外边了,等了一阵不见朱由检出来,我害怕谁看见就揣着大洋先走了。还没出村口我见周先生家火光四起,是朱由检烧了周先生的房子。我后来找过朱由检,问为啥烧周先生家房,先生回来住哪儿呀?朱由检说周瑞堂还回的来吗?进了日本人宪兵队有几个能走出来的?我说那人们要知道你烧了房还了得?朱由检说不是我烧的房,是咱俩烧的。我说房是你烧的,不要连带上我。朱由检说好好好,日本人前脚刚走周瑞堂家房子着火了,谁都会以为日本人放的火,日本人还少烧房子了?朱由检说咱不说烧房的事了,你把大洋分我些。我说你拿书我拿大洋凭什么给你?朱由检说你想要书我也给你几本。我拧不过朱由检,给了朱由检五块大洋。   后来镇上人猜出影儿了,我俩约定把这事烂在肚子里,我死心眼,打死不承认,但朱由检扛不住,倒打一耙,把脏水先泼到我头上。我嘴木,论理说不过朱由检,这见不得人的事就成了我主谋。至于后来朱由检藏书,我本没想整死他,只是想教训他让他长点记性,可这里面有人跟朱由检有仇,那人便借机把朱由检弄死了,我又替人背了回黑锅,全镇人都说朱由检是我弄死的。不过朱由检的死还是与我有关,后来的事是我对不起朱由检。
  这就是根据梁老七的录音整理出的文件。在酒桌上我打着酒嗝问梁老七,这些年你为啥不为自己申辩,你等于给两个人背过黑锅。梁老七说,我嘴笨,描不清,只会越描越黑。我说,这么多年你心不苦?梁老七说,周先生背的黑锅比我大不知多少倍,要说苦,周先生比我苦。我说,你信周瑞堂是个汉奸吗?梁老七捶着桌说,我死也不信周先生能当汉奸。
  临出门时梁老七从箱子里翻出一本线装书,说是线装书,其实是宣纸裁过,用麻绳穿线订成的。我喝得口齿不清双眼迷离,捧着那本薄薄的书册问梁老七这是什么?梁老七说,这是周先生赠给我的。我如获至宝,安放在贴身的衣兜里。后来我翻看梁老七给我的那本书册,封面上写着:暖池塘记。落款为:瑞堂文并书,民国二十八年秋月。封面书题柳体,内文颜体蝇头小楷。这本书册我保存了十二年,常翻出来品读。
  可惜在第十二个年头上,我妈给我家拾掇卫生,把那本书册当成废纸卖给了收破烂的。至此,周瑞堂留在世上唯一的真迹便散佚了。
  十
  我回到双羊镇老柳家,差不多半夜了。老柳家门前蹲着个人,以为是老柳,迎上来看是柳小云。柳小云说,你咋喝这么多酒?我说,跟梁老七喝的。柳小云说,跟谁喝也不能这么喝。我记不清手是不是摸了柳小云,但柳小云第二天跟我说,我摸了她。后来的事我怎么也记不清了,只知道老柳在上房屋睡了,老柳的儿媳妇这些日子回了娘家。柳小云把我扶进偏厦,伺候我脱衣脱袜,又给我洗脸洗脚。
  后来柳小云说那晚我像个地主老财家的少爷。
  那天天还没亮我醒了,觉着身边躺着个人,扭头看是柳小云。柳小云正转动着眼睛看我,看见我醒了她把我搂紧了。我说,小云你咋睡到我床上了?柳小云说,咋还说我睡到你床上了?是你不依不饶的。我说,我不依不饶了?柳小云说,你说这话成啥了?好像我破布衫子不值钱上赶着往你身上披似的。我说,小云我没那么说,我没把你怎么样吧?柳小云说,还想怎么样?柳小云揭开被子,褥子上见了一疙瘩的红。
  我抓着柳小云的手说,小云我对不起你,我不是畜生吗?我!柳小云说,哥你别糟践自个儿,我又没说怪你,只要哥疼我我给哥当媳妇。我说,小云你别这么说,离谈婚论嫁还远着呢。柳小云抬高嗓门说,都这样了还不到谈婚论嫁的份上,还要怎样才行?我说,小云咱俩才认识几天呀就结婚?柳小云说,几天你不奶也摸了嘴儿也亲了身子也给破了?在我们乡下搞对象没那么多啰嗦,找个媒人相看,处个三五日没意见就定亲,过半年孩子都生了。我说,小云呀你别把自个贱卖了,不能这么仨瓜俩枣把自己许给人了。柳小云说,我看不错人。
  我想穿衣裳,柳小云爬上我的身子不让我穿,流露出了浪荡的样子。我又不敢声张,老柳夫妻听见动静还不把我送去派出所?我说,小云你让我先起来,有话慢慢说。柳小云说,起来提上裤子你该不承认了,我没那么傻。我说,柳小云你把我看成啥人了,我又不是日本鬼子。柳小云眨巴眨巴眼说,那你摸一下我。我说,柳小云你别那么贱行吗?柳小云听我说她贱,起身在我身上抓挠,吼我说,在你眼里我柳小云还不如个妓女?见她又吼又闹,我说,柳小云你别这样行吗?就算我求你了。柳小云说,那你摸摸。我说,好,我摸我摸。我摸了柳小云的奶,柳小云说,这可是你动手摸的,没人逼着你摸。我说,我是自愿摸的没人逼着我摸,你快下去吧,我要穿衣服。
  柳小云下去了,我穿衣她也穿衣,穿完,柳小云从窗台上摸出剪子,把褥单子上那块红疙瘩裁下来。我说,你裁那个干啥?好端端一条褥单子弄残了。柳小云说,这是个纪念,也是个见证。柳小云出了偏厦回正屋,刚走到门口正迎上老柳开门,柳小云喊了一声爸。
  我跟柳小云这事,老柳是总导演,这家伙心机忒深。十年后老柳突发脑梗,抢救后活了下来,人却瘫了,屎尿都便在裤裆里。我爹刘局长那时刚退二线,在县政协挂着民宗委主任。他听说老柳瘫了拍手称快,说老柳该瘫,老柳肠子坏。
  我心怀鬼胎地离开柳家,去找高站长告别。我把永久推给老高说,这自行车你用得着,回城我要买摩托了。老高掏出一卷信纸说,刘科长我这有篇文章,你看能不能帮着找个熟人在报刊上发一下,我给《柳城日报》投过去,总编说这东西不能发。我看了下,文字有十几页,题目是《驳周瑞堂汉奸论》。我说,你要给周瑞堂平反呀?高站长说,也不是平反,我這么多年采访了不少与周瑞堂有过交集的人,写了一点感想而已,刘科长人脉广,帮着推荐推荐。我说,别叫我刘科长,我不过是史志办一个小科员。高站长说,那刘科长下来瞎跑啥?不会是只对周瑞堂那些坊间花边新闻感兴趣吧?我说,我不信有那么深艺术造诣的人会是个汉奸。高站长说,你得帮我把这文章找个婆家。我说,县文联的闫主席跟我爹同学,文联有本杂志叫《柳城文艺》,不是公开刊号,文联内刊,回头我给你看看。
  我还没来得及跟老高充满诗情地挥一挥衣袖,老柳惊魂未定地跑来告知我说,梁老七夜里跳井了。老柳的话像一堆玻璃渣子往我肉里扎。我从老高手里夺过车,跨上去向笙管屯一路狂飙。耳朵里呼呼灌风,眼角泪水飞扬,我恨不得把自行车骑得飘起来。
  等我赶到笙管屯,梁老七已睡在了一口红皮棺材里。
  要不是我把梁老七搞得身败名裂,梁老七也不会跳井。
  是我杀了梁老七。那天吊唁完梁老七,从笙管屯回双羊镇的路上,我在一棵高高的白杨树下刹住车,噼啪扇了自己俩大嘴巴。
  扇了俩觉得没够,抡起巴掌又扇了俩。
  十一
  夕照把我晒得双眼迷离,眼前患了飞蚊症般黑影乱舞。   我背着支离破碎又矛盾重重的采访记录,回到阔别了二十天的柳城。汽车停在柳城汽车站,我提着行李袋子,精神萎顿,像个找不到家的游魂。我疑心脚下的土地是不是柳城,我站在站前广场上,看着柳城标志性的建筑柳城大酒店发呆。后来我蹲在地上不想站起来,阳光照在我的脊背上,穿过那件灰格子衬衫把我烤得燥热。我的家离这个广场不到五百米,我却拔不动脚走回那间熟悉的卧室。
  三天后,我迷迷糊糊去史志办上班。郭主任把我喊去,我说,主任我有点新发现。郭主任热情地在皮椅子里坐直了身子,表现出极端有兴趣的姿态。我说,咱这次重修县志,一定得把周瑞堂这条中的“汉奸”二字去掉,周瑞堂不是汉奸。我向郭主任述说了我采风得出结论的细节。郭主任说,你这是要给周瑞堂平反呀?我说,不是平反,是尊重历史。郭主任说,你拟一份报告吧,这事得宣传部做主,弄不好赵书记与冯县长都要批示才行。我说,要这么复杂吗?郭主任说,你个生瓜蛋子初入政坛,不懂得这里面的规矩。周瑞堂不是汉奸,那李瑞堂陈瑞堂呢?上边不会不考虑带来的连锁反应。我说,我报告拟好交到主任手上,你能量大,这事办成的几率大。郭主任说,除了这个,本次下乡还有啥发现。我说,没了,就这些。郭主任提高了嗓门说,二十多天你就搞掉了两个字?我反问,主任你以为这两个字好搞掉?
  我拟好报告交给郭主任,题目是《为英雄正名》。郭主任看了这个题目直撇嘴,他说,这题目是不是大了?我说,不大不大,不这样不能引起重视。郭主任说,这题目也不像报告,倒像报告文学。
  办完这件事,我拿着高站长的《驳周瑞堂汉奸论》,去了县文联找我闫叔。我闫叔对我寄予厚望,他老想跟我爹说让我去文联。闫叔在办公室里喝茶,见我进了他办公室,坐到办公桌后面看着我。我把高站长的文章递给闫叔,我说,这是乡下一个文化站站长写的,他想把这个在《柳城文艺》发出来。闫叔把稿子从前到后看个大概,又把那沓文字递还给我。闫叔说,这稿子个人主观意识太浓,话题也太敏感,高压线嘛。我说,闫叔给通融通融,我给作者打了包票的。闫叔说,嘴巴没毛办事不牢,人呀,都得为年轻付出点代价。
  我脸上热热的。离开县文联,回家把文章交给我爹,要刘局长出面找闫主席,老闫不给刘侄子面子,不能不给他刘哥面子。哪想刘局长比我闫叔还狠,看过当场就给毙了,只说了句老高是吃饱了撑的。
  冲这句话我看不起刘局长,好歹一局之长,说的什么鸟话?
  一天,隔壁办公室小齐喊我接电话,那时我的办公室还没有办公电话,与办公室公用一个电话。我问了哪打来的?小齐说,双羊镇。我吓得差点没尿裤子,我以为老柳打来了电话。我接过电话听筒手有些抖,我问了句,哪位?电话那头说话的不是老柳,是高站长。高站长说,我那篇文章发出来没?给我邮两份样刊呀,要有稿费我也不要了,給你买瓶二锅头喝。我说,老高你再等等,在文联排队呢,稿件不是拿来就能发的,得经过一审二审三审,要走程序的。高站长说,哦,这复杂呢?不急,啥时候发了给我打个电话。我说,放心吧老高,发了我就把样刊给你寄过去。
  再后来老高又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最后一次在柳城见老高是刘小云出生两年后,那天下雨,老高披着雨衣走进了我的办公室。他骑着我送给他的那辆永久自行车,从双羊镇冒雨来到柳城。高站长说,刘科长我知道那篇文章发表有些困难,你把那篇稿子退给我吧,你别为难。我说,也好!你拿回去再润色润色。我请老高去翠花饺子馆吃饺子,老高说啥也不去吃,他把那篇稿子卷成个直筒,用塑料袋裹了好几层,又揣进贴身的衣兜,骑上自行车淹没在了雨里。
  老高离开史志办半个月后,老柳进城来说,高站长得了胃癌,晚期,没几天活头了。我的心像被针扎透了,血汩汩地流。我坐车去了双羊镇老高家。老高老婆在伺候他,老高躺在炕头扎吊针。他老婆说,老高,刘科长来看你了。老高睁开眼见是我想坐起来,我摁住了他。我跟老高说,你那篇稿子能发了。高站长说,刘科长你别逗我开心了。我说,《柳城文艺》换主编了,文化局副局长老齐转任文联主席,他看过你这篇文章,问我要原稿。高站长说,你不会在骗我吧?我说,老高你还不知道我?我是骗人的人吗?老高就从枕头底下把那篇文章取出来交给我。
  回了柳城,我找来一期《柳城文艺》,拿去印刷厂。我说,把这里面头版文章去掉,把这篇稿子敲进去,把目录也改了,再把封面换成最新一期。排完版后厂长问我要印多少册?我竖起一根手指。厂长说一千册?我说,一册。厂长说,你开什么玩笑?一册谁给印?我说,印一册多少钱?他举起了一个巴掌,说五百。我说,老板你心忒黑,我一月工资才二百六。厂长弯起拇指和食指说,三百,不能少了。我说,依你,三百就三百。
  三天后我带着那本散发着油墨香的杂志,去了双羊镇找老高。老高捧着那本独一无二的杂志,激动得话也说不连贯。老高要跟我喝酒,我答应了,我说,我喝酒你喝水。
  不久老高就死了,我正好第三次去滦县,查访周瑞堂的那个邻居,没能去老高的灵前吊唁老友。那天喝酒老高说要把那本杂志带进棺材,也不知他的家人照办了没有。后来我去双羊镇,到高家看望老高的女人,话到嘴边想问却没说得出口。
  老高在阴间得知我骗了他,会不会怪我?
  十二
  二十年后我从小刘混成了老刘,官位却连个科长也没混上。柳小云在一九九五年的秋天成了我老婆,一九九六年春天生下了女儿刘小云。柳小云常在我耳边唠叨,说你要不斗胆做下那件事,别说科长,没准老刘家又出个局长了。我说,有个老刘局长光宗耀祖就他娘的够了。
  老刘局长退休后参加了老年戏曲社,天天背着把胡琴去戏曲社拉琴。一天早晨老刘局长横穿马路让一辆飞驰而来的货车撞飞了,老刘局长飞起来落在了前方一辆皮卡车的车斗里。老刘局长外表除了一点淤青外,看不出什么伤情。他被抬上救护车时还大喊大叫,戏曲社要排出新戏,老刘局长是头把胡琴。我妈老说老刘局长跟社里那个主唱秦阿姨关系暧昧,老刘局长说刘夫人越老越庸俗。我妈常在老刘局长出门后盯梢,那天老刘局长就是为了甩开我妈才急着横穿马路的。老刘局长到了医院不久开始昏迷,抢救了三个小时还是死了,死于脾脏破裂。老刘局长死后我妈被愧疚包围,整夜失眠,神志恍惚起来,半年后吞安眠药追随老刘局长而去。   柳小云说的那件事,发生在印刷厂里。当年重修县志工作在次年的秋天结束,我的那份报告如泥牛入水,新版县志上周瑞堂后面“汉奸”二字还要缀着。我与郭主任据理力争了很久,他还是没能采纳我的意见。我要改动县志的事震动县府大院,这事闹到了冯县长耳朵里,冯县长屈尊把电话打给了刘局长,让刘局长做做小刘工作。刘局长说,这小子是个叫驴蛋子,知道这么操心出生就该在尿桶里浸死。冯县长说,还不是像你刘青山?縣志审校完毕拿去印刷厂付印,郭主任见我年轻便让我跑印刷厂。他做梦也想不到,我胆大包天敢私传圣旨,开机印刷前擅自做主,重新制版,把周瑞堂后面汉奸两个字抹去了。我想生米做成了熟饭,五千册县志印刷出来了谁都得默认了,爱给个什么处分就给去。
  县志印刷完送到冯县长办公室,冯县长别处没看就看了那页。看后冯县长鼻子气得歪在半边,当即把郭主任喊去痛骂。那时县委赵书记刚荣升柳城市副市长,冯县长等着扶正坐上县委书记的位子,在这个紧要时刻我私改县志,怎能不让老冯气炸了肺。冯县长指示有关部门,把印刷完毕的县志一册不差地收回,并就地销毁。我不知道那五千册县志是烧成了灰,还是磨成了纸浆。
  冯县长指示封锁了这个消息,不过我私改县志的事,还是在县政府大院传得沸沸扬扬。但这件事并未耽搁冯县长顺利当上县委书记,而与这个事件关联的其他人都受到了牵连。本来冯书记要给刘局长运作个政协副主席位子的——他俩是同学,也因“县志事件”影响恶劣,黄了。史志办郭主任要顶刘局长位子的,也黄了,我也要提科长的,跟着黄了。
  受那次“县志事件”影响,柳城至今没有哪位领导再提重修县志的事。周瑞堂仍以汉奸之名,写在“85版”《柳城县志》第372页上。
  十三
  二十年来,我揣着近五万字证明周瑞堂不是汉奸的图文材料,跑遍了柳城县和柳城市的相关部门。到头来,我得到的都是工作人员的白眼,许多人知道我是县史志办的老科员,他们在我走后议论我什么我都能猜得到。各级部门都以我的材料客观证据不足,主观臆断太多为由,客气地把我拒之门外。后来各部门的人烦躁了,都疯传我患上了严重的偏执症。纯他妈疯子,他们经常在我转身后这样说我。我去了趟省里,省里某部门有位姓钱的处长对我的材料有些兴趣,我以为这么多年奔走终于拨开乌云见了天日,以为钱处长是圣人。钱说你得为你的这些材料找到人证,我说那得回双羊镇去才行。我从省里回了柳城,又马不停蹄地赶去双羊镇。然而我与镇党委秘书小胡走访时发现,当年的亲历者们都相继入土。小胡跟我说老刘你看这可没办法了呀,我说人死不能复生,这又能咋办呢。我回到省城找钱处长,钱处长说那就爱莫能助了。
  从省城回来不久我染上了抽烟喝酒赌博的恶习,尤其喝酒,渐渐到了酗酒的程度。要不是柳小云管得严,估计也早让治安队抓了嫖。酒入愁肠,喝得烂醉如泥时,梁老七常来到我的梦里,他脸上那条疤痕红得像蚯蚓。梁老七指着我脑门说,我跳井都是你缠磨的呀,你不来缠磨我,那些糟心事我就压在心底沤烂,哪天死哪天带进棺材了,你这一缠磨那烂糟事就蹦出来,在我心口上下扑腾,要知道你给周瑞堂正不了名,我跳哪门子井啊我?我好死不如赖活着。我面对梁老七口怯,胡言乱语说,老梁你别见怪,是疖子总有出头的那天。梁老七说,你个孬包,还不如陪着我跳井呢。梁老七来拉我,周围都是黑洞洞的井口。梁老七说,我喊一二三,咱就跳。梁老七刚喊到二,我跪地上求梁老七,我说,老梁你别拉我,你拉我下去谁给周先生正名啊?双羊镇那谁谁都死了,知道内情的就我了,我死了谁给周先生奔走呀?我要不能给周先生正名,不用你拉我我自己跳。梁老七说,那好,我等你信。梁老七咕咚跳下去了,溅起几丈高的水花,喷得我满脸都是水。
  水一激,我醒了,人仰躺在沙发上,满脸满身都是冷汗。拽我的不是梁老七是柳小云,柳小云薅着我的耳朵数落我,她说,一九九五年刚认识你的那个夏天,你可不是这个样子的!我吼柳小云,你他妈少跟我提一九九五年那个夏天,你还嫌那个夏天把我祸害得不够惨?柳小云哭哭啼啼,哪有像你这样的,二十来年在一棵歪脖树上吊死,你也不照镜子看看,你这副尊容还像个男人吗?我又吼她,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天下有的是,你看上哪个男人你跟哪个男人走。这话真让我说中了,不久柳小云跟一个卖服装的二道贩子跑去了温州,又过了没多久把刘小云也拐走了。
  如今我孤身一人,每日与酒为伴。闲下来我仍四处奔走,那沓子文字材料浸满了汗水的味道。不知从何时起我的奔走充满了仪式感,这仪式的终结之日又遥遥无期。在一个阴雨天我去了双羊镇,把我爹传下来的那把胡琴,葬在了周瑞堂的孤坟前。那是把好胡琴,我爹出车祸那天摔裂了,我找行家将琴修补如初,这琴周瑞堂用得着。顺便我又去了梁老七的坟地,我给他烧了不少纸钱,我说老梁我给你送了不少钱来,你爱吃豆腐买块豆腐,爱吃猪肉买猪肉,爱喝酒呢你就买几壶好酒,吃饱了喝足了再找个老伴儿,你没事少来缠磨我。放心吧,我还在为那桩悬案奔走呢,我不死这事完不了。
  责任编辑 许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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