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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要在里士满逗留?”爱伦·威廉斯接过威廉斯堡五日游的车票和日程表时,质问旅行社的职员。
那职员惊讶地看着她。多年以来,威廉斯太太对给她做的旅游安排一向毫无怨言,乐于接受。她不像别的游客那样询问旅游地的气候,该穿什么衣服,可以买什么东西,要付多少小费,等等。
“我6月在爱尔兰旅行时碰到过一个从里士满去的女人,”威廉斯说,“如果知道明天要在那里待一夜,我就安排和她见一面了。现在来不及啦。”
不过话说回来,威廉斯又怎么能同这位斯坦威克太太安排见面呢,她好像消失在空气中了。斯坦威克太太没有向她告别,也没有留下地址。威廉斯知道她住在里士满,只因为在她的手提箱上看到一张标签,上面印着:斯坦威克,弗吉尼亚州里士满。
“很抱歉,”旅行社的职员说,“威廉斯堡的旅馆明天夜里没有房间,我没有办法改变你的行程,因此我只好在里士满预订房间。不过我想你会高兴在里士满逗留的。许多人认为那里有国内最美丽的州议会大厦,还有其他有趣的景物,再说在你到威廉斯堡之前还有时间。在里士满你完全可以给你的朋友通个电话,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不能事先通知她。”
这确实是个好建议,为此威廉斯向他表示了感谢。一点也不错,到了那里她可以给斯坦威克太太通个电话。
威廉斯离开旅行社就回家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早晨出发去旅行。
她是一个不热心的旅游者。按照她自己的意愿,她只想在她的三个房间里享受她的中年生活,摆弄花草,每个星期到医院去义务工作两天,上邻居家串串门,照顾她那只并无高贵血统但有高贵气质的猫。每天晚上吃完晚饭洗好碗碟后,她最大的乐趣便是坐下来看恐怖小说,让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吓个半死。这就是爱伦·威廉斯的理想生活。
但是她的两个儿子不知为何在她偶然旅游了一次以后,一直认定她喜欢旅游,只要看见旅游广告上登出新的去处,就起劲地替她作出旅游安排。一般是一年作两次远游,加上几次短途旅行,上威廉斯堡就是其中之一。他们可以称得上是孝顺儿子,就是不明白,这样把他们的母亲送到天南地北去简直打乱了她的生活。邻居安德森太太好心代为浇花,但由于不精通此道,等到威廉斯回家时,一半的花都死了。那只高贵的猫在她走后留在兽医处,脾气也变坏了,她回家得用龙虾肉和腰子等珍馐美味喂它几个星期,它才肯屈尊纡贵地又和她待在一起。
威廉斯对于旅游感到头痛,但摆脱不了。有一次她想逃避,说自己身体不好,她的两个儿子马上送她进一家有名的疗养院,作了无数检查和试验,结果证明她身体完全健康。吃了这次苦头之后,她情愿乖乖地去旅游了。
两个儿子小时候样样听她的,而如今她得听他们的。她当然为他们感到自豪,一个成了大律师,一个是银行家,他们的妻子又都是好心肠的姑娘,威廉斯喜欢得不得了。若是两个儿子能不叫她去旅游就好了!这是他们唯一的缺点。
没办法,威廉斯只好又一次去旅游。
她在里士满逗留的时间很短,旅行社介绍州议会大厦倒是没有说错,她没见过有比这建筑物更简朴可爱的了。玩了个痛快后,她傍晚回到旅馆。旅馆古老但很雅致,她的房间也极其舒适,只是灯光太暗,不适宜看恐怖小说,镜子也使她看起来更胖,而她只有130磅,或者是132磅。
这样她就不由得想到,这时候如果能见见斯坦威克太太该有多好。她翻电话簿,居然发现姓斯坦威克的电话用户只有一个。如果是一长串,那就很难去找曾在6月到过爱尔兰的那位斯坦威克太太了。
她拨打了电话。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呀?”
“我想请斯坦威克太太听电话。”
“我就是斯坦威克太太。”
“我希望你就是我认识的斯坦威克太太。我是爱伦·威廉斯。”
“谁?”
“爱伦·威廉斯。我想找曾经一起在爱尔兰旅行过的斯坦威克太太……”
她还没有把话说完,那位斯坦威克太太就说:“是的,是的!”只是随后她停了好一会儿,突然又说:“我想你是打错电话了。”她猛地把电话挂断。
威廉斯把电话听筒放回电话机上时气得手发抖。她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无礼的举动。真是怎么想得出来的,竟假说她打错了电话!这当然是她认识的那位斯坦威克太太。是斯坦威克太太的声音,还有那句“我怕你是打错电话了”也暴露了她的身份。她有“我怕……”这个口头禅。威廉斯记得很清楚,她常说“我怕我只好请你把牛油递给我了”“我怕我只好请你让一让路了”。
威廉斯最受不了粗鲁行为。人与人之间应有礼貌。斯坦威克太太即使不愿见她,至少也可以找个像样点的借口,还可以敷衍两句。何况她们在短暂的旅途中还是挺合得来的。她非常喜欢斯坦威克太太。不错,她是个怯懦的女人。说不出她有多大岁数,她是个看不出岁数的人。衣服朴素,料子很好,但式样老派。她平時一直穿一套衣服,吃饭时也只是两套衣服换来换去,不像有些人在旅游中有很多套衣服换个不停。
威廉斯想起斯坦威克太太那张老实的脸。不,不管她因为什么在电话里表现那么古怪,但她是一个善良的人。斯坦威克太太有一种怕羞甚至忧愁的神情,好像很依赖她的样子。她们话不多,只是在看到爱尔兰美景时发出“噢”“啊”的惊叹。在汽车上和饭桌旁她们总坐在一起,威廉斯甚至觉得有义务要保护她。只是在爱尔兰首都都柏林大家分别的那个上午,威廉斯却找不到她。当时确实很乱,她记得自己跟别人都道别了,就是没跟她道别。
威廉斯断定她托了人带口信给自己,大概因为忙乱没有带到。威廉斯很担心她——也不是担心,而是回家时一路上老想着她。但是一到家,她最美丽的非洲紫罗兰有六盆死了,猫喝奶比平时更狼吞虎咽,医院抱怨代替她工作的人不行,她给弄得晕头转向。等到她定下心来要写信时,才发现没有斯坦威克太太的地址。 旅馆房间的灯光好像更暗了,夜风吹动百叶窗,从窗缝间吹进来。看着恐怖小说封面那张吓人的画,威廉斯有点发抖。她从来没有把读到的恐怖故事同现实生活联系起来过。只有一次她想到,二楼那位普通的兰多尔夫先生如果是个双重间谍,溺爱妻子的那位沃特金先生如果是在偷偷毒害他的妻子,那该有多刺激呀!
但她对斯坦威克太太的感情完全不同。她太为斯坦威克太太担心了。这是真的。她觉得斯坦威克太太很害怕,害怕极了。电话里的交谈非常奇怪。她先说是的,她是斯坦威克太太,一转眼间她又说自己电话打错了,等也不等,就挂断了。
这内中一定有蹊跷,如果是在家,威廉斯一定径直去报警。但这儿是里士满,她不能到警察局去,如果说她打电话给人,人家说她电话打错了,因此就报警,那太荒唐了。
也许这只是个小小的误会,但马上再打电话去澄清也不太合适。她总觉得斯坦威克太太是高兴见到她的——她们在一起时曾经那么投机。旅游这么些年,她还没有碰到过像斯坦威克太太那么好的旅伴。
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亲自去看她。茫茫夜色中,在一个陌生城市,又是在这样一种神秘的情况下去找人未免太傻,但威廉斯感到孤独,长夜漫漫,而且她为斯坦威克太太感到不安。
在旅馆门口,看门人给她指点了她要去的那条街:“不远,过五六个路口就到。”
威廉斯比自己想的更快地来到了斯坦威克太太住的那条街。她的家就在街口,十分气派,路灯照亮了它的铜门牌。威廉斯一推,院子铁门就打开了,她走过便道来到房子门前的台阶上。她缓了缓气按门铃,在寂静中等待。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威廉斯本以为会见到斯坦威克太太本人,但站在门里的女人使她感到畏惧。她有一种傲慢的神情,发型时髦,穿着高贵的夜礼服,脖子和左手上分别戴着钻石首饰,一派珠光宝气。
“你好,”威廉斯开口说,“我想见斯坦威克太太。”
那女人没说话,她和她的珠宝都逼视着威廉斯。
“斯坦威克太太是住在这里吧?”威廉斯感到胆怯,后退了半步。
一个男人的大叫声响彻整个房子:“什么人?”
那女人转过身向高大的楼梯那儿走去,抬头向上回答那男人:“没什么,是来募捐的。”
这个回答使威廉斯大吃一惊。她不再后退,跨过门坎向那女人走去。“你弄错了,”她说,“我不是来募捐的。我只是来看看斯坦威克太太,她和我曾一起旅游,在……”
上面传来沉重的下楼脚步声,威廉斯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已经被推进一个房间,身后的门关上了。
“我随后就来。”那女人在门外悄悄说了一声。
威廉斯朝房间四下看,四周是法国式的家具,枝形吊灯和那女人的首饰一样闪闪发亮。威廉斯对着这些闪光,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下来。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她出旅馆时是七点,走到这里大概花了一刻钟,而现在表上是七点五十分,那么她一个人在这里已经坐了半个多小时。如果这是里士满的待客方式,她可谢谢了。她决定马上离开。
她抓住金色的门把手,但转不动,它被反锁上了。没有别的出口。她走到窗边拉开厚窗帘,窗外一片黑暗,一盏微弱的路灯照进了院子,但这里离地太高,不能跳下去。
她回到门边敲着门叫道:“放我出去,马上放我出去!”
从后面猛伸过来一只手,抓住了她。她吓得大叫,转过脸看到了那个女人。壁炉旁边一块护壁板被拉开了。这么说这里另有一道暗门。
威廉斯不客气地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只要见斯坦威克太太,她和我是爱尔兰旅行中的好朋友。”
那女人不理威廉斯的话。“请这边走。”她命令说。她一把抓住威廉斯的手臂,拉她穿过两个没开灯的房间,经过一条狭窄的过道后,威廉斯被推进一个黑暗的小房间,身后的门又被锁上了。
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她能想到的只是她被当作一个过分淘气的孩子关进了黑房间。她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很大的挂衣服的壁橱里,因为伸手就可以摸到挂着的许多衣服。
她踮起脚尖两手乱摸,碰到一个堆满手提箱的架子。这里一定有灯,但开关可能在锁着的橱门外面。她继续摸索找电灯开关。当她真找到了开关时,她惊喜得大叫起来。
面前的无数时装令她目不暇接。接着她看向放满手提箱的架子,其中一个手提箱她太熟悉了。旅行期间,她曾每天早晨帮斯坦威克太太把它放到客车的行李架上,每天傍晚又把它拿下来。它证明了斯坦威克太太住在这里,住在这房子的一个地方,那个把她推到这个壁橱里来的可恶女人是要分开她们,使她们不能见面。
亮光灼痛了威廉斯的眼睛。漫长的一天下来,再加上在这里受的罪,她累极了。她现在无计可施,但她必须尽可能让自己舒服一些,省点力气准备跟那个女人下一次见面时拼一拼,她要推那女人而不是被那女人推来推去。
威廉斯从衣架上拿下一件貂皮大衣,把它铺在地板上,接着拿下一件黑貂皮大衣折起来做枕头。她关掉电灯躺下……
突然她惊醒了。她坐起來愣想她这是在什么地方。她有一种恐慌感,每次离家,在外面醒来要想出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时都会有的那种恐慌感。她身下的皮大衣使她吃了一惊。她伸出双臂,那些挂着的衣服来回摆动着,像是要来袭击她。她想起来了,她是被囚禁在弗吉尼亚州里士满的一个壁橱里。
她爬起来打开电灯,把皮大衣挂回衣架上。睡了一下她精力恢复了,她做好了行动的准备。她要在壁橱里大叫特叫,直叫到有人来才罢休。她推门,门却一下子打开了。毫无疑问,那女人一定又躲在黑暗中,等着把她推进另一个房间锁起来。但她已准备好反抗,而且决定要找到就在这所房子某个地方的斯坦威克太太。
威廉斯果断地走出壁橱,却没有遇到任何袭击。她走过一间又一间华丽的房间,叫着斯坦威克太太的名字。但是没有人回答。整座房子是空的。那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走了,曾经在楼上大叫的男人也走了。而斯坦威克太太,她在房子里的任何地方也没有找到。 威廉斯离开了这座像坟墓一样死寂的空房子,毫不畏惧地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走回旅馆。经历了在房子里的那种遭遇,在外面再也没有东西会使她害怕。
走进旅馆的大厅,她看到,此时才九点钟,不禁大为惊讶,因为对她来说好像过了很久。她到柜台上拿钥匙时,旅馆职员关切地看着她。“你没事吧,威廉斯太太?”他问道,“五分钟前有一位女士打电话给你,但没有留下姓名。她说你曾到她家,似乎不大愉快,她想知道你是否已经平安回来了。”
威廉斯顿时怒气冲天,声音也变了:“如果她再打来电话,请告诉她我一生从未如此愉快过,尽管她给了我那种异乎寻常的接待。”
第二天早晨,威廉斯醒来的时间比她原定的要晚,她情绪安定了,并且下定了决心。她很清楚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不是去参观旅游日程表上安排的瓦伦丁博物馆,而是上警察局去。这是最明智的做法,斯坦威克太太失踪了,威廉斯上她家去拜访她时又遇到了极其古怪的事情。必须报警,一分一秒也不能耽误,甚至不等吃过早饭就得去。
她戴上帽子,抬头看看窗外,决定是否带雨伞,就在这时候响起了敲门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打开房门,一看见来客是谁,她连气也透不过来了。
门外站着的竟是斯坦威克太太,她穿着一身整洁朴素的衣服。她提着的手提箱使威廉斯马上想起在爱尔兰的那些早晨,斯坦威克太太每天早晨正是提着这个手提箱走过她的房门口准备出发的。威廉斯想要见到斯坦威克太太的那种不安的心情一下子没有了。尽管她平时不是一个感情外露的人,也忍不住热烈地拥抱了斯坦威克太太。
“看见你太高兴了,”她说,“我担心得要命。我正要到警察局去呢。噢,我真没法告诉你,看到你平安无事我是多么宽慰,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我不知道那可怕的女人对你做了什么事。”
受到威廉斯如此热情的欢迎,斯坦威克太太感动得哭了起来,大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让我来向你解释,”她说,“但请稍等片刻。”她从手提包里抽出一条白手帕来擦哭红的眼睛。接着她提起手提箱走进浴室。
谢谢老天爷,她安全无事,威廉斯想,但必须劝她离开那个古怪的家,他们竟把来访的客人推到壁橱里去。
过了好久,威廉斯还不见斯坦威克太太从浴室出来。
她又失踪了,威廉斯焦急地想。“你没事吧?”她不由得叫起来。
浴室的门打开。但出来的不是斯坦威克太太,而是另一个女人,浓妆艳抹,穿一套夏娜尔式时装,手臂上搭着威廉斯曾在上面睡过的那件貂皮大衣。
“你的那位斯坦威克太太不再存在了,”那女人说,“我昨天晚上就想告诉你,但是不能够。你打电话给我令我十分高兴,但同时又把我吓坏了——因为我的丈夫正和我一起在书房里,我不敢让他知道我和一个同游爱尔兰的人在说话。他不知道我去过那里。他以为我是去意大利看我的姐姐。”
“我本不该把我的苦恼事说出来打扰你,但我的丈夫不肯与我离婚,他又是一个变态的善妒的人。我和一个男人有了感情,在参加旅游团之前在都柏林我和他相会了。我穿上了我一向喜欢穿的衣服,朴素而舒适。但我的丈夫一定要我穿得华丽时髦。
“我离开约翰是那么伤心,但是遇到了你,你对我那么好,我说不出地感谢你,但我无法感谢你,连地址也不敢给你,因为我的信件全被我丈夫拿去看。如果你写信来他就会知道我是去了爱尔兰。昨天晚上,为了不让他看见你,我只好把你锁起来,直到我们出去参加晚会。但是你在起居室喊叫他也会听见,因此我又把你轉移到壁橱里。
“我从晚会上溜回来准备打开壁橱门的锁,但我丈夫也跟回来了,我马上冲出去把他挡在外面,只说回来拿点东西,又一起回到晚会上去,因此我没有办法向你道歉。等到晚会结束已是深夜两点,我不想再打扰你。但今天早晨我丈夫一去上班,我就赶来看你了。你一定要原谅我的一切所为,威廉斯太太。你一定要原谅我。”
威廉斯面对这个遭遇不幸的美丽女人微笑着。她当然原谅她。但这个女人是个陌生人。威廉斯深深喜欢的那个女人却从此失踪,永远失踪了。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少年文艺》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