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一只蹲在墙角的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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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不知道是第多少次转班了,每一次我都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静静地抱着书包坐在教室角落的那个位置。
  那个位置该是阴暗的、潮湿的、没有人气的位置,而我喜欢。在一次次和它相见的过程中,静静地坐在那个位置上,像是和一个老朋友在聊天。
  那个位置总是没有人喜欢。
  很多人,她们喜欢窗边的、有阳光的、一扭头就可以看见外面郁郁葱葱植物的位置,或者是可以让老师注意到的前排,又或者是最中间。那样是最好的,不至于太靠后,视线最好,还不会吃粉笔灰。
  我喜欢的是她们都不喜欢的最阴暗的那个角落。往后一点就会靠上墙,拥挤不堪,但是那让我有一种异样的安心感。
  这个位置除了我没有人会喜欢的。我几乎是确认的。
  所以在新的学期老师让我们排队自己选位置的时候,我慢悠悠地走在队伍的最后面,没有人会选择那个位置的。
  我失策了。
  我在低着头往那个位置走的时候顺带微微抬头然后看见墙角的位置坐着一个人,等到看清那个人的时候,几乎是下意识地愣住了,你能想象在阴暗角落里盛开着蓬勃朝气的向日葵吗?
  林阳在低头收拾抽屉里面的垃圾。她抬头看见我,咧开嘴角冲我笑,然后起身示意我进里面的座位。
  我沉默,进去的时候是和她贴着了,温热的体温透过衣服传递出来,为了离这温度远点,我几乎要趴在墙上。她和我小声说:“我知道你喜欢坐这个位置。”
  瞥她一眼,她还颇有些得意洋洋,看她这样子难不成她还想让我谢谢她?
  “你不知道我是谁吧?看你谁都不搭理的样子。”她笑。
  我勾了下嘴角,没回应她,心里却在想着:怎么会呢,有谁会不知道你是谁呢?即便是无所事事、整天龟缩在自己的躯壳里的我也知道她是谁。
  学校运动会短跑、长跑第一名,我撑着伞坐在最后排的位置上,看见她展开双臂冲过红线,四下一片欢呼雀跃。
  她是烈日下的向日葵,向暖而生,我是阴雨绵绵的梅雨天气生长在墙角的无人问津的蘑菇。
  你看见过有人把玫瑰花和狗尾巴草放在一个花瓶里的吗?
  2
  但现在这朵玫瑰花就坐在我这狗尾巴草的旁边。我惶恐不安。
  她和我说话,我闷着头戴着耳机听歌,耳机藏在我的头发下面,这是我一贯的做法。
  “你怎么不理我呢?”她把一个草稿本放在我面前,我看到上面的字。
  她的字是出了名的,代表我们班在学校得过奖,连校板报都是她写的。这样的字,我连在下面回复的勇气都没有,怕会形成鲜明的对比。
  所以我直接开口了:“没有,这不是在认真上课吗。”
  “戴耳机认真上课?”她笑着说。
  我本来也是随口回应她,也不觉得脸红,点了点头。
  我坐在角落是为了安静,林阳不一样,她聒噪又有趣,一刻不会让自己安静下来。她坐在角落的原因是因为这里可以偷偷玩,还可以偷偷看闲书又不会被老师发现。
  她和我说:“我早就发现这个地方了,这里算是教室的盲区了,老师看过来的时候我也基本上可以反应过来。”
  她在那个位置上自己和自己下五子棋,嘴里还碎碎念着:“这样不可以,你傻啊?”
  我总是看着她,于是她兴致勃勃问我要不要一起玩。
  我和她玩了3局,输了3局。她在底下哈哈大笑:“你这套路我自己和自己都玩腻了,你能不能有点创新?”
  笑得太大声没憋住,然后前方就传来老师冷冰冰的声音:“林阳,你笑什么呢,有什么开心的事说出来和我们一起分享,让我们都开心开心啊?”
  我一贯是一张正经脸,所以也没人相信其实是我和她厮混在一起玩的,她也不在意,坦坦荡荡站起来然后一本正经回答:“这个我可分享不了,开心的事分出去了就没了。”周围哄堂大笑。
  她是体育特长生,成绩有个中上就可以上不错的学校了,老师也不会为难。
  我不一样的,进来这所学校多有不易。我中考其实是以高分进来的,现在这副鬼样子反而让老师失望彻底。说了几遍没有效果之后,他们就把我放弃了。
  也好,我只是一只蹲在墙角的蘑菇,不希望有人问津。
  3
  你知道吗,她是黄山上的松树,被风吹到无涯的峭壁里。即便如此,她也长出了枝丫成为了奇迹的风景。我当初远远看着她暗自羡慕,如今她坐在我的身边我依然独自仰望。
  有些人就是有这样的实力,让你嫉妒而不嫉恨,心甘情愿臣服。
  “你这个位置我注意很久了,可是你一直坐着我也不好抢过来。”她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涂鸦着只有自己看得懂的艺术。
  我垂头看书:“我以为没人在意呢。”
  “不要觉得那些都是没有用的,不是的,一样东西不管再怎么普通,总有一个人能够欣赏到它的价值,你不要瞧不起它。”
  我突然很想问她,那我呢?像我这样的有什么价值?谁来欣赏?有谁会喜欢墙角的潮湿的蘑菇?
  她说:“你知道吗?其实青苔用显微镜看就像是一个巨型的森林,我们只是太大了,所以忽略了这些东西……人类总是狂妄自大。”
  我深以为然。就是这样的,人类有一种“本能的自以为是”。
  可我只是蘑菇。
  家长会那天,因为和高考有关,所以老师再三强调需要父母到场。我照旧没有和父母說这件事,自己去的。老师已经习以为常了。然后我看见林阳也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坐在我的旁边。
  我疑惑地看着她。
  她耸耸肩:“我奶奶病了,来不了。”
  是奶奶带着她啊,我想。
  4
  林阳问我以后想学什么专业,想了很久我说:“植物学。”
  她摸着头一脸懵:“种树啊?”
  我“噗哧”笑出来:“大概吧,是那种和植物打交道的工作。”   所有的语言让我慌张,只有植物的沉默给予我安全感。我还是依然怂到不行,就像是一开始那样。我大概永永远远不会好了,只是这样大抵也没有什么不好吧。
  妈妈再一次说起我的性格,偏僻、冷漠、不讨喜。她这样形容自己的女儿。
  她夹了一筷子青菜要放进我碗里,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把碗遮住了,她手僵在了半空又硬生生转了回去放进自己的碗里。
  “你这样不行。”她闷头吃着菜突然和我说。
  我垂着头不说话。
  這是潜意识下的一个行为,我解释不了什么太多的,如果说再多,我又瞧不上我自己。
  反正我不是母亲想要的小棉袄。
  我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她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况,才会一开始就把我放在奶奶家不管不问,十多年后才把我接回来?
  5
  放假在路上遇见林阳,那时我要和小安一起回奶奶家。
  小安是我的堂妹,每一次在家里强烈谴责要多回去看看奶奶的时候她总是会来找我,我们就一起去。因为这委实不是一个好的体验,每一次去我和她都会元气大伤,得缩在自己的被窝里休息好几天才能缓和过来。
  奶奶是老思想,我大抵是很难讨她喜欢的。更何况如今,我就算去了那里,奶奶也只是围着出生没多久的小堂弟转,我也不知道这样的看望还有什么意义。但是没有办法拖延,不被喜欢这不是借口。我觉得,因为不被喜欢是我的问题,不是不喜欢我的人的问题。
  林阳大老远就看见我了,跑过来和我打招呼。手上提着半袋苹果,笑眯眯的,这些天看不见的阳光好像都藏在她的眼睛里。
  “好久不见。”她坦坦荡荡,不算白皙的肤色在微微暗沉的阳光的照耀下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朝气。
  “阳阳,你干吗呢?”
  远处有人喊她,是一个老人家,我们和她一起看过去。
  “哦,那是我奶奶。”她对奶奶招招手,又回头面对我们,“你们去干什么?”
  “去看人。”我没有开口,旁边的堂妹先说了话。
  “这样啊,那我不耽误你们了,我走了啊。”她冲我们挥手,小跑到奶奶旁边接过奶奶手里的袋子。
  小安站在我的旁边,我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眼皮底下,她对我说:“你的眼睛里有羡慕,你也想成为这样的人吗?”
  这是我早就清楚的了,我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好,但是这不代表我不羡慕这样的人生。
  我最喜欢的动画片《冰果》里的折木说过,“那耀眼的玫瑰色的青春让我觉得晃眼畏惧,我不想加入进去,但是不代表我不羡慕。”
  我只是灰色地保留现状罢了。
  “不是的,我不想成为这样的人。”我把衣领的拉链往上拉了拉。这个天气是真的冷啊,天变得太快了,即便温度未降,周围的植物也已经感受到了这个氛围,提早凋零了。
  她却说:“骗人,我很嫉妒。像林阳这样被宠着的人生,无忧无虑的模样。”
  我想到,她刚出生的小弟弟以后也会是这样的人生。没有说出口,我明白嫉妒别人比起嫉妒自己的家人会让心里好受些。
  天空开始下雨了。
  我撑着伞,车站旁边的小姑娘穿着粉粉的雨衣,拿着一把小粉伞站在站台上,她突然蹲下去,兴奋地说:“妈妈,你看我像不像一只粉色的小蘑菇?”
  她妈妈在一旁抿着嘴笑,眉眼弯弯:“像啊像啊,粉红蘑菇。”
  我也是一只蘑菇,不是粉色的,是最普通的,无人问津的蘑菇。
  这个孩子大概是不知道的,她能够有这样的母亲是多么幸运。
  你觉得墙角是一个阴暗的环境,可是这样的环境下很容易生长出许多其他的生物,你永远不会是孤独一人。就像是,墙角还会诞生这样的粉色的蘑菇。
  并不是说一定要生长在哪里才是一个植物的本分。
  向阳而生也好,畏光而瑟也罢,都是一种生活方式而已,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母亲说我不够讨喜,我对着镜子研究自己的嘴角,用手支撑着拉了一个微笑的表情出来。镜子里的自己笑得难看,像是俄罗斯的恐怖娃娃。
  手一拉开,镜子里的那张脸就垮下来了。
  以后可能还会更加难看。可是这是没有办法的,除却我的外表原因,还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来自于我根本就做不到爽朗、开怀地大笑。
  6
  林阳和她奶奶住在一起的原因没有人知道。其实这实在不是什么大事,被奶奶带大什么的我觉得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但是后来我才知道,她和奶奶住是因为父母离婚了,两个人都出国重组家庭,她跟着谁都是累赘,就和奶奶留下来了。
  我听过很多很多的关于留守儿童的理由,很少听到一个这么让人难过的、她却坦荡说出口的理由。
  有些人,即便坠落在无光的路上,她依然满载星辉走来。
  她是满不在乎地和我说这些话的:“我就打算以后买个小房子,把我奶奶接过去一起住。”
  我侧目问她:“你难过吗?”
  她满脸疑惑看我,好像我问了一个多么可笑的问题:“为什么要难过?他们有他们自己选择的人生,更何况,从小到大该得到的我都得到了,只是他们不在我身边而已。”
  最后,小安问我:“有因为和她坐在一块而变成了更好的人?”
  我沉默,然后摇头:“如果你说的是像她那样的人,我想我大概是没有的。”
  她只是没有得到父母的爱,可是除了这点,她得到了所有的阳光。
  周末回家吃饭,爸爸突兀问我:“我们之前为了你弟弟把你一直放在奶奶家,你会怪我们吗?”
  我愣了一下,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话,可我还是坚定摇头:“不,我不怪。”他仿佛松了一口气。
  生育计划需要隐瞒一个,我是那个被隐瞒的,其实无可厚非。总要有一个人承受这一切,怎么不能是我呢?
  弟弟这时兴冲冲地跑来,拿的是最新的遥控赛车,身上的是他一直很想要的阿迪达斯的运动衣,都是奶奶送他的。他很兴奋,特别开心地大声说:“我太喜欢奶奶了,这个周末我还要去奶奶家!”
  我低着头嚼着白米饭,眼眶发酸,终究还是咽了回去。
  小安问过我,不原谅会有什么改变吗?
  不会的,心里有无不甘都不会再改变了,保留现状是我们能做的最好的选择。
  又一年冬天要来了。
  没关系,春天也会来。
  作者简介:顾西望,生活百般苦惟愿笔下甜,来自南方的小镇姑娘,希望能够用手上三寸笔丈量人间百味情。
  写作感想:《狗十三》上映之后,出现两对决裂一般的评论。一派在电影院抱头痛哭,一派微微皱眉理性分析。有人说,没有看这部电影痛哭的人的童年真是让人羡慕啊。我的一个朋友和我说起计划生育时,迫于需要,她是被隐藏的那个人。即便她从未认为有什么,但是偶尔也会突然惊慌一下害怕自己被丢弃。温柔又体贴,善良又天真,我所想到的最好的词都能够表达她。可她站在自己妹妹身后,偶尔也会羡慕仰望。那些都是很隐蔽的,我却偏偏有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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