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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子一进镇，我就知道他是为睡美人来的，镇上每个人都知道。他是一，二，三，七，十三，二十五……第二十七位来试图唤醒“睡美人”的勇士。前二十六位怎么样了？那还用问？
前二十六位里还真有货真价实的王子，和有爵位头衔和私人纹章的年轻爵爷，不过头衔算个鬼，保证不了他们的人品，也保证不了他们能成功。这第二十七位勇士拖着磨得高矮不一的皮靴跟，用一种脚底有血泡的姿势一瘸一拐走在车辙印深深的街道上，走过铁匠铺，杂货铺，成衣铺，小酒馆，皮匠铺，客栈，谁也没停下手里的活，客栈太太出来泼了盆水就拎着铜盆回去，秃头铁匠锻打马蹄铁的丁丁声一下一下，一个鼓点也不错，每天在酒吧里打撞球的红胡子老爹乓地一下把球打进袋底，眼皮都不抬。
然而所有人都看到了此人的所有。人们在若无其事的脸皮下憋着一副等待好戏的笑。如果蓝胡子娶第七房小太太时他的乡亲们在场观礼，大概就是镇民现在的表情。等此人出发进城堡那晚，赌局就会开放下注了。
我在后面尾随他。富贵？划掉。机智？暂时看不出来，划掉。强壮？个头不低，腿也不短，但隔着粗毛外套判断不出四肢粗细。英俊？……存疑。拿肥皂洗洗脸、刮刮胡子，也许有点看头。
路过杂货店，斜眼小比利叼着一根薄荷糖条踅出来，跟在我后面，低声说，喂，汤姆，这次的货色不像太有油水啊。
我挥挥手，滚，偷你的怀表去，别妨碍我办大事。
那青年走到十字路口的喷泉池边停下来，在石头池沿坐下，松一口气，双手伸到鼓起腮帮的石头海神嘴边，在哗哗的水流里洗手，掬水洗脸。就在我猜他就要探头捧水喝的时候，他放下背后的包袱，掏出一只手掌大的锡杯，在细流下转来转去地冲洗，接了一杯水。
然后，他提起一条左腿架在右腿上，像坐在巴黎咖啡馆里喝咖啡一样，一口一口喝水，又转过脸，朝着太阳眯起眼，眼珠宛如上好蓝宝石。我在清单上做涂改：富贵，打钩，好人家出身的男孩才会喝杯野水也喝成这样。英俊，打钩。
我手插在裤兜里，慢悠悠晃过去。运煤车刚驶过，落在路上的煤渣扎得脚底板痛，不过我还是走出了悠闲样子，走到水池前，探身在水流里搓搓手，在裤子髋部正反两下抹掉水，一屁股坐在离他一条手臂的地方。
他看看我，一笑。我一颠下巴，嘿，外乡人，你好。
你好，小兄弟。
你好，我叫汤姆。你是来找“睡美人”的吧？
他犹豫一下，到你们镇的每个外乡人都是来干这个？
我说，模样贵气好看的那些都是。
他吃这一记恭维，那些警惕的脆皮纷纷剥落，笑得更友善些，问，有多少人来尝试过？
我说，二十六个，你是第二十七个，七这个数很吉利，照我看你会是最后一个。
谢谢你。
我双手一撑身体，往他身边挪近半条手臂，外乡少爷，跟你说，我这里有关于睡美人的独家消息，因为我觉得你有希望成功，所以你给我一个狮头币，我就给你好好讲讲。
他又笑了，睡美人的故事我早就知道，要不我为什么要来？不劳你讲了。
别太骄傲，你顶多是道听途说过，怎么比得上我们土生土长的人清楚？
你不妨先讲一小段，如果我觉得值，再付钱。
原来他还真不是那种冤大头傻少爷。于是我开始讲：
“睡美人”是外边人的叫法，我们这里一直叫她“玫瑰小姐”。她父亲出身于克罗地亚历史悠久的富人门第，她母亲是来自弗莱堡的一个灰眼睛美人，懂巫术，据说有人亲眼见过她复活了丈夫和他朋友打死的鹿（他们带着猎鹿犬在林中狩猎，镇上人都听得到那超度猎物亡灵的喇叭声）。
他们的女儿降生后成为阖宅至宝，取名露斯，自幼精力充沛，让人头疼。八岁时玫瑰跟爸妈到都灵的远亲家做客，那家人的花园里建有一座迷宫，玫瑰就此疯狂地爱上了迷宫那玩意。她父亲四处搜寻，买下这个周围有大片空地的城堡，把围绕城堡的绿地都改建成树篱迷宫。
从城堡的高窗望出去，每个方向有一块不同形状的迷宫，玫瑰花，蝴蝶，豹，三个迷宫彼此由小径连在一起。五十个园艺师种植了两百种花，一千株柏树，两千丛灌木，组成迷宫主题，其中安插着喷水池，大理石雕像，刺绣花坛，柑橘花坛、凉亭。建造耗时两年，赶在玫瑰十三岁生日前完工了。
那之前的一年，玫瑰的母亲被诊断出前景不明的病，她父亲想借题搞个热闹派对，以振作爱妻的精神。两边的朋友亲戚来了很多，其中有位叫牧豆的年轻姑娘受到额外款待，被请进了女主人的卧室。注意！她就是日后一切厄运的起源。
说年轻不如说年少，其实牧豆只比玫瑰大两岁。两个女孩的母亲曾同在保加利亚的巫术研习所里求学，交情很好，后来各自结婚，远隔万里，仅有信件来往。牧豆的母亲正替灯塔看守员丈夫怀着第五个孩子，派大女儿来送礼物兼问候朋友。他们住在爱尔兰一个小岛上。玫瑰的母亲半躺在床上读了旧日女友的问候信，她的精力已不够应付繁务，只嘱咐女儿把最好的衣服和玩具拿出来跟客人分享。
据人们回忆，牧豆是这么一個女孩：海风吹出的黝黑脸庞，拘谨，阴郁不乐，瘦高如扫帚棍子，玫瑰跟她并肩站着，像一株粉红花苞傍着一捆柴火——真抱歉，不该这么说一个姑娘，可见过她们的人都这样说。
依照母亲的指令，玫瑰乐于打开衣橱让客人挑选。但她的裙子牧豆全没法穿，尺码不合适，像扫帚棍挑着床单，而巴洛克式的奶蓝娇黄丝绸衣裙跟粗糙皮肤和焦枯头发放在一起，简直成了滑稽剧。每当牧豆换一身新衣裙从屏风后面出来，娱乐室里总会爆发出一阵哄笑。
等等，哄笑的人们是谁？是跟着爸妈来参加生日聚会的青春期女孩们，年纪都跟玫瑰和牧豆差不多，她们放肆而夸张地笑呀笑，并不觉得这算是残忍或羞辱，直到把主人家的慷慨渲染成了恶意。最后牧豆拒绝再试衣服，她换回自己的旧裙子，连腰带都没系好，就急匆匆低头拽开门，跑出去。
后来一位当时在场的保姆说：我发誓我看到那姑娘脸上腾起一片杀气。 不，我觉得保姆是错的，太早了，芭蕾女伶挂钟才刚舞出早晨八点的乐段，九点钟在餐厅里，新奇的吃蛋方法还会继续令牧豆难堪。然后他们收集起饭桌上剩下的华夫饼，包在手绢里，到池塘边去喂鸭子。牧豆不用手绢，也没人让她从自己手绢里分享喂鸭子的食物。十点钟他们跟着玫瑰去参观动物标本室、温室、书房，在书房的一人高的地球仪旁围坐着玩扑克牌，牧豆孤零零坐在圈外，只有她一个人不懂任何一种玩法。中午十二点午餐，一根带分叉的鲟鱼鱼刺卡住喉咙，牧豆狼狈痛苦地呛咳不停，大人们跑过来救助。作为对伤者的尊重，所有孩子都不得不停止吃饭，他们互相眨眼，交换相似的轻微嫌恶与不耐烦。下午两点在音乐室，有人弹琴，所有人齐声唱一首流行曲送给过生日的女孩，这“所有人”仍然不包括牧豆。玫瑰笑道，不是你不会唱，是你的嗓子被鱼刺扎伤了没法唱，对吧？“所有人”对这个好玩的解释报以大笑……就这样，他们度过了生日晚宴之前的白昼。
晚宴之前，工人为树篱做完了最后的修整和装饰，隔几米挂起一盏彩色玻璃罩灯笼。太阳落下去，天空转为幽蓝，灯点燃了。男孩和女孩们碍于要做准绅士淑媛的体面，按捺着吃了点东西，就急匆匆扯掉餐巾，请求去那座著名的迷宫里玩。
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我跟二十七（这是我在心里给他取的代号）坐在饭馆最靠里的餐桌旁边，他点了麦饼和兔肉炖菜，给我也叫了同样一份。
他吃得像个当兵的一样快，吃完就双手交叉，拇指顶住下巴，看着我吃。我不吃饼，把土豆萝卜之间的肉块都挑出来吃掉，打个嗝，手掌前半截在桌上豪气地拍拍，再来一盘。
二十七转身喊人添菜，说，汤姆，你是不是一个月没吃肉了？还要什么？要不要搭配酒？
我不理他的揶揄，悠然道，现在还不到喝酒的时候，不过桃子我还能吃两个，再来一块蜂蛰蛋糕就更好了。
二十七说，你这桩生意赚头不错吧？每回有人来想进入睡美人城堡，你就能把故事卖一笔钱。从这个角度来说，你应该盼望我不要成功。
我拿颧骨挤一挤眼睛表示在笑，我不想告诉他，五号没等我说完三句就赏来一个耳光，“小脏鬼滚远点”，手指上的图章戒指在我颧骨上划出一道血口；九号一出手扔来一把狮头币，双手叉腰看我在石砖缝里捡，等我捡完他一伸手说哎呀我的钱怎么掉了，谢谢你帮我拾起来；第十九号是最有耐心的一个，一直听我讲完，讲到嗓子哑得像锈铁，他点点头转身就走，我跟上去说你还没付钱呢，他朝我膝盖上跺了一脚说你那骗人的故事就值这个，那意大利皮靴子的跟真硬，质量真好，他货真价实是个有钱人……这些我可不能跟二十七说，他有样学样可怎么办？
午饭后他付了账单，跟我在街边溜达，我继续往下讲。
大人在室内舞厅喝酒跳舞，孩子们欢呼着跑进迷宫。从二楼的阳台上居高临下，能看到他们在树篱甬道的岔口处分开，像一股一股细细的血液涌进每条空着的血管。
三个迷宫相互连接，入口是玫瑰花萼，每片花瓣间有小道连通，一条由甜石南和波索特蔷薇组成的蝴蝶触须通往第二个迷宫，从触须进入左翅，从左翅进入右翅，翅膀有一个缺口通往腹部，再绕到头部。孩子们在甬道里欢叫飞跑，灯笼的光照亮出一个个快速移动的头颅。豹的一只前爪挨住蝴蝶翅膀，像要扑住蝴蝶似的，从前爪进去，绕完豹的四肢腹背，嘴巴就是出口。出口处有两座雕像，一座是神话中曾征服迷宫中牛头怪的英雄忒修斯，一座是协助他的公主阿里阿德涅。
最后，所有孩子都走完迷宫，满头大汗地回到城堡阳台上，只剩下牧豆还在里面。
他们喝柠檬饮料，吃温室里人工焙熟的葡萄，像观赏笼子里跑动的老鼠一样，居高临下地看着牧豆在迷宫里转来转去。这些人越来越放肆地大笑，故意喊出错误的指示：左拐！不对！左边是死胡同！往右，在前边有水池的地方右转！
玫瑰的母亲来到阳台上，牧豆正跌跌撞撞奔跑在蝴蝶的翅膀纹路里，她大惊失色，命令玫瑰快去把客人救出来。经历几次在岔道里的错过，玫瑰终于追上牧豆，她挥挥手就满脸不耐烦地走在前面，把后者带出迷宫。城堡的女主人领着不情愿的孩子们站在出口等待，见到满面泪痕、双眼通红的牧豆，想要上前抚慰，牧豆一把把她推了个踉跄。
她转身，捏紧拳头，对玫瑰吼道，我恨你，我诅咒你！我以我父母传授我的所有法力诅咒你，我诅咒你被玫瑰花刺扎破手指，流血而死。不，不是现在，你要先在这种恐惧里熬过一年又一年，再一年，三年后死亡才会前来解救你。当你死去之际，你们所有这些没心肝的冷酷的人，也要跟着陪葬。
她像手持一柄剑一样扬起手臂，往下一劈，玫瑰便像被砍中似的失去知觉，倒在地上。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巫师的女儿牧豆像狂风一样跑出花园，了无踪影。
生日会凄惨地结束了。玫瑰昏睡一夜后醒来，除了沮丧恐慌，身上并无可见的伤痕。到底诅咒是否成功了呢？玫瑰的母亲给女友写了长长的信，对未能令牧豆“宾至如归”反复道歉，又委婉询问牧豆所用法术的种类及解法。苦等一月后，得到的回信短而冷淡，称全家即将搬家远行，行方不定，因此不要再写信来。末尾一句淡淡说道：依我看，诅咒可能并未结成。
但这母亲在塔罗牌上反复卜出的都是死亡。
那場生日宴是在夏天，一整个秋天她都在抱病不停写信，写给自己过去的巫术教师、隐居在岬角荒村的巫师朋友，又指点丈夫远行，去只有巫人才知道的店铺，高价购买奇异物品：白孔雀的头骨，黑猫的眼睛，难产死去的女人的头发与她的死婴的脐带，加德满都庙宇中的柘榴石。丈夫外出之际，她和女儿呆在密室中。到秋天结束时，她已憔悴如枝头枯叶，距离泥土只差头一道冬风撮口一吹。
最后，最贵的一件东西找到了，是玫瑰父亲用一座葡萄园换来的：一位已逝世的强大男巫的食指。第一场冬雪来临的晚上，那母亲在迷宫中心举行了一场巫术仪式。她令女儿喝下催眠药睡去，躺在铺着黑山羊皮的石头上，九面镶嵌柘榴石的高大水银镜把她们围在中间。那根食指浸泡在福尔马林瓶里，母亲将瓶砸破，取出那一小截干枯秋葵似的肢体。她用匕首刺破胸口，以死巫师食指蘸血，默写复杂的咒文，写在镜面上，写在静卧的女孩身上。 接着她堆起备好的接骨木，点起火来，火焰里撒入药粉，先变成翡翠绿，又变成浅海中鲎的血液一样的蓝灰色。她逐个焚烧孔雀的头骨，猫的眼睛，死女人的头发与死婴的脐带。每焚烧一件，她就赤手把灰撮起，把它撒向镜中的女孩，让灰烬和白雪混合在一起。
在做這些事的过程之中，她一直反复诵唱一支旋律凄切的歌。人们远远站在迷宫外的雪地里，双手攥在一起，沉默聆听，听得忘记了拂去胡须上结的霜。
就在雪花不再飘落的一刻，火光熄灭，歌声停止。那父亲照妻子的指示跑进迷宫，从破裂一地的镜子碎片里把她抱起来。她也轻得像一片灰烬。
这场法术耗尽了她最后的生命力，几个小时后她便离世了。死前她告诉丈夫，诅咒无法抹除，但她已把死亡更改为沉睡，玫瑰会被花刺扎破手指，安稳地沉睡下去，直到某一天有人来解救她，破除诅咒。
谁会来解救？没人知道。
悲痛的丈夫埋葬了妻子，终年穿黑衣以致悼念。明知无用，他还是锁起树篱迷宫，不让玫瑰或任何人进入。不管被设定及修改的结局是死亡还是沉睡，他们的生活确实已经被毁掉了。
故事讲到这里，我跟二十七已经转移到了“蓝狮”。这是镇上唯一的酒馆，跟教堂和妓院一起提供别无分店的集体娱乐，人们在姜汁似的浊黄灯光里喝酒，往墙上的镖盘扔飞镖，一角有撞球台子，一群人围在台边打球，圆球在吊灯照射下滴溜溜滚过绒面磨损的球台，激起喝彩或笑声。胖侍女茉莉在吧台与桌椅间来往，耷拉着脸把酒杯重重蹾在桌上，重重把捏她屁股的手打掉。
跟中午那会儿一样，谁也不往二十七这里看，就当他不存在，就像这个在酒馆里只喝水的青年是空气捏出来的。茉莉过来添水，他指一指，让她把水倒进自己的水杯里。她对二十七说，老板让我告诉你，一杯水也收一杯酒的价。
我翻了个白眼。但二十七说，没关系。
她又把另一杯麦芽酒砸在我面前，震得桌上的灯台一跳。我说，谢谢你，茉莉，也往她屁股尖上拧了一把。她一瞪眼，在我后脑勺上响亮地扇一巴掌，你也给我来这套？
她晃着树桩似的臀部走了。我把鞋子脱掉，折叠双腿，脚后跟舒舒服服地蹬在椅子沿上，喝一大口酒。此时喝得半醉的琴师吉姆终于打开立式钢琴盖子，开始弹《大副迈克尔的美妻朱蒂》。他喜欢以这首歌开场，因为他老婆就是离开一个壮得像赫拉克勒斯的商船大副改嫁给他，这是他毕生自豪的战绩。
男人们跟着唱起来：
穿红裙的朱蒂，俏立码头边，
她丈夫的船刚刚起航，消失在海平线。
她转头就给我个热吻，说：
晚上到我家见面，试试大副带回来的羊毛毯。
嘿，嘿，嘿！
愿情人和老婆永不相见！
二十七望着他们，认真听了一阵，评论道：钢琴该调音了。
我笑了。他又说，你们这里的人每天都这么快活？
不，今晚是特例。
为什么？
因为你。
二十七也笑了，笑的意思是“这笑话很笨拙并不可笑”。
我说，你打算明天就进城堡去碰运气？
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有什么禁忌吗？
没有。不过你离开那天，赌局就要开了。
什么赌局？
赌你的生死输赢，赌你还能不能囫囵回来。刺激吧？所以我刚才那句不是逗你笑的，我们这地方没什么娱乐，每次来一个外乡人就像过节了。
这时胖威廉开始拉一支欢快的吉格舞曲，人们离座跳舞，醉醺醺的脚底板磕碰在木地板上，与其说他们跟着音乐起舞，不如说音乐把他们绊得踉跄。然而他们举起手臂，面对面旋转，笑得露出牙龈。
二十七看看酒杯，问，你喝完了？可以走了吗？
失去女主人的第一年，整个城堡显得混乱阴惨。玫瑰的父亲开始频繁远行，理由是为做生意，但他每次都在凌晨悄悄启程，哪怕冒着风雪，只为回避话别场面。玫瑰心知他不想看到自己。承受同一种悲痛的人们并不会变得更亲近。事实往往相反，他们心中互相埋怨对方不能抚慰自己的痛苦，又在反复回忆中把悲剧归咎于对方犯下的错误，减轻自己的罪恶感，这是人性中趋利避害的本能驱使的，谁也不怪。
他难得回家一趟，大半年里唯一一次回来，是为了看看雕刻家为亡妻制好的雕像。第二年，有传言说那鳏夫在巴黎养了情妇。圣诞前夕他终于回家，从花匠到磨刀男仆个个都收到丰厚礼物。但当他把管家召到楼上书房去的时候，女佣们七手八脚把他的贴身小厮拽进厨房审问。
一开始那男孩不肯说，最后他吐口了：那科西嘉歌伶长得跟太太有六分像。你们别埋怨老爷了，他很可怜，真的。
从遥远巴黎源源不断寄来的华丽时装、奇巧玩具只能增添女孩的寂寞。她长到了十五岁，锁住的迷宫里被砍断的花树萌生新芽，生日那天她收到镶嵌十五颗钻石的项链。然后是更孤零的十六岁。第三个春天到来时，镇上蓝狮酒馆（对，就是你刚才喝酒的地方）雇了个外地琴师。
那人来自盛产吸血鬼的国家罗马尼亚，三十岁上下，头发胡须黑得像藏了乌鸫羽毛，发梢卷曲如茛苕叶，双手纤细，一笑牙齿如溪水中的小颗白石子。他名叫塞巴斯蒂安，天生一个旖旎的情人名，浪漫得轻浮。没出一星期，这名字就在镇上女人们的心口舌尖上打转了。
他的技艺还不止弹琴，某天他敲响城堡的侧门，询问是否能到花园里写生：墙里的藤本月季一直开到了墙外，美得实在让人心痒……他本不该被允许进门的，但恰好开门的不是老守门人而是浆洗女佣，她像所有女人一样，被那罗马尼亚人用微笑和俏皮话轻松攻克。
他被带到城堡的小女主人面前。玫瑰答应了他的请求，条件是让她在一边看。绘画是她教育里缺欠的一环，从小教她法语和诗歌的女教师画月亮画得像番薯。他连续来了三天，完成他的画作。每天他到来之前，玫瑰要在更衣室花掉一小时，那些巴黎寄来的藕色欧根纱罩衣、带金扣子的奶油色塔夫绸裙、缎子镶边短披风终于派上用场。 她写信给父亲，要他为自己雇佣这外乡人做美术教师，随信附了塞巴斯蒂安为她画的粉画小像。她父亲答应得十分痛快，由于心中愧疚，他对女儿有些怕，也常有谄媚之心。其实，塞巴斯蒂安早在回信送回城堡前就上任了。
没人忍心责备这小孤女找一点乐趣，塞巴斯蒂安适可而止的殷勤、时有暗喻的诙谐，是所有女孩在这年纪都该享用的养分。她跟她脸上的红晕、眼中的光亮每天就活在美术课那两个小时里，就让她继续以为谁都看不出来吧！春尽夏至，树荫日渐浓稠，一千个昼夜的时限越来越近，人们越来越小心，不让任何一朵玫瑰花进入大门，他们甚至砍掉了带刺的枸骨树和虎刺丛。她父亲在信里说，他会及时赶回来。
诅咒发出三年后那天，天空晴得苍白，从早晨开始，管家就严嘱玫瑰一定要在卧室乖乖躺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碰。这样难道还不能平安度过吗？说不定玫瑰的亡母低估了自己的法力，也许诅咒不仅被更改，也被抹除了。
此时那父亲还在急煎煎赶回的路上，科西嘉情妇索要了一次过于缠绵的、床笫之间的告别，拖晚了出发时间，而一条被冲断的桥又耽误了行程。
城堡的卧室里，玫瑰一直躺到太阳收敛光彩。起初她满怀悲壮恐惧，双手把镶嵌亡母肖像的金鸡心项链捂在心口。但一上午过去了，一下午过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诅咒真的失效了？
她爬下大床，拉开窗帘，让淡紫色和金色暮光投入房间。再推开窗，甜净鲜澄的空气涌进来，像风送来无形花束。她分辨出其中苦楝和木香的花香，想起塞巴斯蒂安说明天开始教她用颜料，之前她一直在学素描。明天她打算穿那条带荷叶边的橘绿条纹棉布裙，配果绿色发带……她憧憬着明天。
门板上传来钥匙齿咬住锁眼旋转的声音，她回头，先进来的是放着鸡肉沙拉、苹果和牛奶杯的晚餐托盘，后面跟着的脸却不是女佣，是美术教师。
他把食物放在床头，甜蜜一笑，生日快乐，我的公主。
人人都关心今天是诅咒降临的日子，只有他记得这天还是她的生日，所以也别怪此人在女人堆里所向披靡，他应得的。
她呀了一声，双手按住胸口。塞巴斯蒂安说，什么见鬼的诅咒，我从来没信过，像你这样的天使不活到九十九岁简直没天理。她嘻嘻笑着，挽起裙摆，一跨步跳到床上，朝这男人靠近。
他坐到床边，歪着身子凑过来说，喏，这是我的生日礼物。她明白那是个吻，他探头探得很慢，留出让女孩逃开的时间。但她毫不抗拒，反而雙手一拢，扣在他脖颈上。
这时她低声告诉他：我母亲临终前说，如果有个人肯爱我、给我一个饱含爱意的吻，诅咒就会彻底解除。
他并不认为自己对她有这么大的意义，不过为了凑趣，他说，那就快让我试试吧。
他先吻在她双眉中心，又像吃一块珍贵奶酪一样咬了她的鼻尖；她感到口中溜进一条湿热的、没有鳞片的蛇，身子一阵发抖，仍然迎上去。她的手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滑，手指勘探陌生皮肤的质感，好奇倒比欲望更多，先摸过脖颈尽头的小坑，又玩一玩喉结，再滑到胸口上，忽然哎呀一声，手指尖像被细小的牙咬了一口，是血脉通往心脏那根无名指。抬手一看，指肚正凝起米粒大的血珠。
她第一反应是他衬衣胸袋里藏了条真的蛇。
不是蛇，是手绢，杂货铺老板的女儿给他绣的手绢，首字母S绣在一朵鸽血红的药剂师玫瑰旁边。今天清晨她坐在店里完成最后半片叶子，俊美的罗马尼亚人进来买石榴。一番热吻，她幸福得昏了头，他离去时除了免费得到一袋水果，贴胸口袋还塞进一块差半片叶子的手绢。那丝线拼叠成的花秆上留着一枚针，它以花刺的身份压轴演出了诅咒里最重要的角色。
手绢掏出来了，针也找到了，他飞快把针拔出来一抛。女孩看到了药剂师玫瑰，心中如同明镜。她惊惧极了，张大嘴叫不出声。那张嘴的动作随即转成一个哈欠，困倦像墨汁滴进牛奶，她的头颅在颈上软绵绵晃动，身子向后倒在床上，一对眼皮如幕布徐徐降下。
血色从双颊上急速退潮，嘶嘶的呼吸停止，一瞬间仿佛死亡赢了，但那胸脯忽然弹起，鼻孔张开，长吸进一口气，接着便恢复了正常的一起一伏。
她睡着了。
这不是结局，幕布尽管落了，但只是漫长的幕间休息，死去的母亲用生命接续了悬而未决的下半场。
塞巴斯蒂安木立在床边，明白自己嘲笑的乡野传说已在眼前应验，误打误撞，他还成了执行者。有那么一刹那，他动心去完成那个吻的测试，但本能拽着他的脚后退，远离床上那个被乌七八糟妖术把持的胴体。
他转头冲出房间，发足狂奔，在走廊里踢上一样东西，差点绊倒，是浆洗女佣横卧在那儿，枕着一摞床单被罩睡得香甜。
这是诅咒的另一部分。他一路向外跑，看到女教师仰面朝天躺在图书室门口，鼻鼾声像狗嗓子里的哼哼；厨娘跟管家倒在一楼走廊里，头挨头像一对老夫妻，管家的手还留在厨娘裙子下面；厨房里，火炉上将沸的水在铜锅里翻滚作响，围着桌子玩纸牌的男仆女仆趴在桌上睡着，一人手掌摊开，亮出牌面，一对国王王后，一对鲜红桃心。整座建筑像刚遭遇一场以毒气为武器的屠杀，到处是躺卧得横七竖八的人。美术教师边跑边用手掐脸颊，生怕困意也令自己倒下去。
终于他冲出大门，一辆马车停在通往正门的路上，马站着睡觉，一个男人歪倒在车门外，倚靠车轮。那是玫瑰的父亲，他绕开断桥日夜兼程赶回来，总算赶得及跟整个城堡与女儿一起分享了沉睡的命运。
塞巴斯蒂安就这样一口气跑回他住的客栈，像有吃人老虎在后面追赶。人们看到他的脸色，以为他撞了鬼，纷纷围拢到房门口询问。他一面草草收拾行李，一面把上述故事讲了一遍，然后提着皮箱撞开人群，大步离开。
从那之后，再也没人见过他。
他逃过了沉睡的命运，因为诅咒限定的范围仅是一千日之前在城堡里的人们，所有人。有一个温室花匠那几天请假在家照顾刚分娩的老婆，同一时刻他倒在家里饭桌上睡着了，家人们怎么叫也叫不醒。当时在城堡里做客的人们也无人能幸免，他们各在遥远的地方陷入了医学无法解释的长睡不醒。 镇民们谁也不敢走入那座着了魔的城堡。他们把这故事讲给来此访友、推销货物的外乡人，“睡美人躺在城堡中等待一个吻解救”的故事逐渐传出去，越传越远。
我所知道的，到此结束。
这时已近午夜，我和二十七慢慢走在路上。今天的月是下弦月，银亮的一线，像丝绒幕布上的一个缺口，透出舞台另一边的灯光。他用真诚的声音说，故事讲得真好，谢谢你。
我说，也谢谢你肯耐心听，把剩下的钱付给我吧，谢谢。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币，捏着它亮晶晶地悬在空中，说，我还有问题没问完。
你问。
这位玫瑰小姐长什么样？漂亮吗？
我哈哈大笑，笑得停住脚，双手按在膝盖上，撑住上半身。他悻悻瞪视我，只能不断摇晃手里的钱币作警示。我说，是的。她父亲年轻时用一支舞就让俄国公主倾心，她母亲呢，人们说她的美貌本身就像种巫术，玫瑰小姐则集合了父母的优点。还有问题吗？
二十七问，城堡里的事你怎么会知道这么详细？
哈，他一定以为这个问题够机智！然而太阳底下没有新智慧，三号九号十四号二十三号早就问过同样的话。我从容不迫地说，那家厨娘是我妈的干姐、我的教母。盛夏时他们全家出远门去海边，秋天他们要到弗莱堡探望玫瑰外祖父一家，那时我就溜到城堡后门去，大家总会给我开门，让我进花园玩，四个迷宫我都走过不止一遍。
他浅色的睫毛眨动一下。我说，你不相信？
我相信你，那么复杂的故事和细节，你编不出来。
我说，承蒙你相信我的资格，我愿意给你提供另一项更周到的服务。
第二天早晨我被敲门声吵醒。打开一条门缝，二十七的一只眼半个鼻子露出来，半张嘴一咧，嘿，我请你吃早饭？
他住在查理旅馆最好的房间，我住一楼杂物间，老板娘让我免费占用那个小房间，第一因为我每次都能把外乡人拉到她的旅馆来住，第二因为她是我远房表姑。我跟二十七往外走，他说，汤姆，我猜你是个模样挺好的小伙子，如果你肯好好梳洗一下。
我转头看着他，把嘴边的哈欠打完。他洗了脸刮了胡子，脸色新鲜得像鲜牛奶。我说，不用关心我的模样，我又不用讨美人欢喜。
吃早饭时，我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抖一抖，哗哗作响。他说，那是什么？
是保你能顺利进入城堡和小姐卧室的诀窍，一共四张，三十鹰元一張，我收你整一百，最后一张打三折，算馈赠回头客。
二十七沉吟之际，我再补上一句：昨天你说过相信我的资格，对不对？要说进城堡的向导，这镇上没人比我更熟门熟路了。
汤姆，我觉得你以后肯定会发大财。
我说，我一直这么认为，今天这种感觉格外强烈。怎么样？还是先付一半？
纸是账簿上撕下来的空白页。第一张纸上列了四十九种植物和它们的拉丁文原名（他说，就这从植物图谱上抄来的东西就值那么多钱？）。
第二张纸上画了三个迷宫的地图（他说，这太复杂了，我不背了，你带路就行了）。
第三张纸上写了一段乐谱（他小声哼了一遍，说，旋律真奇怪）。
第四张纸上画了城堡的示意图（他问：这画的是面包片和来偷吃面包的蛇吗？）。
进入城堡的最佳时间是夜晚。白天我们呆在酒馆里，我喝了多得难以想象的啤酒。他问，之前那些没成功的二十六个人都怎样了？
我说，不知道，如果我硬说知道，你会连我之前的话都不信。
他笑了，你们镇上一点传闻都没有？
有，传闻是他们也被巫术包裹进去，跟城堡里的人一样，长久睡在花丛里。我喝一大口酒，酒浆那种凉滑的慰藉穿过胃袋，把一股热气播送到血管四肢里。问：你为什么要进城堡、试图吻醒睡美人？为了钱？看你的样子家世应该不差。为了美女？可你都没见过她，你会看一眼就爱上她吗？她睡了七年，嘴里的口气都能熏晕你，你真愿意吻她？你长这么好，就始终没个心爱的姑娘？
他淡淡说道，你醉啦，你醉成这样，还能不能认清路？要不我们明天再去吧，但是得从你的佣金里扣一成。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手拿着空啤酒杯，一手抓起桌上的苹果往天上一抛，迅速塌腰，后踢腿，腿和脊背拉成一条水平线，单脚转一个稳稳的圈，再一伸杯子，苹果噗的一声掉进杯里。酒馆那边传来啪啪的拍掌声，是红胡子老爹，我朝他鞠了个谢幕式的躬，悠然坐下。
二十七看得发呆，我取出苹果递给他，一笑。他说，真想不到……
我说，没有外乡人来给我生意做的时候，我总得有点别的本事赚面包钱——你瞧，我没醉吧，你是不是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他把苹果在手里转来转去，像在研究上面红斑和红丝线的分布。半晌说道，你猜错了，我出身很糟，既没钱又没头衔，我能不能再花几个钱买你不再问这种问题？
月亮升起之后我们就启程了，腰间皮囊里放着我帮他搜集的工具：一副鞣得极柔软的手套，一把磨得极锋利的短刀，一支獾毛画笔，一瓶用软木塞封好的酒。
从磨坊出发，沿着一条几乎被荒草和荆棘埋没的小路走向树林，路边根根挺立的毛地黄像毛茸茸的长纺锤。林中暗极了，头顶的枝叶交叠，针脚极密地织成一个海绵穹隆，把光吸得涓滴不剩。我被榆树隆起的树根绊倒过一次之后，他抓着我的手腕走，我们的手和腿仿佛在鼹鼠的黑天鹅绒皮毛里划动。
大概走了两个小时，逐渐接近林地边缘，前面出现极稀淡的、牛奶一样的光。终于走出林子、跟光重逢的一刻，眼睛感到被拥抱了一下，他的手指也同时在我手腕上感叹地一握。
林外是一块平原，城堡远远矗立在西方，整块平原浸没在水银似的月光里，本该让人觉得安宁祥和的月夜，却有种妖异的气氛。
因为没有声音。
一丝鸟声虫声都没有，没有猫头鹰那种哲学家似的怪声咕哝，没有乌鸦的烟嗓子蠢头蠢脑地哇一声，没有狐狸或野獾的足尖踏过苔藓那种灯芯绒似的声音。巫术责令静默统治一切，捍卫密不透风的酣眠。 我们继续朝城堡方向走去，步幅未减小，只是走得更谨慎。月光惨白如骨，四周仍然空无一物，双腿却越来越吃力，像蹚在齐膝深的透明胶质物里。
西北方向忽然飘来一丝笑声——也许是笑声。我和他互相看了一下，在彼此的疑惑里知道不是幻听。他低声说，好像是个婴儿？
由于静默的威压，他已经把嗓音缩得很细，但那发出声音的方向立即传来回应，真是个婴儿的声音，像肋部或脖子被母亲逗弄一下似的，“嘎”地爆发出一个笑声，随后是一串咯咯咯的快活余韵，声音竟然越来越近了。
那是一株蓝铃花，或者说，是蓝铃花的魂魄，在距人头顶半米的空中飘荡，像一块薄薄的紫水晶，又像刚浸泡在显影液里的照片图像，不离近了就看不清。鼻端嗅得到蓝铃花的甜香味。它像刚睡醒的小孩似的，不断晃动枝干上的铃铛，每摇晃一下就胀大一点，又像十分高兴生人到来、索要拥抱似的，张开两条胳膊一样的叶子，凌空迎过来。
我们的肩膀好像有重物压着，身子没法动弹。我问，第一张纸上的东西你都背熟了没有？
他点点头。
蓝铃花的拉丁名是什么？
Hyacinthoides。
那名字的最后一个音刚结束，咯咯的笑声戛然而止，半空中胀到一根手杖那么大的花秆骤然炸成千万点晶光，肩头的重压也消失了。
也就在同时，四面八方冒出了更多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女童跟小狗之类宠物说话的奶声低喃，男人醉醺醺的哼唱，变声期少年鸭子似的嘟囔，老妪干涩的咳嗽，夹杂着调门不稳的笛子声，口哨声……仿佛这平原本来睡满了肉眼看不见的人，如今都醒过来了。
二十七抓住我的手臂，拖着我向前迈步，迈了两步就不得不停止。手肘、膝盖和脚踝像被绳子拴住，绳子另一端还有铁锚扎在泥土里，我们像沉在海底的人。花朵们的精魂犹如一眼望不到边的水母群，从容不迫地从香茅草丛里升起，向我和二十七悠然游动。
红色蜘蛛百合挥舞尖梢上的爪子，皇冠贝母短裙一样的花瓣在空气中向上飘浮，像被水流托着，伯利恒之星歪着六芒星形状的花冠，把中心那颗黑种子当作眼睛盯住我们，绣球荚蒾则像一颗真正的绣球似的，被高大的凤尾兰踢着，闪着雪白光芒一路滚过来。
我跟二十七用最后一点劲挪动成背对背的姿势，然后两股力量把我们压在中间，像两只巨型手掌把昆虫夹住。我逐个辨认花精的模样，叫出名字：卷丹……鼠尾草……火燕兰……石蒜……蛇头鸢尾……
二十七负责呼出它们的拉丁原名：Lilium lancifolium……Salvia japonica……Sprekelia formosissima……Lycoris radiata ……Hermodactylus tuberosus……
空中不斷闪烁晶光，他真的在短时间内如此清楚地记住了每一种花的名字，无一舛误。到最后时刻，我认错了一株花，他呼出葡萄风信子的原名，那只花精却没有消亡，它持续发出小男孩怕冷似的嘶嘶吸气和呼气声，越飞越近。他动弹不得，叫道，汤姆！名字是不是错了？
他的声音变得闷闷的，花精已经飞扑到他脸上，欢快地叫一声，叶片合拢，把头颅包裹在中心。我努力侧过头，看见他的眼睛鼻子被盖在半透明的花瓣和叶子下面，只剩下半张嘴。
那种力量几乎要把肉身碾入泥土里。我猛然嗅到一阵独特的麝香气息，心头打了个闪。啊，天哪，这是麝香葡萄百合！
他用半窒息的声气微弱地念出来：Muscari muscarimi！
那小男孩似的花精发出一丝哀叹，顷刻消散了，像一片果冻融化在高温里。
我们颓然倒下去，仰面躺倒。四周再次宁静下来，宁静的海水在头顶汇拢。过了半天，我的太阳穴才感觉到那儿一直挨着一个汗湿的头，转头去看，他额头上闪着汗水的磷光。他莞尔一笑，月光在钢蓝色瞳仁表面镀了层银。
他说，这真是我生命中花得最值的三十块钱！
我笑出来，笑得很浅。他说，啊，是不是你在这里有什么回忆？
我点点头。
以前这儿是什么样的？
我斜眼看他，嘲笑道：你已经开始幻想替玫瑰小姐重振家业了？
不。他以平和的声音说，我只感觉这里曾是个很美的地方。
是的，是很美，春天的时候，玫瑰的爸妈会在这里举行草地网球赛、门球球赛，镇民都可以参加，可以来看。我用手指着，那里，那儿，会摆起长长的蓝白条纹帐亭，铺亚麻桌布的长桌子上，放着糕饼师傅做出来的粉蓝粉红的点心，奶油蛋糕，红茶。草地上尽是花，蓝铃花，鼠尾草，鸢尾，风信子，白得像盐，黄得像玉，红得像红嘴鸥的嘴巴……
耳郭上持续吹着一道温暖的鼻息，后面的话被他的目光拦截了，他眼角上笑的纹路拉平，目光变深，那是个无声的问题。我知道他想问“你到底是谁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反正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也不怕他因疑虑而退回去了，他现在除了跟我合作，没有别的办法。我迎着他的眼睛坚持了足足半分钟，才说，等你验证完了剩下的钱花得值不值，再问问题，也不迟。
我们彼此凝视，点点头，他爬起身，弯腰伸一只手给我，把我拉起来。他的手仍然暖和干燥，像是这巫术之夜里的一个小奇迹。他的手掌又无意识地拖带着我走出几步才松开。
又走了一阵，他忽然停住脚，瞪大眼睛一动不动。我顺着他的目光看，看到不远处黑刺李丛中，躺着一个人。
那人没死，胸脯均匀起伏，是睡着了，睡得很沉，他的一只胳膊举到耳朵旁边，右腿放平，左腿支起来，姿势很随意很舒适。胳膊和脑袋之间、左腿的小腿和大腿之间的三角区域，结满了蜘蛛网，像索子极纤细的吊桥。微小的露珠结在蛛网上，长腿的小蜘蛛爬在上面。蛛网时而被风吹得微微颤动。
二十七脸色灰白地盯着那沉睡者，盯了很久。他低声问，你认得他吗？
我认得。这是第十九个冒险者，我认得那棕色天鹅绒衣领和深蓝羊毛料子外套上的金纽扣，纽扣上铸有狮纹，是他的家族纹章。当时我向他推销我的故事，他哈哈大笑，用拇指按住一边鼻孔，响亮而气派地把鼻涕从另一个鼻孔喷射出去，然后双手抓住我肩膀，把我身子拧了个个儿，又在我屁股上踹了一脚，踹得我踉跄出几米远。我记得他在“蓝狮”喝酒不给钱还打人，叫嚣着等他吻醒睡美人，成了玫瑰小姐的丈夫，整个城堡里的财富都是他的，他会把这间酒馆买下来，让老板等人都滚蛋……那是一年半之前的事，他就在这里睡了一年半。 单从他脸上已经很难认出原来的模样。他至少失掉了三分之一体重，皮肤犹如泄气的气球皮囊一样，疲软、打皱地挂在骨头上，像是一件过大的衣服，处处往下耷拉，眼眶塌下两片洼地，连鼻尖都小了一圈，嘴唇一条像边缘皱缩的陈旧伤口。
我和二十七悚然站立，眼睛不受控制地停留在那个沉睡者身上。就在这时，沉睡者像是做了什么好梦，嘴角突然一动，那是个甜蜜且带憧憬的笑，但从那枯败的皮肉里钻出来，只让人不寒而栗。睡眠一向是让人避难的安全岛屿，从未以如此阴森的面目呈现。
我扯一下他袖子角，说，走吧。
他点一下头。不过他的下一句话我真是怎么也猜不到——他说，嗳，汤姆，玫瑰小姐不会也睡成这样了吧？
我哈地笑出来，再次笑得需要双手按在膝盖上，撑住上半身。他仍然悻悻瞪我，没瞪多久，跟着我没奈何地笑起来。笑完我说，这些吸人血的花精只能游荡在外，它们进不去城堡，所以玫瑰小姐不会变成这种活骷髅，你放心。
说话的声音在湿润空气里听来失真，一字一字像水银弹丸落地。边说边走，等走上坡地，距离城堡更近了，看得更真切。那花岗岩构建的塔楼尖顶指向天空，错落分层的建筑四周萦绕着一种奇异的光，像极淡的希腊乌佐酒——那种酒加了冷水就变成乳白色。光像在护卫它，又像是禁锢了它。
城堡的下半部被厚厚的围墙围住，围墙本来是铁杆铸成，如今上面爬着太多太茂盛的植物，像身披蒼翠的盔甲，又像身着毛皮厚衣。它背后远处是一片郁郁苍苍的树林，更远处，是起伏的冈峦。
藤蔓里乱开着小朵小朵的花，花的季节也是乱的。被月光调过色，铁线莲的花变成血凝固在肢体里的绀紫，葵叶茑萝羽毛状的叶子成了鸦青色。我领头走去，转到城堡东面。一截墙壁下，枝叶里露出一只穿皮靴的脚，但我们都假装没看到。
转过墙角后，我开始默数步子，在第七十三步上停下，伸手向他要来短刀，握着刀柄把手探进厚厚的藤蔓里，一直陷到肘部，那柔软的枝叶拂着皮肤，犹如塞壬湿润的长发。刀鞘磕碰在铁栏杆上，发出咚的一声，就像用一支船桨探入水中，击打礁石。我朝前慢慢走，咚，咚，咚的声音从枝叶内部持续传来，声音的节奏就是栏杆相隔的距离。他紧跟在我后面。这样走了十几米，节奏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空格。我停下来，抽出手臂，把短刀交还给他，说，割吧，把这些藤都割掉。得戴上手套，不然它们会咬你的手。
他照做了，像个理发师学徒一样，手揽住藤蔓的长须，刀刃唰唰扫去。细细听，每着一刀，能听到初生猫仔被宰杀似的尖细哼吟。逐渐露出来的是铁栏杆上的一个缺口，可容一人通过。
他把短刀收进腰囊，为什么不从正门进？
我说，门口有两株一百多年树龄的紫杉，太机灵，骗不过它们，这些藤本植物还是幼儿，没什么抵抗力。怎么样？觉得这个向导钱花得也很值得吧？
这就是迷宫的入口。横亘在面前的是一个生满小朵睡莲的大池塘，绿蜡似的小叶片上托着已经闭合的花苞。水面犹如云纹绸，月光的碎片在上面随风跳着小步舞。水中间有一个吹海螺的赤裸男童雕塑，白色大理石上附着一层青苔。睡莲之间有两只白天鹅、三只绿头鸭，都把颈子弯到背上，头和喙藏在羽毛下面。池塘的弧形边沿旁，躺着一个胖女人，四仰八叉地扯着小鼾，一个小篮子翻倒在旁边，准备喂鸭子的蛋糕屑撒在毛茸茸的青苔上，还有一只出来偷吃蛋糕的老鼠睡在旁边。
他低声问，奇怪，为什么蛋糕没被蚂蚁搬走？
我说，因为蚂蚁也都睡着了。嗳，你把那只老鼠捡起来，收好。
他弯腰捏起那只手指长的老鼠，眼中露出厌恶，他没把它收进腰囊，只像对待一个容易爆炸的东西一样，轻轻拉开外衣口袋丢进去。
我又问，你会游泳吧？
会。要游过去？为什么？
第一要把身上的气息洗一洗，这样待会儿被嗅到的可能性小一些。第二，你没见两边沙地都已经被天胡荽爬满了吗？
这次他没问“被嗅到”是什么意思。我捡起地上一块碎蛋糕，蛋糕落了一层土，但还能看出原本是乳酪黄色的，我把它往几米外地上的天胡荽叶子里一扔，犹如把一枚银币扔到一群小乞儿之中，落地处周围的绿色小圆叶像孩子的小手似的纷纷伸过来，蛋糕块立即被盖没了。但孩子们立即发现那不是银币只是块不值钱的白铁皮，怏怏散开，蛋糕块又露了出来。
我拍掉手上的渣，如果落在里面的是你的脚，它们可不会那么轻易松手的。走吧，下水。
肢体接触水的第一下需要的勇气最多，后面就容易了。他跟着我慢慢滑进池塘里，只露出鼻孔以上部分。水凉得像鱼皮，像是浑身被化成液体的鱼皮包裹起来。我轻轻拨开睡莲叶子，划水向前。路过漂浮的鸭子，手指在水下碰到它的脚蹼，它仍然一动不动。天鹅和鸭子会做梦吗？梦里会不会梦到一条鱼游过来，尾巴扫到它的脚蹼？
泅到对面的池边，他先爬上去，我双手攀住石岸，把身子晃到一边，膝盖够着一使劲，缩脚上去。就在第二只脚离水之际，脚踝上一紧，一条水草缠上小腿，我被它拽得仰面掉回水里。
睡莲生来睡性大，一旦太阳回到云朵墓穴里它就把花朵闭合起来，谁也吵不醒它，但我忘了池底还有水草，是枝条叶子都像珊瑚一样红的血心兰。被缠住的脚像没穿鞋踩在雪地上，一阵寒意一阵麻痹。他一伸手没捞着我，立即再次跳进池子。这时我已经被拖下水面，没顶了。
冰冷的水从鼻孔灌进去，我在水里咳嗽着弯腰，伸长右手，想够着脚腕上的水草，把它解掉，但腿一直被往深处扯，手老是晚一步，左手胡乱扑腾，指头触到更多柔滑的草叶，又有一根枝条把左手也缠住了。水底漆黑，头顶点点月光像星空那么遥远，一片死寂中，我听到自己惊慌的咕噜声。
忽然胸口一热，一个肉体贴上来，我的腰被一条手臂搂住，遏住了下沉的趋势。在极软的水里，那手臂的粗硬令人说不出地愉悦，连肋骨被勒得生疼都是种欣慰的疼。他另一只手顺着我的臀部往下摸索，膝盖，小腿，脚踝，我模糊看到短刀的银光忽隐忽现，缚住脚腕的血心兰枝条被斩断了。 我像所有溺水者一样双手紧紧抱住救援者的脖子，他携着我，从纷乱和昏暗中升起来，升上水面。
他先爬上去，再把我拉上岸。两人四肢着地，跪着，哆嗦着咳了一会儿。他的短发底下露出脖子和一小块湿漉漉的后背，皮肤像上了一层釉。冷水和枝条留下的寒意仍附在四肢上，我一边嘶嘶吸气，一边噗噗地吐出嘴里那气味古怪的池塘水，伸手把抹布一样搭在脑门上的头发抹到后面去。
他挪了两下，坐到长着青苔的石头池沿，在腰囊里掏摸，掏出一块手绢，拧干，递给我。虽然手绢也是湿的，不过我还是领情地接过来，搌一搌脸颊、额头，再还给他。
我说，酒。
他从腰囊里掏出酒瓶递给我，我拔开木塞喝一口，再喝一口，递给他。他犹豫一下，也喝了，问，你没事？
我单手指指脑袋，苦笑说，歇一下，我得把脑袋里的水分控一控。
他把湿手绢叠好，酒瓶塞紧，收回腰囊，下一步不用这么吃力了吧？进了迷宫，是不是只要照你写下来的线路绕出去就行了？
不，哪有那么简单。组成迷宫的树篱数年无人修剪，紫杉、红豆杉等形成一堵高墙，原先一人多高的平顶长得枝枝杈杈，参差不齐。入口处铁栅栏门口的两座石雕，一个是妲芙妮，一个是阿波罗。正在变成月桂树的妲芙妮，双臂像鸟的翅膀似的舒展开，闭着眼睛，脸上有种获得解脱的、梦中似的神情。阿波罗则在两米外忧伤困窘地望着她，一手扪胸，一手无计可施地伸向她。
這时看去，这雕像仿佛寓意着城堡里的人们坠入梦里，变成了植物。不过现在不止妲芙妮，连阿波罗身上也缠绕了藤萝，也像要化身植物的模样。阿波罗石像脚下有两个花匠，一个上岁数的老花匠仰卧着，鼻鼾吹动花白胡须一抖一抖，另一个年轻的学徒，横躺在门口，帆布背包还挎在肩头，开口处露出长柄园林剪。
我和他跨过花匠的身子，手握栅栏往里张望了一阵。云层里洒下一片雾状的光，犹如极薄的白纱帐幔，树篱围墙的上端露出远处石头凉亭的顶、雕像的头，像是海浪中漂浮的幽灵船。
空气中有种接骨木的香气。我说，进去吧，怎么还愣着？
他瞧着我，月光好像能渗进他皮肤里，再从里面透射出来，那张脸上有种奇怪的笑意和探寻，犹如祭司凝视卜者。
他伸出一只手，说，女士优先。
我惊诧了两秒钟，那句话像一柄短小的匕首，把外壳划开一条裂缝，我和我的名字倏地蜷缩起来，像软体被碰了一下的贝类动物。他什么时候看穿的？是池塘的水洗掉了我脸上作为面纱的尘土泥灰，又像发油一样把障目的乱发抚平，于是我身体里这个女人无所遁形……更有可能，我在水下紧贴着他、他的手摸索着割水草的时候，他发现了某些部位的缺席和盈余。
我和他彼此凝视，一言不发，眼神里是揣度、疑虑、打探，以前漫不经心的，现在都不同了，变成微妙的较量。我在他的目光再次柔和下来之后侧一侧头，然后当先弯腰钻进去。
如果鸟懂得“观看”，它在空中俯瞰时会欣赏到迷宫的形状，但身在其中的人只能看到四面八方无止境的绿。鲸腹中的约拿见不到鲸。人说绿色是希望的颜色，当你不断碰壁、转弯、再碰壁的时候，你会怀疑一切道路，痛恨一切绿，有压迫力的绿，作为监狱墙壁的绿。我和他走进第一个迷宫，走进玫瑰花萼中。
三个迷宫相互连接，入口是玫瑰花萼，每片花瓣间有小道连通，由蝴蝶触须通往第二个迷宫，进左翅，从左翅进右翅，翅膀有一个缺口通往腹部，再绕到头部。豹的一只前爪挨住蝴蝶翅膀，从前爪进去，绕完豹的四肢腹背，嘴巴就是出口。
在灰绿甬道里往前走，听着两道深深浅浅的呼吸和脚步声，四只鞋里都灌了水，每一步都发出像踩死一只老鼠幼崽的声音。他袖口露出的手腕有淤红，水草勒过的痕迹——要不就是我手指的痕迹？我刚才到底抓住他哪里？我不记得了——不过这个澡泡得值，地上有从树上垂下来的爬藤的卷须，碰到鞋尖都不感兴趣地退开去。
月光把两个黑影抛到眼前，影子先行一步，仍然是无性别的模糊样子。月光也像被困住，白成了囚犯那种浮肿面色。
我们走错了两三次，走入死胡同，再往回折返。夜黑，云来了，月被挡了一半；我的记忆不全那么准确，毕竟距离上次到这儿来已经将近十年；而我和他的注意力也有点涣散。那种较量一旦产生就没法抹除了，它明明白白地存在两个肩膀之间那块空当里，像个洞，洞里又伸出无形的口器，从我和他身上吸取，滋养洞里的怪物。
不过隔着那个洞，我们仍然交谈，交谈得像是隔空喊话。他问，为什么不从正常道路进城堡？
我说，必须要走完迷宫，你会明白的。
他说，如果还会遇到什么地精、花妖什么的，提前给我个预告吧，行不行？反正这地方我跑不掉，瞎跑瞎撞，肯定掉进妖怪藤里，给吸成活干尸。
之前几天都是我在絮叨，他从来不这么话稠，由此我知道他也慌了。为什么慌、我是男是女对他对这件事有什么影响，这我可就不敢想下去。
我脑子一乱，舌头在嘴里撞牙齿，磕绊着说，还会遇到什么，我也，也不是很有把握，自打诅咒实现，我就没……进来过。
我感觉到他笑了。月光不亮，没有灯，但有一道猛然颤动的气流传到我这儿来。
无人修剪的枝叶把直角的轮廓长钝了，不过总能辨认，我们转了个弯，同时停下脚步。几步外有一个供人休憩的圆顶凉亭，亭子中间一张石头长凳，一对穿仆役服饰的男女躺在凳子上，女孩仰面躺在凳子上，黑色头发垂到长凳下。上衣衣襟敞开，双乳滑到胸口两侧，裙子也撩到腰间，裙腰和自制的棉布镶花边筒状内裤之间，露出一截雪似的腰肉。少年的下半身拖在凳子下跪着，上半身趴着，头颅搁在她肚脐处，褐色打卷的头发像落叶洒落在雪上。
两人的呼吸在同一频率上，身子同时起伏。迷宫上锁成为禁区之后，方便了城堡里的人来幽会，厚厚的树篱犹如天然隔音墙，因此我该庆幸这个凝固下来的画面很美。有几条爬藤爬到了他们身上，像散碎流苏似的垂下来。精魅不能伤害被巫术管制的人，它们大概也只是觉得爬在软软的血肉上比爬在地上舒坦。 他一看清这景象就转过脸去，嘴里发出“唔”的一声。
我笑了。他脱掉外衣，眼睛看着其他方向，过去把外衣盖在女孩身上，说，快，快走吧。
我当然不会放过他这么好玩的羞怯，一时把我自己的羞怯都忘了，一边紧跟着他的大步一边逗他：你没见过女人的裸体？
见过。
你给人家盖衣服是干什么？
等那姑娘醒了，发现自己袒露着睡了那么久，会很窘迫。再说，也许日后还有人进来……
他说的“还有人”是他后面的挑战者。
我装作只听见了前半截：你以为给她盖件衣服她就不窘吗了？这下她更确凿地知道有个陌生男人来过，还走到了她身边……
走出这段巷道，在一个丁字路口转向右边，再走十几步，十字路口中间有一片圆形花池，花池里摆放着一只用粉色大理石雕出的夜莺，有一人多高，四周开着高大的紫绒球，一株藤本月季在夜莺脖子上像项链一样缠绕，在它嘴边开了一朵白花。
我看那花沐浴着月光，像玉雕成的，心里忽然喜欢极了，跟他说，能不能帮我把那朵花摘下来？
他看我一眼，说，好，眼睛和嘴角有点隐而不发的善意嘲笑。我知道他的意思：不装男孩了？现在敢对花花朵朵表示兴趣了？……但我只说，留神别扎破手，否则可能会跟玫瑰小姐一样睡过去。
他跳到花池的边上，踮起脚，把那朵花摘下来，跳下来，朝我摇一摇，怎么样？汤姆，想让我给你别在礼服的扣眼里，再请你跳一支舞？
他的话停了下来，左右张望，我也觉得空气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原本鼻端只有淡淡的树木气息，但这时鼻端袭来一股浓重花香，越来越浓。我从他手里把白月季拿过来，明知无答案地嗅一嗅，像护短似的塞进衣服口袋里。他说，汤姆，快看月亮！
抬头一看，月亮像蒙了一层磨砂玻璃，我忍不住揉揉眼睛。他说，不，你眼睛没问题，你看。他伸手向一臂之外挥过去，手像拍打在一堵无形的墙上，发出一声闷响。他试图迈步，走了半步，额头和脚尖也碰到阻挡的物体。
我说，啊，是玫瑰！
是什么？
是玫瑰迷宫的魂魄醒过来了。咱们被困在玫瑰花心里了。
花精，树精，迷宫也能成精？
是的，你记得吧，玫瑰的女巫母亲曾经在迷宫中心举行巫术仪式，这里聚集的巫力足够让任何东西成精了。
这时眼前像竖起了更多层的磨砂玻璃，随着花精醒来，很快能看清花瓣层层叠叠的形状了。这是一朵直径有一个卧室那么大的玫瑰花，石雕夜莺位于最中心位置，像它的心脏。我们就站在花蕊生长的地方，脚下现出像膝盖那么高的蕊丛，站不稳，不得不跳到花池的大理石边缘上站着。远处的树篱变得越来越模糊，裸露出的表皮令人感到一种生涩柔软压迫感，就像被一块巨大的湿透的绸缎捂住，布料一点点绞紧。
同时耳边听到一道悠长的叹息声，声音像是个年纪还轻的男人。叹息的同时花瓣掠过一阵颤抖，仿佛人被心里隐秘的苦涩惊到，眨着眼睛打了个寒噤。
他说，叫它的拉丁原名就行对不对？迷宫的拉丁名是什么？纸上为什么没写？
迷宫没有拉丁名。你记得第三张纸上写了什么吗？
记得，乐谱。
背下来了吗？
是的。
那就唱出来！
但你只写了旋律，没写歌词。
歌词得你自己填进去。
填什么样的歌词？
能讨它喜欢的歌词。
……什么歌词才能让它喜歡？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听得满意就会放开你。
花香浓得让人头晕，浓到成了一种微臭，半透明的玫瑰花瓣进一步缩紧，这个被巫术统治的空间一切微微变形。他开口唱道：
美貌无非鲜花一朵，
皱纹终将把它吞没。
韶华不免归于幽冥，
尘土合上海伦的眼睛。
声带需要预热，谁也不能一开口就唱得好，他的歌声由于焦虑而颠簸不稳，歌词像海面上的浮冰，跟随下方的海水晃动，但仍能听出技巧声息都十分出色。
我们听到一声冷笑，花瓣又收拢了一点，就像攥住甲虫的手掌使劲捏了一下。我和他的身子立不住，往后退了一步，踏进花池里，靠在石头夜莺的身上。我说，这是什么见鬼的歌词？
是托马斯·纳什的诗。
它不喜欢这个，快换！而且你有两个音没唱准。
我们伸手在身前推拒着透明墙壁的倾压，拖延时间。他嘴唇抿得铁紧，鼻孔一张一翕。透明花瓣筛过的月光落在他脸上，他的表情是那种要掏出祖传怀表去卖了换救命钱似的咬牙切齿。
忽然，他嗓子里发出一个轻微的古怪声音，就像是机器内部一根链条和齿轮转动一扣。
他唱道：
如果你路过维斯特城，
记得光临郁金香剧院。
在那儿你会看到蒂蒂小姐，
人人都夸她美如天仙。
她唱起《迷娘曲》，歌声甜如蜜，
嫣然一笑，铁汉也要头晕目眩。
剧院门外排着如痴如醉的人，
从老人到孩童，哪个不为她疯癫！……
唱过一段，他的喉咙明显放松下来，回到正常水准，那音色跟说话的音色不太一样。他又把旋律减慢一拍，变得更舒缓。那歌声柔和得像一条糖浆色的温热水流。我听得呆住，几乎忘了自己还在一只要人命的精灵的手心里。
奇妙的是，似乎它跟我一样听得出神，花瓣无形的紧缚松弛下来。
歌声却停了，他看向我，像演员初登台赢得碰头彩之后的犹豫。我低声说，这个很好！接着唱！
他便继续唱道：
每天有十三个求婚者来送玫瑰，
高傲的蒂蒂看也不看。
却有一晚她邀人进了化妆室，
是个双眼碧蓝的青年。 整个夏天和秋天，他们形影不离，
她歌唱时总是望着台下那双碧眼。
到冬季他哭诉了一百个离开的理由，
暮春时她送他登上回家的轮船。
每位美人都有命里的冤家，
蒂蒂也不过多赢得几声长叹。
第二个冬天化妆室里多了个男婴，
双眼像那离去的人一样蓝。
歌声止歇，这时我发现月光又恢复明亮，挡在它和我之间的东西消失了。
再往前走时，他步幅明显加大。转过弯，就是一条由甜石南和波索特蔷薇组成的“蝴蝶触须”，是连接第一个和第二个迷宫的通道，上面支起铸铁拱顶，一大片金银花密不透风地簇拥在上面。
那段有魔力的旋律当年玫瑰母亲曾在此吟唱，迷宫中的精灵们都听到过，但每个动用这首歌的人都必须自己填入歌词，那母亲或许唱的是对女儿生命的担忧和挽救爱女的决心？……我在他身后亦步亦趋，我很想问蒂蒂小姐后来怎么样了？她还上台表演吗？那男人再也没回来过？没有父亲的男婴又怎么办？
更想问，那个婴儿的眼睛是跟你一样蓝吗？
但他始终没必要地把脸调向另一边，想藏起眼睛，不让我有探究或提问的机会。其实我当然不会问，家里有窗的人不会去砸别家玻璃（他会不会意识到，这就是我的性别暴露后的感觉？）。
不过托迷宫精灵的福，我很快听到了故事的续篇。他大概已经明白只有真实凄美的故事才能打动精灵，一路酝酿腹稿，因此当那只房子大小的蝴蝶出现在面前，他没耽误一秒钟就开口唱道：
如果你路过维斯特城，
记得不要去郁金香剧院。
人比花朵还不禁摧残，
那儿的蒂蒂小姐已不再美艳。
她失掉了健康和快乐的神韵，
剧院的票开始卖得艰难。
带着儿子，她做了阔佬的情妇，
阔佬的兴趣是鸦片和皮鞭。
头两个男人给她毒瘾和性病，
第三个拿走钱，把她留在客栈。
隆冬的寒风钻进窗户，
她以为是爱人在把她呼唤。
“你总算回来了，蓝眼睛宝贝！”
垂死的嘴唇仍然笑得甜。
“容我梳梳发辫，我们共进晚餐。”
那就是蒂蒂最后一句遗言。
她曾穿戴无尽的珠宝华服，
临终身上盖着破旧窗帘。
千万人曾倾慕她美眸的顾盼，
此刻唯有爱子热泪潸潸。
其实他尚未唱完最末一段，蝴蝶精已消失不见，但他还是完成了最后一句。我跟他在忽然沉寂下来的树篱通道里站着，耳边似乎响着回音。歌声是从胸口处捅个洞，一寸一寸抽出来的，现在歌收回去了，洞还在，还在汩汩流失不成形的秘密，他埋着头，胸膛起伏，忍受那种失血似的痛苦虚弱。
这次是我先拔起腿，领头走在前面，别让他在并排走的时候费神躲我了，涨着泪的眼、不匀称的呼吸，这么多东西得藏，多吃力。
直到走出五六米，后面的脚步声才嚓嚓地跟了上来，但不再复位到我身畔，就一直那么不远不近地跟着。我在心里攒下一句可以当安慰讲的俏皮话：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你唱歌那么好听了……不好，这话也不好，这事没法安慰，只能装作刚才失聪了吧。
我们在蝴蝶翅膀上弯曲的花纹里走，第二个迷宫是最简单的一个，路径我记得最清楚，一个转弯也没错，就这样走到最后一个迷宫。豹子与蝴蝶连接的地方是前爪，仍是一条细长、倾斜的甬道。這个迷宫的树篱以灌木荚和紫叶小檗为主体，路边浓紫色大丽花像大团大团淤血凝成的，空气犹如兑了酒的冷水，搅着被幽禁的枝叶花朵的气味。
一切悄无声息，有一种水底似的、奇怪的宁静，仿佛月光化成棉花塞进耳朵里。转过弯就到达豹的腹部，是一片开阔的小空地，中间立着一块石头日晷。后背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像一只巨掌从后面打在我背上，我大叫一声，身子已经飞起来，撞到几米之外的树篱上，滑落在草丛里。
我和不远处的他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空气里迅速现形出一只豹子，身形有一只非洲象那么大，不太像豹，像是什么神话中的怪兽。这家伙比它的两个同伴聪明，懂得先捉到猎物再现身。它踏足的地方，地上的爬藤植物都簌簌地自动躲开，让出一片碎石地。
我爬起来一点，后背紧紧贴住一棵米心树的树干。豹子逼过来，在两步外停下，双眼荧荧。他舔舔嘴唇，嘴唇张一下没发出声音，第二下才唱出声：
如果你路过维斯特城……
歌声被打断了，豹吼叫一声，往他那边扑出一小步，前爪挥过去。幸好他躲得快，没被打中。我抬头叫道，歌对它不起作用！它需要肉，一点血肉就能引开它。豹子又转回来，我低头抱紧膝盖，感觉肩头被猛推了一下，像被猫玩弄的毛线团一样滚出了半米。我从膝盖上抬一点头，见它正抬起爪子舔血，抓紧时间说，老鼠呢？
他双手往腰部该有口袋那地方一拍，脸上被同时出现的惊诧悔恨弄得彻底失色。我也想起来了，路过那对情侣时，他把外衣脱下来盖在那女孩身上，外衣口袋里的老鼠也跟着留在那里。
豹子晃动脑袋，朝我探过头来，在我额头前面停下，嗅了嗅。它鼻孔喷出的不是热气，是冷森森的寒气。它应该还没真正吃过人，之前那一二三四十九二十五号没人能走到这么深的地方。它咬住我肩头，把我叼起来，像摇晃一件玩具一样一甩，甩在一边。
我侧过一点头，从斜下方的角度望着他。只见他把刀咬在口中，从腰囊里掏出酒瓶，拔开塞子，左手伸在面前，把酒泼上去，再塞好放回腰囊，拿下短刀，背转身，迅捷地一挥。我在几米之外蜷缩着，看不清，只见他再转回身时像手里捏破了一个墨水瓶似的，衬衣袖口染黑了。
豹子忽然像闻到什么感兴趣的气味，转向他的方向，喉咙里低哮一声。他右手举起一样东西，喊道，来，来吃吧！一等那兽走过去，他立即转身朝身后掷出。豹子奔过去。他则朝我跑过来，叫道，快走！ 我当然不消提醒，早就从地上爬起来，扯动摔得生疼的双腿往前跑。跟旅程开始时在密林中一样，他再次拽住我的胳膊，带着我跑，我被拽得几乎半腾空。跑出十几米，我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放缓脚步，他也不得不慢下来，我说，快看！
只见远处月光下，那只豹子伏在地上，像只猫咪似的把脑袋搁在前爪上，居然像是睡着了。睡着的精灵，身体开始变回半透明状，我和他呆立着，惊疑又诧异地望着。他忽然说道：酒。
我说，什么意思？
他说，那根手指上有酒，它没沾过酒，恐怕是醉了。
我打了个寒噤。我真是跌昏头，吓昏头了。我竟然忘了探究他刚才到底用酒和刀做了什么。我抢起他的左手，眼前一黑，脊背上的汗毛都炸起来了。
他割掉了一根手指，最末尾那根。
我倏地张大嘴。在我叫出声音之前，他的右手已经飞快地捂上来，把我脸上那个黑洞封住了。
他脸色发灰，肌肉在本能地表达痛楚和理智地伪装平静之间撕扯，扯出一个半哭半笑的怪模样，那唱歌唱得像戏院台柱子似的嗓子也有克制不住的颤抖。别出声……那怪物醉得很浅，你把它叫醒了，我还得再割一根指头。
我的嘴在他手心里合上了，光剩下人哆嗦，他松手，才顧得上低头把血手贴在胸前用右手捧住，佝下腰，像要窝藏那块空缺。不过他又从那个姿势里转头看看我，说，你的肩膀……
我两手搀住他胳膊肘，这回换我带着他走了，他上半身交给我扛，下半身踉跄拖着。转弯有一座天使石雕，我让他坐下，靠着雕塑底座，从他腰囊里翻出短刀，把我的肥大衬衣下摆割掉一块。他居然微弱地做了个抢的动作。我说，你干什么？
他说，你的肩膀，也得包一下。我发着突如其来的脾气，皱眉说，你别管了！等会儿我自己会处理。同时又反省，这气是哪来的？
他给自己截指之前已经浇了酒精消毒，这阵就不用了。几条藤鬼鬼祟祟地爬过来，我刚好需要发泄，一把抓起来，也不管藤条像长满冰刺似的扎得手疼，一刀砍下去，对折，刀尖插进去再挑断，把这一束碎尸撒到四周找机会偷袭的藤条身上，它们像被开水浇了似的缩回去。
他说，你……该戴上手套。
我把刀子放在旁边，继续把包扎这事干完，手上不停，看一眼手，抬一下眼，目光使劲戳他一记，用眼睛问他：为什么你没把我扔下、自己进城堡去？反正迷宫眼看就走完了。
他当然懂。他困惑、微愠地抽动嘴角笑了一下，眉心一耸，眉梢一塌，意思是这种疑问不是在侮辱我吗？
我嘴上说，疼得厉害？瞧我这向导当的，把主顾拖累残了。酬金你随便扣吧。
他眼神变得温和，眉心抽紧，笑的性质也变了，说是宽容纵容都行，还有一点对自己行为的嘉许。他嘴上说：不太疼了。没你的责任，是我自己忘带那只老鼠。没事，这算什么残废，以后不能弹钢琴而已，反正我弹琴难听得很，以后改练提琴好了。
我心里拼命回忆他手完好时是什么样。什么样呢？瘦，白，手指长，指甲不像别的男人一样长成大方块，而是一条边呈圆弧的长方形，那种清秀来自他的明星母亲的遗传。我记得他的手随便地放在酒馆的木桌上，齐刷刷并着，像一排擦得白生生的琴键，像是整间屋子整个镇就那么一件洁净东西……
不过我嘴上说：那倒是。咒语里说玫瑰小姐需要吻醒，又不是要人弹琴把她弹醒。
他半垂着眼皮打量我，像看我又像看别的什么，像六神无主，又像只是失血和疼痛造成的倦意，喃喃说道，我希望你知道，即使这豹子在城堡外出现，我照样会这么干的。
“在城堡外”意指他还没发觉我是女人的时候。他并不因为性别对我有特殊优待，或是他想表示这举动近似见义勇为、不掺“私情”？……我说，伊阿宋和美狄亚渡海逃亡，也是用血肉块引开追兵，你这一招挺古朴的。说这种废话，是因为我已经六神无主了。
他的眼睛被月光染了色，还是蓝得惊人，无法被涂改的美。然后他低头去腰囊里摸，动作有点钝。我替他摸出酒瓶，说，有件事本来该你做，不过这次我代劳了，把这口酒喝掉，瓶子给我。
瓶子干什么用我没说，握着瓶颈笔直往前走，要去打架似的。忽然感到后背上有一对目光，两腿立刻不得劲起来，又走出在镇上骗吃混喝的痞子汤姆的步伐，又觉得，嗨，现在他都知道我不真是个男孩，还佯装有什么用呢？……我就这么像个频道乱跳的收音机一样，忽而邋遢忽而拘谨地走去又走回。回来时酒瓶里多了一截乳白色，犹如液体的月光。我答道：这是从那只豹子乳房里挤出来的奶。对，它是只母豹子。
豹子的嘴巴就是出口。我带他多拐一个弯，走到豹眼位置，树篱映衬之下，有一个大理石雕像，是个在扶手椅上支颐读书的妇人，穿着短袖高腰家居长裙，脸庞和肩膊丰润，手掌张开、指尖支撑太阳穴和下颌的姿势别致动人。雕塑没有底座，就放在小花坛里，四周围绕着红的白的黄的石竹花。石头妇人对面还有一张空椅子，摆放得就像壁炉前一对老夫妇的座位。
他跟我站立了一阵。我说，这就是……
他打断我的话，我猜得到她是谁。
我想他也猜得到那空椅子是给玫瑰父亲留的，他思念亡妻时会过来坐。瞧他望得目不转睛，我肚子里又冒出一句俏皮话：“你是不是在揣摩玫瑰小姐的长相？”他却叹一口气，我真希望我母亲也能有一座这么美的雕像。
我心头一紧。幸好还有“公事”可谈，我说，你把那些红色石竹摘下来，收好。
到达迷宫出口时，月牙已经往下沉了一大截，距离黑夜卸任还有两个多小时。我仰望月亮、心里算计时间的时候，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接着用右手推开栅栏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沿着惯性路线向外滑开。
走过出口处的忒修斯和阿里阿德涅雕像，再穿过一块空白沙地，就走上通往城堡的路。路两边是欧洲山杨和大片的刺绣花坛，轴线上串着大大小小的圆形花圃。草叶和花像倒得太满的酒，从边沿溢出来，失控地到处流淌。我们蹚着绿浪往前走，这里的植物没经过迷宫里的巫术开蒙，憨呆得多，不往人身上扑，只像被吵醒的人迟钝地翻身，抖一抖叶片，等它们反应过来，人已经走过去了。最末一个花圃的弧形石凳上睡着一个胖姑娘，鼾声健壮，手边掉了本黄色封皮的小书。
那小子一进镇，我就知道他是为睡美人来的，镇上每个人都知道。他是一，二，三，七，十三，二十五……第二十七位来试图唤醒“睡美人”的勇士。前二十六位怎么样了？那还用问？
前二十六位里还真有货真价实的王子，和有爵位头衔和私人纹章的年轻爵爷，不过头衔算个鬼，保证不了他们的人品，也保证不了他们能成功。这第二十七位勇士拖着磨得高矮不一的皮靴跟，用一种脚底有血泡的姿势一瘸一拐走在车辙印深深的街道上，走过铁匠铺，杂货铺，成衣铺，小酒馆，皮匠铺，客栈，谁也没停下手里的活，客栈太太出来泼了盆水就拎着铜盆回去，秃头铁匠锻打马蹄铁的丁丁声一下一下，一个鼓点也不错，每天在酒吧里打撞球的红胡子老爹乓地一下把球打进袋底，眼皮都不抬。
然而所有人都看到了此人的所有。人们在若无其事的脸皮下憋着一副等待好戏的笑。如果蓝胡子娶第七房小太太时他的乡亲们在场观礼，大概就是镇民现在的表情。等此人出发进城堡那晚，赌局就会开放下注了。
我在后面尾随他。富贵？划掉。机智？暂时看不出来，划掉。强壮？个头不低，腿也不短，但隔着粗毛外套判断不出四肢粗细。英俊？……存疑。拿肥皂洗洗脸、刮刮胡子，也许有点看头。
路过杂货店，斜眼小比利叼着一根薄荷糖条踅出来，跟在我后面，低声说，喂，汤姆，这次的货色不像太有油水啊。
我挥挥手，滚，偷你的怀表去，别妨碍我办大事。
那青年走到十字路口的喷泉池边停下来，在石头池沿坐下，松一口气，双手伸到鼓起腮帮的石头海神嘴边，在哗哗的水流里洗手，掬水洗脸。就在我猜他就要探头捧水喝的时候，他放下背后的包袱，掏出一只手掌大的锡杯，在细流下转来转去地冲洗，接了一杯水。
然后，他提起一条左腿架在右腿上，像坐在巴黎咖啡馆里喝咖啡一样，一口一口喝水，又转过脸，朝着太阳眯起眼，眼珠宛如上好蓝宝石。我在清单上做涂改：富贵，打钩，好人家出身的男孩才会喝杯野水也喝成这样。英俊，打钩。
我手插在裤兜里，慢悠悠晃过去。运煤车刚驶过，落在路上的煤渣扎得脚底板痛，不过我还是走出了悠闲样子，走到水池前，探身在水流里搓搓手，在裤子髋部正反两下抹掉水，一屁股坐在离他一条手臂的地方。
他看看我，一笑。我一颠下巴，嘿，外乡人，你好。
你好，小兄弟。
你好，我叫汤姆。你是来找“睡美人”的吧？
他犹豫一下，到你们镇的每个外乡人都是来干这个？
我说，模样贵气好看的那些都是。
他吃这一记恭维，那些警惕的脆皮纷纷剥落，笑得更友善些，问，有多少人来尝试过？
我说，二十六个，你是第二十七个，七这个数很吉利，照我看你会是最后一个。
谢谢你。
我双手一撑身体，往他身边挪近半条手臂，外乡少爷，跟你说，我这里有关于睡美人的独家消息，因为我觉得你有希望成功，所以你给我一个狮头币，我就给你好好讲讲。
他又笑了，睡美人的故事我早就知道，要不我为什么要来？不劳你讲了。
别太骄傲，你顶多是道听途说过，怎么比得上我们土生土长的人清楚？
你不妨先讲一小段，如果我觉得值，再付钱。
原来他还真不是那种冤大头傻少爷。于是我开始讲：
“睡美人”是外边人的叫法，我们这里一直叫她“玫瑰小姐”。她父亲出身于克罗地亚历史悠久的富人门第，她母亲是来自弗莱堡的一个灰眼睛美人，懂巫术，据说有人亲眼见过她复活了丈夫和他朋友打死的鹿（他们带着猎鹿犬在林中狩猎，镇上人都听得到那超度猎物亡灵的喇叭声）。
他们的女儿降生后成为阖宅至宝，取名露斯，自幼精力充沛，让人头疼。八岁时玫瑰跟爸妈到都灵的远亲家做客，那家人的花园里建有一座迷宫，玫瑰就此疯狂地爱上了迷宫那玩意。她父亲四处搜寻，买下这个周围有大片空地的城堡，把围绕城堡的绿地都改建成树篱迷宫。
从城堡的高窗望出去，每个方向有一块不同形状的迷宫，玫瑰花，蝴蝶，豹，三个迷宫彼此由小径连在一起。五十个园艺师种植了两百种花，一千株柏树，两千丛灌木，组成迷宫主题，其中安插着喷水池，大理石雕像，刺绣花坛，柑橘花坛、凉亭。建造耗时两年，赶在玫瑰十三岁生日前完工了。
那之前的一年，玫瑰的母亲被诊断出前景不明的病，她父亲想借题搞个热闹派对，以振作爱妻的精神。两边的朋友亲戚来了很多，其中有位叫牧豆的年轻姑娘受到额外款待，被请进了女主人的卧室。注意！她就是日后一切厄运的起源。
说年轻不如说年少，其实牧豆只比玫瑰大两岁。两个女孩的母亲曾同在保加利亚的巫术研习所里求学，交情很好，后来各自结婚，远隔万里，仅有信件来往。牧豆的母亲正替灯塔看守员丈夫怀着第五个孩子，派大女儿来送礼物兼问候朋友。他们住在爱尔兰一个小岛上。玫瑰的母亲半躺在床上读了旧日女友的问候信，她的精力已不够应付繁务，只嘱咐女儿把最好的衣服和玩具拿出来跟客人分享。
据人们回忆，牧豆是这么一個女孩：海风吹出的黝黑脸庞，拘谨，阴郁不乐，瘦高如扫帚棍子，玫瑰跟她并肩站着，像一株粉红花苞傍着一捆柴火——真抱歉，不该这么说一个姑娘，可见过她们的人都这样说。
依照母亲的指令，玫瑰乐于打开衣橱让客人挑选。但她的裙子牧豆全没法穿，尺码不合适，像扫帚棍挑着床单，而巴洛克式的奶蓝娇黄丝绸衣裙跟粗糙皮肤和焦枯头发放在一起，简直成了滑稽剧。每当牧豆换一身新衣裙从屏风后面出来，娱乐室里总会爆发出一阵哄笑。
等等，哄笑的人们是谁？是跟着爸妈来参加生日聚会的青春期女孩们，年纪都跟玫瑰和牧豆差不多，她们放肆而夸张地笑呀笑，并不觉得这算是残忍或羞辱，直到把主人家的慷慨渲染成了恶意。最后牧豆拒绝再试衣服，她换回自己的旧裙子，连腰带都没系好，就急匆匆低头拽开门，跑出去。
后来一位当时在场的保姆说：我发誓我看到那姑娘脸上腾起一片杀气。 不，我觉得保姆是错的，太早了，芭蕾女伶挂钟才刚舞出早晨八点的乐段，九点钟在餐厅里，新奇的吃蛋方法还会继续令牧豆难堪。然后他们收集起饭桌上剩下的华夫饼，包在手绢里，到池塘边去喂鸭子。牧豆不用手绢，也没人让她从自己手绢里分享喂鸭子的食物。十点钟他们跟着玫瑰去参观动物标本室、温室、书房，在书房的一人高的地球仪旁围坐着玩扑克牌，牧豆孤零零坐在圈外，只有她一个人不懂任何一种玩法。中午十二点午餐，一根带分叉的鲟鱼鱼刺卡住喉咙，牧豆狼狈痛苦地呛咳不停，大人们跑过来救助。作为对伤者的尊重，所有孩子都不得不停止吃饭，他们互相眨眼，交换相似的轻微嫌恶与不耐烦。下午两点在音乐室，有人弹琴，所有人齐声唱一首流行曲送给过生日的女孩，这“所有人”仍然不包括牧豆。玫瑰笑道，不是你不会唱，是你的嗓子被鱼刺扎伤了没法唱，对吧？“所有人”对这个好玩的解释报以大笑……就这样，他们度过了生日晚宴之前的白昼。
晚宴之前，工人为树篱做完了最后的修整和装饰，隔几米挂起一盏彩色玻璃罩灯笼。太阳落下去，天空转为幽蓝，灯点燃了。男孩和女孩们碍于要做准绅士淑媛的体面，按捺着吃了点东西，就急匆匆扯掉餐巾，请求去那座著名的迷宫里玩。
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我跟二十七（这是我在心里给他取的代号）坐在饭馆最靠里的餐桌旁边，他点了麦饼和兔肉炖菜，给我也叫了同样一份。
他吃得像个当兵的一样快，吃完就双手交叉，拇指顶住下巴，看着我吃。我不吃饼，把土豆萝卜之间的肉块都挑出来吃掉，打个嗝，手掌前半截在桌上豪气地拍拍，再来一盘。
二十七转身喊人添菜，说，汤姆，你是不是一个月没吃肉了？还要什么？要不要搭配酒？
我不理他的揶揄，悠然道，现在还不到喝酒的时候，不过桃子我还能吃两个，再来一块蜂蛰蛋糕就更好了。
二十七说，你这桩生意赚头不错吧？每回有人来想进入睡美人城堡，你就能把故事卖一笔钱。从这个角度来说，你应该盼望我不要成功。
我拿颧骨挤一挤眼睛表示在笑，我不想告诉他，五号没等我说完三句就赏来一个耳光，“小脏鬼滚远点”，手指上的图章戒指在我颧骨上划出一道血口；九号一出手扔来一把狮头币，双手叉腰看我在石砖缝里捡，等我捡完他一伸手说哎呀我的钱怎么掉了，谢谢你帮我拾起来；第十九号是最有耐心的一个，一直听我讲完，讲到嗓子哑得像锈铁，他点点头转身就走，我跟上去说你还没付钱呢，他朝我膝盖上跺了一脚说你那骗人的故事就值这个，那意大利皮靴子的跟真硬，质量真好，他货真价实是个有钱人……这些我可不能跟二十七说，他有样学样可怎么办？
午饭后他付了账单，跟我在街边溜达，我继续往下讲。
大人在室内舞厅喝酒跳舞，孩子们欢呼着跑进迷宫。从二楼的阳台上居高临下，能看到他们在树篱甬道的岔口处分开，像一股一股细细的血液涌进每条空着的血管。
三个迷宫相互连接，入口是玫瑰花萼，每片花瓣间有小道连通，一条由甜石南和波索特蔷薇组成的蝴蝶触须通往第二个迷宫，从触须进入左翅，从左翅进入右翅，翅膀有一个缺口通往腹部，再绕到头部。孩子们在甬道里欢叫飞跑，灯笼的光照亮出一个个快速移动的头颅。豹的一只前爪挨住蝴蝶翅膀，像要扑住蝴蝶似的，从前爪进去，绕完豹的四肢腹背，嘴巴就是出口。出口处有两座雕像，一座是神话中曾征服迷宫中牛头怪的英雄忒修斯，一座是协助他的公主阿里阿德涅。
最后，所有孩子都走完迷宫，满头大汗地回到城堡阳台上，只剩下牧豆还在里面。
他们喝柠檬饮料，吃温室里人工焙熟的葡萄，像观赏笼子里跑动的老鼠一样，居高临下地看着牧豆在迷宫里转来转去。这些人越来越放肆地大笑，故意喊出错误的指示：左拐！不对！左边是死胡同！往右，在前边有水池的地方右转！
玫瑰的母亲来到阳台上，牧豆正跌跌撞撞奔跑在蝴蝶的翅膀纹路里，她大惊失色，命令玫瑰快去把客人救出来。经历几次在岔道里的错过，玫瑰终于追上牧豆，她挥挥手就满脸不耐烦地走在前面，把后者带出迷宫。城堡的女主人领着不情愿的孩子们站在出口等待，见到满面泪痕、双眼通红的牧豆，想要上前抚慰，牧豆一把把她推了个踉跄。
她转身，捏紧拳头，对玫瑰吼道，我恨你，我诅咒你！我以我父母传授我的所有法力诅咒你，我诅咒你被玫瑰花刺扎破手指，流血而死。不，不是现在，你要先在这种恐惧里熬过一年又一年，再一年，三年后死亡才会前来解救你。当你死去之际，你们所有这些没心肝的冷酷的人，也要跟着陪葬。
她像手持一柄剑一样扬起手臂，往下一劈，玫瑰便像被砍中似的失去知觉，倒在地上。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巫师的女儿牧豆像狂风一样跑出花园，了无踪影。
生日会凄惨地结束了。玫瑰昏睡一夜后醒来，除了沮丧恐慌，身上并无可见的伤痕。到底诅咒是否成功了呢？玫瑰的母亲给女友写了长长的信，对未能令牧豆“宾至如归”反复道歉，又委婉询问牧豆所用法术的种类及解法。苦等一月后，得到的回信短而冷淡，称全家即将搬家远行，行方不定，因此不要再写信来。末尾一句淡淡说道：依我看，诅咒可能并未结成。
但这母亲在塔罗牌上反复卜出的都是死亡。
那場生日宴是在夏天，一整个秋天她都在抱病不停写信，写给自己过去的巫术教师、隐居在岬角荒村的巫师朋友，又指点丈夫远行，去只有巫人才知道的店铺，高价购买奇异物品：白孔雀的头骨，黑猫的眼睛，难产死去的女人的头发与她的死婴的脐带，加德满都庙宇中的柘榴石。丈夫外出之际，她和女儿呆在密室中。到秋天结束时，她已憔悴如枝头枯叶，距离泥土只差头一道冬风撮口一吹。
最后，最贵的一件东西找到了，是玫瑰父亲用一座葡萄园换来的：一位已逝世的强大男巫的食指。第一场冬雪来临的晚上，那母亲在迷宫中心举行了一场巫术仪式。她令女儿喝下催眠药睡去，躺在铺着黑山羊皮的石头上，九面镶嵌柘榴石的高大水银镜把她们围在中间。那根食指浸泡在福尔马林瓶里，母亲将瓶砸破，取出那一小截干枯秋葵似的肢体。她用匕首刺破胸口，以死巫师食指蘸血，默写复杂的咒文，写在镜面上，写在静卧的女孩身上。 接着她堆起备好的接骨木，点起火来，火焰里撒入药粉，先变成翡翠绿，又变成浅海中鲎的血液一样的蓝灰色。她逐个焚烧孔雀的头骨，猫的眼睛，死女人的头发与死婴的脐带。每焚烧一件，她就赤手把灰撮起，把它撒向镜中的女孩，让灰烬和白雪混合在一起。
在做這些事的过程之中，她一直反复诵唱一支旋律凄切的歌。人们远远站在迷宫外的雪地里，双手攥在一起，沉默聆听，听得忘记了拂去胡须上结的霜。
就在雪花不再飘落的一刻，火光熄灭，歌声停止。那父亲照妻子的指示跑进迷宫，从破裂一地的镜子碎片里把她抱起来。她也轻得像一片灰烬。
这场法术耗尽了她最后的生命力，几个小时后她便离世了。死前她告诉丈夫，诅咒无法抹除，但她已把死亡更改为沉睡，玫瑰会被花刺扎破手指，安稳地沉睡下去，直到某一天有人来解救她，破除诅咒。
谁会来解救？没人知道。
悲痛的丈夫埋葬了妻子，终年穿黑衣以致悼念。明知无用，他还是锁起树篱迷宫，不让玫瑰或任何人进入。不管被设定及修改的结局是死亡还是沉睡，他们的生活确实已经被毁掉了。
故事讲到这里，我跟二十七已经转移到了“蓝狮”。这是镇上唯一的酒馆，跟教堂和妓院一起提供别无分店的集体娱乐，人们在姜汁似的浊黄灯光里喝酒，往墙上的镖盘扔飞镖，一角有撞球台子，一群人围在台边打球，圆球在吊灯照射下滴溜溜滚过绒面磨损的球台，激起喝彩或笑声。胖侍女茉莉在吧台与桌椅间来往，耷拉着脸把酒杯重重蹾在桌上，重重把捏她屁股的手打掉。
跟中午那会儿一样，谁也不往二十七这里看，就当他不存在，就像这个在酒馆里只喝水的青年是空气捏出来的。茉莉过来添水，他指一指，让她把水倒进自己的水杯里。她对二十七说，老板让我告诉你，一杯水也收一杯酒的价。
我翻了个白眼。但二十七说，没关系。
她又把另一杯麦芽酒砸在我面前，震得桌上的灯台一跳。我说，谢谢你，茉莉，也往她屁股尖上拧了一把。她一瞪眼，在我后脑勺上响亮地扇一巴掌，你也给我来这套？
她晃着树桩似的臀部走了。我把鞋子脱掉，折叠双腿，脚后跟舒舒服服地蹬在椅子沿上，喝一大口酒。此时喝得半醉的琴师吉姆终于打开立式钢琴盖子，开始弹《大副迈克尔的美妻朱蒂》。他喜欢以这首歌开场，因为他老婆就是离开一个壮得像赫拉克勒斯的商船大副改嫁给他，这是他毕生自豪的战绩。
男人们跟着唱起来：
穿红裙的朱蒂，俏立码头边，
她丈夫的船刚刚起航，消失在海平线。
她转头就给我个热吻，说：
晚上到我家见面，试试大副带回来的羊毛毯。
嘿，嘿，嘿！
愿情人和老婆永不相见！
二十七望着他们，认真听了一阵，评论道：钢琴该调音了。
我笑了。他又说，你们这里的人每天都这么快活？
不，今晚是特例。
为什么？
因为你。
二十七也笑了，笑的意思是“这笑话很笨拙并不可笑”。
我说，你打算明天就进城堡去碰运气？
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有什么禁忌吗？
没有。不过你离开那天，赌局就要开了。
什么赌局？
赌你的生死输赢，赌你还能不能囫囵回来。刺激吧？所以我刚才那句不是逗你笑的，我们这地方没什么娱乐，每次来一个外乡人就像过节了。
这时胖威廉开始拉一支欢快的吉格舞曲，人们离座跳舞，醉醺醺的脚底板磕碰在木地板上，与其说他们跟着音乐起舞，不如说音乐把他们绊得踉跄。然而他们举起手臂，面对面旋转，笑得露出牙龈。
二十七看看酒杯，问，你喝完了？可以走了吗？
失去女主人的第一年，整个城堡显得混乱阴惨。玫瑰的父亲开始频繁远行，理由是为做生意，但他每次都在凌晨悄悄启程，哪怕冒着风雪，只为回避话别场面。玫瑰心知他不想看到自己。承受同一种悲痛的人们并不会变得更亲近。事实往往相反，他们心中互相埋怨对方不能抚慰自己的痛苦，又在反复回忆中把悲剧归咎于对方犯下的错误，减轻自己的罪恶感，这是人性中趋利避害的本能驱使的，谁也不怪。
他难得回家一趟，大半年里唯一一次回来，是为了看看雕刻家为亡妻制好的雕像。第二年，有传言说那鳏夫在巴黎养了情妇。圣诞前夕他终于回家，从花匠到磨刀男仆个个都收到丰厚礼物。但当他把管家召到楼上书房去的时候，女佣们七手八脚把他的贴身小厮拽进厨房审问。
一开始那男孩不肯说，最后他吐口了：那科西嘉歌伶长得跟太太有六分像。你们别埋怨老爷了，他很可怜，真的。
从遥远巴黎源源不断寄来的华丽时装、奇巧玩具只能增添女孩的寂寞。她长到了十五岁，锁住的迷宫里被砍断的花树萌生新芽，生日那天她收到镶嵌十五颗钻石的项链。然后是更孤零的十六岁。第三个春天到来时，镇上蓝狮酒馆（对，就是你刚才喝酒的地方）雇了个外地琴师。
那人来自盛产吸血鬼的国家罗马尼亚，三十岁上下，头发胡须黑得像藏了乌鸫羽毛，发梢卷曲如茛苕叶，双手纤细，一笑牙齿如溪水中的小颗白石子。他名叫塞巴斯蒂安，天生一个旖旎的情人名，浪漫得轻浮。没出一星期，这名字就在镇上女人们的心口舌尖上打转了。
他的技艺还不止弹琴，某天他敲响城堡的侧门，询问是否能到花园里写生：墙里的藤本月季一直开到了墙外，美得实在让人心痒……他本不该被允许进门的，但恰好开门的不是老守门人而是浆洗女佣，她像所有女人一样，被那罗马尼亚人用微笑和俏皮话轻松攻克。
他被带到城堡的小女主人面前。玫瑰答应了他的请求，条件是让她在一边看。绘画是她教育里缺欠的一环，从小教她法语和诗歌的女教师画月亮画得像番薯。他连续来了三天，完成他的画作。每天他到来之前，玫瑰要在更衣室花掉一小时，那些巴黎寄来的藕色欧根纱罩衣、带金扣子的奶油色塔夫绸裙、缎子镶边短披风终于派上用场。 她写信给父亲，要他为自己雇佣这外乡人做美术教师，随信附了塞巴斯蒂安为她画的粉画小像。她父亲答应得十分痛快，由于心中愧疚，他对女儿有些怕，也常有谄媚之心。其实，塞巴斯蒂安早在回信送回城堡前就上任了。
没人忍心责备这小孤女找一点乐趣，塞巴斯蒂安适可而止的殷勤、时有暗喻的诙谐，是所有女孩在这年纪都该享用的养分。她跟她脸上的红晕、眼中的光亮每天就活在美术课那两个小时里，就让她继续以为谁都看不出来吧！春尽夏至，树荫日渐浓稠，一千个昼夜的时限越来越近，人们越来越小心，不让任何一朵玫瑰花进入大门，他们甚至砍掉了带刺的枸骨树和虎刺丛。她父亲在信里说，他会及时赶回来。
诅咒发出三年后那天，天空晴得苍白，从早晨开始，管家就严嘱玫瑰一定要在卧室乖乖躺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碰。这样难道还不能平安度过吗？说不定玫瑰的亡母低估了自己的法力，也许诅咒不仅被更改，也被抹除了。
此时那父亲还在急煎煎赶回的路上，科西嘉情妇索要了一次过于缠绵的、床笫之间的告别，拖晚了出发时间，而一条被冲断的桥又耽误了行程。
城堡的卧室里，玫瑰一直躺到太阳收敛光彩。起初她满怀悲壮恐惧，双手把镶嵌亡母肖像的金鸡心项链捂在心口。但一上午过去了，一下午过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诅咒真的失效了？
她爬下大床，拉开窗帘，让淡紫色和金色暮光投入房间。再推开窗，甜净鲜澄的空气涌进来，像风送来无形花束。她分辨出其中苦楝和木香的花香，想起塞巴斯蒂安说明天开始教她用颜料，之前她一直在学素描。明天她打算穿那条带荷叶边的橘绿条纹棉布裙，配果绿色发带……她憧憬着明天。
门板上传来钥匙齿咬住锁眼旋转的声音，她回头，先进来的是放着鸡肉沙拉、苹果和牛奶杯的晚餐托盘，后面跟着的脸却不是女佣，是美术教师。
他把食物放在床头，甜蜜一笑，生日快乐，我的公主。
人人都关心今天是诅咒降临的日子，只有他记得这天还是她的生日，所以也别怪此人在女人堆里所向披靡，他应得的。
她呀了一声，双手按住胸口。塞巴斯蒂安说，什么见鬼的诅咒，我从来没信过，像你这样的天使不活到九十九岁简直没天理。她嘻嘻笑着，挽起裙摆，一跨步跳到床上，朝这男人靠近。
他坐到床边，歪着身子凑过来说，喏，这是我的生日礼物。她明白那是个吻，他探头探得很慢，留出让女孩逃开的时间。但她毫不抗拒，反而雙手一拢，扣在他脖颈上。
这时她低声告诉他：我母亲临终前说，如果有个人肯爱我、给我一个饱含爱意的吻，诅咒就会彻底解除。
他并不认为自己对她有这么大的意义，不过为了凑趣，他说，那就快让我试试吧。
他先吻在她双眉中心，又像吃一块珍贵奶酪一样咬了她的鼻尖；她感到口中溜进一条湿热的、没有鳞片的蛇，身子一阵发抖，仍然迎上去。她的手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滑，手指勘探陌生皮肤的质感，好奇倒比欲望更多，先摸过脖颈尽头的小坑，又玩一玩喉结，再滑到胸口上，忽然哎呀一声，手指尖像被细小的牙咬了一口，是血脉通往心脏那根无名指。抬手一看，指肚正凝起米粒大的血珠。
她第一反应是他衬衣胸袋里藏了条真的蛇。
不是蛇，是手绢，杂货铺老板的女儿给他绣的手绢，首字母S绣在一朵鸽血红的药剂师玫瑰旁边。今天清晨她坐在店里完成最后半片叶子，俊美的罗马尼亚人进来买石榴。一番热吻，她幸福得昏了头，他离去时除了免费得到一袋水果，贴胸口袋还塞进一块差半片叶子的手绢。那丝线拼叠成的花秆上留着一枚针，它以花刺的身份压轴演出了诅咒里最重要的角色。
手绢掏出来了，针也找到了，他飞快把针拔出来一抛。女孩看到了药剂师玫瑰，心中如同明镜。她惊惧极了，张大嘴叫不出声。那张嘴的动作随即转成一个哈欠，困倦像墨汁滴进牛奶，她的头颅在颈上软绵绵晃动，身子向后倒在床上，一对眼皮如幕布徐徐降下。
血色从双颊上急速退潮，嘶嘶的呼吸停止，一瞬间仿佛死亡赢了，但那胸脯忽然弹起，鼻孔张开，长吸进一口气，接着便恢复了正常的一起一伏。
她睡着了。
这不是结局，幕布尽管落了，但只是漫长的幕间休息，死去的母亲用生命接续了悬而未决的下半场。
塞巴斯蒂安木立在床边，明白自己嘲笑的乡野传说已在眼前应验，误打误撞，他还成了执行者。有那么一刹那，他动心去完成那个吻的测试，但本能拽着他的脚后退，远离床上那个被乌七八糟妖术把持的胴体。
他转头冲出房间，发足狂奔，在走廊里踢上一样东西，差点绊倒，是浆洗女佣横卧在那儿，枕着一摞床单被罩睡得香甜。
这是诅咒的另一部分。他一路向外跑，看到女教师仰面朝天躺在图书室门口，鼻鼾声像狗嗓子里的哼哼；厨娘跟管家倒在一楼走廊里，头挨头像一对老夫妻，管家的手还留在厨娘裙子下面；厨房里，火炉上将沸的水在铜锅里翻滚作响，围着桌子玩纸牌的男仆女仆趴在桌上睡着，一人手掌摊开，亮出牌面，一对国王王后，一对鲜红桃心。整座建筑像刚遭遇一场以毒气为武器的屠杀，到处是躺卧得横七竖八的人。美术教师边跑边用手掐脸颊，生怕困意也令自己倒下去。
终于他冲出大门，一辆马车停在通往正门的路上，马站着睡觉，一个男人歪倒在车门外，倚靠车轮。那是玫瑰的父亲，他绕开断桥日夜兼程赶回来，总算赶得及跟整个城堡与女儿一起分享了沉睡的命运。
塞巴斯蒂安就这样一口气跑回他住的客栈，像有吃人老虎在后面追赶。人们看到他的脸色，以为他撞了鬼，纷纷围拢到房门口询问。他一面草草收拾行李，一面把上述故事讲了一遍，然后提着皮箱撞开人群，大步离开。
从那之后，再也没人见过他。
他逃过了沉睡的命运，因为诅咒限定的范围仅是一千日之前在城堡里的人们，所有人。有一个温室花匠那几天请假在家照顾刚分娩的老婆，同一时刻他倒在家里饭桌上睡着了，家人们怎么叫也叫不醒。当时在城堡里做客的人们也无人能幸免，他们各在遥远的地方陷入了医学无法解释的长睡不醒。 镇民们谁也不敢走入那座着了魔的城堡。他们把这故事讲给来此访友、推销货物的外乡人，“睡美人躺在城堡中等待一个吻解救”的故事逐渐传出去，越传越远。
我所知道的，到此结束。
这时已近午夜，我和二十七慢慢走在路上。今天的月是下弦月，银亮的一线，像丝绒幕布上的一个缺口，透出舞台另一边的灯光。他用真诚的声音说，故事讲得真好，谢谢你。
我说，也谢谢你肯耐心听，把剩下的钱付给我吧，谢谢。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币，捏着它亮晶晶地悬在空中，说，我还有问题没问完。
你问。
这位玫瑰小姐长什么样？漂亮吗？
我哈哈大笑，笑得停住脚，双手按在膝盖上，撑住上半身。他悻悻瞪视我，只能不断摇晃手里的钱币作警示。我说，是的。她父亲年轻时用一支舞就让俄国公主倾心，她母亲呢，人们说她的美貌本身就像种巫术，玫瑰小姐则集合了父母的优点。还有问题吗？
二十七问，城堡里的事你怎么会知道这么详细？
哈，他一定以为这个问题够机智！然而太阳底下没有新智慧，三号九号十四号二十三号早就问过同样的话。我从容不迫地说，那家厨娘是我妈的干姐、我的教母。盛夏时他们全家出远门去海边，秋天他们要到弗莱堡探望玫瑰外祖父一家，那时我就溜到城堡后门去，大家总会给我开门，让我进花园玩，四个迷宫我都走过不止一遍。
他浅色的睫毛眨动一下。我说，你不相信？
我相信你，那么复杂的故事和细节，你编不出来。
我说，承蒙你相信我的资格，我愿意给你提供另一项更周到的服务。
第二天早晨我被敲门声吵醒。打开一条门缝，二十七的一只眼半个鼻子露出来，半张嘴一咧，嘿，我请你吃早饭？
他住在查理旅馆最好的房间，我住一楼杂物间，老板娘让我免费占用那个小房间，第一因为我每次都能把外乡人拉到她的旅馆来住，第二因为她是我远房表姑。我跟二十七往外走，他说，汤姆，我猜你是个模样挺好的小伙子，如果你肯好好梳洗一下。
我转头看着他，把嘴边的哈欠打完。他洗了脸刮了胡子，脸色新鲜得像鲜牛奶。我说，不用关心我的模样，我又不用讨美人欢喜。
吃早饭时，我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抖一抖，哗哗作响。他说，那是什么？
是保你能顺利进入城堡和小姐卧室的诀窍，一共四张，三十鹰元一張，我收你整一百，最后一张打三折，算馈赠回头客。
二十七沉吟之际，我再补上一句：昨天你说过相信我的资格，对不对？要说进城堡的向导，这镇上没人比我更熟门熟路了。
汤姆，我觉得你以后肯定会发大财。
我说，我一直这么认为，今天这种感觉格外强烈。怎么样？还是先付一半？
纸是账簿上撕下来的空白页。第一张纸上列了四十九种植物和它们的拉丁文原名（他说，就这从植物图谱上抄来的东西就值那么多钱？）。
第二张纸上画了三个迷宫的地图（他说，这太复杂了，我不背了，你带路就行了）。
第三张纸上写了一段乐谱（他小声哼了一遍，说，旋律真奇怪）。
第四张纸上画了城堡的示意图（他问：这画的是面包片和来偷吃面包的蛇吗？）。
进入城堡的最佳时间是夜晚。白天我们呆在酒馆里，我喝了多得难以想象的啤酒。他问，之前那些没成功的二十六个人都怎样了？
我说，不知道，如果我硬说知道，你会连我之前的话都不信。
他笑了，你们镇上一点传闻都没有？
有，传闻是他们也被巫术包裹进去，跟城堡里的人一样，长久睡在花丛里。我喝一大口酒，酒浆那种凉滑的慰藉穿过胃袋，把一股热气播送到血管四肢里。问：你为什么要进城堡、试图吻醒睡美人？为了钱？看你的样子家世应该不差。为了美女？可你都没见过她，你会看一眼就爱上她吗？她睡了七年，嘴里的口气都能熏晕你，你真愿意吻她？你长这么好，就始终没个心爱的姑娘？
他淡淡说道，你醉啦，你醉成这样，还能不能认清路？要不我们明天再去吧，但是得从你的佣金里扣一成。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手拿着空啤酒杯，一手抓起桌上的苹果往天上一抛，迅速塌腰，后踢腿，腿和脊背拉成一条水平线，单脚转一个稳稳的圈，再一伸杯子，苹果噗的一声掉进杯里。酒馆那边传来啪啪的拍掌声，是红胡子老爹，我朝他鞠了个谢幕式的躬，悠然坐下。
二十七看得发呆，我取出苹果递给他，一笑。他说，真想不到……
我说，没有外乡人来给我生意做的时候，我总得有点别的本事赚面包钱——你瞧，我没醉吧，你是不是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他把苹果在手里转来转去，像在研究上面红斑和红丝线的分布。半晌说道，你猜错了，我出身很糟，既没钱又没头衔，我能不能再花几个钱买你不再问这种问题？
月亮升起之后我们就启程了，腰间皮囊里放着我帮他搜集的工具：一副鞣得极柔软的手套，一把磨得极锋利的短刀，一支獾毛画笔，一瓶用软木塞封好的酒。
从磨坊出发，沿着一条几乎被荒草和荆棘埋没的小路走向树林，路边根根挺立的毛地黄像毛茸茸的长纺锤。林中暗极了，头顶的枝叶交叠，针脚极密地织成一个海绵穹隆，把光吸得涓滴不剩。我被榆树隆起的树根绊倒过一次之后，他抓着我的手腕走，我们的手和腿仿佛在鼹鼠的黑天鹅绒皮毛里划动。
大概走了两个小时，逐渐接近林地边缘，前面出现极稀淡的、牛奶一样的光。终于走出林子、跟光重逢的一刻，眼睛感到被拥抱了一下，他的手指也同时在我手腕上感叹地一握。
林外是一块平原，城堡远远矗立在西方，整块平原浸没在水银似的月光里，本该让人觉得安宁祥和的月夜，却有种妖异的气氛。
因为没有声音。
一丝鸟声虫声都没有，没有猫头鹰那种哲学家似的怪声咕哝，没有乌鸦的烟嗓子蠢头蠢脑地哇一声，没有狐狸或野獾的足尖踏过苔藓那种灯芯绒似的声音。巫术责令静默统治一切，捍卫密不透风的酣眠。 我们继续朝城堡方向走去，步幅未减小，只是走得更谨慎。月光惨白如骨，四周仍然空无一物，双腿却越来越吃力，像蹚在齐膝深的透明胶质物里。
西北方向忽然飘来一丝笑声——也许是笑声。我和他互相看了一下，在彼此的疑惑里知道不是幻听。他低声说，好像是个婴儿？
由于静默的威压，他已经把嗓音缩得很细，但那发出声音的方向立即传来回应，真是个婴儿的声音，像肋部或脖子被母亲逗弄一下似的，“嘎”地爆发出一个笑声，随后是一串咯咯咯的快活余韵，声音竟然越来越近了。
那是一株蓝铃花，或者说，是蓝铃花的魂魄，在距人头顶半米的空中飘荡，像一块薄薄的紫水晶，又像刚浸泡在显影液里的照片图像，不离近了就看不清。鼻端嗅得到蓝铃花的甜香味。它像刚睡醒的小孩似的，不断晃动枝干上的铃铛，每摇晃一下就胀大一点，又像十分高兴生人到来、索要拥抱似的，张开两条胳膊一样的叶子，凌空迎过来。
我们的肩膀好像有重物压着，身子没法动弹。我问，第一张纸上的东西你都背熟了没有？
他点点头。
蓝铃花的拉丁名是什么？
Hyacinthoides。
那名字的最后一个音刚结束，咯咯的笑声戛然而止，半空中胀到一根手杖那么大的花秆骤然炸成千万点晶光，肩头的重压也消失了。
也就在同时，四面八方冒出了更多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女童跟小狗之类宠物说话的奶声低喃，男人醉醺醺的哼唱，变声期少年鸭子似的嘟囔，老妪干涩的咳嗽，夹杂着调门不稳的笛子声，口哨声……仿佛这平原本来睡满了肉眼看不见的人，如今都醒过来了。
二十七抓住我的手臂，拖着我向前迈步，迈了两步就不得不停止。手肘、膝盖和脚踝像被绳子拴住，绳子另一端还有铁锚扎在泥土里，我们像沉在海底的人。花朵们的精魂犹如一眼望不到边的水母群，从容不迫地从香茅草丛里升起，向我和二十七悠然游动。
红色蜘蛛百合挥舞尖梢上的爪子，皇冠贝母短裙一样的花瓣在空气中向上飘浮，像被水流托着，伯利恒之星歪着六芒星形状的花冠，把中心那颗黑种子当作眼睛盯住我们，绣球荚蒾则像一颗真正的绣球似的，被高大的凤尾兰踢着，闪着雪白光芒一路滚过来。
我跟二十七用最后一点劲挪动成背对背的姿势，然后两股力量把我们压在中间，像两只巨型手掌把昆虫夹住。我逐个辨认花精的模样，叫出名字：卷丹……鼠尾草……火燕兰……石蒜……蛇头鸢尾……
二十七负责呼出它们的拉丁原名：Lilium lancifolium……Salvia japonica……Sprekelia formosissima……Lycoris radiata ……Hermodactylus tuberosus……
空中不斷闪烁晶光，他真的在短时间内如此清楚地记住了每一种花的名字，无一舛误。到最后时刻，我认错了一株花，他呼出葡萄风信子的原名，那只花精却没有消亡，它持续发出小男孩怕冷似的嘶嘶吸气和呼气声，越飞越近。他动弹不得，叫道，汤姆！名字是不是错了？
他的声音变得闷闷的，花精已经飞扑到他脸上，欢快地叫一声，叶片合拢，把头颅包裹在中心。我努力侧过头，看见他的眼睛鼻子被盖在半透明的花瓣和叶子下面，只剩下半张嘴。
那种力量几乎要把肉身碾入泥土里。我猛然嗅到一阵独特的麝香气息，心头打了个闪。啊，天哪，这是麝香葡萄百合！
他用半窒息的声气微弱地念出来：Muscari muscarimi！
那小男孩似的花精发出一丝哀叹，顷刻消散了，像一片果冻融化在高温里。
我们颓然倒下去，仰面躺倒。四周再次宁静下来，宁静的海水在头顶汇拢。过了半天，我的太阳穴才感觉到那儿一直挨着一个汗湿的头，转头去看，他额头上闪着汗水的磷光。他莞尔一笑，月光在钢蓝色瞳仁表面镀了层银。
他说，这真是我生命中花得最值的三十块钱！
我笑出来，笑得很浅。他说，啊，是不是你在这里有什么回忆？
我点点头。
以前这儿是什么样的？
我斜眼看他，嘲笑道：你已经开始幻想替玫瑰小姐重振家业了？
不。他以平和的声音说，我只感觉这里曾是个很美的地方。
是的，是很美，春天的时候，玫瑰的爸妈会在这里举行草地网球赛、门球球赛，镇民都可以参加，可以来看。我用手指着，那里，那儿，会摆起长长的蓝白条纹帐亭，铺亚麻桌布的长桌子上，放着糕饼师傅做出来的粉蓝粉红的点心，奶油蛋糕，红茶。草地上尽是花，蓝铃花，鼠尾草，鸢尾，风信子，白得像盐，黄得像玉，红得像红嘴鸥的嘴巴……
耳郭上持续吹着一道温暖的鼻息，后面的话被他的目光拦截了，他眼角上笑的纹路拉平，目光变深，那是个无声的问题。我知道他想问“你到底是谁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反正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也不怕他因疑虑而退回去了，他现在除了跟我合作，没有别的办法。我迎着他的眼睛坚持了足足半分钟，才说，等你验证完了剩下的钱花得值不值，再问问题，也不迟。
我们彼此凝视，点点头，他爬起身，弯腰伸一只手给我，把我拉起来。他的手仍然暖和干燥，像是这巫术之夜里的一个小奇迹。他的手掌又无意识地拖带着我走出几步才松开。
又走了一阵，他忽然停住脚，瞪大眼睛一动不动。我顺着他的目光看，看到不远处黑刺李丛中，躺着一个人。
那人没死，胸脯均匀起伏，是睡着了，睡得很沉，他的一只胳膊举到耳朵旁边，右腿放平，左腿支起来，姿势很随意很舒适。胳膊和脑袋之间、左腿的小腿和大腿之间的三角区域，结满了蜘蛛网，像索子极纤细的吊桥。微小的露珠结在蛛网上，长腿的小蜘蛛爬在上面。蛛网时而被风吹得微微颤动。
二十七脸色灰白地盯着那沉睡者，盯了很久。他低声问，你认得他吗？
我认得。这是第十九个冒险者，我认得那棕色天鹅绒衣领和深蓝羊毛料子外套上的金纽扣，纽扣上铸有狮纹，是他的家族纹章。当时我向他推销我的故事，他哈哈大笑，用拇指按住一边鼻孔，响亮而气派地把鼻涕从另一个鼻孔喷射出去，然后双手抓住我肩膀，把我身子拧了个个儿，又在我屁股上踹了一脚，踹得我踉跄出几米远。我记得他在“蓝狮”喝酒不给钱还打人，叫嚣着等他吻醒睡美人，成了玫瑰小姐的丈夫，整个城堡里的财富都是他的，他会把这间酒馆买下来，让老板等人都滚蛋……那是一年半之前的事，他就在这里睡了一年半。 单从他脸上已经很难认出原来的模样。他至少失掉了三分之一体重，皮肤犹如泄气的气球皮囊一样，疲软、打皱地挂在骨头上，像是一件过大的衣服，处处往下耷拉，眼眶塌下两片洼地，连鼻尖都小了一圈，嘴唇一条像边缘皱缩的陈旧伤口。
我和二十七悚然站立，眼睛不受控制地停留在那个沉睡者身上。就在这时，沉睡者像是做了什么好梦，嘴角突然一动，那是个甜蜜且带憧憬的笑，但从那枯败的皮肉里钻出来，只让人不寒而栗。睡眠一向是让人避难的安全岛屿，从未以如此阴森的面目呈现。
我扯一下他袖子角，说，走吧。
他点一下头。不过他的下一句话我真是怎么也猜不到——他说，嗳，汤姆，玫瑰小姐不会也睡成这样了吧？
我哈地笑出来，再次笑得需要双手按在膝盖上，撑住上半身。他仍然悻悻瞪我，没瞪多久，跟着我没奈何地笑起来。笑完我说，这些吸人血的花精只能游荡在外，它们进不去城堡，所以玫瑰小姐不会变成这种活骷髅，你放心。
说话的声音在湿润空气里听来失真，一字一字像水银弹丸落地。边说边走，等走上坡地，距离城堡更近了，看得更真切。那花岗岩构建的塔楼尖顶指向天空，错落分层的建筑四周萦绕着一种奇异的光，像极淡的希腊乌佐酒——那种酒加了冷水就变成乳白色。光像在护卫它，又像是禁锢了它。
城堡的下半部被厚厚的围墙围住，围墙本来是铁杆铸成，如今上面爬着太多太茂盛的植物，像身披蒼翠的盔甲，又像身着毛皮厚衣。它背后远处是一片郁郁苍苍的树林，更远处，是起伏的冈峦。
藤蔓里乱开着小朵小朵的花，花的季节也是乱的。被月光调过色，铁线莲的花变成血凝固在肢体里的绀紫，葵叶茑萝羽毛状的叶子成了鸦青色。我领头走去，转到城堡东面。一截墙壁下，枝叶里露出一只穿皮靴的脚，但我们都假装没看到。
转过墙角后，我开始默数步子，在第七十三步上停下，伸手向他要来短刀，握着刀柄把手探进厚厚的藤蔓里，一直陷到肘部，那柔软的枝叶拂着皮肤，犹如塞壬湿润的长发。刀鞘磕碰在铁栏杆上，发出咚的一声，就像用一支船桨探入水中，击打礁石。我朝前慢慢走，咚，咚，咚的声音从枝叶内部持续传来，声音的节奏就是栏杆相隔的距离。他紧跟在我后面。这样走了十几米，节奏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空格。我停下来，抽出手臂，把短刀交还给他，说，割吧，把这些藤都割掉。得戴上手套，不然它们会咬你的手。
他照做了，像个理发师学徒一样，手揽住藤蔓的长须，刀刃唰唰扫去。细细听，每着一刀，能听到初生猫仔被宰杀似的尖细哼吟。逐渐露出来的是铁栏杆上的一个缺口，可容一人通过。
他把短刀收进腰囊，为什么不从正门进？
我说，门口有两株一百多年树龄的紫杉，太机灵，骗不过它们，这些藤本植物还是幼儿，没什么抵抗力。怎么样？觉得这个向导钱花得也很值得吧？
这就是迷宫的入口。横亘在面前的是一个生满小朵睡莲的大池塘，绿蜡似的小叶片上托着已经闭合的花苞。水面犹如云纹绸，月光的碎片在上面随风跳着小步舞。水中间有一个吹海螺的赤裸男童雕塑，白色大理石上附着一层青苔。睡莲之间有两只白天鹅、三只绿头鸭，都把颈子弯到背上，头和喙藏在羽毛下面。池塘的弧形边沿旁，躺着一个胖女人，四仰八叉地扯着小鼾，一个小篮子翻倒在旁边，准备喂鸭子的蛋糕屑撒在毛茸茸的青苔上，还有一只出来偷吃蛋糕的老鼠睡在旁边。
他低声问，奇怪，为什么蛋糕没被蚂蚁搬走？
我说，因为蚂蚁也都睡着了。嗳，你把那只老鼠捡起来，收好。
他弯腰捏起那只手指长的老鼠，眼中露出厌恶，他没把它收进腰囊，只像对待一个容易爆炸的东西一样，轻轻拉开外衣口袋丢进去。
我又问，你会游泳吧？
会。要游过去？为什么？
第一要把身上的气息洗一洗，这样待会儿被嗅到的可能性小一些。第二，你没见两边沙地都已经被天胡荽爬满了吗？
这次他没问“被嗅到”是什么意思。我捡起地上一块碎蛋糕，蛋糕落了一层土，但还能看出原本是乳酪黄色的，我把它往几米外地上的天胡荽叶子里一扔，犹如把一枚银币扔到一群小乞儿之中，落地处周围的绿色小圆叶像孩子的小手似的纷纷伸过来，蛋糕块立即被盖没了。但孩子们立即发现那不是银币只是块不值钱的白铁皮，怏怏散开，蛋糕块又露了出来。
我拍掉手上的渣，如果落在里面的是你的脚，它们可不会那么轻易松手的。走吧，下水。
肢体接触水的第一下需要的勇气最多，后面就容易了。他跟着我慢慢滑进池塘里，只露出鼻孔以上部分。水凉得像鱼皮，像是浑身被化成液体的鱼皮包裹起来。我轻轻拨开睡莲叶子，划水向前。路过漂浮的鸭子，手指在水下碰到它的脚蹼，它仍然一动不动。天鹅和鸭子会做梦吗？梦里会不会梦到一条鱼游过来，尾巴扫到它的脚蹼？
泅到对面的池边，他先爬上去，我双手攀住石岸，把身子晃到一边，膝盖够着一使劲，缩脚上去。就在第二只脚离水之际，脚踝上一紧，一条水草缠上小腿，我被它拽得仰面掉回水里。
睡莲生来睡性大，一旦太阳回到云朵墓穴里它就把花朵闭合起来，谁也吵不醒它，但我忘了池底还有水草，是枝条叶子都像珊瑚一样红的血心兰。被缠住的脚像没穿鞋踩在雪地上，一阵寒意一阵麻痹。他一伸手没捞着我，立即再次跳进池子。这时我已经被拖下水面，没顶了。
冰冷的水从鼻孔灌进去，我在水里咳嗽着弯腰，伸长右手，想够着脚腕上的水草，把它解掉，但腿一直被往深处扯，手老是晚一步，左手胡乱扑腾，指头触到更多柔滑的草叶，又有一根枝条把左手也缠住了。水底漆黑，头顶点点月光像星空那么遥远，一片死寂中，我听到自己惊慌的咕噜声。
忽然胸口一热，一个肉体贴上来，我的腰被一条手臂搂住，遏住了下沉的趋势。在极软的水里，那手臂的粗硬令人说不出地愉悦，连肋骨被勒得生疼都是种欣慰的疼。他另一只手顺着我的臀部往下摸索，膝盖，小腿，脚踝，我模糊看到短刀的银光忽隐忽现，缚住脚腕的血心兰枝条被斩断了。 我像所有溺水者一样双手紧紧抱住救援者的脖子，他携着我，从纷乱和昏暗中升起来，升上水面。
他先爬上去，再把我拉上岸。两人四肢着地，跪着，哆嗦着咳了一会儿。他的短发底下露出脖子和一小块湿漉漉的后背，皮肤像上了一层釉。冷水和枝条留下的寒意仍附在四肢上，我一边嘶嘶吸气，一边噗噗地吐出嘴里那气味古怪的池塘水，伸手把抹布一样搭在脑门上的头发抹到后面去。
他挪了两下，坐到长着青苔的石头池沿，在腰囊里掏摸，掏出一块手绢，拧干，递给我。虽然手绢也是湿的，不过我还是领情地接过来，搌一搌脸颊、额头，再还给他。
我说，酒。
他从腰囊里掏出酒瓶递给我，我拔开木塞喝一口，再喝一口，递给他。他犹豫一下，也喝了，问，你没事？
我单手指指脑袋，苦笑说，歇一下，我得把脑袋里的水分控一控。
他把湿手绢叠好，酒瓶塞紧，收回腰囊，下一步不用这么吃力了吧？进了迷宫，是不是只要照你写下来的线路绕出去就行了？
不，哪有那么简单。组成迷宫的树篱数年无人修剪，紫杉、红豆杉等形成一堵高墙，原先一人多高的平顶长得枝枝杈杈，参差不齐。入口处铁栅栏门口的两座石雕，一个是妲芙妮，一个是阿波罗。正在变成月桂树的妲芙妮，双臂像鸟的翅膀似的舒展开，闭着眼睛，脸上有种获得解脱的、梦中似的神情。阿波罗则在两米外忧伤困窘地望着她，一手扪胸，一手无计可施地伸向她。
這时看去，这雕像仿佛寓意着城堡里的人们坠入梦里，变成了植物。不过现在不止妲芙妮，连阿波罗身上也缠绕了藤萝，也像要化身植物的模样。阿波罗石像脚下有两个花匠，一个上岁数的老花匠仰卧着，鼻鼾吹动花白胡须一抖一抖，另一个年轻的学徒，横躺在门口，帆布背包还挎在肩头，开口处露出长柄园林剪。
我和他跨过花匠的身子，手握栅栏往里张望了一阵。云层里洒下一片雾状的光，犹如极薄的白纱帐幔，树篱围墙的上端露出远处石头凉亭的顶、雕像的头，像是海浪中漂浮的幽灵船。
空气中有种接骨木的香气。我说，进去吧，怎么还愣着？
他瞧着我，月光好像能渗进他皮肤里，再从里面透射出来，那张脸上有种奇怪的笑意和探寻，犹如祭司凝视卜者。
他伸出一只手，说，女士优先。
我惊诧了两秒钟，那句话像一柄短小的匕首，把外壳划开一条裂缝，我和我的名字倏地蜷缩起来，像软体被碰了一下的贝类动物。他什么时候看穿的？是池塘的水洗掉了我脸上作为面纱的尘土泥灰，又像发油一样把障目的乱发抚平，于是我身体里这个女人无所遁形……更有可能，我在水下紧贴着他、他的手摸索着割水草的时候，他发现了某些部位的缺席和盈余。
我和他彼此凝视，一言不发，眼神里是揣度、疑虑、打探，以前漫不经心的，现在都不同了，变成微妙的较量。我在他的目光再次柔和下来之后侧一侧头，然后当先弯腰钻进去。
如果鸟懂得“观看”，它在空中俯瞰时会欣赏到迷宫的形状，但身在其中的人只能看到四面八方无止境的绿。鲸腹中的约拿见不到鲸。人说绿色是希望的颜色，当你不断碰壁、转弯、再碰壁的时候，你会怀疑一切道路，痛恨一切绿，有压迫力的绿，作为监狱墙壁的绿。我和他走进第一个迷宫，走进玫瑰花萼中。
三个迷宫相互连接，入口是玫瑰花萼，每片花瓣间有小道连通，由蝴蝶触须通往第二个迷宫，进左翅，从左翅进右翅，翅膀有一个缺口通往腹部，再绕到头部。豹的一只前爪挨住蝴蝶翅膀，从前爪进去，绕完豹的四肢腹背，嘴巴就是出口。
在灰绿甬道里往前走，听着两道深深浅浅的呼吸和脚步声，四只鞋里都灌了水，每一步都发出像踩死一只老鼠幼崽的声音。他袖口露出的手腕有淤红，水草勒过的痕迹——要不就是我手指的痕迹？我刚才到底抓住他哪里？我不记得了——不过这个澡泡得值，地上有从树上垂下来的爬藤的卷须，碰到鞋尖都不感兴趣地退开去。
月光把两个黑影抛到眼前，影子先行一步，仍然是无性别的模糊样子。月光也像被困住，白成了囚犯那种浮肿面色。
我们走错了两三次，走入死胡同，再往回折返。夜黑，云来了，月被挡了一半；我的记忆不全那么准确，毕竟距离上次到这儿来已经将近十年；而我和他的注意力也有点涣散。那种较量一旦产生就没法抹除了，它明明白白地存在两个肩膀之间那块空当里，像个洞，洞里又伸出无形的口器，从我和他身上吸取，滋养洞里的怪物。
不过隔着那个洞，我们仍然交谈，交谈得像是隔空喊话。他问，为什么不从正常道路进城堡？
我说，必须要走完迷宫，你会明白的。
他说，如果还会遇到什么地精、花妖什么的，提前给我个预告吧，行不行？反正这地方我跑不掉，瞎跑瞎撞，肯定掉进妖怪藤里，给吸成活干尸。
之前几天都是我在絮叨，他从来不这么话稠，由此我知道他也慌了。为什么慌、我是男是女对他对这件事有什么影响，这我可就不敢想下去。
我脑子一乱，舌头在嘴里撞牙齿，磕绊着说，还会遇到什么，我也，也不是很有把握，自打诅咒实现，我就没……进来过。
我感觉到他笑了。月光不亮，没有灯，但有一道猛然颤动的气流传到我这儿来。
无人修剪的枝叶把直角的轮廓长钝了，不过总能辨认，我们转了个弯，同时停下脚步。几步外有一个供人休憩的圆顶凉亭，亭子中间一张石头长凳，一对穿仆役服饰的男女躺在凳子上，女孩仰面躺在凳子上，黑色头发垂到长凳下。上衣衣襟敞开，双乳滑到胸口两侧，裙子也撩到腰间，裙腰和自制的棉布镶花边筒状内裤之间，露出一截雪似的腰肉。少年的下半身拖在凳子下跪着，上半身趴着，头颅搁在她肚脐处，褐色打卷的头发像落叶洒落在雪上。
两人的呼吸在同一频率上，身子同时起伏。迷宫上锁成为禁区之后，方便了城堡里的人来幽会，厚厚的树篱犹如天然隔音墙，因此我该庆幸这个凝固下来的画面很美。有几条爬藤爬到了他们身上，像散碎流苏似的垂下来。精魅不能伤害被巫术管制的人，它们大概也只是觉得爬在软软的血肉上比爬在地上舒坦。 他一看清这景象就转过脸去，嘴里发出“唔”的一声。
我笑了。他脱掉外衣，眼睛看着其他方向，过去把外衣盖在女孩身上，说，快，快走吧。
我当然不会放过他这么好玩的羞怯，一时把我自己的羞怯都忘了，一边紧跟着他的大步一边逗他：你没见过女人的裸体？
见过。
你给人家盖衣服是干什么？
等那姑娘醒了，发现自己袒露着睡了那么久，会很窘迫。再说，也许日后还有人进来……
他说的“还有人”是他后面的挑战者。
我装作只听见了前半截：你以为给她盖件衣服她就不窘吗了？这下她更确凿地知道有个陌生男人来过，还走到了她身边……
走出这段巷道，在一个丁字路口转向右边，再走十几步，十字路口中间有一片圆形花池，花池里摆放着一只用粉色大理石雕出的夜莺，有一人多高，四周开着高大的紫绒球，一株藤本月季在夜莺脖子上像项链一样缠绕，在它嘴边开了一朵白花。
我看那花沐浴着月光，像玉雕成的，心里忽然喜欢极了，跟他说，能不能帮我把那朵花摘下来？
他看我一眼，说，好，眼睛和嘴角有点隐而不发的善意嘲笑。我知道他的意思：不装男孩了？现在敢对花花朵朵表示兴趣了？……但我只说，留神别扎破手，否则可能会跟玫瑰小姐一样睡过去。
他跳到花池的边上，踮起脚，把那朵花摘下来，跳下来，朝我摇一摇，怎么样？汤姆，想让我给你别在礼服的扣眼里，再请你跳一支舞？
他的话停了下来，左右张望，我也觉得空气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原本鼻端只有淡淡的树木气息，但这时鼻端袭来一股浓重花香，越来越浓。我从他手里把白月季拿过来，明知无答案地嗅一嗅，像护短似的塞进衣服口袋里。他说，汤姆，快看月亮！
抬头一看，月亮像蒙了一层磨砂玻璃，我忍不住揉揉眼睛。他说，不，你眼睛没问题，你看。他伸手向一臂之外挥过去，手像拍打在一堵无形的墙上，发出一声闷响。他试图迈步，走了半步，额头和脚尖也碰到阻挡的物体。
我说，啊，是玫瑰！
是什么？
是玫瑰迷宫的魂魄醒过来了。咱们被困在玫瑰花心里了。
花精，树精，迷宫也能成精？
是的，你记得吧，玫瑰的女巫母亲曾经在迷宫中心举行巫术仪式，这里聚集的巫力足够让任何东西成精了。
这时眼前像竖起了更多层的磨砂玻璃，随着花精醒来，很快能看清花瓣层层叠叠的形状了。这是一朵直径有一个卧室那么大的玫瑰花，石雕夜莺位于最中心位置，像它的心脏。我们就站在花蕊生长的地方，脚下现出像膝盖那么高的蕊丛，站不稳，不得不跳到花池的大理石边缘上站着。远处的树篱变得越来越模糊，裸露出的表皮令人感到一种生涩柔软压迫感，就像被一块巨大的湿透的绸缎捂住，布料一点点绞紧。
同时耳边听到一道悠长的叹息声，声音像是个年纪还轻的男人。叹息的同时花瓣掠过一阵颤抖，仿佛人被心里隐秘的苦涩惊到，眨着眼睛打了个寒噤。
他说，叫它的拉丁原名就行对不对？迷宫的拉丁名是什么？纸上为什么没写？
迷宫没有拉丁名。你记得第三张纸上写了什么吗？
记得，乐谱。
背下来了吗？
是的。
那就唱出来！
但你只写了旋律，没写歌词。
歌词得你自己填进去。
填什么样的歌词？
能讨它喜欢的歌词。
……什么歌词才能让它喜歡？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听得满意就会放开你。
花香浓得让人头晕，浓到成了一种微臭，半透明的玫瑰花瓣进一步缩紧，这个被巫术统治的空间一切微微变形。他开口唱道：
美貌无非鲜花一朵，
皱纹终将把它吞没。
韶华不免归于幽冥，
尘土合上海伦的眼睛。
声带需要预热，谁也不能一开口就唱得好，他的歌声由于焦虑而颠簸不稳，歌词像海面上的浮冰，跟随下方的海水晃动，但仍能听出技巧声息都十分出色。
我们听到一声冷笑，花瓣又收拢了一点，就像攥住甲虫的手掌使劲捏了一下。我和他的身子立不住，往后退了一步，踏进花池里，靠在石头夜莺的身上。我说，这是什么见鬼的歌词？
是托马斯·纳什的诗。
它不喜欢这个，快换！而且你有两个音没唱准。
我们伸手在身前推拒着透明墙壁的倾压，拖延时间。他嘴唇抿得铁紧，鼻孔一张一翕。透明花瓣筛过的月光落在他脸上，他的表情是那种要掏出祖传怀表去卖了换救命钱似的咬牙切齿。
忽然，他嗓子里发出一个轻微的古怪声音，就像是机器内部一根链条和齿轮转动一扣。
他唱道：
如果你路过维斯特城，
记得光临郁金香剧院。
在那儿你会看到蒂蒂小姐，
人人都夸她美如天仙。
她唱起《迷娘曲》，歌声甜如蜜，
嫣然一笑，铁汉也要头晕目眩。
剧院门外排着如痴如醉的人，
从老人到孩童，哪个不为她疯癫！……
唱过一段，他的喉咙明显放松下来，回到正常水准，那音色跟说话的音色不太一样。他又把旋律减慢一拍，变得更舒缓。那歌声柔和得像一条糖浆色的温热水流。我听得呆住，几乎忘了自己还在一只要人命的精灵的手心里。
奇妙的是，似乎它跟我一样听得出神，花瓣无形的紧缚松弛下来。
歌声却停了，他看向我，像演员初登台赢得碰头彩之后的犹豫。我低声说，这个很好！接着唱！
他便继续唱道：
每天有十三个求婚者来送玫瑰，
高傲的蒂蒂看也不看。
却有一晚她邀人进了化妆室，
是个双眼碧蓝的青年。 整个夏天和秋天，他们形影不离，
她歌唱时总是望着台下那双碧眼。
到冬季他哭诉了一百个离开的理由，
暮春时她送他登上回家的轮船。
每位美人都有命里的冤家，
蒂蒂也不过多赢得几声长叹。
第二个冬天化妆室里多了个男婴，
双眼像那离去的人一样蓝。
歌声止歇，这时我发现月光又恢复明亮，挡在它和我之间的东西消失了。
再往前走时，他步幅明显加大。转过弯，就是一条由甜石南和波索特蔷薇组成的“蝴蝶触须”，是连接第一个和第二个迷宫的通道，上面支起铸铁拱顶，一大片金银花密不透风地簇拥在上面。
那段有魔力的旋律当年玫瑰母亲曾在此吟唱，迷宫中的精灵们都听到过，但每个动用这首歌的人都必须自己填入歌词，那母亲或许唱的是对女儿生命的担忧和挽救爱女的决心？……我在他身后亦步亦趋，我很想问蒂蒂小姐后来怎么样了？她还上台表演吗？那男人再也没回来过？没有父亲的男婴又怎么办？
更想问，那个婴儿的眼睛是跟你一样蓝吗？
但他始终没必要地把脸调向另一边，想藏起眼睛，不让我有探究或提问的机会。其实我当然不会问，家里有窗的人不会去砸别家玻璃（他会不会意识到，这就是我的性别暴露后的感觉？）。
不过托迷宫精灵的福，我很快听到了故事的续篇。他大概已经明白只有真实凄美的故事才能打动精灵，一路酝酿腹稿，因此当那只房子大小的蝴蝶出现在面前，他没耽误一秒钟就开口唱道：
如果你路过维斯特城，
记得不要去郁金香剧院。
人比花朵还不禁摧残，
那儿的蒂蒂小姐已不再美艳。
她失掉了健康和快乐的神韵，
剧院的票开始卖得艰难。
带着儿子，她做了阔佬的情妇，
阔佬的兴趣是鸦片和皮鞭。
头两个男人给她毒瘾和性病，
第三个拿走钱，把她留在客栈。
隆冬的寒风钻进窗户，
她以为是爱人在把她呼唤。
“你总算回来了，蓝眼睛宝贝！”
垂死的嘴唇仍然笑得甜。
“容我梳梳发辫，我们共进晚餐。”
那就是蒂蒂最后一句遗言。
她曾穿戴无尽的珠宝华服，
临终身上盖着破旧窗帘。
千万人曾倾慕她美眸的顾盼，
此刻唯有爱子热泪潸潸。
其实他尚未唱完最末一段，蝴蝶精已消失不见，但他还是完成了最后一句。我跟他在忽然沉寂下来的树篱通道里站着，耳边似乎响着回音。歌声是从胸口处捅个洞，一寸一寸抽出来的，现在歌收回去了，洞还在，还在汩汩流失不成形的秘密，他埋着头，胸膛起伏，忍受那种失血似的痛苦虚弱。
这次是我先拔起腿，领头走在前面，别让他在并排走的时候费神躲我了，涨着泪的眼、不匀称的呼吸，这么多东西得藏，多吃力。
直到走出五六米，后面的脚步声才嚓嚓地跟了上来，但不再复位到我身畔，就一直那么不远不近地跟着。我在心里攒下一句可以当安慰讲的俏皮话：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你唱歌那么好听了……不好，这话也不好，这事没法安慰，只能装作刚才失聪了吧。
我们在蝴蝶翅膀上弯曲的花纹里走，第二个迷宫是最简单的一个，路径我记得最清楚，一个转弯也没错，就这样走到最后一个迷宫。豹子与蝴蝶连接的地方是前爪，仍是一条细长、倾斜的甬道。這个迷宫的树篱以灌木荚和紫叶小檗为主体，路边浓紫色大丽花像大团大团淤血凝成的，空气犹如兑了酒的冷水，搅着被幽禁的枝叶花朵的气味。
一切悄无声息，有一种水底似的、奇怪的宁静，仿佛月光化成棉花塞进耳朵里。转过弯就到达豹的腹部，是一片开阔的小空地，中间立着一块石头日晷。后背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像一只巨掌从后面打在我背上，我大叫一声，身子已经飞起来，撞到几米之外的树篱上，滑落在草丛里。
我和不远处的他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空气里迅速现形出一只豹子，身形有一只非洲象那么大，不太像豹，像是什么神话中的怪兽。这家伙比它的两个同伴聪明，懂得先捉到猎物再现身。它踏足的地方，地上的爬藤植物都簌簌地自动躲开，让出一片碎石地。
我爬起来一点，后背紧紧贴住一棵米心树的树干。豹子逼过来，在两步外停下，双眼荧荧。他舔舔嘴唇，嘴唇张一下没发出声音，第二下才唱出声：
如果你路过维斯特城……
歌声被打断了，豹吼叫一声，往他那边扑出一小步，前爪挥过去。幸好他躲得快，没被打中。我抬头叫道，歌对它不起作用！它需要肉，一点血肉就能引开它。豹子又转回来，我低头抱紧膝盖，感觉肩头被猛推了一下，像被猫玩弄的毛线团一样滚出了半米。我从膝盖上抬一点头，见它正抬起爪子舔血，抓紧时间说，老鼠呢？
他双手往腰部该有口袋那地方一拍，脸上被同时出现的惊诧悔恨弄得彻底失色。我也想起来了，路过那对情侣时，他把外衣脱下来盖在那女孩身上，外衣口袋里的老鼠也跟着留在那里。
豹子晃动脑袋，朝我探过头来，在我额头前面停下，嗅了嗅。它鼻孔喷出的不是热气，是冷森森的寒气。它应该还没真正吃过人，之前那一二三四十九二十五号没人能走到这么深的地方。它咬住我肩头，把我叼起来，像摇晃一件玩具一样一甩，甩在一边。
我侧过一点头，从斜下方的角度望着他。只见他把刀咬在口中，从腰囊里掏出酒瓶，拔开塞子，左手伸在面前，把酒泼上去，再塞好放回腰囊，拿下短刀，背转身，迅捷地一挥。我在几米之外蜷缩着，看不清，只见他再转回身时像手里捏破了一个墨水瓶似的，衬衣袖口染黑了。
豹子忽然像闻到什么感兴趣的气味，转向他的方向，喉咙里低哮一声。他右手举起一样东西，喊道，来，来吃吧！一等那兽走过去，他立即转身朝身后掷出。豹子奔过去。他则朝我跑过来，叫道，快走！ 我当然不消提醒，早就从地上爬起来，扯动摔得生疼的双腿往前跑。跟旅程开始时在密林中一样，他再次拽住我的胳膊，带着我跑，我被拽得几乎半腾空。跑出十几米，我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放缓脚步，他也不得不慢下来，我说，快看！
只见远处月光下，那只豹子伏在地上，像只猫咪似的把脑袋搁在前爪上，居然像是睡着了。睡着的精灵，身体开始变回半透明状，我和他呆立着，惊疑又诧异地望着。他忽然说道：酒。
我说，什么意思？
他说，那根手指上有酒，它没沾过酒，恐怕是醉了。
我打了个寒噤。我真是跌昏头，吓昏头了。我竟然忘了探究他刚才到底用酒和刀做了什么。我抢起他的左手，眼前一黑，脊背上的汗毛都炸起来了。
他割掉了一根手指，最末尾那根。
我倏地张大嘴。在我叫出声音之前，他的右手已经飞快地捂上来，把我脸上那个黑洞封住了。
他脸色发灰，肌肉在本能地表达痛楚和理智地伪装平静之间撕扯，扯出一个半哭半笑的怪模样，那唱歌唱得像戏院台柱子似的嗓子也有克制不住的颤抖。别出声……那怪物醉得很浅，你把它叫醒了，我还得再割一根指头。
我的嘴在他手心里合上了，光剩下人哆嗦，他松手，才顧得上低头把血手贴在胸前用右手捧住，佝下腰，像要窝藏那块空缺。不过他又从那个姿势里转头看看我，说，你的肩膀……
我两手搀住他胳膊肘，这回换我带着他走了，他上半身交给我扛，下半身踉跄拖着。转弯有一座天使石雕，我让他坐下，靠着雕塑底座，从他腰囊里翻出短刀，把我的肥大衬衣下摆割掉一块。他居然微弱地做了个抢的动作。我说，你干什么？
他说，你的肩膀，也得包一下。我发着突如其来的脾气，皱眉说，你别管了！等会儿我自己会处理。同时又反省，这气是哪来的？
他给自己截指之前已经浇了酒精消毒，这阵就不用了。几条藤鬼鬼祟祟地爬过来，我刚好需要发泄，一把抓起来，也不管藤条像长满冰刺似的扎得手疼，一刀砍下去，对折，刀尖插进去再挑断，把这一束碎尸撒到四周找机会偷袭的藤条身上，它们像被开水浇了似的缩回去。
他说，你……该戴上手套。
我把刀子放在旁边，继续把包扎这事干完，手上不停，看一眼手，抬一下眼，目光使劲戳他一记，用眼睛问他：为什么你没把我扔下、自己进城堡去？反正迷宫眼看就走完了。
他当然懂。他困惑、微愠地抽动嘴角笑了一下，眉心一耸，眉梢一塌，意思是这种疑问不是在侮辱我吗？
我嘴上说，疼得厉害？瞧我这向导当的，把主顾拖累残了。酬金你随便扣吧。
他眼神变得温和，眉心抽紧，笑的性质也变了，说是宽容纵容都行，还有一点对自己行为的嘉许。他嘴上说：不太疼了。没你的责任，是我自己忘带那只老鼠。没事，这算什么残废，以后不能弹钢琴而已，反正我弹琴难听得很，以后改练提琴好了。
我心里拼命回忆他手完好时是什么样。什么样呢？瘦，白，手指长，指甲不像别的男人一样长成大方块，而是一条边呈圆弧的长方形，那种清秀来自他的明星母亲的遗传。我记得他的手随便地放在酒馆的木桌上，齐刷刷并着，像一排擦得白生生的琴键，像是整间屋子整个镇就那么一件洁净东西……
不过我嘴上说：那倒是。咒语里说玫瑰小姐需要吻醒，又不是要人弹琴把她弹醒。
他半垂着眼皮打量我，像看我又像看别的什么，像六神无主，又像只是失血和疼痛造成的倦意，喃喃说道，我希望你知道，即使这豹子在城堡外出现，我照样会这么干的。
“在城堡外”意指他还没发觉我是女人的时候。他并不因为性别对我有特殊优待，或是他想表示这举动近似见义勇为、不掺“私情”？……我说，伊阿宋和美狄亚渡海逃亡，也是用血肉块引开追兵，你这一招挺古朴的。说这种废话，是因为我已经六神无主了。
他的眼睛被月光染了色，还是蓝得惊人，无法被涂改的美。然后他低头去腰囊里摸，动作有点钝。我替他摸出酒瓶，说，有件事本来该你做，不过这次我代劳了，把这口酒喝掉，瓶子给我。
瓶子干什么用我没说，握着瓶颈笔直往前走，要去打架似的。忽然感到后背上有一对目光，两腿立刻不得劲起来，又走出在镇上骗吃混喝的痞子汤姆的步伐，又觉得，嗨，现在他都知道我不真是个男孩，还佯装有什么用呢？……我就这么像个频道乱跳的收音机一样，忽而邋遢忽而拘谨地走去又走回。回来时酒瓶里多了一截乳白色，犹如液体的月光。我答道：这是从那只豹子乳房里挤出来的奶。对，它是只母豹子。
豹子的嘴巴就是出口。我带他多拐一个弯，走到豹眼位置，树篱映衬之下，有一个大理石雕像，是个在扶手椅上支颐读书的妇人，穿着短袖高腰家居长裙，脸庞和肩膊丰润，手掌张开、指尖支撑太阳穴和下颌的姿势别致动人。雕塑没有底座，就放在小花坛里，四周围绕着红的白的黄的石竹花。石头妇人对面还有一张空椅子，摆放得就像壁炉前一对老夫妇的座位。
他跟我站立了一阵。我说，这就是……
他打断我的话，我猜得到她是谁。
我想他也猜得到那空椅子是给玫瑰父亲留的，他思念亡妻时会过来坐。瞧他望得目不转睛，我肚子里又冒出一句俏皮话：“你是不是在揣摩玫瑰小姐的长相？”他却叹一口气，我真希望我母亲也能有一座这么美的雕像。
我心头一紧。幸好还有“公事”可谈，我说，你把那些红色石竹摘下来，收好。
到达迷宫出口时，月牙已经往下沉了一大截，距离黑夜卸任还有两个多小时。我仰望月亮、心里算计时间的时候，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接着用右手推开栅栏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沿着惯性路线向外滑开。
走过出口处的忒修斯和阿里阿德涅雕像，再穿过一块空白沙地，就走上通往城堡的路。路两边是欧洲山杨和大片的刺绣花坛，轴线上串着大大小小的圆形花圃。草叶和花像倒得太满的酒，从边沿溢出来，失控地到处流淌。我们蹚着绿浪往前走，这里的植物没经过迷宫里的巫术开蒙，憨呆得多，不往人身上扑，只像被吵醒的人迟钝地翻身，抖一抖叶片，等它们反应过来，人已经走过去了。最末一个花圃的弧形石凳上睡着一个胖姑娘，鼾声健壮，手边掉了本黄色封皮的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