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有灵且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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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物有灵,世界缤纷。活泼的生命无须添加魔法,只要你的目光愿意停驻,静静凝视,便能产生化学反应。生命将以全然不同的姿态迎接你的关注,焕发异于寻常的美和灵动。乐于追随,勇于探索,你的世界会迸发出不一般的魅力。
  又见鹭鸶
  陈忠实
  那是春天的一个惯常的傍晚,我沿着水边的沙滩漫不经意地悠步。旱草和水草都已经蓬勃起来,河川里满眼都是盎然生机,野艾苦蒿薄荷和鱼腥草的气味混合着弥漫在空气里,风轻柔又湿润。在桌椅间蜷窝了一天的四肢和绷紧的神经,渐渐舒展开来松弛开来。
  绕过一道河石垒堆的防洪坝,我突然瞅见了鹭鸶,两只,当下竟不敢再挪动一步,生怕冲撞了它惊飞了它,便蹑手蹑脚悄悄在沙地上坐下来,压抑着冲到唇边的惊叹:哦!鹭鸶又飞回来了!
  在顺流而下大约三十米处,河水从那儿朝南拐了一个大弯儿,弯儿拐得不急不直随心所欲,便拐出一大片生动的绿洲,靠近水流的沙滩上水草尤其茂密。两只雪白的鹭鸶就在那个弯头上踯躅,在那一片生机盎然的绿草中悠然漫步;曲线优美到无与伦比的脖颈迅捷地探入水中,倏忽又在草丛里扬起头来;
  两只峭拔的长腿淹没在水里,举止移步悠然雅然;一会儿此前彼后,此左彼右,一会儿又此左彼右此前彼后;断定是一对儿没有雄尊雌卑或阴盛阳衰的纯粹感情维系的平等夫妻……
  于是,小河的这一方便呈现出别开生面令人陶醉的风景:清澈透碧的河水哗哗吟唱着在河滩里蜿蜒;两个穿着艳丽的女子在对岸的水边搓洗衣裳;三头紫红毛色的牛和一头乳毛嫩黄的牛犊在沙滩草地上吃草;三个放牛娃三对角坐在草地上玩扑克;蓝天上只有一缕游丝似的白云凝而不动,落日正渲染出即将告别时的热烈和辉煌……这些时常见惯的景致,全都因为一对鹭鸶的出现而生动起来。
  不见鹭鸶,少说也有二十多年了。小时候在河里耍水在河边割草,鹭鸶就在头前或身后的浅水里,有时竟在草笼旁边停立。上学和放学涉过河水时,鹭鸶在头顶翩翩飞翔,我曾经妄想着把一只鸽哨儿戴到它的尾毛上;大了时在稻田里插秧或是给稻畦里放水,鹭鸶又在稻田圪梁上悠然踱步,丝毫也不戒备我手中的铁锨……难以泯灭的永远鲜活的鹭鸶的倩影,现在就从心里扑飞出来,化成活泼的生灵在眼前的河湾里。
  至今我也搞不清楚鹭鸶突然离去突然绝迹的因由,鸟类神秘的生活习性和生存选择难以揣摩。岂止鹭鸶这样的小河流域鸟类中的贵族,乡民们视作报喜的喜鹊也绝迹了,张着大翅膀盘旋在村庄上空窥伺母鸡的恶老鹰彻底销声匿迹了,连丑陋不堪猥琐笨拙的斑鸠也再不复现了,甚至连飞起来遮天蔽日的丧婆儿黑乌鸦都不见着一只,只有麻雀种族旺盛,村庄和田野处处都只能听到麻雀的叽叽喳喳。到底发生了什么灾变,使鸟类王国土崩瓦解灭族灭种留下一片大地静悄悄?
  单说鹭鸶。许是水流逐年衰枯稻田消失绿地锐减,这鸟儿瞧不上越来越僵硬的小河川道了?许是乡民滥施化肥农药污染了流水也污浊了空气,鹭鸶感到窒息而逃逸了?许是沿河两岸频频敲打的庆贺“指示”发表的锣鼓和震天撼地的炮铳,使这喜欢悠闲的贵族阶级心惊肉跳恐惧不安,抑或是不屑于这一方地域上人类的愚蠢可笑拂尾而去?许是那些隐蔽在树后的猎手暗施的冷枪,击中了鹭鸶夫妻双方中的雌的或雄的,剩下的一个鳏夫或寡妇悲怆遁逃?
  又见鹭鸶!又见鹭鸶!
  落日已尽红霞隐退暮霭渐合。两只鹭鸶悠然腾起,翩然闪动着洁白的翅膀逐渐升高,没有顺河而下也没见逆流而上,偏是掠过小河朝北岸树木葱茏的村庄飞去了。我顿然悟觉,鹭鸶原是在村庄里的大树上筑巢育雏的。我的小学校所在的村庄面临河岸的一片白杨林子里,枝枝杈杈间竟有二十多个鹭鸶搭筑的窝巢,乡民们无论男女无论老幼引为荣耀引为吉祥。一只刚刚生出羽毛的雏儿掉到地上,竟然惊动了整个村庄的男女老少,议着公推一位爬树利落的姑娘把它送回窝里。更不必担心伤害鹭鸶的事儿了,那是被视为作孽短寿的事。鹭鸶和人类同居一处无疑是一种天然和谐,是鸟类对人类善良天性的信赖和依傍。这两只鹭鸶飞到北岸的哪个村庄去了呢?在谁家门前或屋后筑巢育雏呢?谁家有幸得此吉兆得此可贵的信赖情愫呢?
  我便天天傍晚到河湾里来,等待鹭鸶。连续五六天,不见踪影,我才发现没有鹭鸶的小河黯然失色。我明白自己实际是在重演那个可笑的“守株待兔”的寓言故事,然而还是忍不住要来。鹭鸶的倩影太富于诱惑了。那姿容端庄的是一种仙骨神韵,一种优雅一种大度一种自然;起飞时悠然翩然,落水时也悠然翩然,看不出得意时的昂扬恣肆,也看不出失意下的气急败坏;即使在水里啄食小虫小虾青叶草芽儿,也不似鸡鸭们雀们饿不及待的贪馋和贪婪相。二三十年不见鹭鸶,早已不存再见的企冀和奢望,一见便不能抑制和罢休。我随之改变守候而为寻找,隔天沿着河流朝下,隔天又朝流而上,竟是一周的寻寻觅觅终不得见。我又决定改变时间,宁可舍弃了一个美好的出活儿的早晨,在晨曦中沿着河水朝上走。大约走出五华里路程,河川骤然开阔起来,河对岸有一大片齐肩高的芦苇,临着流水的芦苇幼林边,那两只鹭鸶正在悠然漫步,刚出山顶的霞光把白色的羽毛染成霓虹。
  哦!鹭鸶还在这小河川道里。
  哦!鹭鸶对人类的信赖毕竟是可以重新建立的。
  我在一块河石上悄然坐下来,隔水眺望那一对圣物,心头便涌出一首脍炙人口的诗歌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选自《在河之洲》,广东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
  赏析
  二三十年不见鹭鸶,作者连连惊叹“又见鹭鸶”,为了再睹一眼圣物,不惜花上数天沿着河道上上下下痴痴寻找,作者深厚的自然情怀可见一斑。人们喜爱鹭鸶视之为吉祥,但现实种种伤害却把鹭鸶及其他生灵逼向绝地,这怎么不叫人反思?鹭鸶再度出现,作者窥见一丝曙光,文末一句“鹭鸶对人类的信赖毕竟是可以重新建立的”,寄托了他美好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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