辘轳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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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绞一桶水吧!”
  爷爷饱经沧桑的、混浊的、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来,我总是一跃而起,兴奋地拎起水桶,向辘轳井走去。
  我始终不明白,故乡方言中那种不可思议的神秘的力量,是如何存在的。犹如野生的植物一样,它茂盛地生长着。我们使用“绞水”二字,而不使用吊水、摇水、打水这样更容易被理解的字眼。乡音真像一张通行证,它可以直接把你带入熟悉的亲切的环境之中。
  我兴奋,原因有两个,一个是爷爷年事已高,不再阻止我去井边,而我也可以在这个家庭中尽一份自己的责任和力量。另一个是,辘轳井在我的眼里是神秘的,犹如那些大人讲的有鼻子有眼的鬼神故事一样,我惊我怕但我又渴望去聆听。毕竟,童年的时期,渴望探究许多秘密的欲望是十分强烈的。
  辘轳井打我记事起就一直在窑洞的南面。出门向东一拐,就是草厦。草厦的南面,是我们和邻居家的界墙,一尺多厚,用土砌成的。在界墙的东面和北面各砌一堵墙,围成房子的形状。在北面开着一扇窗户和一个门。西面是空的,正对窑洞南面的窗户。东面的墙外是猪圈,其中靠近草厦的墙角上,长着一棵高大粗壮的疤疤树,比土围子的城墙还要高出许多。我们家的窑洞就是建在土围子城墙的里面。据说,日本人当年在城墙上面巡逻,也就是我家窑洞的上面。
  草厦里面的墙,是用白灰粉刷过的。草厦是用来存放杂物的,也是夏天做饭和炸麻花的地方,因为这里通风的效果很好。辘轳井,就在草厦的西面,刚好被屋顶上的瓦遮住,雨和雪都无法落进井里,保持了井水的干净。
  辘轳井的井架是嵌在两块巨石中间的,石头全被砌进泥土包裹起来了,从外面看不出它们的真实形状。辘轳井的井轴一头插在巨石中间,一头连着圆圆的木头辘轳,辘轳上面是缠绕着的绳子以及一个弯曲的摇把。在我的印象中,它像一个可怕的巨兽,平时沉默寡言,像是有无尽的心思;只有摇动它的时候,它才发出“咕噜咕噜吱呀吱呀”的叫声。在没有得到爷爷的允许之前,我只能远远地望着它,因为我还没有能力制服它,或者说还没有足够的体力驾驭它,它是危险的。
  我不仅对辘轳本身感兴趣,更有诱惑力的是那眼井——井的深不可测更具有神秘感和恐惧感。阳光很好的时候,隐约可见井壁上湿漉漉的湿意和绿茸茸的青苔,如果不是井边石头阻断它们和地面上土壤的联系的话,我相信那青苔和湿意会蔓延上来。天阴的时候,井里面黑咕隆咚的,阴影重重,挺吓人。这只是一种童年早期的感觉,其实,辘轳井只有十几米深。从小,我对数字就没什么感觉,很迟钝,只是觉得辘轳上面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绳子很长。
  大多时候,是爷爷绞水。尤其是寒冷的冬天,爷爷会在屋里准备一个大水缸,把水一桶一桶倒进水缸里。这给奶奶做饭提供了很大的便利。奶奶是小脚妇女,过去也养尊处优,听说是阎锡山部下一个军官或是一个大地主家的太太,不知道她丈夫是战死了还是被镇压了,她带着我母亲嫁给了我爷爷。我爷爷原来是有一个太太的,得了肺结核早早去世了,所以我爷爷和奶奶都算是第二次婚姻。爷爷和奶奶对他们的过去守口如瓶,我对他们的过去几乎是一无所知。但我奶奶的皮肤、容貌、标准的三寸金莲、爱干净爱整洁的习惯,说明她年轻的时候的确长得很漂亮,也不是普通家庭的环境长大的。一个人的气质是无法掩盖的,无论他沦落到何等悲惨的境地。但奶奶的含辛茹苦、勤劳忙碌,使人很容易忘记她的过去,与其说是生活改变了她,不如说是她贤良的品德使然。有了水缸里的水,奶奶足不出户就可以洗菜做饭了。如果让奶奶去绞水,那真的是一种罪过。
  壮实的爷爷,是我童年崇拜的对象。他的拳头像碗一样大,胳膊像碗一样粗。满满当当的一桶水,在他的手里,就像提了一块豆腐一样轻松自如。每一次绞水,井口边滴水不洒。最令我羡慕的是,他用一只手转动辘轳把,轻轻松松就把水打了上来。在放空桶的时候,他的一只手摁在飞速转动的辘轳上,像控制汽车上的刹车一样,估摸着空桶快到井里了,他的手稍一用力,辘轳就停止了转动,然后轻轻转一两圈摇把,把空桶放进水里。那个时候,辘轳发出的声音很好听,像是青蛙在欢快地唱歌一样:呱呱呱呱。
  我第一次绞水的时候很紧张。我的胳膊还不够长,辘轳井的摇把划出的圆弧,差不多要让我的手臂举到头顶才行。一桶水,分量可不轻。把水桶垂直摇上地面以后,要一只手扶着摇把,另一只手快速抓住水桶上的铁丝,用力往怀里带,然后再轻轻放在地上,解开挂钩,那一刻,一桶水的重量全落在一只手上。第一次绞水,因为慌张,让水桶摇晃了几下,桶里的水洒了出来。夏天还好,不多久洒出来的水很快就会蒸发,冬天比较麻烦,洒出来的水会结冰。而在井边结冰的水,都是我洒出来的。爷爷只是柔声细语地嘱咐我:“稳当一点。”他很心疼和体谅体弱多病的我,几乎很少大声责备。我童年中曾有过遭到惊吓的经历,不知道因为什么,为此,奶奶还特别为我招过魂。好像在我们那里,小孩子很容易丢掉魂魄,尤其是遭到大惊吓后。说来有趣,奶奶拿着一个空碗,上面蒙著一层干净的麻纸,站在院子中间,大声喊:“武林,回来了没有?”然后在麻纸上滴一滴水。我必须回答:“回来啦!”这样,我的魂就被招回来了。
  辘轳井里的水,是泉水,清澈,甜美,好像深山里的泉水一样。我觉得很奇怪,感觉它源源不断,从不枯竭。爷爷喜欢喝冷水,尤其是刚刚打上来的水。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他舀上一碗水,咕嘟咕嘟几大口就把一碗水喝干净了。我小时候也喜欢喝冷水,这个不好的习惯肯定是受爷爷影响所致。如果有人要和爷爷说喝冷水卫生习惯不好,估计爷爷眼睛朝天,都懒得搭理他。老百姓认准的真理,和知识无关,和科学无关,犹如方言里所包含的内涵一样。
  有一次,我刚刚绞上一桶水,正准备用一只手往怀里带,突然听到爷爷在我身后说话:“别放别放!”我赶紧用两只手固定住摇把,让水桶悬在空中,然后转身看爷爷要做什么。只见他拿着一只空碗,从水桶里舀了一碗水之后说:“好了,放下吧!”爷爷咕嘟咕嘟一口气把一碗水全灌进肚子里了,惬意地用手抹了抹嘴角。我不解其意,问爷爷,爷爷说:“这叫不挨根的水!”好家伙,这个太讲究了,不染一丝尘埃。如果用我们的传统文化去诠释,爷爷这一异乎寻常的举动包含的意义就多了去了。爷爷是个手艺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真不知道他的许多带有常识和经验性的习惯从何处而来。比如说,爷爷喜欢用刚绞上来的冷水冲泡鸡蛋,用筷子搅成蛋花,一口气就冲服了下去。他说,这个败火。我始终没有接受这个习惯,也没有去求证。   也许是辘轳井里的泉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缘故吧,我从来没有觉得水有什么珍贵的。拥有方便、廉价、丰富的东西,很难让人产生幸福感。自从我去过深山里的亲戚家之后,一切都变了。我跟着舅舅,沿着几里崎岖起伏的山路,去山溪里打水。山里就舅舅一家人,在山谷對面的那座山上,才有几户人家。舅舅挑着扁担,挂两只大号的水桶,我跟在后面,山里的寂静,让我毛骨悚然。偶尔,路上跑过一只蜥蜴,吓我一跳。只有水桶在挂钩上发出的金属摩擦声,以及沉重的脚步声,在山路上响着。一路无言,我和舅舅各想着各的心事。不知道一只什么动物一闪而过,可能是一只野猫吧,跟在舅舅背后的狗狂叫一声,闪电一样追了过去。舅舅在山溪里灌满水,我说:“等等咱家的狗吧。”舅舅说:“不用等,它自己知道路。”舅舅挑着满满的两桶水往家返了。来时是一路下坡,回去时一路上坡。舅舅挑着扁担,颤悠着,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阳光很强烈。看得出来,舅舅很用力,这一担水的分量可不轻。回家,倒在水缸里,那水缸比我家的水缸大一倍还不止。如果灌满,一天要往返许多趟。突然之间,我对家里的辘轳井产生了强烈的幸福之感。这种幸福感来源于强烈反差的对比。这件事对于我的人生有很多重要的启示意义。无论多么糟糕的处境,都比不过当初的艰难。这种积极意义上的对比,让我始终能够仰望阳光。
  那一年大旱,村里深井的电动马达白天黑夜转动,解决村民的浇地问题。地下水位急剧下降。我们家的辘轳井第一次出现了危机,几乎绞不上来水了。第一次,父亲下辘轳井里去淘水。我和爷爷站在上面。父亲喝了不少白酒,井底寒气重。我打着手电往井里照,父亲提着一盏马灯在井底。第一次,我看到井底了。井底的水几乎干涸了,只有雨后的积水那么一点点。此时,我才明白辘轳井里的泉水并非是取之不尽的。以前,春节贴春联的时候,总要在井架上贴一张小小的春条,写着“川流不息”之类的。那是一种幸福的炫耀,满足。自从父亲淘过一次井之后,再给辘轳井贴春条,心里忐忑,就像祈祷一样,希望它经久不息,绵绵不绝。
  柏油路铺到村里,造纸厂建立了,我们的生活欣欣向荣,似乎一天比一天幸福。但是,辘轳井却永远干涸了。后来,家家户户都装上了自来水管。一拧,水哗哗就流出来了。但是,那水,似乎没有以前那么清澈了;那水,似乎没有以前那么甜了。随着爷爷奶奶和母亲的离世,窑洞也轰然坍塌了。整个院子都成了一片废墟。
  站在一片废墟之上,茫然,感伤。我望着辘轳井的所在地,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爷爷饱经沧桑的、混浊的、略带沙哑的声音:“去绞一桶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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