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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别无选择。
2007年1月25日是个周四，我的最后一次产检，当时我孕38周。我的B超单说：我的宝宝，估重2300克。
老太太医生在我肚子上比了一比，若无其事，一瞄B超单，态度就严肃起来：你马上剖，你的孩子太小了。
小？小，不是更应该让她（当时其实还不知道是她）再长长吗？小，不是更容易自己生吗？我问得期期艾艾。
老太太匆匆忙忙开住院单，头也不抬：小，经不起产道挤压，而且小，说明孩子可能有问题。
什么问题？
唐氏儿、全身感染、不明原因的各种疾病……什么都可能。不要再说下去。不要。可是，请告诉我一切，请告诉我概率。
没有概率。不发生在你身上，就是百分之零，发生了，就是百分之百。
但是我作过唐筛，我是低危。
那只是一个概率，那不是一定。概率，你懂吗？
我懂。
她一定是看熟了每个产妇的惊惶失措，把住院单交给我的时候，说了唯一一句和缓的话：早拿出来，你不也放心吗？大部分都没问题的。
大部分？万一我是小部分呢？我到底有没有在门诊，急得直接迸出眼泪，已经不记得了。
“小”，是我从第一次B超之后，我每一次产检的主旋律，我的孩子，始终比她的正常孕周，小三周。每一次，医生都用同样的话来回答我：他们不能确定我的孩子是否健康。如果我不想要这个孩子，没有任何一家正规医院，会在无指征情况下替我做引产；但如果我很想要这个孩子，也没有任何一家医院会保证孩子一定会活下来。一切，听天由命。隔着一层肚皮，像隔了人与世界的重重帘幕，
“小”字是悬在我头上的剑，分娩那一刻，将是利剑将我剖开。人家是怀着惊喜等待，我怀着的，是惊恐。而这一刻，答案即将揭晓，虽然可能是极其残忍的谜底。
我妈，其实是反对我剖的。她正如所有生过孩子的成熟女性，把这件事看得很平淡：“人就是有大有小呀，小怎么了？都得八斤呀，那会长成肥胖儿的。”她的观点是：让孩子继续在肚子里喝羊水、玩脐带，等到孩子自己打一个哈欠，决定出来玩玩。
然而她的通达，无法与我的恐慌相抗衡。我害怕极了。我怕孩子有问题，我怕我有问题，我怕这一场美好孕育变成噩梦，我迫不及待，想拿她出来，为了“放心”。现在想想，我多么自私。
我在周六入院，可是我没想好剖不剖。我的心起落不定是个天平，有时候我想顺其自然，有时候又恨不得马上看到孩子。我肚子上面有胎心监护仪，我听见孩子的心跳声，是急促还是平稳？我记得很清楚，我却无法形容。
隔壁床来了一个笑咪咪的小媳妇。我以为小媳妇是来生孩子的——当然了，一般人来妇科医院，都是生小孩的。我问她：你也剖？
她说：不是，孩子没了。还是笑咪咪的。
——没了？什么叫没了？
没了就是……胎死宫内了。
她又问我：你呢？
医生说，我的孩子小。
她熟门熟路地说：FGR（胎儿宫内发育受限）吧？我第一个孩子也是。生下来才三斤八两。
那，他怎么样了？我问得满怀希望。
生下来小，后来也不肯长呀，就是头一直长大。到北京看儿童医院，说是脑积水，要把水取出来。可是孩子太小了，不能取。让我们回家好生养他。结果到了半岁，抽风，就抽没了……她如何还能这样笑咪咪？
她说：那一段，走在路上，看到井，就想跳下去。最后一次，医生来动员我剖，就是这样说的：如果你坚持不肯剖，最坏的结果就是胎死宫内。而小媳妇，是压弯我脊背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上天派她成为我的邻床，就为我最后的决定吗？这一刻，我承认，我别无选择。
我很悲情地，坐在轮椅上进了手术室。（为什么产妇要坐轮椅？也许是怕产妇在走动中造成急产。当然这是我猜的。）大门关上，我面对的就是一间空屋子，桌子后面有个人，叫我签字。我模糊地看了好几遍，我的脑子散了聚不起来，我完全没看懂那写了什么，但我签了。事后回想起来，估计是麻醉协议。
脱掉病号服我就全裸了，裸得如此彻底——他们剃掉了我的体毛，我知道术语是“备皮”，在手术室门口我称称自己：176斤。医生问完我身高体重就说：你这么矮，你又这么胖，让我怎么给你下麻醉。又矮又胖是所有女子最恨的四个字，但我不介意。
手术床那么窄，我疑心我的宽度会超过它，我吃力而隆重地爬上去，想起来完全不相干的一句话：“黑熊，爬上去。”伸出右手任他们给我插好各种针头，我就束手就擒了。腰后面一酸，我失声大叫。医生也吓了一跳：“怎么了？扎到重要器官了吗？”我说：“不……是我吓了一跳。”那酸迅速铺开，像一张花床单覆满我的全身，我听见刀的划过，也不比开拉链的声音大多少。
我听见她们说笑聊天，我也不介意，谁上班不聊天的。有人在按我肚子，一下一下挤压，我听见水声哗啦哗啦，我被麻醉影响了的脑困难地想：哪里的水呢？——当然是羊水了。“哇”的一声啼哭，只一声，我听见有人愉快地大声叫：“是个闺女。”同时宣布：“脐带过度缠绕。”——这就是了，我FGR的原因，就在于此。
宝宝只哭了一声就不再哭了，医生还在我肚子上不知道干什么。我突然想起来，对他们说：“医生，请替我横着缝。谢谢。”医生一定在忍笑，但是装着很正经地对我说：“嗯，我们考虑一下。”我自己想想，也觉得可笑，刀都开完了我再来请人家调整刀口的方向。
他们告诉我孩子的重量：2530克。评分：10。我的孩子，完全健康，体重虽然轻，仍然在正常值之内。
尘埃落定，而悔意渐生。
如果我早知道，她没事，她什么事都没有。她只是很顽皮地，在我肚子里面作了很多前滚后滚侧滚翻，把脐带绕了十几圈，我一定会自己生的。我不怕痛，或者说，我怕痛，但我早就准备好忍耐这痛。我知道意志的强大，你想要忍耐的事，你一定能够忍过去。生个孩子而已，几百亿女性都曾承受过的痛楚，我不介意也承受一次。
只是……惊恐压倒了我，它破坏了我的判断力和自信。我屈服于我内心的软弱，我顺应了这人为的天意。在医院，医生某种意义上，就是病人的天。
而如果再来一次，我敢不敢说，我一定能不听医生的，坚持到顺产？我不敢。即使医生只是为了多赚钱，即使他们只是想规避风险，我仍然不敢，因为……我确实是母亲，我可以拿世上所有的珍宝去冒险，除了我的孩子。
2007年1月25日是个周四，我的最后一次产检，当时我孕38周。我的B超单说：我的宝宝，估重2300克。
老太太医生在我肚子上比了一比，若无其事，一瞄B超单，态度就严肃起来：你马上剖，你的孩子太小了。
小？小，不是更应该让她（当时其实还不知道是她）再长长吗？小，不是更容易自己生吗？我问得期期艾艾。
老太太匆匆忙忙开住院单，头也不抬：小，经不起产道挤压，而且小，说明孩子可能有问题。
什么问题？
唐氏儿、全身感染、不明原因的各种疾病……什么都可能。不要再说下去。不要。可是，请告诉我一切，请告诉我概率。
没有概率。不发生在你身上，就是百分之零，发生了，就是百分之百。
但是我作过唐筛，我是低危。
那只是一个概率，那不是一定。概率，你懂吗？
我懂。
她一定是看熟了每个产妇的惊惶失措，把住院单交给我的时候，说了唯一一句和缓的话：早拿出来，你不也放心吗？大部分都没问题的。
大部分？万一我是小部分呢？我到底有没有在门诊，急得直接迸出眼泪，已经不记得了。
“小”，是我从第一次B超之后，我每一次产检的主旋律，我的孩子，始终比她的正常孕周，小三周。每一次，医生都用同样的话来回答我：他们不能确定我的孩子是否健康。如果我不想要这个孩子，没有任何一家正规医院，会在无指征情况下替我做引产；但如果我很想要这个孩子，也没有任何一家医院会保证孩子一定会活下来。一切，听天由命。隔着一层肚皮，像隔了人与世界的重重帘幕，
“小”字是悬在我头上的剑，分娩那一刻，将是利剑将我剖开。人家是怀着惊喜等待，我怀着的，是惊恐。而这一刻，答案即将揭晓，虽然可能是极其残忍的谜底。
我妈，其实是反对我剖的。她正如所有生过孩子的成熟女性，把这件事看得很平淡：“人就是有大有小呀，小怎么了？都得八斤呀，那会长成肥胖儿的。”她的观点是：让孩子继续在肚子里喝羊水、玩脐带，等到孩子自己打一个哈欠，决定出来玩玩。
然而她的通达，无法与我的恐慌相抗衡。我害怕极了。我怕孩子有问题，我怕我有问题，我怕这一场美好孕育变成噩梦，我迫不及待，想拿她出来，为了“放心”。现在想想，我多么自私。
我在周六入院，可是我没想好剖不剖。我的心起落不定是个天平，有时候我想顺其自然，有时候又恨不得马上看到孩子。我肚子上面有胎心监护仪，我听见孩子的心跳声，是急促还是平稳？我记得很清楚，我却无法形容。
隔壁床来了一个笑咪咪的小媳妇。我以为小媳妇是来生孩子的——当然了，一般人来妇科医院，都是生小孩的。我问她：你也剖？
她说：不是，孩子没了。还是笑咪咪的。
——没了？什么叫没了？
没了就是……胎死宫内了。
她又问我：你呢？
医生说，我的孩子小。
她熟门熟路地说：FGR（胎儿宫内发育受限）吧？我第一个孩子也是。生下来才三斤八两。
那，他怎么样了？我问得满怀希望。
生下来小，后来也不肯长呀，就是头一直长大。到北京看儿童医院，说是脑积水，要把水取出来。可是孩子太小了，不能取。让我们回家好生养他。结果到了半岁，抽风，就抽没了……她如何还能这样笑咪咪？
她说：那一段，走在路上，看到井，就想跳下去。最后一次，医生来动员我剖，就是这样说的：如果你坚持不肯剖，最坏的结果就是胎死宫内。而小媳妇，是压弯我脊背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上天派她成为我的邻床，就为我最后的决定吗？这一刻，我承认，我别无选择。
我很悲情地，坐在轮椅上进了手术室。（为什么产妇要坐轮椅？也许是怕产妇在走动中造成急产。当然这是我猜的。）大门关上，我面对的就是一间空屋子，桌子后面有个人，叫我签字。我模糊地看了好几遍，我的脑子散了聚不起来，我完全没看懂那写了什么，但我签了。事后回想起来，估计是麻醉协议。
脱掉病号服我就全裸了，裸得如此彻底——他们剃掉了我的体毛，我知道术语是“备皮”，在手术室门口我称称自己：176斤。医生问完我身高体重就说：你这么矮，你又这么胖，让我怎么给你下麻醉。又矮又胖是所有女子最恨的四个字，但我不介意。
手术床那么窄，我疑心我的宽度会超过它，我吃力而隆重地爬上去，想起来完全不相干的一句话：“黑熊，爬上去。”伸出右手任他们给我插好各种针头，我就束手就擒了。腰后面一酸，我失声大叫。医生也吓了一跳：“怎么了？扎到重要器官了吗？”我说：“不……是我吓了一跳。”那酸迅速铺开，像一张花床单覆满我的全身，我听见刀的划过，也不比开拉链的声音大多少。
我听见她们说笑聊天，我也不介意，谁上班不聊天的。有人在按我肚子，一下一下挤压，我听见水声哗啦哗啦，我被麻醉影响了的脑困难地想：哪里的水呢？——当然是羊水了。“哇”的一声啼哭，只一声，我听见有人愉快地大声叫：“是个闺女。”同时宣布：“脐带过度缠绕。”——这就是了，我FGR的原因，就在于此。
宝宝只哭了一声就不再哭了，医生还在我肚子上不知道干什么。我突然想起来，对他们说：“医生，请替我横着缝。谢谢。”医生一定在忍笑，但是装着很正经地对我说：“嗯，我们考虑一下。”我自己想想，也觉得可笑，刀都开完了我再来请人家调整刀口的方向。
他们告诉我孩子的重量：2530克。评分：10。我的孩子，完全健康，体重虽然轻，仍然在正常值之内。
尘埃落定，而悔意渐生。
如果我早知道，她没事，她什么事都没有。她只是很顽皮地，在我肚子里面作了很多前滚后滚侧滚翻，把脐带绕了十几圈，我一定会自己生的。我不怕痛，或者说，我怕痛，但我早就准备好忍耐这痛。我知道意志的强大，你想要忍耐的事，你一定能够忍过去。生个孩子而已，几百亿女性都曾承受过的痛楚，我不介意也承受一次。
只是……惊恐压倒了我，它破坏了我的判断力和自信。我屈服于我内心的软弱，我顺应了这人为的天意。在医院，医生某种意义上，就是病人的天。
而如果再来一次，我敢不敢说，我一定能不听医生的，坚持到顺产？我不敢。即使医生只是为了多赚钱，即使他们只是想规避风险，我仍然不敢，因为……我确实是母亲，我可以拿世上所有的珍宝去冒险，除了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