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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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斗
  正午时分,拂月堂内宾客爆满,人声鼎沸,喧闹无比。我却有些犯困,在外间茶厅里连打了三个呵欠之后,终于忍不住唤了麻喜麻团两姐妹过来守堂,打算回寝房打个盹儿。
  麻喜很快从前厅走回来,麻团却磨磨蹭蹭,好半天才过来掀门帘,嘴巴笑得合不拢,“堂主,堂里今儿可来个大凯子,背着一大袋金锞子,连着好几把起手大和的牌却看不明白,乱打一气做小屁和,好容易上听一准儿点炮,就是给钱利索,这会儿钱袋子里就剩一小半了!”
  拂月堂听着声名清亮,实际上呢,这是靖西城里最大的一间棋牌馆,先前刚开业的时候,就在厅里摆了两个棋桌,后来发现所有进来的宾客几乎都是来打麻将的,有时人多得都上不去桌,那两张空荡荡的棋桌实在碍眼,索性都换上麻将,黑白棋子儿也废物利用,拿去做了筹码。
  做了小一年的堂主,什么样的雀客没见过?莫说背着一袋金锞子的小凯子,就是驮着一马车奇珍异宝输光毫不眨眼的大凯子不也常有。我斜睨了麻团一眼,小丫头脸上喜滋滋,眉眼挑着,还有些意犹未尽地向外张望,便心下了然,出声逗她,“啧啧,得是个模样多俊俏的公子啊,能让咱麻团春心荡漾,看了一上午还没看够!”
  “嗤——”麻喜抿嘴轻笑,麻团回过神来,脸上一臊,急急掩藏,羞着背过脸去,“才不好看呢,是……是个丑八怪。”
  我跟麻喜面面相觑,又揶揄了麻团几句,便嘱咐她二人守堂,自己回到寝房眯了一会儿。
  2 斗
  这一会儿不过是小半个时辰,最后是被外面的嘈杂声吵醒的,我急忙起身穿鞋,对镜草草整了整仪容便赶到前厅,只见一个龇牙咧嘴打扮亦有些浮夸轻佻的公子爷,正站在一张麻将桌上双手叉腰大声吵嚷,旁边是站在地上脸色已经非常难看的麻喜,正冲着他沉声下发最后通牒,“公子,小女再说最后一次,有话好说,请您下桌!”
  麻喜从小习武,身上是有些本领的,拂月堂二十个看场的打手兄弟都打不过她,惹火了她可捞不到什么好果子,再者开门做生意总归和气生财。我清了清嗓子,笑吟吟地拉长了声音道:“哟,这位公子,嫌我们堂里的椅子太矮了不够眼亮,怎么还站到桌子上了,快快下来吧,公子身子金贵,跌了摔了,咱们可担待不起呀!”
  话音落,我容色一凛,“麻喜,还不把公子扶下来!”
  麻喜早忍不住想要动手了,听到吩咐,立刻飞过去将那人拎了下来,麻团赶忙凑过来在我耳边将事情大概描述了一番。
  竟是方才刚打趣过的小凯子,不过是输光了钱有些不忿,便撒泼闹事,说我们堂里有人出老鬼。
  “真想不到,仪表堂堂耍起无赖竟像个市井泼皮!”说到最后,麻团竟是满满一脸的遗憾。
  “咦?刚才不是还有人说什么丑八怪吗?”我又见缝插针地嗔了她一句,回过头来,眼前被拎过来的那个人正满脸不服,我仔细端详,五官如果不那么拧巴的话,倒也还算不错,但就是这纨痞的气质——咳咳,咱麻团同学的审美可真不敢恭维呀……
  “小女乃拂月堂堂主麻青青,敢问公子如何称呼?”我含笑作揖,心里却想,此人衣料是最近刚刚时兴的上好紫绸,花纹烦琐贵气,但显得过于华丽张扬,而且听说他是带了一袋金锞子来——没见过哪个出手阔绰的大爷这么玩的,金锞子大都是大户人家的长辈赏给小孩当玩具的,不在市面上流通,看样子是个带着全部家当偷偷溜出来玩的富家小祖宗,养尊处优惯了,所以输了钱不痛快,脸面也不顾就跳起来撒起野来了。
  对付这种人,武力解决容易招惹麻烦,好言好语哄几句也就罢了,我姿态做足,麻团也随之招呼旁人,“没事没事,大家继续玩儿吧!”
  那小爷斜睨了我一眼,一副不把我放在眼里的样子,双手环在胸前,鼻子哼了哼,“你爷我姓舒!”
  麻喜眉头一皱,我却暗暗冲她摇摇头,心里飞快盘算了一圈,并未搜罗出靖西城里有姓舒的富贵人家,便放下心来,扬声轻笑,“原来是舒小爷,小堂鄙陋,招呼不周还请多担待,青青茶房里刚煮好一壶鲜香果蔬茶,不如端来给小爷漱漱口吧!”
  我仪态谦卑,那小祖宗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些,却还端着骄矜,双手背后,下巴扬起,“爷我不爱吃甜,管你煮了什么茶,就免了吧……不过,既然你是堂主,那我可要问问你,这场子里有老鬼,可是你安排好的?”
  “爷你真会说笑……”我拿手绢掩了掩嘴巴,心里暗想,这货还真是蹬鼻子上脸,给他几分颜色还真把自己当大爷了!脸上却不得不曲意逢迎,正色道:“我拂月堂开门做生意,讲究的是诚实守信,开堂至今无一例老鬼局,不然也不能在这靖西城站稳脚跟,小爷头回来手气不好,回头青青补您一份见面礼冲冲晦气,准保您下次彩头大旺!可莫再冤枉青青了……”
  说着,便吩咐麻团去包个镀金发财拿过来,那舒小厮一见这事就要四两拨千斤拨过去,脸上戾气陡升,立刻出声喝住麻团,“站住!”又回头瞪我,“你什么意思?爷说你这里有老鬼就是有,今天你不揪出来给个说法,甭想把爷哄出这个门!”
  又是先前那副无赖泼皮相,任我再好的脾气也终于到了极限,脸色一变,声音也冷了几分,“舒小爷若是火眼金睛,看到有人出鬼,只管抓出来便是,若没能找到,还是不要无理取闹得好!青青还有些私事,恕不能奉陪。”顿一顿,厉声道,“麻喜,送客!”
  话音落,转身奔向内间,哪知刚走了两步,便被人追过来一把抓住胳膊,事发突然,我满脸错愕,眼见被他抓紧的左手手腕处露出常年系的红绳手链,上面绑的两颗小巧精致的金骰子明晃晃露了出来,不禁大怒,而那姓舒的小子虽刁横无理,却也觉出此举唐突,慌忙松开了手。
  我藏好手臂,抬眼,却没有看他,声音阴沉地冲背后道了句:“来人,丢出去!”
  3 斗
  夜静更深,白日里的一点小插曲并未影响到拂月堂半点流程运转,依旧生意红火,亥时打烊。
  我坐在账房,刚把最近半月的收入结余清算妥当,就见厅堂里神出鬼没般立出两道人影,心下想着还真是准时,便将账本一合,伸手推了推旁边的精致银匣,道:“都在这里了!”   闻言,蛟龙跟紫鹰立即走过来,一个浏览账目,一个查验银票,倒是分工明确,毫不迟延。
  我无声退至一旁的茶桌前,幽幽倒了杯早已凉透的茶,抿一小口,满嘴的涩意,却有些上瘾似的,一口接一口地咽下肚去。
  拂月堂在靖西城声名鹊起不过几年,不少人以为,堂主即是老板。实则不然,我自小精通麻将,后在全国举办的雀圣大赛一举夺魁,少年扬名,风光滋味还未尝够,便被一个叫宁教的反政组织掳掠囚禁,直至大前年斗败了拂月堂上任堂主符远霖,才成了堂里的掌事人。
  也就是说,这拂月堂的幕后庄家,就是宁教。
  他们最初开麻将坊的原意,是想为教众聚集找一个安全隐秘的地方,哪知道原本无心插柳之举,却意外收获颇丰,数目可观的营业额足以为整个宁教的发展提供有力支持,经过几位护法的密谋商讨,最终决定将拂月堂作为主要经济体经营下去。
  蛟龙跟紫鹰,便是投赞成票的两位宁教护法。
  当初决议下来,最大的难题便是找一个麻将技艺超群的堂主镇堂,教里无人能胜任,找外人又不好控制,无奈之下抓了江湖人称“逍遥雀仙”的符远霖,以药物控制意志顶了一阵,暗地里又遍寻更合适的人,稍加锻造,一旦能力可与其匹敌,立刻取而代之。
  而我,就是那个“取而代之”。
  虽年幼被抓来洗脑,我却从不以宁教中人自居,每日思念家乡爹娘,逮着机会便想要潜逃,抓回来后才知思念已然成空,他们在抓我时,就已将爹娘杀害,整个嘹香村被烧得一干二净。
  我心中悲愤、苦楚、痛不欲生……静下心来后便是坚定信念,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死,魔教此举无非是想叫我灰心绝望,从此降服,我偏要咬紧牙关,撑着一口气力,等待有天羽翼丰满,将其一举倾覆!
  可——谈、何、容、易!
  算下来,我被宁教囚禁三年,后任拂月堂主两年,只知教内支系庞大,根深错结,不知究竟有多大,甚至连教主都未曾见过,更不知其姓甚名谁。再者说来,为防我有异心,身上早被人下了禁锢令,左手上那条红绳金骰的手链看似别致,实则却是一种极度贴合皮肤的玄武丝所制,在手腕处越嵌越紧,每当夜晚更是痛得人整夜难眠,为得就是要提醒我,不要妄存反叛之心,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下午时,那姓舒的小子之所以慌张,不过是看着我手腕处因常年血液不通积压的青紫色,我派人将他丢出去倒也不是因伤痕被窥见恼羞成怒,不过是借着唐突的由头救他一命。况且,这只手早在大半年前就已有些不听使唤,怕是要废了。
  4 斗
  除了每月定期两次的盘查清账,我这个堂主大部分时间还算轻松自在,拂月堂自创立之初便定下了的规矩,若有人向堂主下斗雀书,便是自愿立下生死文书,赢的那方任下届堂主,输者自刎——若自己下不去手,堂里自有人站出来帮忙。
  因我出任堂主,便是斗败“逍遥雀仙”的结果,符远霖当着众人之面挥刀自缢的场面尤为震慑人心,所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人前来向我下斗雀书。
  ——今天,貌似有些例外!
  自从上次胡搅蛮缠被丢出去之后,我本以为那舒小厮再无颜面进我拂月堂,却不想,今天一早刚开门,便见麻团闯进茶间大呼小叫:“堂主堂主,姓舒的无赖痞子又来了!”
  些微迟疑了一下,才想起那张戾气嚣张的面孔,已经时隔双月有余,麻团仍如此激动,看样子那玉面薄云的长相,真真对了她的心思。
  盈盈轻笑,当然不会把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放在心上,那日事后麻喜去查过,江北一带大户人家并没听说有姓舒的公子爷,倒是一个两月前刚办了周岁酒的盐官家里,丢了一袋金锞子贺礼,算下时间,竟是晚上偷完白天就跑到拂月楼招摇,好个没脑子的小贼!
  不过,我麻将坊只管麻将,管不得抓贼擒盗的窃案,他敢来,爱怎么得瑟随便,再敢造次,接着丢就是了!
  有麻团在,当然不用担心舒小厮的时事近况:
  ——“堂主,你说那货是不是一根筋,上次只会看小屁和,今天是不管什么牌都要做大和,一对幺九,就想看十三幺!”
  ——“堂主,他今天带的不是金锞子,竟是些脂粉俗气的金簪子,该不是把自家娘子的嫁妆偷出来了吧!”
  ——“堂主!那舒小厮走狗屎运了,输得只剩一个铜子,最后一把竟让他看成了一把国士无双!”
  ……
  好好的一个上午被麻团搅得不得安宁,我终于忍不住冲麻团摆手:“好了好了,他爱怎样随他去,只要不生出大乱子就——”
  话未说完,却感觉一股不怀好意的气息冲撞进来,顺着滴水珍珠帘,眼见一个虎躯威严的主儿走进前厅,看面相就知不好惹,再看他腰间的金字牌,立刻心下一沉,吩咐麻团:“出门,迎客!”
  5 斗
  来人是九门提督金耀晟,面色生冷,言语倒还客气,见我主动相迎,也微微作揖:“早前在清远就听说靖西有个活色生香的麻将坊,今日正巧路过,进来歇歇脚!”
  说是歇脚,随从仆婢就有三五十号,统一穿着灰蓝制服,乌泱泱将整个堂口围得严严实实,看样子不是来抄家,就是要砸场子。
  还有,不就是个麻将坊,还活色生香?就算是客气,这脸面也给得太偏,忙令麻喜将上好的内间腾出一套,将这位大爷请进屋去。
  金耀晟抬脚先行,昂首阔步目不斜视,我还在旁边暗暗揣测此人前来的目的,却听旁边忽然有人过来插了句嘴:“咦?怎么这里还有雅间呐!”
  我诧得眉毛飞起,舒小厮!他什么时候蹿过来的!
  正要开口喝他,他却嘻嘻凑过来,“青青姑娘,在下最近牌技大涨,就在刚才,和出了拂月楼奖池里大半奖金,再跟一群小喽啰玩也着实欺负他们,传出去不太好听,不如姑娘陪我玩一局如何?”
  话音落,麻喜立刻抬头瞪他,声音不大却低沉得渗出寒意:“你想赌命?!”
  一句话,舒小厮愣住,旁边却有人齐刷刷看过来,连走在前头的金耀晟也挑起兴趣,“怎么?这里还有生死局?”   我狠狠瞪了那闹事鬼一眼,迎上前去,“不是不是,几年前的老规矩,早就不提这茬儿了,大人今日前来,开怀怡情最佳,不必理会那些琐碎规矩,若信得过青青,这就安排几个爽利的牌搭子过来,大人只管尽兴!”
  话音落,金耀晟背过双手,像在思忖什么,阴晴不定地看着我,不说好也没说不好,我佯装泰然,麻喜自是机灵,就要转过身去准备,却忘了旁边还有个不肯安分的猴贼,见我不搭理他,干脆蹦到金耀晟面前,“这位爷一看就是大人物,在下舒飞廉,最近正在钻研麻将技艺,不知大人肯不肯赏脸,让小弟凑个热闹?”
  凑热闹?该不会是见这金耀晟财大气粗,想下一把狠手吧?我心底冷笑,越发觉得这家伙没事找事,想着金耀晟应该不会搭理他。却不想,这位大爷上下三路看了舒飞廉好几遍之后,居然点点头,应了!
  我额头冒出两条黑线出来,牌搭子人选也不用想了,已经有两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了,好歹剩下两个正常点的吧,麻喜麻团,上!
  6 斗
  看着我身边的两个丫头上了桌,金耀晟颇有几分不悦,麻团急忙三言两语解释了本堂斗雀书的规矩,我担心说得太直白反而激得他硬要一试,便从旁打圆场,“提督大人身份显赫,自是看不上咱们小小堂主的位子,权当是大人积德,容青青再多几天活路——麻喜,还不快点码牌,数你最慢!”
  好说歹说,算是糊弄过去了。
  为免生乱,我自然也留在屋里,一个金耀晟什么来头没搞清楚,那个舒……舒飞廉更让人头疼。名字听着倒利落,就是那鸡肠狗肚的鬼心思,真让人发愁。
  扔了骰子,金耀晟最大,东风起,南西北依次是麻团、舒飞廉、麻喜。
  还好,把这两个祖宗隔成了对门,盯管也容易些。
  一圈起,金耀晟牌气平平,麻喜不动声色喂了两张,麻团掐着和牌乱打一气,舒飞廉吃吃碰碰,最后单钓将牌,丢了红中选了白板,金耀晟大喜,二十四番七小对,死和这一张!
  看着舒飞廉不急不恼从腰间口袋里摸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金耀晟眼底先前的鄙夷之色似乎淡了不少。麻喜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我不动声色冲她摇摇头,示意她不用多想,看那小子耍什么把戏!
  结果……结果就是,这舒飞廉铆足了劲要当炮兵似的,接二连三给三家点炮,大大小小的银票从口袋里掏出来,脸上的爽利终于一点点变得气恼,最后口袋翻了又翻,再掏不出一文钱,颇有些气急败坏,伸手抓了抓脑袋,忽地抬起头来,看着金耀晟,“金大爷,我没钱了,要不,咱们来一把当身局吧!”
  当身局,就是当一个人输掉身上所有的银子之后,跟赢家提出当身,若赢了,便可拿回全部本钱,若是输了,就要当场签下卖身契,归赢家所有。
  但一般情况下,赢家未必会应下这局,毕竟,比起到手的银子,区区一张卖身契,吸引力可没那么大。
  我心下一沉,暗想,莫非,这小子今天故意跟金耀晟溜须拍马,只为要近身与他?——方便日后下手?
  原来,是放长线钓大鱼!
  舒飞廉这话是冲金耀晟说的,他今日赢得最多,此刻看起来更是心情大爽,听得如此提议,更添了几分兴趣,几乎是毫不犹豫就点头应下,“哈哈,来吧!”
  牌起,舒飞廉的样子看起来颇为谨慎,我却在旁边十分无趣地打了个呵欠,既然他的目标是金耀晟,这把牌还有什么悬念?
  ——不,有悬念!
  耳边不时传来热闹的吃吃碰碰,再一看,麻团跟舒飞廉竟都是碰碰和上听,立刻觉出微妙处——这丫头,莫不是想帮他一把,搅了这场当身局?
  心里暗气她自作主张,转念一想倒也没什么,麻团自己心里也没谱,最后单钓四条全求人,偏那舒飞廉晃悠悠打出来,喊了声:“等等!”却转头看我一眼,又看了看麻喜,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和了。
  最后,倒是金耀晟等得不耐烦,一伸手掀开麻团那最后一张牌,大声道:“这不就是和了吗?怎么还痴傻迟钝了!”
  7 斗
  麻团显然还有些发懵。
  说实话,我也蒙了。
  金耀晟见麻团和了,立刻转头冲我道:“青青堂主,既是你的人赢了,这卖身契当然要你来写!看着舒小弟人还机灵,想必定能让你这堂里如虎添翼啊!”
  如?虎?添?翼!
  是引狼入室吧!或者,羊入虎口?
  这拂月堂上下,包括麻喜麻团,都是宁教的死忠教徒,且不说这舒飞廉我压根不想要,就是今日被迫收了,能不能活下去,可真是要看造化了。
  不过,既是金耀晟开口穿针引线,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便冲麻团道:“金大爷赏人,青青就不客气了,麻团,还不去拿卖身契!”
  斜眼去睨那舒飞廉,颇有些幸灾乐祸,或许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但有那么一下,火星似的在他眼里一闪,他好像,是有些窃喜的。
  管他呢,该不会是觉得,没能留在金耀晟那尊大金主身边,在我们小庙堂里顺点油水也不错?
  送走金耀晟,我将舒飞廉签好的卖身契放到桌上,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我们拂月堂暂时不缺人手,留下你还要白搭口粮钱,若是不愿待,撕了契约走出去,我保证没人拦你!”
  事实证明,这厮的歪心不浅,果真看都不看那契约便冲我道:“愿赌服输,舒某愿终生伺候堂主,赤胆忠心!”
  心里暗笑,将契约收起,扬声道:“来呀,把这厮拎到柴房去,给兄弟们预备晚上的洗脚水!”
  说完,走出雅间直奔大堂,才不理会他会不会乖乖去柴房烧水,反正,若是这货胆敢动什么歪心思,自有人盯在他后头收拾他。
  8 斗
  夜里收工,我拖着满身疲累回到卧房,细细关好门之后,在床上眯了一会儿,又到窗口探听了一下,确定附近没人盯着我,便回到床帏里,点燃一支细细的油灯,然后,借着昏黄的烛火,将外衣脱下,又咬着牙,将里衣自左肩膀处向下拨开,露出一条乌青色的胳膊。
  肩下两寸,已被我用铜丝紧紧绑住,阻绝了血液流通,胳膊便显得乌青,再过几日,会渐渐干瘪,最后便会毫无知觉了。   宁教的人以为禁锢住我一只手便可相要挟,却不知,为了有朝一日的自由,我宁愿自己毁了这条胳膊,也绝不让它成为阻挡我脚步的辖制。
  但是,血肉之躯,尤其是这耗耐时间的绵延之痛,分分秒秒都在考验一个人的神经,伸手轻抚已然麻痹的左臂,艰难地咬紧牙关,提醒自己一定要加油撑下去。
  枕头下面有止痛药粉,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吃一点助眠,却感觉一股力道自上头急急蹿下,虽轻盈,却还是察觉到了。
  “谁!”我疾声喝问,草草披上里衣,心底却清楚得很,若是宁教的人,再怎么遮掩也是无用的。
  来人并未出声,也没动,倒是窗外的风声打在窗纸上,呼呼作响,有一瞬间,我几乎要怀疑刚才是不是自己产生错觉了。
  但是……不可能!
  想了想,如此跟我捉迷藏,不可能是宁教的人,而在这戒备森严的地界儿,能一准儿溜进我房里的——
  “舒飞廉!”
  床帘外“扑哧”一声大笑,接下来便是那熟悉的痞子语气,“堂主真是好耳力,小的服了!”
  诈对了?我松了口气,却仍不敢妄动,坐在里面,冲他道:“白日里叫你拿着卖身契走人你不干,就知道夜里得有点老本行的行动!”
  只是没想到,这货居然能躲过宁教那么的眼线,顺利摸到我这里。
  听我打趣,他倒是不恼,没脸没皮地嘻嘻笑着,“啧啧,我‘千手舒飞’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从没遇见过像青青姑娘这般知我懂我的贴心红颜,句句话说到我心坎儿里,有趣有趣!”
  敢情他被我揭穿目的仍是不怕,倒晃晃悠悠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冷茶,有滋有味喝起来。我不禁冷笑,黑咕隆咚的装出一副文艺情调想干吗?泡妞?心里一阵不爽,又不想惊动旁人,随手操起枕边一双没上脚的软鞋狠狠丢过去,“姑奶奶体恤你大晚上劳苦不易,衣柜下面倒数第二个暗格里有你要的东西,还想留着小命就拿完了快滚,不然就别怪老娘不客气!”
  没有听到意料中的咣当响,倒把我自己累得够呛,鞋子被舒飞廉接住,还嘴贱打趣,“哟哟,这就算青青姑娘给我的定情信物不是?”说着,脚步移动,紧接着是翻动衣柜的声响,里面是一些银票细软,本以为足以将他打发走人,却不想,他捣腾了半天却又全数放下,转了回来,“不对呀……青青姑娘,你说这里面有我要的东西,可是这些东西,比起另一样,可就逊色多了!”
  感觉他步步靠近,我吓得心底一惊,还未来及防备,床帘已被人一把掀开,昏黄烛光下,舒飞廉的面目模糊,唯独眼睛明亮醒目,半真半假地冲我说了句:“那就是你呀!”
  9 斗
  明明是又惊又气又羞又恼的复杂情愫,交织缠绕辗转膨胀到最后,升腾到我脸上的反应,竟然是——脸红了!
  好吧,也许是长期被人当成麻将坊老板娘而非年方二八的妙龄少女,连个被人调戏的经历也没有,此番遇到,一下子被煞到了。
  短暂的心慌意乱之后,我刚想怒声大骂,张口间,却见他脸色的轻浮神色赫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神色,视线盯在我的左臂上,低声问:“你要干什么?”
  “啊……”
  尽管披了里衣,却还是露出了胳膊上那一圈铜丝,我慌忙将衣服紧了紧,赧颜骂了声:“下流!”心里却慢慢回过味来,他问得是“你要干什么”,而不是“你怎么了”。
  莫非,上一次……
  正要抬眼循迹,已被他上前点了穴道,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眼睁睁看着他伸手过来,将我胳膊上的铜圈除下,又从腰间取了一小盒药膏,抹在已经勒出一圈暗紫的淤痕处。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全然不似往常轻浮样儿,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却无法相问,只能看着他将药膏涂好后,又顺着手臂执起我的手腕,皱眉道:“玄武丝虽难解,倒也未必今生难解,姑娘如此悲观,还想走极端,实在是太可惜了!”
  话音落,解开我的穴道,见我欲出声发问,立刻冲我摇头摆手,“我就是个散漫惯的江湖毛贼,爱银子更爱美女,今日来就是想大捞一笔,哪知道竟撞见你自毁完臂,看样子也是有苦衷,罢了,我今日也没心情窃你的东西,这就回去睡觉,反正我看都看过了,也不会一走了之,我会留下来负责的!”
  10 斗
  我一口老血差点儿喷出八丈远!
  去你个老母鸡的!什么叫看都看过了?
  不就一条胳膊,还乌青青皱巴巴的,怎么就要留下来负责了!
  奈何舒飞廉那家伙绝对是爱演界的一大奇葩,那夜之后,不管在哪里遇见,总是投给我一抹极度充满深意的矫情眼神,而且,柴房的活儿一干完便往前堂钻,不是给我剥一碟核桃仁就是送两碗冰炖糖水;这还不算!他还逮着机会就到前堂里迎来送往好生殷勤,俨然堂里新晋的二当家!
  如此异举,麻喜麻团看在眼里,自然觉得不爽,特别是麻团,最近几日无精打采,有意无意疏远我,吩咐她去做什么也不情不愿。背地里抓了麻喜来问,这个一向沉稳少言的姑娘竟默然许久,才鼓足勇气似的抬起头来,语重心长地冲我说了句:“堂主,我就事论事,绝不因为麻团是我妹妹才要站在她那边,您挖人墙脚这个事儿,干得太缺德了!”
  我……又一口老血狂喷,我欲哭无泪,敢情弄到最后,不讲究不仗义的倒还成了我——您瞧我这黑锅背得!
  不过,转念一想,反正她们两姐妹不过是派来盯住我一举一动的小奸细,才没必要理会麻团是否伤心怨恨。还有舒飞廉,喜欢演就让他一个人演个够,搅一搅拂月堂里这汪被眼线包围的死局也不错,我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得是什么药!
  11 斗
  又过了半月有余,舒飞廉在拂月堂混得如鱼得水,除却对我殷勤如故,跟堂里围事兄弟们的关系也逐步升温,经常看他们在打烊收工之后在院子里开通宵聚会,十足折腾。
  这事当然逃不过宁教的耳目,又一季盘账收款过后,蛟龙特地折返归来,将我叫到距拂月堂五里地开外的汲汲河边,借着皎白月色,状若不经意般淡淡问起:“那个舒飞廉,你觉得如何?”   心里嗤他,若不是调查完了,没什么要害,会这么心平气和地问我?我的意见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重要了!
  嘴上也懒得恭敬,“模样不错,堂里最近添了好些女主顾,都是冲着他来的……假以时日,拂月堂再开个分店拂春堂,招他去做掌事当家也不错。”
  蛟龙闻言一愣,但随即释然,摇头叹道:“这倔强脾气,当真是改不了了。”
  话音落,表情忽然黯淡下来,望着平静无波的汲汲河水,漠然许久,才开口道:“教主有令,下月召开宁教教众大会,地点定在靖西城,拂月堂举办雀侠大赛做掩护。”
  雀侠大赛……
  上届,在我斗败符远霖的那场赛事,叫什么来的?
  ……哦,是雀仙赛。
  这样快,两年零三个月。
  成为拂月堂主,还没想到如何摆脱监控,筹谋出一个万无一失的复仇计划,宁教,已经准备弃掉我这枚棋子了。
  手掌不自觉地握拳,哪怕不吃劲的左手已经有些合不拢,但胸口的愤恨不甘,几乎积蓄膨胀到了顶点,却是无处爆发,无能为力。
  回头想想,与其窝囊废一般苟且偷生,还不如死掉来得解脱。
  蛟龙今天似有些不寻常,惯常喜形无色,见我紧咬嘴唇一言不发,许久,叹息道:“七年了,颜翙,当日教主见你一眼,立即决定除掉你背后所有的羽翼与心中牵挂,竟不想还是失了算,你终究还是不屈。”
  12 斗
  多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颜翙。从小爹娘唤我翙翙,自有一股甜暖呵护,后渐渐懂事,才清楚双亲对我最丰沛的冀望,是愿我拥有飞翔的翅膀,勇往直前,不被世俗寻常的琐碎纠缠耗费一生。
  可我却不曾想过,只因一丝乍现的锋芒,便遭遇横祸,连带父母族人,一并诛连。
  而那个奉命遍寻麻将高手新秀并最终赏识挑中我的“伯乐”,便是面前的蛟龙。
  他对我说过一句话,那是在我得知双亲已死后,妄图绝食抗争的时候,他一边在我手腕上系上一条金骰手链,一边淡淡道:“一个人是没那么容易死掉的,眼前的绝望也杀不死与生俱来要活下去的残念,你的眼睛里还有等待,那就等一等吧。从今天你叫青青。”
  那时候我万念俱灰,并不懂蛟龙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只是手腕处传来的阵阵疼痛让我不得不清醒。说起来可笑,一个想死的人,却怕痛。
  而此刻,看着蛟龙,想想时日无多的自己,忽然想起那句话来,撇撇嘴巴,“让我猜猜,你不会是在内疚吧?当初说了一大堆,让我等,结果等来等去,还是逃不过一个死!”
  很奇怪,明明心里嘴里都苦得发涩,但调侃起蛟龙来,语气竟轻快得不像自己。
  而蛟龙听我嗔怒,反应更是惊人,他居然笑了!
  没有任何旁的,就是发自内心的笑出声音,然后认真地自言自语了一句,“那不是骗你的……因为,我等到过你。”
  夜风吹过,我忽然就不恨他了。
  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认为对的事,忠于信仰,灵魂火热,心却已经死了。
  而我竟唤醒过一个人,让其感受到生命存在的温度。
  这样,不是很好吗?
  13 斗
  雀侠大赛的准备工作,隔天就开始展开筹备了。
  虽说办大赛的目的是为了宁教大会,但也是我告别人间的大型典礼,将乱七八糟的工作逐一分配下去的时候,心底暗暗好笑,没见过哪个人给自己办葬礼还这么上心的。
  接到手里任务之后,最为开心的是舒飞廉,因为我临时想了个“大赛宣传大使”的职务给他,其实就是想想宣传语以及领人四处张贴手写小广告的琐碎杂务,他却开心得无法自持,当场就冲我挤眉弄眼,一副“没白跟你老相好”一回的猥琐嘴脸。
  我是想着,反正人都要没了,索性逗逗他开心,就当是给自己解闷了。
  但舒飞廉是谁啊?蹬鼻子上脸给一两咸盐就要拿黄河煮汤的超级厚脸皮啊!近几日越发不害臊,进来送个宣传词审阅也要支退旁人,像是我们俩要怎么着似的,凑过来声音暧昧地问:“青,好端端的,咱们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银子办雀侠大赛?”
  我后背一凛,整个人像生吞了只鸭子一样,感觉人生受到了挑战,皱皱眉,伸出手来,冲他一把推过去,“死开点……”
  他倒乖巧,躲在一旁,眼睛滴溜转,再没发出声音。
  我看他设计的宣传语,有够浮夸的,又扫了眼麻喜送过来的赛制公告,无非就是参照往年的全国麻将大赛,一并交给舒飞廉,他拿过去吊儿郎当看了看,忽然转过头来,拎起一张红色斗雀书,问我:“堂主,这是什么意思?”
  斗雀书上,特别标注的是雀侠生死战,拂月堂以往也有这个规矩,只不过从没有人下战,但这次是宁教要弃我,到时必会派出高手,且是必定赢我的高手。
  “舒飞廉,你的问题是不是太多了?”我手捧茶杯,声音阴沉。其实这几天,为了避免自己过多去想自己的死期,我也想了想他,待了这么久,堂里从未闹过失窃事件,看样子不是为了钱,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不顾我态度冷漠,舒飞廉脸上尽是真切诚恳,顿了许久,才开口又问:“你一定会赢吗?”
  14 斗
  我想笑。
  这问题真是不好回答,不知道他是真较真还是怎么,我倒是想说一句,我一定不会赢的。
  过了十余日,雀侠大赛拉开帷幕。
  为期七天的赛程,采取积分淘汰制,每天都有人败走麦城,也有人捞走大笔奖金,赢得盆满钵满。
  直至第三天,仍没有人来挑战终极大奖。
  我却已等得有些不耐烦,心想该不会是宁教大会开得太麻烦了,所以忘了收拾我吧。
  拂月堂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人,麻喜麻团几乎是一眼不敢放松地站在堂里巡视,围事兄弟们更是夹在宾客中间,生怕照顾不周生乱。
  那个十分爱得瑟的舒飞廉,也总是不见人影。
  白日里的疑惑因为忙碌疲惫渐渐散了,晚上,见他鬼鬼祟祟出现在我房里,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捏出一小瓶膏药,说是擦上,能缓解疼痛。   我对他的说辞半信半疑,总觉得是为了掩饰白日消失的借口,但又说不出具体缘由,忍着怀疑收下药膏,心里却想,这家伙该不会是扮猪吃老虎,一开始就是宁教选中要取代我的人,却故意辗转周折出现在拂月堂——如果是这样,倒也能解释,为什么他能几次三番避开宁教眼线出现在我周围了。
  不过,不知怎的,虽说心知他平日里的嬉皮笑脸都是虚情假意,但一想到假意背后不是玩笑,而是一张更加狡猾狠毒的面具。心里,竟是有些不愿相信的。
  15 斗
  到了大赛的最后一日,终于有人接了我的斗雀书。
  却不是意料中的人。
  看着金耀晟带着一个清风道骨的细瘦男子举着斗雀书出现的时候,我竟意外地放下心来。
  视线下意识去寻舒飞廉,哪想一眼望去,竟跟人群中的他遥遥对视,脸颊立刻蹿起火辣辣一片红,急忙回过头来,吩咐大堂清场摆桌,心底还在怦怦直跳。
  按规矩,斗雀生死局只二人参加,便只取万字跟字牌(麻坛新星龟雀仙阅读除障:麻将里的字牌即东南西北中发白),二人和牌极易,但做大番和很困难,先满五百番者获胜。
  桌子放好,坐下的不是金耀晟,而是他身旁的细瘦男子,号称是自家表弟,前来跟我切磋技艺。
  我看那叫作冯有尧的男子,眼睛狭长,且又习惯半眯,你以为他在假寐,他却在暗地里,阴沉沉地打量你。
  我暗暗思忖,这种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宁教选来取代我的下任堂主,太故弄玄虚,单看面相就让人觉得不舒服,拂月堂打开门做生意,堂主技艺超群很重要,长相……貌似也在考虑范围内吧!
  看来,这不过是金耀晟贪财好斗又不肯拿自家性命做赌的下策,也不知花多少钱弄来这么个货色,我暗自冷笑,宣布斗雀开始,先看看他的套路再说。
  此人手法极快,且张张精准,必定是我要不上的牌,我全靠自己倒也无妨,可每每差一张,都被他抢了先,大多是混一色,算上花牌不过十几番,但几局下来,已然凑够了一百多番。照打法,慢慢累积,要把我斗败也不算难事。
  中途休息,舒飞廉拎着茶壶来看茶,涓涓细流渐入白底青瓷的茶杯,发出淙淙声响,掩住了他的细细低语:“堂主,这人的眼睛有问题!”
  我当然知道他眼睛有问题,半睁不闭像个熊瞎子,里面大有玄机,恐怕是懂透视,所以对我的牌面了如指掌。
  以为这样便可斗得过我?即便自己眼下的活路不外这几天,但也容不得有人施歪伎俩糊弄我。再开局时,抓牌一律向上摞,十三张牌一条直线,任你有透视,就不信他能透得了十三张牌!
  见我换了路数,冯有尧额头渗出一圈冷汗,原本半眯的眼睛也开始睁得大了些,我心底暗笑,打麻将这功夫,透视顶多算雕虫小技,码牌时听声辨牌也不算什么,最高的是压根就不知道抓得是什么,只知自己和了,便是和了。
  ——当然,后者人牌合一的境界我还没达到,顶多就是摸牌时上了点心,记下顺序,不轻易调换,死和一张,对付面前这厮,绝对足够了。
  最后一局,我四百三十八番,冯有尧两百一十九番,因他有意拖延,已经流局多次,只剩最后一张牌时,我没有揭,直接冲他道了句:“冯先生,再会!”
  最后一张发财,我海底捞月,自摸小三元,众人只暗暗称奇,道我雀仙当之无愧,我却知,自己不过是还之以其人之道,起牌时便用透视看到了那最后一张牌。
  16 斗
  二人斗雀结束,金耀晟起身拍手,大呼精彩,来人将冯有尧带下去,脸上没有丝毫生灵将逝的动容。
  但,笑意褪去,却换上阴沉嘴脸,不论因由,只下令搜堂。
  其实,刚刚也有想过,也没必要非赢那冯有尧不可,反正终归一死,若是临死前,将堂主输给他,岂不是丢给宁教一个大麻烦?
  可是,牌在手,心却不由我,脑中一记警戒敲响:“命运已是不可更改,何必要委屈天分?人生,不管多短暂,总要留点东西让自己问心无愧吧!”
  才顿悟,自己无法复仇的原因,是根本做不到用被侵害的方式,去侵害别人。
  金耀晟用莫须有的理由搜堂,我倒不怕,不过是恼羞成怒发发小脾气,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搜,竟搜出了连我也不曾知道的秘道!
  看着金耀晟得意的样子,我的心怦怦直跳,暗想今天该不会是柳暗花明,让他这个九门提督搜到宁教教众,一举端出这个大魔教,哪怕无法洗白自己的身份,大家同归于尽,也不错!
  但是,当我尾随其后跟进去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实在低估这个狡猾的组织,才一进秘道就听见里面嘈杂无比,再往里走,里面便成了一个开阔大堂,百十来号人,四十多桌麻将,正玩得不亦乐乎,麻喜麻团亦四处招呼,见了金耀晟,连忙过来参拜:“金大人来了,婢女一直在内场伺候没能及时问安,望大人莫怪!”
  金耀晟一手捏着胡子,眼睛不甘心地又四处看了看,实在挑不出什么不妥似的,便转过身,准备离去。
  我刚刚心口掀开的那一道细细的希望,瞬间又被喧嚣尘土死死盖住,有一个瞬间想要开口叫住金耀晟说出真相,却在话出口前生生噎住。
  罢了,且不说他未必信我,就算侥幸信了,他能否从这百十来人里全身而退也是问题,姑且放过他吧。
  17 斗
  夜里,天空下起绵绵细雨,窗外不时发出窸窣声响,我以为是舒飞廉,等了等,却是没有人。
  真是奇怪,好端端的,怎么会对他有所期待?
  明日是雀侠大赛的最后一天,也是我的命限之日吧。
  看得开了,心绪反而平静,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全是年少时无忧无虑的欢快模样,想起一些幼稚趣事,竟忍不住笑出声音。
  声音划破阴森的雨夜,反而让房间气氛变得有些诡谲。
  沉静下来,困意席卷,不知为何,安睡之时,耳边反复循环着那一句:你的眼睛里还有等待,那就等一等吧。
  18 斗
  隔天醒来,天光大亮。   我收拾妥当,走到大堂,里面已人山人海,虽淘汰到最后,只有三十强入围争霸,但先前淘汰的选手加上看热闹的群众数量多,气氛也极为活跃。
  我坐在二楼,独自布置了一个雅间,等着我的对手。
  远远看见蛟龙走进来的时候,我还有些恍神,但马上就反应过来,不禁失笑,兜来转去,来取我命的人,竟是先前被我唤醒过的人,命运还真是有趣。
  我看着他走进大堂,站在中央,面无表情地喊出一句:“来人,斗雀!”立刻引起众人侧目,心下想着这货待会儿会用什么技法赢我。
  但总是有些事情发生在状况以外,舒飞廉莫名其妙地举着一张斗雀书站在蛟龙旁边,随之附和:“对,小爷我要斗雀!”想必连蛟龙也有些讶然吧!
  我愣了一下,思量半天,感觉蛟龙脸上的震惊不像假装,倒是舒飞廉吊儿郎当的熊样颇有些不自然,才暗想,先前关于他扮猪吃老虎的猜测恐怕不对,这货,该不会是想救我吧!
  这个蠢货!
  就凭他,就算我放一钱塘江的水,也未必能赢得了我呀!
  而且,看他望向我的目光意味深长,我总感觉他知道些什么,并且想要改变些什么的样子,就更不想要他莫名犯险。
  但劝阻的话无法开口,只能看他大摇大摆上了二楼,用目光狠狠透着疑惑,“你傻了?二人斗雀生死局,你不可能赢我的!”
  他脑子不笨,也用眼神回我,“没关系,你一定舍不得赢我。……嘿嘿。”
  ……抱歉,从他没羞没臊的娇羞眼神中,我真的读到了这句对白。
  众目睽睽,我没得退却,只得按时开场。
  但是,一股隐隐而庞大的感情在我身上蔓延作乱,我每一个动作、思考都极慢,明明千般说服自己不论结局如何,都是这家伙自己选的,却又无法安心,按寻常的路数去对付他。
  我心不在焉,外加舒飞廉似乎有所进步,连和了三把碰碰和,不过二十几番,若是想凑到五百番,恐怕要打到半夜。
  不安地向大堂扫了一眼,蛟龙虽匿于人群中,但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而这次,我自起牌,便是一把七对天和,根本无法再让他。
  却咬咬牙,拆对打,却又摸来了三风暗杠,最后单钓西风,想着舒飞廉也快和了,却不想,他喊完听牌,立刻将西风打了出来。
  我捏着手里那张牌,辗转踟蹰,却怎么也不肯亮出来。
  这一局小四喜,算来算去不过百十来番,舒飞廉死不了,但我却,不想和。
  耽搁许久,连看客们都有些急了,有不耐烦地直接大声喊道:“堂主姑娘,你这是和还是不和啊!”
  我眉头一紧,看一眼舒飞廉,却望见一脸笃定会心的笑意,正想不清缘由,忽然听见外面一阵吵闹,紧接着,是麻喜跑进来,没有看我,直接走到蛟龙面前,附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
  其实,她根本就是多此一举,因为下一秒,整个拂月堂的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十来个带刀侍卫推门而入,紧接着是一个钦差模样的大人走进来,念了一堆繁腐公文,大意就是接到密报,拂月堂乃大逆不道的宁教贼子所开,今来彻查。念完之后,立刻中气十足地大喝一声:“谁是堂主?”
  这人来时毫无察觉,且说话时身旁侍卫已将宁教的围事兄弟一一捆好丢进大堂,颇有几分利落气势,我来不及感叹幸福来得如此突然,生怕被人暗暗灭口,急忙站起来应道:“是我!”
  声音一出,那钦差立刻望过来,但堂下的蛟龙却面露杀气,立刻就向我飞身而来——
  那速度极快,我一时不知如何去躲,眼见蛟龙对着我长臂一伸,手掌青筋绷起,但那千钧一发间,却被人生生接了过去。
  我差点儿忘了,旁边还有个舒飞廉。
  接下蛟龙的狠招,他一直处于被动,但宛转片刻,便游刃有余,逼得蛟龙节节败退,直至最后将其擒住,捆住手脚,又立刻死死掐住他两边下颌骨,回头冲我喊了句:“袜子给我!”我立刻会意,脱下一双袜子,通通塞进蛟龙的嘴巴,免得他咬舌自尽。
  雅间里瞬间安静,楼下却乱成一片,但那钦差带来的人马却是手脚利落,绑了一个又一个宁教中人,压根没人理会那些抱头鼠窜的小老百姓。
  我赤着双脚,还有些发蒙,眼睛傻傻看着舒飞廉,因刚才的激烈打斗,嘴角还残留着斑斑血迹,他毫不在意般抬起手背一擦,那潇洒霸气的模样简直帅呆了。
  19 斗
  宁教共有教主一位,护法八个,教众万余,遍布全国。
  由于组织隐秘有序,长期以来,清剿问题一直是当今圣上的心头大患,舒飞廉原名——还是舒飞廉,是跟圣上从小一起长大的陪武侍卫,之后因这层关系,任从三品武门带刀侍卫,一直被人轻看讥讽,大前年时,主动请缨调查宁教总部,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更让他受尽白眼,多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话。
  他之所以会把目光盯上拂月楼,是因为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找一个叫“颜翙”的姑娘。
  因无意间路过一个村庄,听闻一个妇人说起自己家乡一夕之间被血洗,他便去府司里查了案底,发现死亡人口跟登记数字差了那么几个,便将几个有出处的资料记了下来。
  但当时他无意帮地方官调查悬案,只想一心跟进宁教的事,后来,又拼凑了些零碎线索,将目光锁定在拂月楼。
  他特地在出场前铺好路,将自己伪装成匪偷的身份,接下来的一切,便是按着他想象的那样,一路走下来。
  他说,他第一次拉着我胳膊,看到我的手腕,便已知道,这栋看似简单通透的拂月堂里,窝藏了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将我跟颜翙重合,则是神来一笔的提醒,因见过颜翙在全国麻将大赛夺魁的记录,外加年龄相仿,他想,就算自己这次一下子可能扳不倒宁教,但至少,能解救一个我。
  将一切缘由草草解释完之后,舒飞廉轻松无比地笑了笑,声音异常温柔地冲我开口说:“翙翙,你没事了。”
  20 斗
  蛟龙还是死了。
  蛟龙堵住了他的嘴巴,却无法阻止他的决绝,竟提起体内真气,致其逆转,最后筋骨剧烈,死状极其悲惨。
  但脸上,却是笑着的。
  我忽然想起,他以前说过,曾等到过我,但其实,在他心里,一直是困惑的吧!
  到底是想坚守信仰走到底,还是在疑惑里,清醒再沉睡。
  但他最后,还是选择不背叛。
  八大护法只抓到这一个,又什么消息也没问出来,想来,舒飞廉这场小胜仗打得实在窝囊,我却知道为什么。
  那日,蛟龙叫我去汲汲河,舒飞廉偷听到我们说话,所以知道,宁教即将在靖西城聚集,以及我即将被终结的命运。
  他回来之后,再三思量,既要探得魔教聚集的具体地点,又要兼顾我的安全,所以对那份斗雀书尤为过敏,冒着失态被看穿的危险一再过问。
  第六日斗雀那日,他本有可能剿灭宁教在城郊的那处窝藏点,却因钦差并未赶到,外加担心我的安危,眼睁睁看着两大护法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却不敢贸然行动。
  而后,他改变抓捕方案,决定分散行动,为了拖延时间,抢在蛟龙前面与我斗雀,他想得是,宁教多存在一天,顶多是蛊惑人心,但他若是不顾我,一只被禁锢的鸟就再也飞不起来了。
  “没关系,反正,他们逃脱分散的地点我已经确定,接下来,就是一撮接一撮地抓起抓起抓起,早晚的事而已。”
  舒飞廉看似轻松,我却知道,如果不在短时间内尽快了结宁教的案子,他要面对的,可不止延误公务的弹劾。
  但是,尽管此刻云烟未散,舒飞廉犹有些焦头烂额,我却忍不住,还是想问他一句:“那日斗雀,你怎么敢确定,我真的不会赢你?”
  21 斗
  舒飞廉。
  那个第一次见面时像个无能米虫二世祖、接着像个油头粉面的惯犯猴偷、接下来故弄玄虚跟我玩暧昧,最后华丽逆袭变身潇洒大哥的舒飞廉……
  此刻,忽然像个孩子一样,红着脸,腼腆羞涩地看着我。
  蛟龙对我说,我的眼睛里还有等待,他给我改名青青。其实是想告诉我,让我等一个人,帮我记起自己原来的名字。
  至死,我却只知他叫蛟龙。
  还好,有人乘风破浪,冲过来,叫我翙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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