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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游的理想是开个茶坊
认识多依应该有十二年了。那时的多依是个出色的英语导游,我是地接计调,我们在同一家旅行社工作。
二十出头的多依算不上漂亮,但耐看,是少数民族女孩那种特有的味道,一双月牙儿般的眼睛一笑便荡出波光,很容易让人沉醉。因为经常带团被太阳暴晒,多依皮肤微黑,高挑且瘦,第一眼看上去不像是导游,倒像是平面模特。基于这点,刚给她派团时,我总是捡些轻松的一日游给她带,潜意识里有怜香惜玉的成分。
后来,我发现自己的小心思纯属多余,这姑娘不挑食,有团就接,内宾团外宾团都上,特别是在旅游旺季导游不够用的情况下,更是连轴转。有一次散团回来,多依气色很差,一进公司就瘫在导游休息室,听跟她一起带团的司机说,多依低血糖又犯了,在帮游客排队买票时因站得太久差点晕到,幸好她知道自己的毛病,随身带了巧克力,及时吃了,才坚持下来。我们批评她太敬业不顾身体,开玩笑地给她起了个不太好听的绰号“多拼命”。有同事问她,为什么这么不要命地挣钱,年纪轻轻的,又没有什么负担,何必呢?多依只是笑笑,不说话。
因为经常给多依派质量好的团,多依和我很亲近,张口闭口叫我姐。聊久了,知道她来自广西贫困山村,母亲早亡,父亲是教师,靠微薄的工资和种几亩果树养活她姐弟三个。“我除了英语,别的科目都很差劲,所以只考了个旅游专科学校。也好,早点养家。姐,其实我年少时的理想是做个翻译官,不过,现在也算是沾了点边吧,外语导游嘛,都是翻译,嘻嘻。”多依很乐观,她还悄悄告诉我,之所以如此拼命,不是她很爱这份工作,而是想早点脱离导游行业,“存够钱就去做我想做的事,比如开个茶坊,每天听着古典音乐泡泡茶看看书。”
那时我都快三十岁了,对未来仍然迷茫,压根没找准自己的人生定位,而这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居然已经有了清晰的人生目标,并在为之积蓄能量,这让我很惭愧。
多依开茶坊的理想在四年后实现了,同时,她还嫁在了这座旅游名城。那时,我已离开原来的旅游公司去了一家杂志社。去吃她喜酒那天,同桌的老同事看着穿着婚纱在台上笑靥如花的新娘多依,羡慕地说:“你看她老公多帅,听说还是某大公司的高管,家中独子,以后就幸福咯,不用再像我们,继续日晒雨淋地在各旅游景点中奔命。”我笑,“努力的人运气都不会差,都加油吧!”
多依在婚后某天打我电话,约我去她新开的茶坊喝茶,我欣然赴约。
茶坊开在不算热闹的街道,不到三十平米的铺面截成三小间,布置得古色古香的前厅用来接待顾客,两间后房做仓库和厨房。我们在茶香和古筝声中聊她这一年来的好运。“姐,多谢你和其他同事的关照,四年多导游生涯让我赚到一套房子的首付和开店的启动资金。”
我有点惊讶,英语导游在旺季时月收入上万,我是知道的,但很多导游赚得多,花得也多,并没有多少人能在工作四年后买得起房还开得起店。多依坦白道:“带外宾团有时小费很可观的,再加上我这人节省,存这点钱,并不难。”
也是,多依的业务素质过硬,以前就经常有外宾在游客意见回执单上花式夸她。
“认识我老公一年不到我就辞职了,累了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他跟我求婚了,他支持我开茶坊。对了,我老公也是因为工作认识的,他的一个客户团是我带的,客户很满意,顺利跟他们公司签约,他很感谢,专门跑我们公司打听我,请我吃饭。”多依掩嘴笑。
聊了一上午,我看到茶坊并没有多少顾客上门,颇有些担忧,问她有什么经营方向,她毫无隐瞒地说,卖茶叶的同时,她还打算在这里开个茶艺爱好人士培训班,另外,以前的导游同事她也联络好了,有对中国茶艺感兴趣的外宾团,都可以带过来品茶买茶,有回扣。
有这样的经营思路,我知道,多依的茶坊定会经营得风生水起。
?这世上的许多事,? 没人能预料它的最终走向
因為工作忙,多依结婚后这两三年,我们联系不多,只是在逢年过节时微信上互致问候。多依偶尔发一次朋友圈,都是她茶坊办培训班或者又进了什么新货之类。
几年前的一天,逛商场时遇到以前公司的导游,聊到多依,同事叹气说,他们一帮导游前些日子搞了个农庄聚会,多依参加了,但她精神状况不太好,人瘦得形销骨立的。一个之前追过她的男导游多喝了几杯,趁着酒意搭了一下她的肩膀,这在平时根本也算不了什么事,但多依不知道撞了什么邪,抬手就抽了那男导游一耳光,还骂他癞蛤蟆。那男的面子上挂不住,要不是大家拉着,肯定把多依给打了。最后聚会不欢而散。
“你跟多依以前挺要好的,问问她到底怎么了,从来没见过她那么神经质。”前同事好心提醒我。
我大感意外,以我对多依的了解,她情商不低,不至于为这点事而大动肝火。当晚,我在微信上给她留言,说许久不见,很想她。她很快回复,问我周末有空不,她请我吃饭。
我们在离她茶坊不远的一家风味羊肉馆见面。多依的确瘦了许多,面色苍白,一双月牙儿眼如干涸的湖泊。可能是我眼神里的关切触动了她的心事,聊着聊着,她突然就崩溃了,趴在桌子上哭得一抽一抽的,那瘦得高耸的肩膀骨便显得格外突兀。我不敢出声,只能拍着她的背,任她哭。
几分钟后,多依平静下来,告诉我,她老公没了。我惊骇不已,只知道她遇到难事了,却没想到是这么大的事。她结婚才四年不到啊!“半年前出的车祸,酒驾,撞在桥墩上,人当场就没了……姐,你知道吗,大刘是跟我吵了架后喝的酒,这相当于是我间接害死了他……”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原来,结婚一年后,她婆婆就开始催他们要孩子。要了两年都没有怀上,去医院一检查,是多依的问题,她有子宫内膜异位症。手术和吃药轮翻治疗,一年过去,肚子依然没动静,婆婆就急了,唆使大刘跟多依离婚,对多依各种找茬。大刘爱多依,死活不同意离,可是多依烦了,她不想大刘为难,再加上天天跑医院,女人的尊严在一次次妇科检查中荡然无存,她变得异常焦虑和敏感。在婆婆的又一次指责过后,多依逼着大刘签离婚协议。大刘不签,但又拗不过多依,于是半夜离家喝酒解愁,结果,出事了。 “我不敢跟他家人说我们当天吵架了……这半年来,白天工作着还好,晚上我就整夜整夜地失眠,这事又不能轻易对旁人说,憋得我都快疯了……”多依紧紧揪住自己胸口的毛衣,仿佛要把自己的心揪出来给我看。
我懂,我真的懂。这世上的许多事,没有人能预料得到它的最终走向,如果能,我们一定会阻止它往最坏的方向发展。我握紧多依的手,尽管我自己也活得一地鸡毛,无法给她力量,但我仍然想传递一些温暖给她。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
那以后,多依和我的联系多了起来。她告诉我,她乡下的老父亲因为担心她的状况,每个月都坐长途汽车来看望她,帮她做饭熬汤,这半年折腾下来,老了许多,背都佝了。妹妹大学毕业后本可以留在一线大城市工作,为了帮她走出困境,现在留在她的茶坊帮她打理生意。“我亏欠家人太多,再不振作起来,就太对不起他们了。”多依给我留言。我回复她一个大拇指。
半个月后,多依打我电话,声音清脆,说她现在利用空闲时间兼职带团了,还准备带家人去国外散心。不久后,我难得地在朋友圈看到她发了照片,她和父亲在泰国沙美岛坐船出海,明亮的阳光打在他们的脸上,分外灿烂。
一年多后的一天,多依突然娇羞地给我发语音,说有个离异的男人在追她,追了小半年了,她一直没同意,昨天是她三十一岁生日,那男人表现很好,且不介意她不能生育,终于打动了她死寂两年的心。“想不到,我又能恋爱了!”她幸福地叹气。
我不觉得意外,多依还年轻,条件又不错,只要她想要,新的爱情触手可及。
多依和离异男进展很快,几个月后,她约我去逛街,说要买孕妇装。“我怀孕了!姐,你说这是不是很不可思议?造化弄人啊,医生说我很难怀孕,我们就没有避孕,没想到……”多依在电话那头非常开心。
时间真的是最好的疗伤药,那次见面,我发现多依整个人都丰盈起来,像一朵开到极致的山茶花,月牙儿般的眼又波光粼粼了。一看到我,多依扑上来,抓着我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四个多月了,小家伙都会踢我了,姐,你感受一下,哎哟,太神奇了!”我被她的情绪感染,开始跟她憧憬小家伙的样子。多依掏出手机,给我看孩子爸爸的照片。照片里的男人大约四十岁,谈不上帅,但体形保养得很好,很有成功人士的派头。
那是九月的天,秋风还不凉,我陪着多依转了好几家大商场,给未出世的宝宝买齐了春夏秋冬四季的装备。临分别时,多依突然伤感了一小下,说:“我跟大刘的爱很深,但缘太浅了,希望他在地下不会怪我。”
“不会的,”我抱抱她,“爱你的人,无论在哪里,都会祝你幸福。”
?从此后,恣意江湖,刀枪不入
我没想到,这么笃定的幸福也会生变。半个多月后的一天深夜,多依打我电话,听声音之前哭过。她说:“我催他领证催了两次了,他一直拖,今天终于瞒不下去了,说他生意破产,正在变卖房子,怕连累我跟孩子,不能跟我结婚。”
我怒从胸中起,“那他为什么招惹你?难道他不知道你已经很不容易了吗?”
“他知道,一开始我就告诉他一切了。当时他说他会给我幸福。其实那时他的生意已经在走下坡路,只是,他以为他会力挽狂澜,哪知道败势已定,他无能为力了。”
“这个骗子!”我骂,“那现在怎么办?孩子留不留?”
“当然留啊,姐!孩子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就算是单身一辈子,我也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抚养成人。经历了这么多,我已经明白,命运不会厚待我,但我还是要试试看我能不能扭转命运。”多依的语气很冷靜,有深思熟虑后的决绝。
“你可要想好了,单亲妈妈不好当。”
“世上这么多单亲妈妈,她们行,我相信我也不会差。何况,我家人都支持我生下来。”多依坚定地说。既然如此,我唯有替她祈福。
现在,又一年多过去了。偶尔空了我会去看看多依和她的儿子多云。多依说,宝宝的名字是外公起的,是阴转多云的意思。多云长得很像妈妈,笑起来时,不但弯弯的月牙眼里有波光,脸上还有酒窝。
“这么可爱的孩子,他爸爸会不会很懊悔?”我问多依。
多依捧起她儿子的脸使劲一吻,“晚啦!现在除了接受他该付的生活费,其他一切免谈。自从有了多云,我感觉自己有了铠甲,从此后,恣意江湖,刀枪不入!”
我哈哈大笑,知道十二年前那个累不死的“多拼命”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