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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张謇,个人的股份只占大生的百分之零点四,却是大生的绝对主导者,承担着几乎无限责任,并带动建设了一个相当现代的南通。
民生公司的创始人卢作孚,带领民生,整合川江航运,成为可与外商并立的船业巨头,他自己却没有公司股份和分红,只领取工资,而工资也并不比一般员工高出太多,所以他身后没有多少财产和储蓄。 卢作孚一生勤勉工作,在公司的刊物《新世界》上发文鼓励同仁:“我们做生产事业的目的不是纯为赚钱,更不是分赃式地把赚来的钱分掉,乃是要将它运用到社会上去,扩大帮助社会的范围。”
他五十岁生日那年,公司上下员工为表心意,向他送出的礼物竟然是周日集体不休息,工作一天。
穆藕初是典型的知识型企业家,在取得美国硕士学位后回国办厂,他是第一人。秉着“钱欲用于有益别人,不可自己专做享受”的信念,他办企业所得财物,多捐献于教育事业,资助有志青年出国出书,千金散尽,个人却无积蓄。
荣德生1946年在上海被绑架,绑匪勒索百万,荣德生自称无钱,钱全都投资在事业上:“我是一个事业家,不是一个资本家。我所有的钱全在事业上面,要养活数十万人,如果事业一日停止,数十万人的生活就要发生影响。而所谓资本家,是将金钱放在家里,绝对不想做事业。诸位把我弄来,实在是找错了人。”
绑匪为难,核算荣德生的账本,原来公司每月支出六百多万,收入四百多万,根本入不敷出,只好将赎金减少一半。
荣德生还是不肯,因此写了一封遗嘱,送到家里。其中写道,绑匪索要数额与企业资产相比,看似不大,但企业的流动资金并不多,拿了这笔钱,将影响整个公司的运转,使大批工人失业。因此,他愿意牺牲自己,以保全事业。
“两个现代武器:技术和管理”
荣家没有太多现钱可能是真的。
兄弟俩办企业的法子很“现代”,“先欠后赚还钱”,“以一文钱做三文钱的事”,大规模疯狂扩张。
他们笃信“造厂要快、开工要足、设备要新、规模要大”。循着融资—扩厂的思路,没钱造厂便借钱,向朋友钱庄借,向银行借,与人合资、分期付款购设备,翻新机,盖厂房。
势头好时,荣氏兄弟与股东约定不急着分红,拿出盈余添机办厂,扩大生产。
行业走下坡路,荣家的思路也一反常人,还是不断收购、添资扩厂。
一战期间,荣氏兄弟的商业帝国扩展更快,最盛时,荣宗敬外出演讲,得意地称:“从衣食上讲,我拥有半个中国。”
如此滚雪球般,从1900年创办第一家面粉厂保新开始,不过十几年间,面粉厂已开十几家,分布于上海、无锡、汉口、济南等地,面粉暢销全国。
一战期间,荣氏兄弟的商业帝国扩展更快,最盛时,荣宗敬外出演讲,得意地称:“从衣食上讲,我拥有半个中国。”
当荣家的体量上来,它和银行的关系都颠倒了,以致后来,就算荣家遇到困难,银行欠款难以收回,却仍得继续给它借钱,以维持工厂不倒。
荣家兄弟是民营企业,他们自己出身学徒,白手起家,但发展速度之快,令人惊诧,其实他们的成功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那时民营企业的起身。
据傅国涌在《大商人》中的估算,从开始自强求富的1870年代,以至于 1894年间,中国创办的企业总共不过七十二家,其中商办数量两倍于官办或官督商办,但若按投资总额来算,商办所占四分之一不到。
待到张謇和荣家兄弟这一代,情况发生了明显变化。从1895年到一战前的1913年,不仅企业数量猛增近十倍,而且商办占投资总额达到了四分之三,与之前正好颠倒。
可以说,民营企业,初步起来了。
规模的扩张提出管理的要求,这些企业家,都极为重视科学的管理和先进的技术。
荣家兄弟,即使自己不懂现代科技,但信任新技术,引进新机器,规范工厂管理,认为此乃发展致强之道。
穆藕初,留美归国企业家,重视专业、掌握理论,最早引进了泰勒的科学管理原理,将其翻译、出版,取名“工厂适用学理管理法”,结合本土经验,归纳为“纪律化、标准化、专门化、简单化、艺术化”的五化管理法,和“无废才、无废材、无废时、无废力”的四无原则,在工厂建立报表统计和财务管理制度,以工程师、技术员代替工头,管理方法在当时相当超前。
卢作孚的管理主张“从小处着眼”,对不同工种的员工,有相应培训纲要、细则、须知,如教授茶房如何敬茶、添饭、叠衣服;教授理货人员如何理货、保护客户货物。甚至细致到手指甲应当剪干净、洗碗要用开水、手指莫伸入碗内、递东西要给到人手上、开关门要轻……现在看来,他实际上是在民生建立了一套标准化的工作和考核方式。
按卢作孚自己的话来说:民生成功的秘诀是手握两个现代武器—技术和管理,而他创办民生,就是要利用这现代武器,使国家尽快现代化,“造就现代的社会生活依赖关系”。
当这些企业家被吸收进政府,他们也着意于制定完善法律法规,营造企业安全自由发展的社会环境。
如张謇,在大生时制定《厂约》、章程,明确分工、职责、奖罚、利润分配,做了北京政府的农商总长和南京政府的实业总长后,便主持制定有利于商业发展的法律,《公司条例》《商人通例》《证券交易所法》《公司注册规则》等。
穆藕初办企业失败后,在南京国民政府任上,也经手制定了几十部法律法规。
这些外在保护,对企业家很重要,但他们也慢慢发现,对于企业的生存发展来说,有些力量更具支配性。
“国货的黄金时代”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这次世界大战之于中国经济,产生了两方面重要影响。
其一,大战对中国的工商业是一个机会,欧美国家没有能力再提供大量出口,纷纷退出中国市场,与此同时,对中国商品,如锡、钨等战略性矿石,以及菜籽油、纱丝、羊毛、蛋制品等的需求大幅增长。总的来说,中国的进口减少了,出口增加了。
一战后,进入1920年代,国民党实力日盛,北伐势如破竹,待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国家政权形式上重归一个中心,但大致也是在这之后,民营工商业便逐渐落入了“统制经济”的陰影之中。
在工业领域,面粉、棉纱,这类部门获益良多,荣家、张謇的商业帝国迅速扩张。
据《剑桥中华民国史》中提供的数据,1914 年到 1922 年期间,中国和外国在华工厂两者拥有的纺锤总量从 86.6 万增长到 300 万,增长率达317%,织机总量在这一时期则从 4800部增长到了 1.9 万部,增长率为 300%,居世界首位。
同时,国货开始覆盖百姓日用的方方面面,草帽、雨伞、牙刷、肥皂、卷烟、火柴、板纸、织染、毛巾、袜子,各种工业门类都得到发展。
一些学者因而把一战前后这大概十来年的时间,称为中国资产阶级的黄金时代。从增长速度来看,这段时期的确是中国近代增长最快的时期之一。
且引用《中国资产阶级黄金时代》一书中的数据。1912-1920年间,中国工业的年平均增长率为13.8%,对比1912-1949年,平均增长率只有5.5%,再除去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1912-1936年间平均增长率为9.2%。一战期间如此高的工业增长率,快赶上新中国第一个五年计划时的速度。同期,融资需求凸显,1918-1919年,96家银行在中国创办。
第二,巴黎和会之耻极大地刺激了国人的民族情结。这股情感力量也注入经济领域,实业救国、商战对抗、抵制洋货的声浪高涨,普通民众的爱国热情具体化为所抽的烟、所买的衣服等必须是国货,吃穿用度由此与民族尊严紧密勾连。
国货潮起,顾客言必称爱国,商人言必称国货,各种品牌以爱国相号召,如中华兴业推出了“良心”牌香烟,广告语为“良心尚在,请用国货”,商家若是跟不上这股潮流,便要被市场抛弃。
商人卷裹其间,百态尽显。
有些商家,已囤日货,难以处理,便贱卖或偷偷改贴国货商标,有的买主,睁只眼闭只眼,便宜买走了事,有的有志青年,则沿街清查,叫商家不敢做小动作。
那时商人的销售策略和竞争手段也紧跟潮流,如攻击对方不是国货,而己方商品是国货。
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姓中姓洋本无人在意,老板简照南以国货策略来促销,但被人挖出是日本国籍,公开批评,连带着南洋公司也被批是日本企业。
不得已,简照南宣布自己放弃了日本国籍,并宣布公开发行一千万的股票,呼吁全国同胞投资入股。
趁此机会,南洋兄弟烟草公司转危为安,树立了能够体现爱国心和民族性的本土企业。
天津工业售品所的宋则久,主理天津工业售品所期间,恰逢外患严重之时,他国货情结深重,拒绝使用橡胶圈(都是进口),乘坐的人力车一走,便发出“当啷当啷”声响,那是他的车轱辘与地面相撞发出的声音。
大倡国货,宋则久的生意蔚为可观,工业售品所在他的经营下扭亏为盈。但他也因此被人嫉妒,声言他暗地销售日货,他愤而登报声明:“我大利即舍,根本纯洁,如卖洋货,也不犯法,卖国货是我心甘情愿。”
一战后,进入1920年代,国民党实力日盛,北伐势如破竹,待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国家政权形式上重归一个中心,但大致也是在这之后,民营工商业便逐渐落入了“统制经济”的阴影之中。
“不幸而生今之时代”
1934年,受“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商品倾销东北等影响,荣家兄弟的申新纱厂停摆了。
为渡过危机,荣宗敬找遍财政部、实业部、棉统制委员会,四处求人,可事与愿违,他求来的,并非政府的救济,而是欲以三百万“抢走”申新的计划。
荣家与国民政府的交道似乎向来不愉快。
1927年,国民党势力抵达长江流域后,向企业家摊派库券,要求上海华商纱厂认购50万元。
荣宗敬因“各厂营业不振,经济困难,实无力担负”,而不愿接受,几番拉扯,因此惹恼蒋介石,查封了他在无锡的产业和荣巷的家产,甚至遭到通缉。
1928年,南京政府开征特税,一物一税,荣家本以为是个降税的好事,但没想面粉征了税,面粉袋还要征税,成本大增,为此,荣宗敬多次写信给特税局,都无回应。
在处理和企业家的关系上,南京政府与北洋有些不同。
荣德生的大女婿李国伟回忆,北洋军阀的方式比较简单粗暴,把大企业家、银行负责人“请”去,给够了钱,自然放出来,其间可软磨硬泡,讨价还价。但到了国民党时代,国民党控制长三角后,企业家若是不听话,有被吞并之危。
北洋军阀的方式比较简单粗暴,把大企业家、银行负责人“请”去,给够了钱,自然放出来,其间可软磨硬泡,讨价还价。但到了国民党时代,国民党控制长三角后,企业家若是不听话,有被吞并之危。
彼时国民政府的财政部部长宋子文,在民营企业家眼里,并非善茬。当他们的企业出现问题时,官方会或明或暗地提出官商合办,或清算接管。
这种方式,颇多争议。
化工实业家范旭东抱怨这是“美其名官商合办,实则商股根本无权,而官场中种种腐化习惯传染进去,对企业遂成为一种不治之症”。
1936年,当荣家困难之时,宋子文找到荣宗敬,打算将申新改组成有限公司,增加资本,然后发行公司债,旧债以债券来还。最后因荣家争取而没成。
1937年,当时最大的中资卷烟厂—南洋兄弟烟草公司,无以支撑,由宋子文低价入股买走。
1938年,宋子文欲当民生董事长,提出由中国银行给民生投资。卢作孚思虑后,不接受投资,只由宋子文做董事。
一桩桩,皆是痛苦的自救。
生不逢时,那些曾叱咤商场的企业家,到了1930年代后,因为战争、财政、融资多重困境,大多走入衰败。
1933年,“火柴大王”刘鸿生的企业遭受巨大损失,在给儿子的信中,他几乎心灰意冷地说:“我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但在经济方面没有一样能使我乐观”。“居民购买力低落,政府政策上的举措不定,特别是财政政策的动摇不定,是使工商业达到今日地步的主要因素。”
那时的中国民营业已显露出颓势,刘鸿生的信记录下了这一历史侧写,不仅他的各项企业陷入衰退,各行业许多企业,也都倒闭困难。
1946年,民生陷入严重困境,卢作孚在一片暗淡中辞去民生总经理职务。他用半生带领民生做大做强,本是极光辉的历史,可当他回顾民生历史,却说:“我做事业以来,常常感觉痛苦,做得越大越成功,就越痛苦。”
卢作孚也许会和张謇心有戚戚。二十年前的1926年,张謇去世,他去世前几年,大生已陷入严重危机,到1925年,终于债台高筑、资不抵债,被债权人组成的银行团维持会接管。沦为名义董事长的张謇回天无力,留下一声浩叹:“不幸而生中国,不幸而生今之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