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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草原。
绵延不绝的草面开阔平坦，一直延伸到无尽的天边。和风拂过绿波，不含一丝水分的空气令“干燥草原”名副其实。
在这片一望无际的草原中央，伫立着一个精悍的男人，衣着也遮不住的粗壮手臂显示出此人已久经沙场。他眺望着远方，视线越过草原尽头，凝视着地平线的另一边。
男人名为成吉思汗①。
他是统帅蒙古部族之一的族长，同时又是逐鹿草原的群雄之一。
一举创建了世界史上最庞大帝国的男人，此时仍在向往着那目所不能及的遥远之地。
成吉思汗少年时的名字是铁木真。他出身于蒙古强大的部族孛儿只斤氏，是族长包罗特·也速该②之子。但父亲也速该被塔塔尔部③的人毒殺后，铁木真身为遗族被赶出部落，和母亲、弟弟妹妹一起被放逐到残酷的大草原上。本该是大部落族长之子的铁木真，不得不成为九口之家的顶梁柱，在蒙古严峻险恶的环境中艰难求生。
铁木真并没有因此一蹶不振，而是在大草原上顽强地野蛮生长。他和兄弟一起牧马放羊，借助独立游牧民之力招兵买马，聚集成新的部族。在铁木真而立之年，他的部族已成为草原上不可忽视的一大势力。铁木真被部下推上“汗”位，这是蒙古族领袖的尊号，从此铁木真被称为成吉思汗。他统领下的蒙古部族已成长为可比肩西边乃蛮部④和克烈⑤王国的庞大部落。
同样是在那个时代，人类迈向太空的速度突飞猛进。
与蒙古东部接壤的金王朝拥有高度发达的文明，特别是金属加工技术在世界上首屈一指。这项技术在连年战乱中被不断钻研，取得了日新月异的进步，金属制造的武器防具、使用火药的枪械、使用火药的火箭、载人火箭、太空基地、宇宙战舰等接连问世。人类开始大举向太空进发，将触角伸向了火星、木星，以及更遥远的彼方。
被挟裹在时代洪流中的蒙古部族在成吉思汗的带领下，也将版图扩展到了太空。蒙古族既然迈向了太空，身为同盟国的克烈王国自然不甘落后，而仍是敌对氏族的乃蛮部为了与之抗衡，也向太空进军。蒙古、乃蛮、克烈三雄争霸的舞台由此从高原移至太空。然而浩瀚的太空对本是游牧民族的他们而言过于严苛——太空中，没有草原。
解决了这一问题的，是成吉思汗培育出的“太空草”。
成吉思汗既是强大的战士，又是杰出的政治家，他深知草原对于游牧民族的生存不可或缺，便积极引进金王朝的生物工程技术，成功地培育出能在太空中生长繁衍的草。
太空草技术的核心是硅元素。草原植物以尺寸短小的禾本科植物为主体，禾本科植物本身就是硅超积累植物①，能够吸收并利用环境中的硅元素。在普通活株内发挥作用的是非晶质含水硅酸结构体，叶、茎、花、颖果等的干重中含有约10%的硅酸体。成吉思汗改良了这一特性，成功地大幅度提升了植物体内的硅元素利用率。经过研发，太空草有八成构成物质被硅酸化合物取代，成为了由金属分子为主体、宛如矿物般强韧的硅植物。
这种人造草可以在真空中培育，它们盘根错节、连成一片，在太空中生生造出草原。草原上还放牧着同样由成吉思汗培育的太空绵羊和太空山羊，它们吃草，生产出食物。太空草形成的草原是游牧民族迈向太空的根基，而太空草原的扩张又打造出了各势力的版图。
风摇曳着草原。
草原处处散落着白色蒙古包，蒙古包上飘舞的旗帜是蒙古族的标志，同时也是造风设备。附近恒星发出的光被九座恒星蒙古包吸收，其能量被用来加速气体，在真空的草原上造出风。
成吉思汗独自伫立在草原之中。他身穿蒙古族传统服装蒙古袍，长袖在人工风的吹拂下晃动。迈入太空之后，高等技术缝制的蒙古袍也应运而生，进化成了具有高气密性的太空服。它在体侧缝合，这种构造能在骑马时防御正面而来的宇宙射线。帽子后方垂布，前方是密闭的防风罩，只是防风罩透明度极高，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给人以仅戴着帽子就随意进入真空的印象。成吉思汗的蒙古袍漆黑如墨。这种黑袍备受男子们青睐，只因它象征着“广阔如太空的心”。
辽阔的草原在他眼前延绵伸展。
在他的头顶，则是更为遥远浩渺的太空。
故乡蒙古已远在7天文单位外的天边。成吉思汗此刻站立的地方是蒙古族势力范围的前沿，他们已越过木星轨道，正向着土星公转轨道推进。在从地球到此处期间，成吉思汗与克烈结成了表面的同盟，同时在和乃蛮连续不断的小冲突中扩展着草原。现在，成吉思汗已经造出了覆盖7天文单位区间的巨大圆形草原，范围自地球公转轨道起，至现所在地止。
与此相反，从地球往太阳方向的空间里却完全没有进行草原的拓展。原因很明了，向着太阳出发，到达的便会是终点。
成吉思汗的目的并不局限于版图的扩张。他的梦想是去看一看那遥远的、尚无人到达过的世界尽头。与克烈的同盟也好，与乃蛮的纷争也好，都不过是实现这一过程的举措罢了。
想要看一看世界的尽头。想要越过未知的地平线。
这雄心壮志驱使着成吉思汗一口气横跨了两千多公里的蒙古地平线，又将他带到了远在十亿公里之外的此地。成吉思汗迄今为止从未回首，向着宇宙霸主之路一往无前。
只是此时此刻，成吉思汗凝视太空的眼中却蒙上了一抹阴霾。
那是不安的影子。
“大汗！”
有人以君主之称呼唤成吉思汗，声音从帽子配备的通信器中传来。借由两耳的音频差分传输装置，成吉思汗得以知晓声音传来的方向，他向那个方向转过身，只见一名男子驭马穿过草原而来。
“是博尔术①吗？”成吉思汗叫出朋友的名字。
博尔术是成吉思汗忠诚的部下之一，亦是助他成就霸业的挚友。
在成吉思汗尚只有家人相随的贫苦日子里，曾被盗贼夺去了几乎所有的马匹。对于游牧民来说，马匹是堪比性命的财产。在成吉思汗前去夺回马匹的路上，两人宿命地邂逅，博尔术为了夺回成吉思汗的马尽心竭力，从此被成吉思汗视为无二之友，更成为成吉思汗最优秀的四名亲信——“四骏”之一，其精明强干之风颇令人惊叹。 博尔术娴熟地勒住马缰，令坐骑停在成吉思汗身旁。体格结实强健的蒙古马像是向成吉思汗致敬一般，低低地嘶鸣着。
对蒙古人而言，马重于一切，这一点即便在太空中也没有改变。继太空草之后，成吉思汗立刻着手研发并获得成功的不是太空绵羊也不是太空山羊，而是“太空马”。
太空马和地球上的马一样，主食是草原上的草。只不过由于太空草是以硅质为主体的硅元素植物，以此为食的太空马也以硅元素为构成主体培育而成。强韧的金属分子构成的肉体使太空马能在真空中活动。
其中特征最为显著的当属结晶体肌肉组织。太空马的肌肉由硅纳米管构成，与地球马的肌肉组织相比，弹力和强度都高出数十倍。再加上纳米管是中空构造，单位体积所对应的重量极轻。拥有轻捷强韧肌肉的太空马，是马上民族在浩瀚太空中长途跋涉时不可或缺的存在。太空马唯一的缺点是马毛中含有金属纤维，又硬又扎，好在这一点只要加厚蒙古袍的裤子便能解决。
成吉思汗欣赏着博尔术胯下这匹体格健美的蒙古马。混杂着金属的黑鹿毛反射着阳光，熠熠生辉。
博尔术跳下马，来到成吉思汗身旁，看起来神色有些异常。他说：“大汗，已经得知了札木合②的所在。”
“你说什么？”
“他流亡到克烈部，投奔了王罕脱里③。此前克烈部拒绝我们的联姻请求时，我便觉得事有蹊跷，若是有札木合在背后挑唆，倒也说得通了。”
博尔术在征求成吉思汗的决策。他虽是最受成吉思汗信任的参谋，事关札木合时却不敢妄下决断，只因那个叫做札木合的男人，是成吉思汗的安答④。
札木合是成吉思汗的旧友。
少年时期，两人彼此认同对方的实力，结拜為安答。之后两人各自成长，成吉思汗韬光养晦，聚集起一批强大的部下;而札木合也成为札答阑部的首领，一心称霸草原。各自成为一族领袖的两人再次相会时，又结下了第二次安答之誓。
两人都做着同一个梦——憧憬着地平线的尽头，憧憬着世界的尽头。怀有同样抱负的两个人本该一路同行。
然而为了实现那个梦想就必须称霸大草原，霸主却永远只有一个。随着两人的势力持续增长，成吉思汗和札木合关系破裂成为了历史的必然。
就这样，这对世上无双的盟友本该肝胆相照，却终究成了宿敌。成吉思汗和札木合各自率领大军数度交锋，最后激战于帖尼火鲁罕⑤。此战以成吉思汗的胜利告终，札木合凄凉败走，从此下落不明。
如今得知他去了成吉思汗的同盟国克烈。
这一事态相当严重。虽说成吉思汗和克烈王罕脱里之间的同盟关系尚属坚固，但札木合毕竟是驰名草原的名将，若他巧施诡计、从中作梗，难保不会说动脱里，再次成为成吉思汗的威胁。
既然札木合已经和克烈有了接触，己方就不可再犹豫不决，必须趁对方尚无异动采取行动，刻不容缓。因此博尔术才策马奔至成吉思汗身边，直接向他汇报。现在，成吉思汗必须作出决断。
然而成吉思汗听了博尔术的报告后，竟全然不为所动，他毫无表情地仰望着太空，不发一言。
“大汗！”
博尔术诧异地再次唤道。成吉思汗的眼中没有动摇、没有苦恼，也没有愤怒。他的一双眼眸平静得宛如坦然等死的老山羊，参透了生与死，痴痴地凝望着无边无垠的太空。
“博尔术。”
“在。”
“打败札木合后，我又当如何？”
“您说什么，成吉思汗？”
博尔术感到困惑，想不到这句话竟出自勇猛刚烈的成吉思汗之口。
“打败札木合是大汗您成就霸业的必行之路。待札木合一死，再攻克老迈的克烈部和衰落的乃蛮部，一统所有部族，建立强大的帝国。当那一天来临之时，就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们的草原了。届时大汗的宏愿将唾手可得，您能越过太阳系，将草原扩张到任何地方。”
“任何地方？”成吉思汗轻叹一声，“真能实现吗？”
“成吉思汗，您何出此言？”
“我有个疑问。”
成吉思汗仍仰望着漆黑的太空。
“逐鹿蒙古高原之时，我只要笔直前进就好。西边有蔑儿乞惕部①，那就消灭它;再往西，又有泰赤乌部②拦住去路，那就驱逐它。就这样一直向西挺进，直到统一高原，接着便只需将目标转向东方的金王朝就行。在蒙古的时候，我心中没有一丝迷茫。可在这太空中，我却不知该如何去做了。”
成吉思汗的视线被那无尽的黑暗所吞噬。
“任我怎么扩张草原也看不到终点。在我的生命走到尽头前，纵然能将草原扩张至太空边缘，届时我们的头顶和脚下只怕也唯有黑暗存留，如新雪无痕。既然如此，最初又何苦向彼而行？太空中天地难分，又何苦延展这无所谓上下的草原？难道要在草原之下再扩展草原，在草原之上再堆叠草原吗……博尔术，这还能称为草原吗？草原……草原究竟是什么？”
博尔术顿时领悟。不是作为属下，而是作为多年的老友，他瞬间就理解了左右着成吉思汗内心的烦扰。
成吉思汗迷茫了。
人类科技的进步将成吉思汗带到了太空。此后，成吉思汗虽仍一往无前地推进霸业，但在这远离地球7天文单位之地，他终究无法对自己心中的疑问视而不见。在这无法区分上下左右的太空中，他困惑于自己到底该将什么视为目标继续前进。
“我只是想去远方而已，”成吉思汗喃喃道，“可是这‘远方’又在何方？”
正如成吉思汗所说，他迷失在太空中。在太空面前，迷失是人类普遍会产生的感觉，是这个时代任何人都难以逃脱的诅咒。星光下长大的人类，不可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太空人。
但若在此胆怯，脚下的路便会消失。
“安答成吉思汗啊。”
博尔术喊着成吉思汗。不是将他当成大汗，而是当成安答，博尔术以朋友这一平等的立场呼唤着他。成吉思汗也察觉到了这点，不由得收回了望向太空的视线，看着这位多年好友。 博尔术打开绑在马上的行李，从中取出两台平板电脑。这种触屏式的轻型平板电脑是金王朝最新技术的结晶。他将其中一台递给成吉思汗。
“您不是想知道‘远方’到底在何处吗？”博尔术在草原上盘腿而坐，“就此，我将阐述我自己的看法。”
成吉思汗点点头，坐在了博尔术的对面。两人共享彼此的平板电脑画面，开始交谈。
“成吉思汗安答刚才说到的想法，其实已经无意中触及了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您刚才不是提到了在草原上叠加草原吗？”
成吉思汗点点头。
“那正意味着您意识到了维度的存在。”
“维度？”
“直线为一维，平面为二维，立体为三维。”
博尔术点击平板电脑的屏幕，在两人的平板电脑上显示出一张简单的模型图，用以说明维度。
“为了在空间上制定坐标，必须要有几个数值，这些数值即为维度数。若这个世界是唯一的一个点，那么所有的一切都存在于这个点上，也就无须制定坐标，这就是零维。若复制这个点，将世界以点相连形成一条直线，在这条直线上确定位置则需要一个数值，这就变成了一维。同样的，继续将直线与直线相连会形成平面，二维便由此产生。那么将平面与平面相连，会形成立体的三维。”
成吉思汗看着平板电脑的画面表示理解：“那我们所处的世界应该是三维。”
“成吉思汗，时间的流动也算一个方向。”
“什么？”
“虽和空间尺度的含义多少有所不同，但何月何日何时亦是表示坐标的数值。环绕在我们身边的时间流也可视为维度之一。如此一来，我们就生活在三维空间和一维时间结合而成的四维世界中。”
博尔术十分聪慧。他身为“四骏”之一，在众部族中也是首屈一指的智将，在十三世纪的当时，他对时间已经有了本质上的理解。
“然而时间无法停止。现在的我们尚不能回溯时间，只能任由岁月流逝。”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命？”
“正是如此。所以请您暂时忘掉时间维度。为了能使您更深入地理解维度这一概念，应当先从空间维度学起，因为我们要讨论的是草原。”
在博尔术的操作下，平板电脑上显示出新的图像。他运用金王朝开发的计算机制图技术绘制出草原的模型图。
“草原是由有高度的草构成的，因此是标准的三维概念。但是草原如此广袤，和它的长度和宽度相比，草的高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那么将草原模型化时，可将其视为二维平面。”
“嗯。草原的平坦宽阔宛若海洋。”
“安答成吉思汗所想的，是否是将草原向上下、也就是三维方向拓展？”
博尔术触碰屏幕，将草原的CG图像以动画形式层层叠起。草原瞬间变成巨大的草块。
“是的，就是这样，”成吉思汗看着画面用力地点点头，“我能想到的就只有将草原在天地间无尽地拓展。就算到达了平面上的尽头，如果从那里继续往上下推进，不就可以说那是比尽头还要遥远的地方了吗？也就是说，草原尽头上或下的方向，就是我该视为目标的遥远之地……”
说到这里，成吉思汗有些犹疑：“不……这也不对。太空本就不分上下，笔直向前然后再往上，这本身就毫无意义。既然如此从一开始就把目标定在遥远之地，一路直行不就好了吗？问题是，我并不知道那里是哪里，我不知道啊……”
“我倒有一个线索，安答成吉思汗。”
“你说什么？”
成吉思汗讶异地瞪圆了眼睛。博尔术将平板电脑暂时搁置在一旁，从蒙古袍中取出纸笔。他用笔蘸上墨水，在纸的两端各画了一个圆。
“请将这张纸视为一片草原。右边的圆代表了我们蒙古所在的地球。左边的圆代表遥远之地。安答成吉思汗，请问您要如何接近遥远之地？”
“笔直前进就好。”
成吉思汗取过笔，将地球和遥远之地用一道直线相连。
“没错。但是成吉思汗，若这片虚构的草原存在于二维空间，身在三维空间的我们就可以这么做。”
说着，博尔术手持纸的两端，将纸弯折，令两端的点直接接触，贴在一起。
“竟有这种事？遥远之地能和蒙古合二为一？”
“在三维空间存在的前提下，二维空间的距离就会像这样失去意义。同样的，三维世界中的距离在四维世界中也没有意义。我们处于包含了时间维度的四维世界，将这一维度中的距离放在更高一层的维度中看，也不过是玩具而已。您明白了吗，安答成吉思汗？如此一来，我们该视为目标的遥远之地，就必然应当在那里。”
成吉思汗反复回味这段话，口中喃喃地念着：那里。
这时只听博尔术铿锵有力地说：“在额外维度，也就是第五维度。”
“我们需要理解更高维度的额外维度。”
博尔术再次拿起平板电脑。
“在低维度中，只能有限地看到高维度的部分存在。请再看一次刚才的说明图。”
随着博尔术的触碰，平板电脑上的画面起了变化。
“在低维度观察到高维度的方法叫作投影。投影时，呈现出的是物体减去一个维度后的姿态。三维的物体投影后变成二维。但是在二维的投影上，只能呈现出三维物体的部分信息。照此类推，假设我们的世界之外还存在着一个五维世界，那么我们四维世界的存在也不过是五维世界的投影罢了。”
“你是说，此处草原也是高维度草原的投影吗？”
“正是如此。”
博尔术再次触碰屏幕。模型图切换成了草的CG图像。
“点与点相连形成叶。叶与叶相连形成草。那么將草与草相连……就成了四维的超草，它在三维中的投影，就是我们日常所见的草。”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草。”
“因为它存在于高维度中，现在请只作为一个概念来理解。总而言之，将低维物体错位相连便能形成高维物体，反过来说，只有将高维物体切片才能得到低维物体。我们眼中所见的草原世界，正是高维草原世界的一枚切片。” “更高维度草原的切片……”
“为了更好地进行说明，我们姑且称那个高维空间为‘大蒙古’，称我们的世界为‘草原’。”
博尔术麻利地点击着平板电脑上的画面，打开一张新图。这个在“四骏”中最聪慧的男人现在所提出的假说，是他经过长期持续的研究后对草原的新解释。
“我认为，我们所在的草原世界是多个飘浮于大蒙古中的草原之一。这个多重草原的思维模式，就是我所提出的新草原理论——草原世界假说。”
这张图进入视野的一瞬间，成吉思汗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自己连眼前这片草原的尽头都还未看到，现在却被告知还存在着一个大蒙古世界，除了这个草原世界，还包含着许许多多的草原。无尽的空间、无尽的草原，无尽的蒙古。对区区一个人类而言，这个世界实在是过于浩瀚无垠了，在这样的世界面前，成吉思汗感到自己陷入一股前所未有、震撼心灵的感动中。
遥远之地。
那地方越远，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心就越发滚烫。
“怎样才能到那里去？”成吉思汗急切地问博尔术，“到底我要怎么做才能脱离这个草原世界，去往大蒙古？”
成吉思汗的眼中好似燃着熊熊火焰。在他眼前展开的新地平线是如此广阔，驱使着他踏上冒险的征程。
然而，博尔术却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身为草原世界假说的提出者，博尔术对草原世界的原理了若指掌，因此知道想要实现成吉思汗的梦想有多难。
“安答成吉思汗，我们无法离开自身所处的草原世界。”
“为什么？”
“因为有‘根’。”
“根？你是指草的那种根吗？”
“不是的，安答成吉思汗。我所说的‘根’，不仅仅存在于草中，也存在于世间万物中。它是草原世界所有物质都拥有的东西，将我们紧紧地束缚在草原上。”
博尔术开始讲述自己研究出的另一个假说——构成万物的最小单位是一维根。后世将这个新观点称为“超根理论”。
“如果我们的身体是零维的粒子，这些没有质量的粒子之间能够无限接近，从而能产生无穷的力。但如果最小单位是一维的‘根’，那么无论根之间如何接近，也不会产生无穷大的矛盾。我按这个思路推进，持续考察着根作为万物根基的运动。”
“博尔术，讨伐塔塔尔部戎马倥偬，亏你还有余暇思考如此深奥的问题。”
“因为这是我的兴趣所在。”
博尔术为了将研究成果调到平板电脑的画面上，启动了金王朝开发的软件“力点”。该软件能在企划案中发挥作用。画面中出现了“根”的模型图。
“万物的性质都基于根的运动。根会发生轻微振动，物质的质量、旋转、荷重等一切性质取决于不同的振动模式。”
“这么说，虽称其为根，却并非扎根于土里。”
“不，安答。再没有它扎得更牢的根了。因为它就是草原世界本身。”
力点的画面翻过一页，呈现出草原世界和根的关系示意图。
“在我们草原世界居民看来，根的两端似乎是游离在空中的。但实际上这两端都扎根于‘草原世界的空间’中。请看示意图，根紧紧地附着于草原世界，虽然可以在草原表面滑动，却不能脱离草原世界。”
“这么说……”成吉思汗皱起了眉头，“我是无法离开这草原世界驰骋于大蒙古了？”
“现在确实还做不到，安答成吉思汗。更何况在现阶段，大蒙古的存在还只是我的假说而已。刚才所说的‘根’理论也不过是基于计算得出的思考罷了，当前首先要证明无法看见的巨大的根的存在……”
“证明大蒙古的存在吗……”
一堵巨大的墙挡在成吉思汗和博尔术之前，他们尚无法与之对抗。
证明包含四维草原的五维大蒙古存在。
在这道解不出的难题前，两人只能沉默不语。他们寻不见出口的踪迹。
太空的绝对寂静笼罩在四周。
打破这沉寂的，是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实际上并没有声音，但为了防止事故的发生，会将马蹄的声效传递给附近的通信器）。向两人跑近的蒙古马上骑着成吉思汗麾下的斥候。
“大汗！大事不好！札木合率克烈部大军来犯！”
“现在管不了那么多！”
成吉思汗呵斥部下。在探寻世界真理的宏大问题前，札木合也好，克烈部也好，都不值得一提。
但“四骏”之一的智将博尔术却从札木合来袭的通报中看出了完全不同的可能性。
“安答成吉思汗，这可能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怎么说？”
“利用札木合来证明大蒙古的存在。”
说着，博尔术迅速点击平板电脑，用触控笔写下令人费解的公式。他天才的头脑在刹那间仿佛已将世界的真理掌握在手中。为了证明额外维度的存在需要进行实验，博尔术算出的正是实验所需要的能量尺度。
“听我说，安答。拥有活力的物质互相冲撞后，彼此都会发生变化，从而产生新的物质。这时，在冲撞前后，活力本该只会传递而不会增减。但如果真有我们未知的额外维度存在，一部分物质的活力会被带入额外维度，在我们看来，就如同失去了活力一般。”
“拥有活力的人彼此冲撞……”
“只有安答成吉思汗和札木合能够做到。”
博尔术不愧是天才。他利用成吉思汗和札木合在高速下的激战来进行加速器实验，他提出的这一革新理念领先了时代八百年。
“札木合为了讨伐安答您，必然要在这一战中破釜沉舟。如此一来，您若提出和他单打独斗一决胜负，他定会欣然应允。到了那时，请您务必使用此马。”
平板电脑上出现了马厩的实时画面。马厩中拴着两匹黑鬃黑尾的白马，它们便是在叙事诗中流传后世的“成吉思汗的两匹骏马”——佳卡鲁。
“这是我们结合蒙古族和金王朝的智慧结晶培育出的史上最快的太空骏马。若由安答成吉思汗这样的伟人驾驭，能加速至光速的九分九厘九毛九线九忽九微九纤九沙一尘（99.9999991%）。请把其中之一交给札木合，在同等条件下正面对决，应该就能掌握额外维度的世界——大蒙古存在的证据……不过……” 说到这里，博尔术皱了皱脸，欲言又止。
成吉思汗见状，顿时了然：“无妨，博尔术，大胆说。”
“……这是在超高速下进行的冲撞实验，安答成吉思汗恐怕不能全身而退。”
成吉思汗点点头，坦然接受了这一事实。身为他最优秀的部下，博尔术也知道此刻已无法阻止成吉思汗了。
大蒙古的线索就在眼前，那之后便是浩瀚的未知世界。
苍狼之魂渴求着新的地平线。
“不要紧，博尔术，这就是我的生存方式，若在此却步便不配称汗。我要亲手开辟迈向新天地大蒙古的道路。只是对陪跑的札木合有些于心不忍，虽然道不同，但他毕竟是我不可替代的安答……”
“现在请忘了这些吧。”
博尔术忍住身为友人的泪水，以部下的身份对君主成吉思汗说出寄语。
“请忘了和我的安答之誓，也请忘了和札木合的安答之誓。比起友谊之情，部族的荣耀更为重要……一切都是为了得到额外维度的入场券。”
太空中的大草原上，疾驰着两个粒子。
一个是成吉思汗。
另一个是札木合。
两人驾驭着太空最快的骏马佳卡鲁，在大草原上画出无数巨大的圆形轨道，互朝反方向绕圈奔驰。这是成吉思汗一方提出的决斗方式。
“为了令彼此全力以赴，我们不如在充分的加速后，以一击决出胜负。”
札木合接受了成吉思汗的提议。现在两人正在持续加速，以期达到亚光速。他们的速度此时此刻已经达到了光速的96%，连稀薄的星际气体都产生了超过6太拉①伏特的高能量，击撞在他们的身上，好在两人都穿着金王朝开发的太空粗绢内衣，护住了身体。
博尔术在远离冲撞点的蒙古包里等待着命运时刻的到来。蒙古包中排列着多台电脑，蒙古族的操作员们观测着屏幕上显示的数据。蒙古包正中央立着两根柱子，柱子之间安有大型显示器，正在播放冲撞预定点的实况画面。预定点周围设置了无数观测仪器，有径迹②传感器、量热器③、超电导环形磁石等。
帐篷中响起操作员的声音：“九分九厘。”加速已接近尾声。转完此圈后，成吉思汗和札木合将发生冲撞，额外维度存在的证据也将在那一瞬间得手。一切本该朝着期盼的方向进行才对。
然而，博尔术露出了忧虑的神情。
他脑中的某个角落总隐隐觉得不安。
不，不应该有问题，他摇了摇头。理论很完美，之后只需静待结果即可。唯一令人担忧的是成吉思汗的身体，但那已经不是博尔术所能关心的领域了。主公连安答的誓言都可以舍弃，慨然赴死，那他作为部下，只要竭尽所能实现主公的宏愿就……
“……安答。”
他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却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开口。博尔术苦思冥想着。安答、安答的誓言、终生缔结的友情、两人结下的誓约……
博尔术猛地瞪大双目。
“安答，原来如此，是安答！”
他突然大叫出声：“快阻止大汗！”
操作员们骚动起来。
“中止决斗！现在立即和大汗联系！”
“可是博尔术大人，大汗现在已经加速至光速的九分九厘，难以传递中止讯息。”
“给我想办法！不能害死大汗！”
博尔术抬头盯着大型显示屏，离冲撞的预定时间还有十秒钟。再也无法阻止处于亚光速下的两人了。
“成吉思汗！”
就在博爾术呼唤主公之名的那个瞬间，画面中央迸发出光芒。
博尔术那悲痛欲绝的喊声，被蒙古包外的真空吞噬消失。
他看到了挖成圆形的太空。
意识到那是蒙古包的天窗后，成吉思汗慢慢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成吉思汗！”
身旁是博尔术。
“我还活着？”
“是！多亏了金王朝的粗绢，叠织的绢布万箭难穿，在冲撞瞬间迸发出的强烈粒子雨下保护了大汗。”
博尔术进行说明的同时，由衷地感到这是一个奇迹。在亚光速的冲撞下能保住性命，这不是奇迹是什么？
但转念再一想，又觉得这不是奇迹而是必然。成吉思汗是天选之人，他的诞生就是为了让他比任何人走得更远，为了让他踏入额外维度。
“观测的结果如何？额外维度真的存在吗？”
“成吉思汗，额外维度是存在的。您舍生忘死的这次行动令我得到了伟大的天启。我终于找到了送您前往额外维度的答案。”
“此话当真？当真？”
博尔术用力地点点头，将平板电脑递给成吉思汗。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算式，其解却只有简简单单的唯一一个。博尔术将其转换为语言。
“是安答。”
“安答？”
“是结下的安答之誓。”
“和谁？”
“和您自己，您要和您自己成为安答。”
成吉思汗瞪圆了眼睛。博尔术点击平板电脑，算式图显示在屏幕上。
“额外维度是比我们四维世界多一维度的未知世界。在那里，我们所知世界的法则无效，而新的法则横行，我们现在所认知的世界将面目全非。在那个未知世界中，最重要的就是绝不动摇的心。在变化无常的新世界里，唯一能确定的就只有保持自身的强大，并完全信任自己。这就是踏进额外维度所需要的资格，同时也是方法。解除对世界的信任，只相信自己，和自己结下安答之誓。”
真理总是那么简单。像是为了佐证这点似的，平板电脑上的说明图也极为简单。
解开根植于四维时空中的万物之根，将其两端彼此相连，就能脱离空间，获得自由。
闭合的根能够冲破维度的束缚，飞向新的地平线。
此时，成吉思汗眼神中已没有一丝一毫的迷茫。
“只要相信自己就够了。成为独一无二的存在吧，成吉思汗！”
博尔术指出了主公应行之路。 霸主之路。
而两人都已清楚看见，这条路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这里是草原。
草原在恒久的太空中随风泛起绿波，一切看起来都似乎没有变化。但在这二十年间，草原已经越过了太阳系，将根延展到了更远的太空。这草原属于一个男人。他吞并金王朝、花剌子模王朝①、天王星、海王星和所有的周边诸国，建立起人类最庞大的帝国——蒙古帝国，只身一人站在帝国的顶端。
草原上有个小小的蒙古包。
在这连一户人家都住不下的狭窄蒙古包中有两个男人——支配着方圆100天文单位的男人和他的亲信，他们挤在这和他们毫不相称的矮小蒙古包中，脸上却洋溢着由衷的笑容。
成吉思汗喃喃自语道：“我是光之子，我是蒙古的大汗，也是这个世界的大汗。”
这已成为事实。世界上所有人都知道成吉思汗是世界的霸主。
就在说出这豪言壮语时，成吉思汗变淡了。肉眼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变化，成吉思汗确确实实存在于这里。但身边的博尔术却感到他的存在感似乎突然淡薄了。事实也的确如此。
成吉思汗就要闭合自己的根，离开草原世界。闭合后的根能在草原世界之外的大蒙古中自由遨游，其坐标的变化通过成吉思汗自身能量的变化表现。成吉思汗变淡了，接着又变微弱了，就仿佛如同这草原世界的重力一样，被1032层的墙壁隔开。
“好了，是时候了。”
宛如青年时代时的野心在成吉思汗的双眸中闪闪发光，他离开四维草原世界，踏上了旅程。
直至今日，人们仍未找到成吉思汗墓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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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孛儿只斤·铁木真（1162-1227），尊号“成吉思汗”，蒙古族乞颜部人，军事家、政治家。
②孛儿只斤·包罗特·也速该（1134-1170），蒙古族乞颜部军事首领。
③又称鞑靼部，蒙古兴起前漠北地区强大的游牧民族，主要分布于阔连海子（今呼伦湖）、捕鱼儿海子（今贝尔湖）一带。
④古代民族，于11世纪开始居住在蒙古高原西部，牧地在阿尔泰山之阳，北接斡亦剌惕，西接回鹘。
⑤ 辽、金时代蒙古高原的强大部族，居地在土拉河、鄂尔浑河上游一带。
①指能够超量积累某种元素的植物，又称超累积植物或超富集体。
①阿儿剌·博尔术（1162-1226），原名孛儿楚，蒙古名将、成吉思汗“四骏”之一。
② 札木合（1164-1204），蒙古札答阑部首领，被称为古儿汗，是成吉思汗幼年时的安答，也是其争霸蒙古的主要对手之一。
③ 克烈脱里（？-1203），克烈部末代首領，收铁木真为义子，后受金国册封为王，称王罕（王汗），是蒙古土尔扈特部的祖先。
④ 蒙古语，“义兄弟”之意。
⑤ 海剌儿河（今海拉尔河）支流，位于现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市境内。
①十世纪至十三世纪在今蒙古高原的一个民族，属蒙古的四大兀鲁思（汗国）之一，在鄂尔浑河流域与色楞格河一带活动，是漠北的强部之一。
②十二世纪时蒙古草原的一个部落，在蒙古中部与东南部，属于尼伦蒙古，是成吉思汗曾祖父的堂兄弟俺巴孩的后代。
① tera，10的12次方，国际单位制单位符号为T。
②带电粒子和电子通过后的痕迹。
③ 用于测定热量并用以测量比热、潜热和化学反应热的仪器。
①起源于突厥马木鲁克的波斯逊尼派王朝，在中世纪统治了大部分的大伊朗地区。存在时间约为1077年至1231年，被蒙古所灭。
绵延不绝的草面开阔平坦，一直延伸到无尽的天边。和风拂过绿波，不含一丝水分的空气令“干燥草原”名副其实。
在这片一望无际的草原中央，伫立着一个精悍的男人，衣着也遮不住的粗壮手臂显示出此人已久经沙场。他眺望着远方，视线越过草原尽头，凝视着地平线的另一边。
男人名为成吉思汗①。
他是统帅蒙古部族之一的族长，同时又是逐鹿草原的群雄之一。
一举创建了世界史上最庞大帝国的男人，此时仍在向往着那目所不能及的遥远之地。
成吉思汗少年时的名字是铁木真。他出身于蒙古强大的部族孛儿只斤氏，是族长包罗特·也速该②之子。但父亲也速该被塔塔尔部③的人毒殺后，铁木真身为遗族被赶出部落，和母亲、弟弟妹妹一起被放逐到残酷的大草原上。本该是大部落族长之子的铁木真，不得不成为九口之家的顶梁柱，在蒙古严峻险恶的环境中艰难求生。
铁木真并没有因此一蹶不振，而是在大草原上顽强地野蛮生长。他和兄弟一起牧马放羊，借助独立游牧民之力招兵买马，聚集成新的部族。在铁木真而立之年，他的部族已成为草原上不可忽视的一大势力。铁木真被部下推上“汗”位，这是蒙古族领袖的尊号，从此铁木真被称为成吉思汗。他统领下的蒙古部族已成长为可比肩西边乃蛮部④和克烈⑤王国的庞大部落。
同样是在那个时代，人类迈向太空的速度突飞猛进。
与蒙古东部接壤的金王朝拥有高度发达的文明，特别是金属加工技术在世界上首屈一指。这项技术在连年战乱中被不断钻研，取得了日新月异的进步，金属制造的武器防具、使用火药的枪械、使用火药的火箭、载人火箭、太空基地、宇宙战舰等接连问世。人类开始大举向太空进发，将触角伸向了火星、木星，以及更遥远的彼方。
被挟裹在时代洪流中的蒙古部族在成吉思汗的带领下，也将版图扩展到了太空。蒙古族既然迈向了太空，身为同盟国的克烈王国自然不甘落后，而仍是敌对氏族的乃蛮部为了与之抗衡，也向太空进军。蒙古、乃蛮、克烈三雄争霸的舞台由此从高原移至太空。然而浩瀚的太空对本是游牧民族的他们而言过于严苛——太空中，没有草原。
解决了这一问题的，是成吉思汗培育出的“太空草”。
成吉思汗既是强大的战士，又是杰出的政治家，他深知草原对于游牧民族的生存不可或缺，便积极引进金王朝的生物工程技术，成功地培育出能在太空中生长繁衍的草。
太空草技术的核心是硅元素。草原植物以尺寸短小的禾本科植物为主体，禾本科植物本身就是硅超积累植物①，能够吸收并利用环境中的硅元素。在普通活株内发挥作用的是非晶质含水硅酸结构体，叶、茎、花、颖果等的干重中含有约10%的硅酸体。成吉思汗改良了这一特性，成功地大幅度提升了植物体内的硅元素利用率。经过研发，太空草有八成构成物质被硅酸化合物取代，成为了由金属分子为主体、宛如矿物般强韧的硅植物。
这种人造草可以在真空中培育，它们盘根错节、连成一片，在太空中生生造出草原。草原上还放牧着同样由成吉思汗培育的太空绵羊和太空山羊，它们吃草，生产出食物。太空草形成的草原是游牧民族迈向太空的根基，而太空草原的扩张又打造出了各势力的版图。
风摇曳着草原。
草原处处散落着白色蒙古包，蒙古包上飘舞的旗帜是蒙古族的标志，同时也是造风设备。附近恒星发出的光被九座恒星蒙古包吸收，其能量被用来加速气体，在真空的草原上造出风。
成吉思汗独自伫立在草原之中。他身穿蒙古族传统服装蒙古袍，长袖在人工风的吹拂下晃动。迈入太空之后，高等技术缝制的蒙古袍也应运而生，进化成了具有高气密性的太空服。它在体侧缝合，这种构造能在骑马时防御正面而来的宇宙射线。帽子后方垂布，前方是密闭的防风罩，只是防风罩透明度极高，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给人以仅戴着帽子就随意进入真空的印象。成吉思汗的蒙古袍漆黑如墨。这种黑袍备受男子们青睐，只因它象征着“广阔如太空的心”。
辽阔的草原在他眼前延绵伸展。
在他的头顶，则是更为遥远浩渺的太空。
故乡蒙古已远在7天文单位外的天边。成吉思汗此刻站立的地方是蒙古族势力范围的前沿，他们已越过木星轨道，正向着土星公转轨道推进。在从地球到此处期间，成吉思汗与克烈结成了表面的同盟，同时在和乃蛮连续不断的小冲突中扩展着草原。现在，成吉思汗已经造出了覆盖7天文单位区间的巨大圆形草原，范围自地球公转轨道起，至现所在地止。
与此相反，从地球往太阳方向的空间里却完全没有进行草原的拓展。原因很明了，向着太阳出发，到达的便会是终点。
成吉思汗的目的并不局限于版图的扩张。他的梦想是去看一看那遥远的、尚无人到达过的世界尽头。与克烈的同盟也好，与乃蛮的纷争也好，都不过是实现这一过程的举措罢了。
想要看一看世界的尽头。想要越过未知的地平线。
这雄心壮志驱使着成吉思汗一口气横跨了两千多公里的蒙古地平线，又将他带到了远在十亿公里之外的此地。成吉思汗迄今为止从未回首，向着宇宙霸主之路一往无前。
只是此时此刻，成吉思汗凝视太空的眼中却蒙上了一抹阴霾。
那是不安的影子。
“大汗！”
有人以君主之称呼唤成吉思汗，声音从帽子配备的通信器中传来。借由两耳的音频差分传输装置，成吉思汗得以知晓声音传来的方向，他向那个方向转过身，只见一名男子驭马穿过草原而来。
“是博尔术①吗？”成吉思汗叫出朋友的名字。
博尔术是成吉思汗忠诚的部下之一，亦是助他成就霸业的挚友。
在成吉思汗尚只有家人相随的贫苦日子里，曾被盗贼夺去了几乎所有的马匹。对于游牧民来说，马匹是堪比性命的财产。在成吉思汗前去夺回马匹的路上，两人宿命地邂逅，博尔术为了夺回成吉思汗的马尽心竭力，从此被成吉思汗视为无二之友，更成为成吉思汗最优秀的四名亲信——“四骏”之一，其精明强干之风颇令人惊叹。 博尔术娴熟地勒住马缰，令坐骑停在成吉思汗身旁。体格结实强健的蒙古马像是向成吉思汗致敬一般，低低地嘶鸣着。
对蒙古人而言，马重于一切，这一点即便在太空中也没有改变。继太空草之后，成吉思汗立刻着手研发并获得成功的不是太空绵羊也不是太空山羊，而是“太空马”。
太空马和地球上的马一样，主食是草原上的草。只不过由于太空草是以硅质为主体的硅元素植物，以此为食的太空马也以硅元素为构成主体培育而成。强韧的金属分子构成的肉体使太空马能在真空中活动。
其中特征最为显著的当属结晶体肌肉组织。太空马的肌肉由硅纳米管构成，与地球马的肌肉组织相比，弹力和强度都高出数十倍。再加上纳米管是中空构造，单位体积所对应的重量极轻。拥有轻捷强韧肌肉的太空马，是马上民族在浩瀚太空中长途跋涉时不可或缺的存在。太空马唯一的缺点是马毛中含有金属纤维，又硬又扎，好在这一点只要加厚蒙古袍的裤子便能解决。
成吉思汗欣赏着博尔术胯下这匹体格健美的蒙古马。混杂着金属的黑鹿毛反射着阳光，熠熠生辉。
博尔术跳下马，来到成吉思汗身旁，看起来神色有些异常。他说：“大汗，已经得知了札木合②的所在。”
“你说什么？”
“他流亡到克烈部，投奔了王罕脱里③。此前克烈部拒绝我们的联姻请求时，我便觉得事有蹊跷，若是有札木合在背后挑唆，倒也说得通了。”
博尔术在征求成吉思汗的决策。他虽是最受成吉思汗信任的参谋，事关札木合时却不敢妄下决断，只因那个叫做札木合的男人，是成吉思汗的安答④。
札木合是成吉思汗的旧友。
少年时期，两人彼此认同对方的实力，结拜為安答。之后两人各自成长，成吉思汗韬光养晦，聚集起一批强大的部下;而札木合也成为札答阑部的首领，一心称霸草原。各自成为一族领袖的两人再次相会时，又结下了第二次安答之誓。
两人都做着同一个梦——憧憬着地平线的尽头，憧憬着世界的尽头。怀有同样抱负的两个人本该一路同行。
然而为了实现那个梦想就必须称霸大草原，霸主却永远只有一个。随着两人的势力持续增长，成吉思汗和札木合关系破裂成为了历史的必然。
就这样，这对世上无双的盟友本该肝胆相照，却终究成了宿敌。成吉思汗和札木合各自率领大军数度交锋，最后激战于帖尼火鲁罕⑤。此战以成吉思汗的胜利告终，札木合凄凉败走，从此下落不明。
如今得知他去了成吉思汗的同盟国克烈。
这一事态相当严重。虽说成吉思汗和克烈王罕脱里之间的同盟关系尚属坚固，但札木合毕竟是驰名草原的名将，若他巧施诡计、从中作梗，难保不会说动脱里，再次成为成吉思汗的威胁。
既然札木合已经和克烈有了接触，己方就不可再犹豫不决，必须趁对方尚无异动采取行动，刻不容缓。因此博尔术才策马奔至成吉思汗身边，直接向他汇报。现在，成吉思汗必须作出决断。
然而成吉思汗听了博尔术的报告后，竟全然不为所动，他毫无表情地仰望着太空，不发一言。
“大汗！”
博尔术诧异地再次唤道。成吉思汗的眼中没有动摇、没有苦恼，也没有愤怒。他的一双眼眸平静得宛如坦然等死的老山羊，参透了生与死，痴痴地凝望着无边无垠的太空。
“博尔术。”
“在。”
“打败札木合后，我又当如何？”
“您说什么，成吉思汗？”
博尔术感到困惑，想不到这句话竟出自勇猛刚烈的成吉思汗之口。
“打败札木合是大汗您成就霸业的必行之路。待札木合一死，再攻克老迈的克烈部和衰落的乃蛮部，一统所有部族，建立强大的帝国。当那一天来临之时，就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挡我们的草原了。届时大汗的宏愿将唾手可得，您能越过太阳系，将草原扩张到任何地方。”
“任何地方？”成吉思汗轻叹一声，“真能实现吗？”
“成吉思汗，您何出此言？”
“我有个疑问。”
成吉思汗仍仰望着漆黑的太空。
“逐鹿蒙古高原之时，我只要笔直前进就好。西边有蔑儿乞惕部①，那就消灭它;再往西，又有泰赤乌部②拦住去路，那就驱逐它。就这样一直向西挺进，直到统一高原，接着便只需将目标转向东方的金王朝就行。在蒙古的时候，我心中没有一丝迷茫。可在这太空中，我却不知该如何去做了。”
成吉思汗的视线被那无尽的黑暗所吞噬。
“任我怎么扩张草原也看不到终点。在我的生命走到尽头前，纵然能将草原扩张至太空边缘，届时我们的头顶和脚下只怕也唯有黑暗存留，如新雪无痕。既然如此，最初又何苦向彼而行？太空中天地难分，又何苦延展这无所谓上下的草原？难道要在草原之下再扩展草原，在草原之上再堆叠草原吗……博尔术，这还能称为草原吗？草原……草原究竟是什么？”
博尔术顿时领悟。不是作为属下，而是作为多年的老友，他瞬间就理解了左右着成吉思汗内心的烦扰。
成吉思汗迷茫了。
人类科技的进步将成吉思汗带到了太空。此后，成吉思汗虽仍一往无前地推进霸业，但在这远离地球7天文单位之地，他终究无法对自己心中的疑问视而不见。在这无法区分上下左右的太空中，他困惑于自己到底该将什么视为目标继续前进。
“我只是想去远方而已，”成吉思汗喃喃道，“可是这‘远方’又在何方？”
正如成吉思汗所说，他迷失在太空中。在太空面前，迷失是人类普遍会产生的感觉，是这个时代任何人都难以逃脱的诅咒。星光下长大的人类，不可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太空人。
但若在此胆怯，脚下的路便会消失。
“安答成吉思汗啊。”
博尔术喊着成吉思汗。不是将他当成大汗，而是当成安答，博尔术以朋友这一平等的立场呼唤着他。成吉思汗也察觉到了这点，不由得收回了望向太空的视线，看着这位多年好友。 博尔术打开绑在马上的行李，从中取出两台平板电脑。这种触屏式的轻型平板电脑是金王朝最新技术的结晶。他将其中一台递给成吉思汗。
“您不是想知道‘远方’到底在何处吗？”博尔术在草原上盘腿而坐，“就此，我将阐述我自己的看法。”
成吉思汗点点头，坐在了博尔术的对面。两人共享彼此的平板电脑画面，开始交谈。
“成吉思汗安答刚才说到的想法，其实已经无意中触及了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您刚才不是提到了在草原上叠加草原吗？”
成吉思汗点点头。
“那正意味着您意识到了维度的存在。”
“维度？”
“直线为一维，平面为二维，立体为三维。”
博尔术点击平板电脑的屏幕，在两人的平板电脑上显示出一张简单的模型图，用以说明维度。
“为了在空间上制定坐标，必须要有几个数值，这些数值即为维度数。若这个世界是唯一的一个点，那么所有的一切都存在于这个点上，也就无须制定坐标，这就是零维。若复制这个点，将世界以点相连形成一条直线，在这条直线上确定位置则需要一个数值，这就变成了一维。同样的，继续将直线与直线相连会形成平面，二维便由此产生。那么将平面与平面相连，会形成立体的三维。”
成吉思汗看着平板电脑的画面表示理解：“那我们所处的世界应该是三维。”
“成吉思汗，时间的流动也算一个方向。”
“什么？”
“虽和空间尺度的含义多少有所不同，但何月何日何时亦是表示坐标的数值。环绕在我们身边的时间流也可视为维度之一。如此一来，我们就生活在三维空间和一维时间结合而成的四维世界中。”
博尔术十分聪慧。他身为“四骏”之一，在众部族中也是首屈一指的智将，在十三世纪的当时，他对时间已经有了本质上的理解。
“然而时间无法停止。现在的我们尚不能回溯时间，只能任由岁月流逝。”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命？”
“正是如此。所以请您暂时忘掉时间维度。为了能使您更深入地理解维度这一概念，应当先从空间维度学起，因为我们要讨论的是草原。”
在博尔术的操作下，平板电脑上显示出新的图像。他运用金王朝开发的计算机制图技术绘制出草原的模型图。
“草原是由有高度的草构成的，因此是标准的三维概念。但是草原如此广袤，和它的长度和宽度相比，草的高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那么将草原模型化时，可将其视为二维平面。”
“嗯。草原的平坦宽阔宛若海洋。”
“安答成吉思汗所想的，是否是将草原向上下、也就是三维方向拓展？”
博尔术触碰屏幕，将草原的CG图像以动画形式层层叠起。草原瞬间变成巨大的草块。
“是的，就是这样，”成吉思汗看着画面用力地点点头，“我能想到的就只有将草原在天地间无尽地拓展。就算到达了平面上的尽头，如果从那里继续往上下推进，不就可以说那是比尽头还要遥远的地方了吗？也就是说，草原尽头上或下的方向，就是我该视为目标的遥远之地……”
说到这里，成吉思汗有些犹疑：“不……这也不对。太空本就不分上下，笔直向前然后再往上，这本身就毫无意义。既然如此从一开始就把目标定在遥远之地，一路直行不就好了吗？问题是，我并不知道那里是哪里，我不知道啊……”
“我倒有一个线索，安答成吉思汗。”
“你说什么？”
成吉思汗讶异地瞪圆了眼睛。博尔术将平板电脑暂时搁置在一旁，从蒙古袍中取出纸笔。他用笔蘸上墨水，在纸的两端各画了一个圆。
“请将这张纸视为一片草原。右边的圆代表了我们蒙古所在的地球。左边的圆代表遥远之地。安答成吉思汗，请问您要如何接近遥远之地？”
“笔直前进就好。”
成吉思汗取过笔，将地球和遥远之地用一道直线相连。
“没错。但是成吉思汗，若这片虚构的草原存在于二维空间，身在三维空间的我们就可以这么做。”
说着，博尔术手持纸的两端，将纸弯折，令两端的点直接接触，贴在一起。
“竟有这种事？遥远之地能和蒙古合二为一？”
“在三维空间存在的前提下，二维空间的距离就会像这样失去意义。同样的，三维世界中的距离在四维世界中也没有意义。我们处于包含了时间维度的四维世界，将这一维度中的距离放在更高一层的维度中看，也不过是玩具而已。您明白了吗，安答成吉思汗？如此一来，我们该视为目标的遥远之地，就必然应当在那里。”
成吉思汗反复回味这段话，口中喃喃地念着：那里。
这时只听博尔术铿锵有力地说：“在额外维度，也就是第五维度。”
“我们需要理解更高维度的额外维度。”
博尔术再次拿起平板电脑。
“在低维度中，只能有限地看到高维度的部分存在。请再看一次刚才的说明图。”
随着博尔术的触碰，平板电脑上的画面起了变化。
“在低维度观察到高维度的方法叫作投影。投影时，呈现出的是物体减去一个维度后的姿态。三维的物体投影后变成二维。但是在二维的投影上，只能呈现出三维物体的部分信息。照此类推，假设我们的世界之外还存在着一个五维世界，那么我们四维世界的存在也不过是五维世界的投影罢了。”
“你是说，此处草原也是高维度草原的投影吗？”
“正是如此。”
博尔术再次触碰屏幕。模型图切换成了草的CG图像。
“点与点相连形成叶。叶与叶相连形成草。那么將草与草相连……就成了四维的超草，它在三维中的投影，就是我们日常所见的草。”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草。”
“因为它存在于高维度中，现在请只作为一个概念来理解。总而言之，将低维物体错位相连便能形成高维物体，反过来说，只有将高维物体切片才能得到低维物体。我们眼中所见的草原世界，正是高维草原世界的一枚切片。” “更高维度草原的切片……”
“为了更好地进行说明，我们姑且称那个高维空间为‘大蒙古’，称我们的世界为‘草原’。”
博尔术麻利地点击着平板电脑上的画面，打开一张新图。这个在“四骏”中最聪慧的男人现在所提出的假说，是他经过长期持续的研究后对草原的新解释。
“我认为，我们所在的草原世界是多个飘浮于大蒙古中的草原之一。这个多重草原的思维模式，就是我所提出的新草原理论——草原世界假说。”
这张图进入视野的一瞬间，成吉思汗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自己连眼前这片草原的尽头都还未看到，现在却被告知还存在着一个大蒙古世界，除了这个草原世界，还包含着许许多多的草原。无尽的空间、无尽的草原，无尽的蒙古。对区区一个人类而言，这个世界实在是过于浩瀚无垠了，在这样的世界面前，成吉思汗感到自己陷入一股前所未有、震撼心灵的感动中。
遥远之地。
那地方越远，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心就越发滚烫。
“怎样才能到那里去？”成吉思汗急切地问博尔术，“到底我要怎么做才能脱离这个草原世界，去往大蒙古？”
成吉思汗的眼中好似燃着熊熊火焰。在他眼前展开的新地平线是如此广阔，驱使着他踏上冒险的征程。
然而，博尔术却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身为草原世界假说的提出者，博尔术对草原世界的原理了若指掌，因此知道想要实现成吉思汗的梦想有多难。
“安答成吉思汗，我们无法离开自身所处的草原世界。”
“为什么？”
“因为有‘根’。”
“根？你是指草的那种根吗？”
“不是的，安答成吉思汗。我所说的‘根’，不仅仅存在于草中，也存在于世间万物中。它是草原世界所有物质都拥有的东西，将我们紧紧地束缚在草原上。”
博尔术开始讲述自己研究出的另一个假说——构成万物的最小单位是一维根。后世将这个新观点称为“超根理论”。
“如果我们的身体是零维的粒子，这些没有质量的粒子之间能够无限接近，从而能产生无穷的力。但如果最小单位是一维的‘根’，那么无论根之间如何接近，也不会产生无穷大的矛盾。我按这个思路推进，持续考察着根作为万物根基的运动。”
“博尔术，讨伐塔塔尔部戎马倥偬，亏你还有余暇思考如此深奥的问题。”
“因为这是我的兴趣所在。”
博尔术为了将研究成果调到平板电脑的画面上，启动了金王朝开发的软件“力点”。该软件能在企划案中发挥作用。画面中出现了“根”的模型图。
“万物的性质都基于根的运动。根会发生轻微振动，物质的质量、旋转、荷重等一切性质取决于不同的振动模式。”
“这么说，虽称其为根，却并非扎根于土里。”
“不，安答。再没有它扎得更牢的根了。因为它就是草原世界本身。”
力点的画面翻过一页，呈现出草原世界和根的关系示意图。
“在我们草原世界居民看来，根的两端似乎是游离在空中的。但实际上这两端都扎根于‘草原世界的空间’中。请看示意图，根紧紧地附着于草原世界，虽然可以在草原表面滑动，却不能脱离草原世界。”
“这么说……”成吉思汗皱起了眉头，“我是无法离开这草原世界驰骋于大蒙古了？”
“现在确实还做不到，安答成吉思汗。更何况在现阶段，大蒙古的存在还只是我的假说而已。刚才所说的‘根’理论也不过是基于计算得出的思考罷了，当前首先要证明无法看见的巨大的根的存在……”
“证明大蒙古的存在吗……”
一堵巨大的墙挡在成吉思汗和博尔术之前，他们尚无法与之对抗。
证明包含四维草原的五维大蒙古存在。
在这道解不出的难题前，两人只能沉默不语。他们寻不见出口的踪迹。
太空的绝对寂静笼罩在四周。
打破这沉寂的，是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实际上并没有声音，但为了防止事故的发生，会将马蹄的声效传递给附近的通信器）。向两人跑近的蒙古马上骑着成吉思汗麾下的斥候。
“大汗！大事不好！札木合率克烈部大军来犯！”
“现在管不了那么多！”
成吉思汗呵斥部下。在探寻世界真理的宏大问题前，札木合也好，克烈部也好，都不值得一提。
但“四骏”之一的智将博尔术却从札木合来袭的通报中看出了完全不同的可能性。
“安答成吉思汗，这可能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怎么说？”
“利用札木合来证明大蒙古的存在。”
说着，博尔术迅速点击平板电脑，用触控笔写下令人费解的公式。他天才的头脑在刹那间仿佛已将世界的真理掌握在手中。为了证明额外维度的存在需要进行实验，博尔术算出的正是实验所需要的能量尺度。
“听我说，安答。拥有活力的物质互相冲撞后，彼此都会发生变化，从而产生新的物质。这时，在冲撞前后，活力本该只会传递而不会增减。但如果真有我们未知的额外维度存在，一部分物质的活力会被带入额外维度，在我们看来，就如同失去了活力一般。”
“拥有活力的人彼此冲撞……”
“只有安答成吉思汗和札木合能够做到。”
博尔术不愧是天才。他利用成吉思汗和札木合在高速下的激战来进行加速器实验，他提出的这一革新理念领先了时代八百年。
“札木合为了讨伐安答您，必然要在这一战中破釜沉舟。如此一来，您若提出和他单打独斗一决胜负，他定会欣然应允。到了那时，请您务必使用此马。”
平板电脑上出现了马厩的实时画面。马厩中拴着两匹黑鬃黑尾的白马，它们便是在叙事诗中流传后世的“成吉思汗的两匹骏马”——佳卡鲁。
“这是我们结合蒙古族和金王朝的智慧结晶培育出的史上最快的太空骏马。若由安答成吉思汗这样的伟人驾驭，能加速至光速的九分九厘九毛九线九忽九微九纤九沙一尘（99.9999991%）。请把其中之一交给札木合，在同等条件下正面对决，应该就能掌握额外维度的世界——大蒙古存在的证据……不过……” 说到这里，博尔术皱了皱脸，欲言又止。
成吉思汗见状，顿时了然：“无妨，博尔术，大胆说。”
“……这是在超高速下进行的冲撞实验，安答成吉思汗恐怕不能全身而退。”
成吉思汗点点头，坦然接受了这一事实。身为他最优秀的部下，博尔术也知道此刻已无法阻止成吉思汗了。
大蒙古的线索就在眼前，那之后便是浩瀚的未知世界。
苍狼之魂渴求着新的地平线。
“不要紧，博尔术，这就是我的生存方式，若在此却步便不配称汗。我要亲手开辟迈向新天地大蒙古的道路。只是对陪跑的札木合有些于心不忍，虽然道不同，但他毕竟是我不可替代的安答……”
“现在请忘了这些吧。”
博尔术忍住身为友人的泪水，以部下的身份对君主成吉思汗说出寄语。
“请忘了和我的安答之誓，也请忘了和札木合的安答之誓。比起友谊之情，部族的荣耀更为重要……一切都是为了得到额外维度的入场券。”
太空中的大草原上，疾驰着两个粒子。
一个是成吉思汗。
另一个是札木合。
两人驾驭着太空最快的骏马佳卡鲁，在大草原上画出无数巨大的圆形轨道，互朝反方向绕圈奔驰。这是成吉思汗一方提出的决斗方式。
“为了令彼此全力以赴，我们不如在充分的加速后，以一击决出胜负。”
札木合接受了成吉思汗的提议。现在两人正在持续加速，以期达到亚光速。他们的速度此时此刻已经达到了光速的96%，连稀薄的星际气体都产生了超过6太拉①伏特的高能量，击撞在他们的身上，好在两人都穿着金王朝开发的太空粗绢内衣，护住了身体。
博尔术在远离冲撞点的蒙古包里等待着命运时刻的到来。蒙古包中排列着多台电脑，蒙古族的操作员们观测着屏幕上显示的数据。蒙古包正中央立着两根柱子，柱子之间安有大型显示器，正在播放冲撞预定点的实况画面。预定点周围设置了无数观测仪器，有径迹②传感器、量热器③、超电导环形磁石等。
帐篷中响起操作员的声音：“九分九厘。”加速已接近尾声。转完此圈后，成吉思汗和札木合将发生冲撞，额外维度存在的证据也将在那一瞬间得手。一切本该朝着期盼的方向进行才对。
然而，博尔术露出了忧虑的神情。
他脑中的某个角落总隐隐觉得不安。
不，不应该有问题，他摇了摇头。理论很完美，之后只需静待结果即可。唯一令人担忧的是成吉思汗的身体，但那已经不是博尔术所能关心的领域了。主公连安答的誓言都可以舍弃，慨然赴死，那他作为部下，只要竭尽所能实现主公的宏愿就……
“……安答。”
他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却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开口。博尔术苦思冥想着。安答、安答的誓言、终生缔结的友情、两人结下的誓约……
博尔术猛地瞪大双目。
“安答，原来如此，是安答！”
他突然大叫出声：“快阻止大汗！”
操作员们骚动起来。
“中止决斗！现在立即和大汗联系！”
“可是博尔术大人，大汗现在已经加速至光速的九分九厘，难以传递中止讯息。”
“给我想办法！不能害死大汗！”
博尔术抬头盯着大型显示屏，离冲撞的预定时间还有十秒钟。再也无法阻止处于亚光速下的两人了。
“成吉思汗！”
就在博爾术呼唤主公之名的那个瞬间，画面中央迸发出光芒。
博尔术那悲痛欲绝的喊声，被蒙古包外的真空吞噬消失。
他看到了挖成圆形的太空。
意识到那是蒙古包的天窗后，成吉思汗慢慢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成吉思汗！”
身旁是博尔术。
“我还活着？”
“是！多亏了金王朝的粗绢，叠织的绢布万箭难穿，在冲撞瞬间迸发出的强烈粒子雨下保护了大汗。”
博尔术进行说明的同时，由衷地感到这是一个奇迹。在亚光速的冲撞下能保住性命，这不是奇迹是什么？
但转念再一想，又觉得这不是奇迹而是必然。成吉思汗是天选之人，他的诞生就是为了让他比任何人走得更远，为了让他踏入额外维度。
“观测的结果如何？额外维度真的存在吗？”
“成吉思汗，额外维度是存在的。您舍生忘死的这次行动令我得到了伟大的天启。我终于找到了送您前往额外维度的答案。”
“此话当真？当真？”
博尔术用力地点点头，将平板电脑递给成吉思汗。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算式，其解却只有简简单单的唯一一个。博尔术将其转换为语言。
“是安答。”
“安答？”
“是结下的安答之誓。”
“和谁？”
“和您自己，您要和您自己成为安答。”
成吉思汗瞪圆了眼睛。博尔术点击平板电脑，算式图显示在屏幕上。
“额外维度是比我们四维世界多一维度的未知世界。在那里，我们所知世界的法则无效，而新的法则横行，我们现在所认知的世界将面目全非。在那个未知世界中，最重要的就是绝不动摇的心。在变化无常的新世界里，唯一能确定的就只有保持自身的强大，并完全信任自己。这就是踏进额外维度所需要的资格，同时也是方法。解除对世界的信任，只相信自己，和自己结下安答之誓。”
真理总是那么简单。像是为了佐证这点似的，平板电脑上的说明图也极为简单。
解开根植于四维时空中的万物之根，将其两端彼此相连，就能脱离空间，获得自由。
闭合的根能够冲破维度的束缚，飞向新的地平线。
此时，成吉思汗眼神中已没有一丝一毫的迷茫。
“只要相信自己就够了。成为独一无二的存在吧，成吉思汗！”
博尔术指出了主公应行之路。 霸主之路。
而两人都已清楚看见，这条路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这里是草原。
草原在恒久的太空中随风泛起绿波，一切看起来都似乎没有变化。但在这二十年间，草原已经越过了太阳系，将根延展到了更远的太空。这草原属于一个男人。他吞并金王朝、花剌子模王朝①、天王星、海王星和所有的周边诸国，建立起人类最庞大的帝国——蒙古帝国，只身一人站在帝国的顶端。
草原上有个小小的蒙古包。
在这连一户人家都住不下的狭窄蒙古包中有两个男人——支配着方圆100天文单位的男人和他的亲信，他们挤在这和他们毫不相称的矮小蒙古包中，脸上却洋溢着由衷的笑容。
成吉思汗喃喃自语道：“我是光之子，我是蒙古的大汗，也是这个世界的大汗。”
这已成为事实。世界上所有人都知道成吉思汗是世界的霸主。
就在说出这豪言壮语时，成吉思汗变淡了。肉眼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变化，成吉思汗确确实实存在于这里。但身边的博尔术却感到他的存在感似乎突然淡薄了。事实也的确如此。
成吉思汗就要闭合自己的根，离开草原世界。闭合后的根能在草原世界之外的大蒙古中自由遨游，其坐标的变化通过成吉思汗自身能量的变化表现。成吉思汗变淡了，接着又变微弱了，就仿佛如同这草原世界的重力一样，被1032层的墙壁隔开。
“好了，是时候了。”
宛如青年时代时的野心在成吉思汗的双眸中闪闪发光，他离开四维草原世界，踏上了旅程。
直至今日，人们仍未找到成吉思汗墓之所在。
【责任编辑：贾雨桐】
①孛儿只斤·铁木真（1162-1227），尊号“成吉思汗”，蒙古族乞颜部人，军事家、政治家。
②孛儿只斤·包罗特·也速该（1134-1170），蒙古族乞颜部军事首领。
③又称鞑靼部，蒙古兴起前漠北地区强大的游牧民族，主要分布于阔连海子（今呼伦湖）、捕鱼儿海子（今贝尔湖）一带。
④古代民族，于11世纪开始居住在蒙古高原西部，牧地在阿尔泰山之阳，北接斡亦剌惕，西接回鹘。
⑤ 辽、金时代蒙古高原的强大部族，居地在土拉河、鄂尔浑河上游一带。
①指能够超量积累某种元素的植物，又称超累积植物或超富集体。
①阿儿剌·博尔术（1162-1226），原名孛儿楚，蒙古名将、成吉思汗“四骏”之一。
② 札木合（1164-1204），蒙古札答阑部首领，被称为古儿汗，是成吉思汗幼年时的安答，也是其争霸蒙古的主要对手之一。
③ 克烈脱里（？-1203），克烈部末代首領，收铁木真为义子，后受金国册封为王，称王罕（王汗），是蒙古土尔扈特部的祖先。
④ 蒙古语，“义兄弟”之意。
⑤ 海剌儿河（今海拉尔河）支流，位于现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市境内。
①十世纪至十三世纪在今蒙古高原的一个民族，属蒙古的四大兀鲁思（汗国）之一，在鄂尔浑河流域与色楞格河一带活动，是漠北的强部之一。
②十二世纪时蒙古草原的一个部落，在蒙古中部与东南部，属于尼伦蒙古，是成吉思汗曾祖父的堂兄弟俺巴孩的后代。
① tera，10的12次方，国际单位制单位符号为T。
②带电粒子和电子通过后的痕迹。
③ 用于测定热量并用以测量比热、潜热和化学反应热的仪器。
①起源于突厥马木鲁克的波斯逊尼派王朝，在中世纪统治了大部分的大伊朗地区。存在时间约为1077年至1231年，被蒙古所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