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成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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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传在世的所有牌类在有一点上惊人相似,即起源上的不确定,没谁能确凿无疑证明某一种牌是某一位在某一时发明的。由此产生有关牌的溯源学,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这些说法也已成为牌的魅力的一部分,不可穷尽,如,塔罗牌,有关它的起源多达数十种,这个分析库还会递增,并丰富塔罗牌的哲学体系,亦可以说是神秘学体系,二十二张大阿卡纳牌,被称作大奥秘库,五十六张小阿卡纳牌,便是小奥秘库。大阿卡纳中,有一张“隐者”,或许,它隐喻了所有牌的起源、诱惑及无尽魅力,隐者无名,道亦无名。
  现在,要以一个有名有姓的人来命名一种牌,这无异于只身犯险。好在,塔罗牌及扑克牌等提供了森林般的掩护。塔罗牌系列是个开放的虚拟王国,它并非指同一种牌,其种类多达上千种,其牌阵虽可归纳为五大类,但每一次出现的牌之列都是无穷中的无穷,大到宇宙都可包含其中,大到自相矛盾都不再矛盾,罗成牌又算什么呢?
  到头来,明眼人会看出,罗成牌却不是塔罗牌。罗成牌是被看不见的手玩过的牌,是一种输赢结局退居深处的牌。它缺的牌张不少,犹如森林里的叶子,还可能是坠入枯叶腐质层中的某几片。
  罗成牌不过是混搭。那就开牌吧。

跑胡子


  一种让初见者眼花缭乱的字牌游戏。共80张,牌面字符为“一至十”,分小字(简笔)与大写(繁体),每个数符四张。形制类似扑克,比扑克窄长;玩法类似麻将,比麻将灵活而多名堂。一般三人玩,也可四人,另一人“守醒”(也有說“数醒”)。其名称五花八门,带“胡”字的还有扯胡子、跑胡纸、煨胡子、歪胡子、鬼胡子,可编一组方言词条。跑胡子为老人、女人所喜。清都人素来不玩,在清都玩此者,必为外来人,且多是女人,很可能是从事某种特殊职业的女人。
  罗成进店时,三个小姐在打跑胡子,另一个翘在沙发上,脸不示人,屁股示人。
  她们晓得罗成会投来怎样的目光,也不在乎那目光会在哪一位的哪一处部位停留多久,目光的结果就摆在她们眼前,一如跑胡子的玩法,不外乎“碰”“吃”“拽”“掅”“跑”。
  罗成做了一个她们意想不到的动作,端来一把座椅,坐在空出的第四方,将一颗板寸头放置在一波烫发和一根马尾辫之间。
  她们摸字牌的手几乎同时空中停摆,目光顿时如隼。
  “你们跑吧,我看看。”
  “看么子嘛?”那波烫发抖出一张银盆脸,眉上唇间像打翻了调色盘。
  “看上谁就直说啰,我们随时都可以跑。”坐对面是个小脸蛋,开口便笑,笑出莲子剥开般的酒窝。
  “跑胡子好难打,我看看,跟你们学学。”
  “我们只会打,不会教,你叫一个上楼,两个也行。”马尾辫扫出一道黑弧线,眼光从侧脸放出来,仿佛划过空中的鱼钩。
  “我不碍你们的事,你们继续跑。”
  “随他,”烫发一抖再抖,语气也一波三折,“花儿,摸牌。”
  小脸蛋收住笑,摸进一张,从手中抽出三张,又摔出三张,均摊在桌上,一色黑字牌,有简字,有繁体,罗成看得不知究里,和高仁镇上云仙姑用字牌算命一样,不入门道,便如见天书。
  她们自顾码牌、留墩、碰牌、偎牌、比牌、和牌、算胡息,丢出和收拢一张张角票、块票。看得出她们是个中老手,摸牌似穿梭,出牌如风过,很快就打完一局。看了五六圈,罗成也没看出多少门道,不明白什么牌算是胡了,胡了该算多少钱。
  店外,便是国道,车往南也往北。扭头张望,车灯在追赶车灯,声音在挤压声音,也是风在拉扯夜幕。这样的夜晚,不打牌,便想干点别的。罗成借着车灯翻开的夜书,灵光一现,觉得自己在神交古人,就是那国粹麻将的发明家,他一定是个追求完美的玩主,有一颗七窍玲珑心,想出了“砣、索、萬”,还没应合四象,便想出了“風”,“風”有东南西北,仍不完美,于是乎,红“中”应运数而出,“發”是对四方祝福,他才大功告成,创造出一个比大千世界还要更有趣、更迷人的世界,堪比仓颉造字,文王推卦,河出图、洛出书。史书没记载他,那是历史的重大疏忽。
  店里,三位小姐打起跑胡子来,神情自若,旁若无人,偶尔,她们说几句家乡话,语速快如出牌,语调夹以花腔和拖音,像几只不知名的翠鸟在林间说唱。沙发上,那屁股翘着、毛巾被包着、正在酣睡的小姐打起鼾来,像一架秋千在风中自荡。秋千和长裙,那是女人的绝配,她穿裙子吗?会是条什么款式的裙子?……
  罗成还在走神,他将自己的神托给秋千和长裙之后,又托给那些在小姐们手中翻飞、取舍、组局、明示和暗置的字牌。简笔的数符,像八卦图;繁体的字符,像道士画出的符篆,它们有些成坎成局,摆出高深的卦象;有些胡乱成堆,又如谁在“扶鸡乩”。云仙姑总是将字牌收拾得如同盘在脑后用发网罩住的头发,此二物从不轻易示人。
  一束灯光打过来,随即,一辆卡车刹出一个响屁。俄尔,一条汉子肩披一条毛巾,手提一大口玻璃茶杯,闯了进来。罗成闻到了他身上的油味、烟味,还有江湖味,那是跑长途的司机味。他看着罗成。罗成看着字牌。他扫过三个小姐,三个小姐回看他,手在纸牌上显出略微的迟疑,透着无法言传的意味。司机又看了一眼罗成。
  “大哥,都是客,跑夜路好辛苦哟,是打个尖还是住一晚?我们这,住宿便宜卫生,人随便挑,都在这,住一晚吧。”烫发将“调色盘”转向司机。
  “你们老板呢?”
  “老板在房里看电视,没事,由我们和大哥结账。”
  司机亮出“一阳指”,点向小脸蛋,笑了笑,扭头,走向餐边柜。塑料壳热水瓶在柜上等他。他那大口玻璃杯发出娃崽吃奶的滋滋咕咕。
  小脸蛋离开一堆纸牌,手中多了只人造革绿手包。领着司机上楼去了。
  罗成从牛仔裤后兜摸出一沓拾元钞,拍在牌桌上:“我来交学费,陪你们。”
  烫发和马尾辫眼神相对,几乎同样的花腔语调:“要得。”
  现学现打,破绽一路,罗成输了八十几元。   楼上某间房的水龙头哗哗不停。而后,弄出的声响让罗成想起了他娘罚他摇竹摇窝,在一个彩布包裹里,妹妹响铃子几乎不眨眼,他便将竹摇窝摇得更响,嚓咕嚓咕……
  “你们想怎么赢就怎么赢吧,想怎么算就怎么算啊。”
  “大哥,你想放水,上楼去就是,大哥痛快,我们也痛快点,给大哥打折,一百六,我们陪大哥双飞。”
  “陪你们打跑胡子,也是在飞呀,我飞钱。”
  “那就別怪我们赢了大哥的钱。”
  “大哥的钱好赚,只要你们动动手,不要你们动水龙头。”
  楼上,嚓咕嚓咕停了。
  罗成将纸牌摔得比打纸碑还响亮。
  “大哥,你没喝酒呀?出牌轻点。”
  “打一夜跑胡子,大哥,包你学会。”
  又一束灯光打进店来,一辆大货车刹出一串响屁。罗成的眼被照黑了一会,等他适应了店内的灯光,店里多出两条汉子,他闻到了长途司机的味道。随即,他摸到一张“肆”,想打出,突然他发现自己桌上碰有一坎“肆”,他想跑牌,马尾辫将手中牌摊开,笑道:“我破跑胡。”
  “明明我抓成了一提牌,你怎么抢胡我的‘肆’?”
  “我破跑胡呀。”
  “什么破跑胡呀?”
  “跟你说不清白,不跑了,两位大哥好!你们住下来吧?”
  “我们店里卫生便宜,正好有我们姐妹,服务你们哥俩。”
  “不是还有一个吗?搞得我们没得选择。”
  “她呀,不方便接客。我们姐妹,大哥可以互换,包夜一起算,不多算你们的点炮。”烫发起身,挺出丰胸,亮出银盆脸,恨不得将自己圆身子推销出去。
  那双汉子一脸风尘倦色,他们对了一回眼,走向餐边柜。塑料壳热水瓶在柜上等他们。开水注入一双大口玻璃杯,滋滋热闹着,仿佛两头水牛在比赛屙尿。罗成看到那只软木瓶塞黑不溜秋,露出冒热气的瓶口,涂银内胆一定有一层水垢,瓶口处,水垢色会更深,像烟鬼的喉咙……罗成想着走神了。
  楼上传来一些比赛似的声响。
  沙发上,那小姐的鼾声兀自荡千秋,荡上去,不知升到哪里,荡下来,也不知降到何处。听得罗成仿佛坐到了那架千秋上,心里一片毛,一片绿,一片白,一片黑。
  罗成手里抓了一把字牌。那些牌,不知何时跑到了他手里,集拢,打开,呈扇形。云仙姑从不用扑克算命。她说,外国人的命是扑克命,扑克算得准;中国人的命是纸胡命,要用纸胡子才算得准。
  楼上的响声在争相冲刺。
  罗成扔掉满手字牌,起身,走向沙发上的小姐。低头,他看到小姐的翘屁股少了一层遮盖,露出紧绷绷的牛仔裤,似乎到了一个极限。毛巾被落在沙发下,卷成一只布熊形状。他犹豫了一下,弯腰,捡起毛巾被,抖了抖,盖在小姐身上。毛巾被现出扑克牌背面的网状花纹。罗成眼里,那小姐就变成了一皮盖着的扑克牌。牌还是盖着有意思,抠底时,那盖着的最后一皮牌也就意味着无数种可能性……
  罗成伸向小姐翘屁股的右手在空中停顿,约三秒。他回头,看了看三夹板隔成的吧台,台面摆了一束塑料月季、一个旧计算器、几个瓷杯。
  楼上有人下来。
  罗成走出了这家海仙客馆,走在长布镇街上。长布镇一条直肠子街,随国道而布。于是,便有了国道经济。在长布镇,靠国道吃饭的有多少,靠国道发财的又有多少,罗成盘算不清。
  此时,长布镇沿国道两旁的不少店牌在秋风里弄出摇笋壳一般的响动。这镇名在不同嘴里亦变化不定,老班子说,该叫长簿镇;镇干部说,该叫长步镇;镇上居民说,长布不长,还冇得黄道婆裹脚布长,布又不产布,就干脆做不要布的生意。不要布的生意属国道经济,国道经济正当繁荣之时,其投资最少、见效最快、链条最长者,当属一首顺口溜所道:“不占地,不占房,工作只要一张床;不生女,不生男,不给政府添麻烦;不集资,不贷款,自带设备还带碗;不污染,不扰民,只是偶尔喊几声;不怕累,不嫌脏,促进消费养爹娘;不怕打,不怕捶,坚决不说陪过谁。”
  罗成沿长布镇走了一个来回,他数了数,有十七家饭店旅馆,停了三十几台长途货车。临街的铺面,下层多为饭店,上层兼营住宿。秋风撩拨着楼上的窗户,撩也白撩,窗户都紧闭,窗帘均拉紧,透着晕黄的光,和罗成心里连成一个毛片。
  不知不觉间,罗成又转到了海仙客馆前面。两台大货车,走了一台,停着一台。门半掩着,灯亮一道缝,像伸出来一只招呼的手。要不要再进去呢?罗成踯躅着,往来车辆的灯光给他织出一个明灭不定的罩子。
  一辆面的坨停在他身后。
  “是你呀!罗成,你怎么在这里打乱转?”车窗摇落,露出了一张笑脸,笑得暧昧,忽明忽暗中,更暧昧。
  “是何所长啊,你管得蛮宽,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罗成,你越界了,你不会是来长布镇踩点剪羊毛吧?看你这样子也不像,鬼鬼祟祟,是不是老二憋不住了,独身一人,前来放水呀?哈哈……”
  “你,你尽想歪门子,我,我有任务在身。”
  “有任务?让我想想,怎么这么眼熟?想起来了,这旅馆是小红老师家开的,我来喝过酒。你真是神出鬼没呀,都跟踪到你心上人的家里来了。”
  “卵就在跟她!我……我真有任务,我们公安有什么任务,用不着告诉你们司法所。”
  “我晓得你有抓嫖任务,可你一个人也不能采取行动啊,要不要帮手?让我几个下来配合你执行任务,也弄几个烟酒钱。”
  “崽就抓嫖!你是回高仁镇还是去哪?”
  “嗨,今夜里背时,几个兄弟约好到猫公坳坐夜打牌,做道场引燃了柴火房,差点烧死了人,风又大,整个屋场快成了火葬场,只好赶回去,打晚晚场,你来不来成?”
  “我也背时,执行任务被你们几个鬼撞破了,收锣,搭你顺风车回去。”
  “上来呀,正好三缺一,有一个烟熏坏了眼睛。”
  罗成看到,车灯照着夜幕和国道两旁的饭店旅馆,仿佛有一双无形手正以这些带黑格的巨大影子为字牌,在打一场无限大的跑胡子。

打红尖


  扑克牌中找朋友、算计分的一种玩法,脱胎于打“5、10、K”,却是“5、10、K”的复数玩法,两副牌相合,炸弹携大小王可满天飞,打法上的出彩和诡计多多,三四五六人均可对局,红尖为朋友,但红尖在谁手里,须通过暗示、心算、判断之后,在出牌过程中才渐渐显露,其中可以使诈、诱敌、误导对方火拼,自己从中渔利。
  罗成从警校毕业工作第一站是智云乡,当驻乡民警。当时,何耀光是乡司法所副所长。何所长自命为罗成的多个师傅,罗成却没叫过他一声师傅。何所长教过罗成调解纠纷、应付检查、对付刁蛮对象、抄写心得体会、给野物设夹套、摔锤钩钓团鱼、采草药泡谷酒、学鬼叫捉盗贼,还有打红尖,找女人,如何将女人一锤子敲定。
  他们打红尖的擂台常设在智云小学,那里,几位青年男老师都爱玩耍,不缺牌腿。何耀光俨然是他们的带头大哥,他能玩出不少花样,他夸口,没有他不晓得玩的牌,就像没有他玩不到的女人。山里的夜晚有秋霜和月白映衬,有浓雾和冬雨紧锁,显得特别漫长,需要打闹、斗牌、夜宵、脚踏琴和男女之事来填充。雄性荷尔蒙总在寻找空气中散发的雌性荷尔蒙,即使这气味隐若在大山麓谷,混杂在秋天稻香和板栗绽开的果香里。何耀光带罗成来学校打红尖,便有点项庄舞剑的意思,他们的“沛公”是小红老师。小红老师是当年的师范毕业生,语文、音乐、美术都教,她走路轻而有态,长发不绾时和长腰一起比柔,眼睛细长,藏着两湾似笑非笑,嘴唇丰盈红润,把一张淡淡的东方脸点得生趣若滴。夜幕里,小红老师款款出没,有时看他们打红尖,有时给他们用煤油炉煮面,有时在自己房里弹曲子,一曲《边疆的泉水清又纯》从夜色中流过来,让牌桌上几位都想起了白果寺旁那曲山泉,叮咚叮咚流入半山腰的智云峒水庫,他们都在水库里裸泳过。男人到了那样好山好水的僻静处,便有裸泳的冲击。此刻,罗成心里砉然向然,好像有一群梭子鱼滑过,他提前打出了手上的红尖,输了一百二十分,被罚十二个俯卧撑。
  何耀光定下计谋,要想方设法让小红老师学会打红尖。他的理论是,女人只要上了牌桌,离上床也就不远了。至于她跟谁上床,他们内部再来一决高下,昔日,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华山论剑,今日,你们几位就智云山比枪,移动靶,陈小红。对这位带头大哥定下的游戏规则,他们一哄而笑,将各自的心思隐藏在笑声中。何耀光还设下赌局,谁要是能让小红老师上桌打红尖,他愿输一个月工资。话自然传到小红老师耳里,她淡然一笑,谁将我设为赌注都没得意义,好比要一个哑巴唱歌,要一个聋子听琴。
  小红老师让何耀光吃了一个“哑巴亏”,他便在牌桌上给她算命:“我找云仙姑算了八字,要是陈小红给我做堂客,我不是翻车而死,就是中弹而亡,所以啊,我是不会拢她的身,就是送上门来,我也不会解皮带。你们要追她,也得先找云仙姑算一算,合合八字,切莫饿狗扑食。我看她眉间带煞,脚下扫灰,是个寡妇相,一个苦八字。你们给我听好,我这番话,在这房里说就在这房里灭,谁要说出去,将来讨的堂客是白虎,生的小孩冇屁股,你们别瞪着乌鸡眼看我,都要赌咒发誓。”
  罗成也不得不发誓,他发誓时像《人生》中的高加林。前天晚上,电影《人生》放到了智云小学。他趁着夜色,将一封信塞进了小红老师手心。是他第一次给妙龄异性写信,他没有直抒爱慕之情,在情书中与自己追求的对象讨论起打红尖来:我观察到了,你不只是不喜欢“打红尖”,你对玩牌很是憎恨,你懂得克制你的情绪,你用你的修养巧妙掩饰了你的憎恨。如果我猜测没错,赌博伤害过你,深深伤害过你,你滴血的心也痛在我心上!请你相信我,我绝不是一个对赌上瘾的人,他们总是想“打红尖”时带彩,我断然拒绝了,钻桌子可以,贴纸条子可以,做俯卧撑可以,罚买烟买酒也可以,但是,赌钱,决不行!这就是我的态度和底线。今天,我得向你彻底坦白,我来智云小学“打红尖”,只是想找到能看到你的一次次机会……
  小红老师没回信。再次看到罗成时,眼神便多了一些闪烁,她细长的眼里似乎要溢出什么来,那是心思被窥破时的惊讶,那是引诱罗成的遐想,也是两个人的电解液。
  罗成有个警校同学,高而瘦,外号孙长子,在小红老师的家乡西影大山当驻乡民警。罗成托孙长子摸清了小红老师的家底,其生父好赌,曾断指发誓戒赌,终究没有戒掉,一次与几个赌汉在西影大山推牌九,为一张骨牌相争,动手打人,被对方误伤致死。据说,是对手被激怒了,顺手抄起一根茶木扁担,命中气门。那年她七岁。后随母改嫁,改姓陈。她本姓罗,五百年前,他们说不定便是一家人。
  罗成知道,接下来,他要做的只是耐心等候。终于,小红和他单独打羽毛球了,小红踩着脚踏风琴给他伴奏《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了,小红让他牵手在山路上散步了,他们在树林中消失了……
  在校门外松树林,黑暗中有无数松毛虫在不停啃绿。罗成搂住了小红。小红依偎着,挣扎着。他手指抓进了柔软的肉团,那里好像是时间的尽头。小红嗔道:“你抓痛了我。”他让自己喘均气,手握紧小红的汗手,指尖能触到小红指尖里血流的脉冲:“星期天去我家见见我爹妈好不?”小红点点头。他顿时心跳再度加速,感觉自己的指尖在小红手心像被捉住的跳蚤。小红的手跟着颤抖数下,像几只跳蚤捂在他们合拢的手心。“你怎么啦?”“我激动,全身上下都激动。”小红抽回了手,一手汗,分不清是谁的汗。那晚,罗成一夜没睡稳,小红的最后防线出现在似梦非梦中,好像是一个蜂窝,那里却成了松毛虫的天下。
  早起,跑完步,罗成计划今晚约会地点改到智云峒水库边,那里,泉水归流,春草满坡,适合于将一双叠合成一个。中午,他气喘吁吁跑到智云小学,送给小红老师一本书,书中夹了封信,信上的水库荡漾开来,他用了类似《黑三角》中的接头暗号,却不是“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而是取自该电影的一场预演:一起听泉水叮咚……
  午后,罗成接到了行动的命令。

黑桃皇后


  手持星云盘的赌运之神,有着命运掌管者标准版的毫无表情。在罗成偶然读过的小说中,他认为,普希金的《黑桃皇后》很棒,该是赌博爱好者的必读书。谁都想做圣·热尔门那样的人物,洞悉神秘渊薮里的赌运,拥有取之不竭的金钱。黑桃皇后却爱使无常手段,她化作某伯爵夫人出现在格尔曼的梦里,让格尔曼相信“三点、七点和爱司”是保证赢牌的秘诀,却在最后一局她代替爱司现面,让格尔曼输个精光。   秋风渐凉,趁着夜色,罗成坐成了海仙客馆的常客。
  烫发和马尾辫走了,小脸蛋还在。小姐们比候鸟更熟谙迁徙的法则,也是国道经济的法则,以动谋生,动则生财。海仙客馆新来了三位小姐,没客时,她们常和小脸蛋打跑胡子。来客了,罗成便替补而上,他打跑胡子已成里手。
  新来的三位小姐使出浑身解数鼓动罗成和她们上楼办事,罗成和她们虚与委蛇,她们浪起来,便要合伙将罗成抬上楼去。罗成捉住她们流窜在肚下腿间的柔手,顺着腰间,停在一处,这些手瞬间僵直,随即像摸到了一条四脚蛇,她们化浓妆的脸顿时变形,嘴唇便夸张:“你是——”
  “嘘!我不会打扰你们做生意,你们不容易,我也有我的任务,与你们无关。”
  在她们眼里,罗成此刻的脸像一张大王,俗称大鬼。在不同的扑克牌里,它的鬼脸儿有多种花色,它手持的玩意亦随脸而变,时而乐器,时而兵器,时而魔术棒,时而一手一根魔术棒,一手一串乒乓球。
  罗成费了不少口舌安慰她们没事,他在这里,她们最安全。她们凭什么相信罗成不是一枚钉子、一颗地雷、一个卧底?何况罗成一再警告她们,不能暴露他的身份,对客人不能,对老板更不能。往后,和罗成打跑胡子时,她们畏手畏脚,患得患失,怯生生的,生怕哪张牌没打好,结果输多赢少。她们上楼去做生意,会先看看罗成,那眼神挺像慰安妇的,甚至有点楚楚动人。她们没敢在楼上弄出虚张的声响,水龙头也没开到最大档位。她们尽量拖延下楼时间,让来吃快餐的客人独自先行。若是司机留宿,她们就像获得了豁免,整夜消失不见了。
  店里管事的显出脸来,一张圆乎乎的柿饼脸,眉淡,鼻平,嘴往内收,那眼神好像隔壁美容美发店的快剪。
  “大哥,这里不是茶馆,也不是麻将馆,你不上楼,可不能断我们生路。”
  “我没碍你们做生意。”
  “你一尊门神一样,客人进来先畏三分。”
  “从来没客人说我碍事。”
  “我们开个店子也不容易,七八张嘴要呷饭,开门就要钱,司机都是跑江湖的,他们的钱不好赚,还要这个税那个费……”
  “我晓得你们服务国道经济。”
  “你到底要怎么样?”柿饼脸提高了嗓门,她那“快剪”仿佛在牛皮带上刚磨过。
  “打跑胡子。”
  “刘姐,交给我吧,唐哥,我陪你去玩扑克。”柿饼脸旁浮出一张笑脸,越南女子那般的额头,生媚的翘嘴角,尖下巴,要不是左眼下有一弯小疤,会是张让人舒服的脸。
  罗成站起身,跟着那小姐,走进楼下一个包间,客人吃饭的地方。对面墙上,悬着一副挂历,香港小姐李嘉欣在摆她的姿势,笑得有点冷。页面显示是五月。挂历下方,有个取暖器,一层油污色。小姐用一次性塑料杯给罗成倒了一杯茶。
  罗成伸出手,捏着塑料杯,茶水溢出,他手一哆嗦。
  “没烫伤你吧?给我看看。”
  “没事。”罗成将手放在桌底,夹在两腿之间。他跷着二郎腿。手在那里麻六火烧。
  “小桃,那刘姐她是老板娘吗?”
  “老板他妹。”
  “老板呢?我从没见过。”
  “老板跑长途。”
  “你为么不打跑胡子?”
  “我和她们不是一坨的,我韶关人。”
  “你怎么跑到清都来了?”
  “唐哥,我们不说家里事,我们玩扑克算命。”
  “我看你像黑桃皇后,给你一个练摊机会吧,我的命算不算,都在身上。”
  “唐哥,你为么不喊我红桃皇后呢?”
  “红桃皇后主爱情,黑桃皇后主运数,你当然是黑桃皇后。”
  “今晚,我偏偏要算算唐哥的爱情婚姻。”
  “你算呀,要我怎樣配合都行。”
  小桃端坐着,将扑克捂在手心,闭眼,嘴里念念有词,她的翘嘴角煞有意味。
  “我用凑十点加心法来算,唐哥,你今年大多?”
  “二十七。”
  “我给你洗二十七次牌。”她拿走了大王、小王,拿出一张红桃K,正面摆在饭桌上。余下的扑克在她指间跳跃,像银行点钞员点数崭新的票子,那是歘歘流动的隐喻。她将洗好的牌递到罗成手指前,要罗成提牌、摆牌。桌面上出现了七列牌,构成一个金字塔式,红桃K以下,分别摆两张、三张、四张、五张、六张,均盖着;又摆出七张,牌翻开。包间里现出难以言表的氛围,仿佛李嘉欣也在挂历上俏眼旁观。罗成看着桌上的纸牌,片刻之前,它们还与自己毫无关系,摊开排列之后,且不论虚幻,它们却和自己的终身大事正在发生某种神秘的象数关联,会是什么呢?罗成意味深长的面容顿时凝重起来。
  小桃从摊开的七张牌入手,将两张组合的点数拿开,又从剩余的牌堆中补充,她手法灵巧而从容,牌列在变换形状,牌堆随之减少,直至一张不剩。牌列中,红桃K以下,还剩五张牌,小桃一一揭开,她凝色观牌,腕上一块电子表荧荧跳着数符。小桃将目光移动,轮到她意味深长来看罗成。
  “唐哥,我从牌上看出来了,有一个女人走近你又离开了你,你想离开她又在走近她,你都走到她家门口来了,却打不定主意是进去还是不进去,是这样吗?唐哥。”
  “这样个屌!什么乱七八糟呀,说些似是而非的滑头话,你能算出我哪年结婚,会娶几个老婆吗?”
  “牌上都显示出来了,只是你不会看,我看到,你会晚婚,三十岁后才结婚,你还会离一次婚。”
  “那我这三四年怎么过呀?难道真要靠你们解决我个人的生理问题?”
  “唐哥,你真是一个怪人!我见过男人也不少,算你最怪,你怪就怪吧,反正你也不会睡我。”
  “那可不一定。”
  “我肯定。”
  “那我要谢谢你说得这样肯定。你算命收钱不?”
  “好玩呢。”
  “我付给你二十块,高仁镇那个云仙姑算命,也就这个价。”   “唐哥,我不要你的钱。”
  “我说给,你就收。”
  “我从没收过算命的钱。”
  “这个钱不等于其他钱,是你该得的第一笔算命钱,但愿讨你口准。”
  “谢谢唐哥!”
  “黑桃皇后,还有其他钱,想赚不?”
  “什么钱呀?”
  “你老板的钱。”
  “只有老板赚我们的钱,唐哥。”
  “我可以让你赚你老板的钱。”
  “要我虎口讨食啊?”
  “再老虎的老板,他也是人,男人。”
  “唐哥,我可不想引老板上床,这个钱,我赚不到。”
  “你理解错了,是我给你钱。”
  “唐哥,你这方面的钱,我也不敢赚。”
  “你老板是叫刘海不?你会唱刘海砍樵吗?”
  “唐哥,你真把我转糊涂了,他们是两个刘海哟,再说,我也不是狐狸精呀!”
  “刘海戏金蟾,晓得不?”
  “不晓得,你越说,我越糊涂。”
  “对你们老板,我们反过来,给他来一个黑桃皇后戏刘海。”
  “怎么戏呀?我真是云里雾里。”
  “我告诉你,我不来店的时候,若刘海回来,或是带什么人回来,带什么东西回来,你给我留个心眼,留神看看,要是有什么情况,呼我BB机,我写号码给你,还会给钱你。”
  “唐哥,你到底叫我干嘛呀?这个钱,我不敢得。”
  “你协助我执行任务,我给你的是特殊经费,该你得。”
  “刘海不是特务吧?”
  “给你交代一下保密纪律,不该问的不问,不该晓得的不必晓得,当然,他和他带回来的客人,要是找你上床,你也莫讲客气,上完,给我报告就是。”
  “唐哥,你说得我怪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呀?你和客人上楼,我还老给你楼下站岗。我看你呀,身上两处地方翘得有味道,一处是嘴角,一处是屁股。我第一次看见你,只看到了你的翘屁股。”
  “唐哥,你还偷看过我!?”小桃的翘嘴角百媚丛生,翘屁股将座椅弄得嘎吱作响。
  “你穿裙子应该更好看,你可以拿我给你的特殊经费买两条裙子。”
  “第一个穿给你看。”小桃嘿嘿笑,嘴角更翘。
  “小桃,来客了,出来,你还做不做生意?”刘姐在喊。
  “小桃,你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记得我给你交代的任务,过几天,我会过来问情况。”
  “唐哥,我记得,我还记得买裙子。我上班去了。”
  望着桌上的扑克牌列,罗成古怪一笑。他想起了孙长子,读警校时,孙长子便不按套路出牌,鬼点子多,他脸上常挂着小鬼般的笑,是扑克牌上那扮魔术师的小鬼,逗人发笑又在笑被它逗笑的人,它的嘲笑表情超乎游戏的表现,仿佛看透人心又满不在乎。孙长子将一条线索告诉罗成时,他脸色便是这样。孙长子在西影一带屡破疑案,已是刑侦大队副大队长。写材料的笔杆子把他写神了:最狡猾阴险的罪犯也最怕他的微笑,他一笑,便宣布了他们多端诡计的破产,也便是他们末日的来临。
  警校同学跳槽、马良多国庆结婚,一班远近同学相聚于喜宴,楚洞波从庆州赶来。毕业后的时光在他们脸上施展刻刀,给他们抹去了一些青涩、自负,增添着几丝迷茫和加以掩饰的空洞,有些痘坑是修补不了的,只是颜色涂深了,犹如季节给水果盖上的印章。他们都喝高了,罗成进了厕所,他先看到瓷口的黑洞,后看到镜中一张脸,从水中捞出来,好像宴席上粉蒸肉那般黏糊糊,无血色,怎么看也不像自己的脸。
  楚洞波在手舞足蹈:“开房打牌去,人多就多开两桌,三打哈的三打哈,抠底的抠底,我抠底,谁跟牌……”
  孙长子在过道里拦住他。“罗成,你流年不利,莫去摳底,要找机会转运,如今,机会来了,跟我走。”孙长子将罗成拉进一辆一身灰泥的破警车,开口便戳向罗的痛处,“罗成,你第一个未婚妻陈小红不是发誓不嫁赌棍吗?她抗得过命吗?她老公刘海从肉联厂辞职下海后,跑长途,赚了不少钱,钱多就手痒啊,他常在外大赌豪赌,一夜输赢上十万,九赌十输,他一个货车司机,哪来这么多钱输?一条线索指向他,他可能涉嫌贩毒,他开货车常跑云南,和那边的毒贩可能搭上了,贩毒分子,在我们内地警察看来,似乎很遥远,可黄赌毒向来跟着跑,内地市场大呀,境外毒贩盯上了这块大肥肉,不,一头大肥猪,说一个大猪场也不过分。我判断,刘海是他们的先遣队员,他开在长布镇国道边的饭店加旅店,有可能是一个毒品转运窝点。我相信自己的判断,可左局不当一回事,说是刑事案就够忙晕脑壳,贩毒案还排不上号,再说,办这号案子,内查外调,得花一大笔钱,局里哪来的钱?账上还欠两百多万,下个月,兄弟们发工资都成问题。左局说的都是实情,我不好再拿这案子烦他。我琢磨,将这条线索交你查蛮好,理由有五,第一,你不是长布镇民警,不会打草惊蛇;第二,你如今这副失魂落魄相,根本不像一个警察,倒像一个赌鬼,适合卧底;第三,你在这案上要是立下功,可抵你五年前犯下的过,一举扭转你的霉运;第四,这案子慢慢查,不要急于求成,你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就来一个守株待兔,他们就是狡兔三窟,也总要出洞露出尾巴来;至于第五嘛,我们心知肚明,就不说破,对陈小红也有好处,她在水深火热之中还浑然不觉呢。你机会来了,你们能不能重温旧梦?不属本案管辖范围。我就说到这,余下你自己看着办,有情况直接找我。”听完孙长子这番话,罗成又想上厕所。
  罗成化名唐某,以一闲人、赌汉模样夜间常出没海仙客馆,已三月有余。他从没看到过刘海,也没看到过陈小红。长布镇流动人口多,适合于守株待兔。他不急于收网,在夜晚,他有的是时间待消磨。他喜欢上了这海仙客馆,和进进出出的小姐厮混得熟;和别人说话,他寡言少语;和小姐聊天,他张嘴就来。他还能看不少人间喜剧,主要由国道流动戏台提供。这里的氛围,仿佛梦色,又似是无家男人的理想栖居。若不是柿饼脸不时给他脸色,他会认可西蜀后主那句名言:此间乐,不思蜀。   冬天来了,某日黄昏后,他喝了冰啤,尿急,一楼厕所坏了,他转到海仙客馆后院,打算找个僻静处行方便,抬头,看见一小女孩,站在院中央,穿件大红羽绒棉袄,在玩一根彩色电光棒,她被那根魔棒深深吸引,满眼溢彩流光。罗成不知不觉朝她走过去,他看清了那两湾细长的亮眼,好像有绣花针扎了过来,那是一把绣花针,它们飞散,倏然不见,有几根扎入了他心窝。罗成弯下腰,他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呼吸,也看到了冷风中白出一团棉花糖。“小朋友,你玩得好开心呀!你妈妈——你妈妈是不是陈老师呀?”小女孩警惕看了他一眼,眸子幻出焰火的耀斑,转身,她举着电光棒,一溜火红色,闪进了后院的铁门。罗成痴痴站着,突然感到裆内热乎乎,他尿湿了内裤。
  罗成找到小桃盘问,店主刘海的老婆是不是回来了?小桃答曰:“他们清都城里有房子,回这里干嘛?”罗成又问:“我刚才看到一个小女孩,她好像刘海的——女儿,她是谁呀?”小桃回答:“唐哥,你喝多了吧?说话颠三倒四,一个女老师,会把自己女儿放到这种地方来住?”小桃穿着一条皮裙,胡桃色。
  约摸十日后,一个北风呼啸夜,罗成与何所长等牌友在高仁镇三打哈,他BB机响了,心头突然一紧。
  他手气臭,没做庄,便用主家电话回过去。
  “唐哥吧,我小桃,告诉你一个消息,我也是刚刚听到,刘海翻车死了。你要不要去看看?反正,这条消息,我不能收你钱,特殊经费,也不要。”
  罗成放下话筒,去了厕所。
  何所长在喊:“罗成,你是在厕所里敬尿神吧,还不出来?又是一个‘无分光头’!”

抠底


  将《道德经》妙义于扑克牌上推演。“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相生相克,谁也别称老大。“抠底”每人三张牌,三张牌可组合成散牌、“对子”“一首歌”“罗刹”“同花顺”“三个头”,每一种牌型有很多种变化。按游戏规则,最小的散牌“2、3、5”,能克制住最大的三个头“AAA”。取牌之前,可连续下注;取牌之后,可“偷鸡”,以大赌注吓走牌比你大的对方;可“下套”,放出诱饵引他人跟牌。有地方将抠底叫作捞鸡、扎金花,似有性暗示。
  回首五年前,刘海取代罗成,成了小红老师的丈夫,就因为那次任务。任务下达的时间,是在罗成气喘吁吁跑去送水库边的约会情书之后,一路上,罗成满耳响着泉水叮咚……
  局里接到举报,石寿山有个赌窝,几十上百人在聚众赌博。石寿山在罗昌,与清都、潭陵搭界,是个三县不管之地,赌窝设在那,瞅准的就是这空子。赌窝也是块肥肉,吃进去,既治了赌,也能弥补经费不足。既然是肥肉,三县公安都会争相前往,就看谁下手快。局里急调四十几名干警,分乘二辆中巴,后面还有接应,一路急驶,来一个“奇袭白虎团”,再往上,不通公路,抓赌队跳下车,往崎岖山路上急行军,包抄过来,将山坳屋场围住。还是慢了半步,赌徒们发现了,顿时,场子里怎一个乱字了得,推牌九的骨牌,比砣子的麻将,抠底的扑克,塑料杯子,方便面盒,烟灰槟榔,角票块票,还有草帽斗笠、拖鞋布鞋,满场乱跳乱飞,一条碎花围裙鼓风飘荡,犹如一只在选地方降落的滑翔伞。脚快的夺后门往后山跑,手快的不忘抓一把桌上筹码往口袋里装。
  罗成的任务是断后路,等他就位后,冲出门的赌徒好比从溢洪道跳出的鱼群,根本不听警察喝令。手急的同事拿下了几个,少不了扭打,一一制服。一后生从罗成眼前掠过,沿屋檐后墙脚起飙,快如跳羚,没看清他的脸,罗成一声断喝:“站住!”后生迟疑了一下。罗成纵步而上,后生顺手从墙边柴堆抽出一根杂木柴棒,他回过脸来,罗成大致看到一张冒出汗与酒刺的脸,一双斗牛黄牯似的眼,一曲扭歪的嘴巴。他扭头、持棒,又拔腿起飙。
  情急之中,脑子的运转会如一颗球状闪电,来无征兆,刹那间,炸裂之状无法形容,其内部一直是一团谜。罗成正处于球状闪电的炸裂之际——小红老师的生父和棍击他的赌棍以无法言喻的速度出现在他脑海……仿佛一群跳蚤在狠咬他的手指,它们呈现出响尾蛇的应急反应,纷纷蹿向腰间——枪已在手,指向天,罗成再喝:“给我站住!”后生一个猫公跳,飙上了后坡。罗成放了一枪,天空是他的靶子,悬空往西的太阳是靶心,它耀眼的斑点令罗成目眩。后生又一个猫公跳,闪进了半人高的荒草丛,他甩手,木棒往后飞扬——罗成又放了一枪,后生应声倒仆,像一头藏进草丛的兽。刹那间,罗成感觉到太阳在爆裂,他的身体也在爆裂,他尿道正在泄洪,那山洪来得正猛。
  同事们围了过来。赌徒们蹿进山林。
  这些年来,罗成经常走神,回到多年前那段山路:带队的熊局下了他的枪,命他将后生背下岭去。那破了头的后生伏在他背上,血像浸水一般流着不断,有鱼腥草般的气味,从他的后颈流进去,从他的后背浸过来,和他的冷汗混合着。起先,后生的身体是热的,软的,血也是热的,流的,将他的冷汗一遍一遍温热。走着走着,后生的身体慢慢冷了,硬了,血也慢慢冷了,滞了,和他的冷汗、警服结成块,粘贴在后背,像是他身上长出一层血红的软壳,把他变成了一种拼命负重的甲壳虫,诸如屎壳郎之类。他感到,那正在死去的后生已与他的身体结成了同盟,他不再怕他,死与他如此挨近,就在他背上,死的斤两正在他突突乱跳的心房里称重。他只想把他这样背下去——犹如连体兄弟同行。放下后背上的死尸也是兄弟,那会是时间的终点。他走在石寿大山的下山道上,瘦长的体内似乎潜伏着中了魔法的力量,那被血滋补的力气老是使不完,他步子迈得大,翻岭下坡,一点也不觉得疲倦。有时他还腾出血手,将几绺垂下的头发拢回原来的位置,一并揩掉聚在眉间、脸上的汗珠。他突然哭了,是不开嗓的抽泣,泪、汗、血糊了他一脸。苍翠的山色、山下银蛇蜿蜒的河流、成片油绿的稻田在他眼里尽染血红。后背上,后生的脑壳挤压他的脑壳,好像那位置是他的,他只得将脑壳一低再低;后生的头发摩挲他的头发,好像在对他厮磨耳语,他一定对他说了什么,用另一种语言,宛如山泉对着洞穴说,说着说着,泉水就不见了,洞穴回荡着它远去的呼告……
  这便是当年轰动清都的“10·27”事件。当事人罗成一和他的“连体兄弟”分离,便直接送往某处关了禁闭。关于他枪击的定性,公检法三家发生了激烈争论,定性最严重的认为是故意杀人,次之认为是过失杀人,第三种意见认为罗成出现了严重的精神恍惚症状,应作精神病鉴定。左局长发表了第四种意见,正当防卫。他出示了在场目击者的书面证词,既有公安的,更多是赌徒的,他们一致证明,罗成数次喝令对方站住,而他置若罔闻,罗成不得已鸣枪示警后,对方非但不按命令停止逃窜,反而将手中木棒抛向罗成,这是公然袭警行为,将之击毙,是罪有应得。同志们还不能就事论事,要从全局稳定和社会治安形势来看问题,清都赌博之风越演越烈,因赌博盗窃抢劫案高发,近期,引发了五起人命案,有因赌斗殴致死的,有因赌谋财害命的,有输钱上吊自尽、服毒自尽的,更有对公安抓赌集体抗拒的,已严重威胁公安干警的执法安全,人民群众对此深恶痛绝,反响十分强烈,纷纷上书上访,要求公安机关从严从重从快打击赌博违法犯罪(左局出示了一本群众来信来访登记簿,请大家翻阅)。会议从下午开到晚上,最后定性为防卫过当,根据刑法相关条款规定:“应当减轻或者免除处罚”,罗成先关禁闭,再停职反省三个月。当务之急,是善后,这号事,须快刀斩乱麻作了断,不能节外生枝。局里替罗成收拾残局,给后生家赔了七万元。这一场跨县抓賭,到头来,局里倒贴了十万以上。   罗成在禁闭室关了七天。对这七天,他讳莫如深。解除禁闭后,罗成变了一个人。父母差点没认出他来,他们坐在一起,仿佛在演一场哑巴戏。
  何所长来看他时说:“命都收在云仙姑的字牌盒子里,我陪你找云仙姑给你算算,她确实算得蛮准,兴许她还会给你一个破解法子。”
  “算个卵。”
  “你真是一筒纠结卵!”
  他重新上岗后,调离了智云乡,调到了高仁镇。高仁镇派出所也有干警参与了那天石寿山抓赌,他们告诉罗成,被他放倒的那后生是个篾匠,那天抠底,手气奇好,三张牌老是比别人大,赢了两百多块钱。
  年底,小红老师经人介绍,与肉联厂的货车司机刘海结了婚。
  仿佛跟自己的命较上了劲,罗成迷上了抠底。他所好的不仅是一般赌徒所要的输赢和刺激,似有一连串隐喻和秘密在三张牌之中,也在三张牌之后,变得不可穷尽:他和刘海与陈小红,也像是在抠底。第一局,刘海赢了,他赢走了陈小红。第二局,他有机会赢,就等着揭刘海的第三张牌,可人家来了一个驾鹤西游,不陪你们玩了。第三局,陈小红走了,离开清都,去了庆州,她再嫁的却是楚洞波。楚洞波老婆也是出车祸死的,外出旅游,一车四十几人死了三个,她被上帝的骰子所击中。命运选了楚洞波、陈小红是组成“一对”还“散子”呢?罗成永远难以知晓陈小红的底牌,也就无从知晓命运的布局。到头来,他们这一桌抠底,只剩下罗成一人,没有对家,他与谁玩呢?怎不能左手跟右手玩。
  牌桌上的时间总是过得快,仿佛有一双无形手将赌徒们的时针拔快了一倍,有时还不止一倍。“怎么就天亮了?还打三盘。”往往就不止三盘,是三盘的十倍,三十倍,罗成打过三天三夜没下桌,实在坚持不住,就在桌边眯一会。“罗成,出牌。”他会应声而起。“罗成,洗牌,洗醒瞌睡。”纸牌和麻将在罗成手里耍得快溜,他更爱纸牌,牌友们称赞罗成会洗牌,纸牌到了罗成手里,有如魔术师唤起了它们的灵性,哗哗哗——似是钢琴声,似是庖丁解牛声,似是阴河水响,也似是沙漏的循环单放、歘歘流动的隐喻……

碰“罗刹”


  抠底时,出“三个头”的几率很小,“三个头”碰上“三个头”,几率更是微乎其微,只略高于小行星撞中地球的机会,若是有人做手脚、出老千,另当别论。而“罗刹”碰上“罗刹”却是大概率事件,一桌牌,三四个“罗刹”碰头,亦不少见,那会是一场血拼。《慧琳意义》卷载:“罗刹,此云恶鬼也。食人血肉,或飞空,或地行,捷疾可畏。”该书又记:“罗刹娑,梵语也,古云罗刹,讹也……乃暴恶鬼名也。男即极丑,女即甚姝美,并皆食啖于人。”抠底的牌,三张同花色为“罗刹”。碰“罗刹”,那便类似恶鬼相搏相食。
  罗成从警校毕业快十个年头。十年足以发生很多事情,犹如塔罗牌摆出的牌列,单说手机取代BB机后,这个世界就变得像一场停不下来的轮盘赌。和所有经济周期类似,国道经济鼎盛过后,进入了它的衰退期。
  这日,罗成带联防队员小凌、小郑来国道上“剪羊毛”。中午,他们将无牌照面包车停在高仁镇、长布镇交界处。罗成窝在后排打瞌睡,他吩咐小凌用望远镜观察动静。国道两旁,饭店旅馆仍长藤结瓜,今日生意却如小寒节气。
  罗成又梦到了小红老师,她在国道上跑,一身白连衣裙,光脚,跑得如一张鼓风的帆,眨眼,她跳进了一辆拖煤大货车的后箱……他也在国道边,高高在上,坐在长布镇一家饭店的屋脊上,他看到小红老师的同时看到了对面旅馆阳台上有位小姐,身披床单,红口白牙,翘着嘴角,对他笑,朝他喊,喊什么,听不见……
  “罗哥,你醒醒,你在说梦话,还拳打脚踢。”
  罗成醒过来,看到小郑张嘴对着他,露出一口整齐白亮的牙。车窗外,国道仿佛是从梦里扯出的床单,往南的车流缓慢得像一群去泥滩晒太阳的河马。
  罗成想吐,忍住了,喝了半瓶矿泉水。。
  “罗哥,看你脸色不好,今天生意不好,我们回所吧。”
  “小凌,有情况吗?”
  “罗哥,两小时内,高仁镇辖区的小姐们都冇生意,长布镇上,有一单生意。过了中午,到了小姐们打牌时间,我们不必用望远镜看她们打牌吧。”
  “说那单生意。”
  “长布镇又不归我们管,没请示报告,我们不能越权办案呀。”小郑整齐白亮的牙离他很近。刚才,梦里,那小姐也有一口好牙。
  “请示报告是我的事,先说案情。”
  “二十分钟前,有辆面的坨停在幼儿园附近,下来一个穿风衣男人,东张西望一阵,若无其事朝姐妹饭店走,出来了四个小姐,拉他进去了,一看就是个老嫖客。”
  “快开车。二十分钟,快的,裤子都拉上来了。”
  “罗哥,真抓呀。”
  “罗哥,天冷,估计他们脱衣脱裤冇得平时快,何况又是一个老嫖客,他出钱不会只玩二十分钟。”小郑脸上发了汗,一张娃娃脸很兴奋。
  面包车打出一串喷嚏后,直奔姐妹饭店。
  亮明身份,喝令店主敲開五间客房,他们的收获不是单,是双,除了风衣男子,还有一位排骨身形的老倌,正在小姐身上拱猪。小姐在看《知音》。
  将他俩带到楼下作处理,出现了戏剧性一幕,风衣男子一直将头包在风衣里,小郑连喝几声要他露出脸来,他装聋作哑,小郑出手,扯出了他的脸。他扭转脸,向罗成求情道:“警官,先放老人家吧,罚他的款,我出。”
  “这里,不要你学雷锋。”
  “学么哩雷锋哟!我认出钱,不然,会出人命。”
  老倌一言不发,一张脸忽青忽黑,看上去,既像“青面兽”,又像“黑旋风”,他嘴边有粒痣斑,豌豆大,扎眼。罗成的脸忽青忽白,他叫小郑将老倌带到隔壁房间。
  “警官,他是我岳父,我岳母死得早,他也不容易,是我劝他出来散散心,他一个人老憋在屋里会憋出病来,老人家要是憋出了病,一冇人照顾,二要多花钱,你们罚我吧。”
  “你带岳父一同来嫖娼?”   “这可是天下奇闻!”小凌摆出老办这号案子的样子。
  “那,那倒不是。”
  “咯样巧!碰上了?”
  “作孽。我认罚,求你们快点,我岳老子死要面子,闹出人命来,你们也不好交差。”
  “一个五千,两个罚一万。”小凌满脸兴奋,满脸汗津津。
  “警官,谁带一万块钱来这种地方,我身上只三千块钱。”
  “你想得便宜?!就三千块钱,还想替你岳父交罚款?带回我们所里。”
  风衣男子耷拉一张哭巴脸,比罗成梦到的任何一张脸都难看。
  罗成望着窗外的国道,解开两粒警服扣,冷冷道:“先交三千,领你岳父快走,莫在这丢人现眼。”
  罗成转背,始终没看风衣男子和他岳父如何一前一后走出姐妹饭店。
  在打道回所的车上,三人抽烟,面包车内如一个大雾笼罩的早上。
  小郑抽完第三支烟,忍不住了:“罗哥,今天跟你冒险来钓鱼,运气送上了门,可你下手何解咯样轻?不是跑了两条鱼,是三条,饭店老板,也冇一并处罚。”
  “小郑,蛇有蛇路,蜈蚣有蜈蚣路,能在国道边开饭店旅馆,谁冇些路数?我罚他钱,他就会告我们黑状。你联防队员还冇当一年,够你学。还有你,小凌,你用望远镜看小姐,明明进去两个,你只看到一个。”
  小凌扑哧一笑:“他岳父老倌是土行孙还是雷震子呀?我真冇看见他进去,是不是姐妹饭店一开门老头就进去了,在那里泡了一个上午呀?他一副瘦身子,再多泡几次,就是一副枯骨。”
  “他们同时嫖到同一家饭店来,我看呀,真像碰罗刹。”
  “是有蛮像!嗨,难怪昨夜里手气痞,抓了三个罗刹,都碰上了别人的罗刹,害得我输个精光,还借了梅花钩八百块,原来是显兆头啊,今天碰上了这对种猪。”
  “我手气也不比你好,三打哈,输了我一个。原本想跟罗哥来发点小财,不想碰见人家岳父女婿碰上了罗刹。”
  罗成从钱包里数出几张票子,对折成一小叠,又数出几张,同样对折,分别塞进小凌、小郑手里,笑道:“用不着旁敲侧击,辛苦费不会少你们,你们看见,是我从自己钱包里拿出来的,三千块罚款,我一张冇动,要交给红桃皇后。”
  “罗哥,你为么老叫她红桃皇后啊?是不是对她有点意思?”
  “鬼打架,你们是不是还想碰罗刹?”
  “好好,我闭嘴。罗哥,我还是觉得刚才不过瘾,你应该将他们岳父女婿分开问话,多问话,肯定能问出一串精彩故事。”
  “问你脑壳!要是你撞见你岳父嫖娼,你做何感想?”
  “真是一出好戏!看来,郑满哥,将来找老婆,是要注意哟,连岳父也要一并考察。”
  三人同时大笑,烟呛得他们连嗽带笑。
  在罗成眼里,小郑、小凌这两联防队员姜太嫩,有待磨炼考察,他知晓的底牌不可能告诉他们。
  姐妹饭店前身是海仙客馆。刘海车祸死后,这栋国道旁的房屋产权起了争议,刘海父母尚在,他们认为,陈小红生了一个女娃,也没给刘家传宗接代,迟早,陈小红要改嫁,凭么哩她得了他们儿子拿命换来的赔偿款,占了县城的住房,还要得这一栋两层楼房,产权应该归他们,作为养老的供养。刘海老妹放出话来,陈小红嫁到刘家后到这饭店冇来过两次,一直是她在经营,她劳心劳力,为这店铺得了神经衰弱症,不吃药睡不着,她陈小红只管大把收钱,她不是嫌这店铺邋遢吗?她怎么不嫌这店里赚的钱邋遢?要争产权了,这店铺何解就不邋遢了?既然邋遢,你一个老师清高清白,就不要管这店铺,我们刘家的事,自己操心。陈小红咽不下这口气,一纸诉状,打起官司来,后调解结案,她得了十万块钱。这场官司,让她另有得焉,她因此认识了楚洞波,梅开二度,嫁到了庆州。海仙客馆租给了一个冷饮批发商,他两手抓国道经济:一手做冷饮批发,一手开了这家姐妹饭店。
  孙长子对刘海的车祸心存疑惑,他死在离清都八百公里之外的一条盘山公路下,回来时是一个骨灰盒。孙长子推测了几种可能,但罗成不想再深查,他对跑胡子失去了兴趣,近来迷上了三打哈。孙长子手头上的刑事案已让他焦头烂额,手中有办不完的大案,他并非哪吒重生,也不是包公再世。刘海之死,便成了一团谜,归入无数谜团汇成的谜海,那是另一个世界,由秘密统治着,它拥有数不胜数的底牌,对它而言,抠底不过是小儿科游戏。
  这回在姐妹饭店跨界抓嫖,罗成意外抠到了楚洞波一张底牌:那拱猪的老倌是他父亲,风衣男子是他妹夫。楚洞波结第一回婚,婚宴办在清都大酒店,一班警校同学去吃喜酒,罗成他们到高亲席敬酒,楚洞波父亲嘴边一块痣斑像一粒炒豌豆,炒过了火,让人过目难忘。也许是对楚洞波父亲的痣斑印象太深,罗成还梦见过他,是在无数次出现他梦中的那条石寿山的下山路上,那老倌缩在路边,在抽一枝奇大无比的水烟筒,吐出的烟雾湮没了自己的痣斑,他变得像路边那座荒废的土地庙一样模糊而黑沉,烟火乍现时,一双悲悯的老眼在雾中闪烁,注视着他和背上的“连体兄弟”……梦开始现出麻石一般的重量,卻不肯显出底牌,梦老是藏着自己的底牌。
  此刻,罗成待在面包车散不出的烟雾里,陷入了沉思:何所长在牌桌上笑谈过,抠底像是给女人脱衣裤,她们顶多穿三层,经不起脱。何止是女人,谁又经得起抠底呢?谁经常碰罗刹呢?
  晚上,何所长约罗成到镇上六包头家三打哈,打到深夜两点,罗成输光了三千元嫖娼罚款。

水浒叶子


  叶子牌是不是扑克牌的起源?考证者与证伪者争执不下。明末陈老莲所绘的水浒叶子,四十张叶子绘就四十位梁山好汉,以气足神似见奇巧;历经三百余年,没和无数纸品一样化作纸屑纸泥,当是奇迹。叶子和纸牌已创造还将创造许多奇迹。据说,端详之,从一文钱上的神行太保戴宗,看到万万贯上的及时雨宋江,你就会迷上叶子,迷上赌博。有人评叶子所绘人物“颊上风生,眉尖火出,一毫一发,凭意撰造,无不令观者为之骇目损心。”扑朔迷离的是,陈老莲所绘为何只四十张,而不是更多,以应天罡地煞之数。那些缺张在哪?   罗成早接到侄儿请柬,腊月初八在湖州泰来大酒店办喜酒。
  腊月初七夜,他找到梅花钩,新添了一张借据,借了三千元。罗成给梅花钩写了十四张借据,共借本金三万二千元,月息一毛。梅花钩借钱给别人,月息不少于一毛二。
  走出典当行,晕黄的灯下可见冷风的形状,像一张开田的犁。温降是从午后开始,北风从遥远的地方一路高歌而来。夜已深,北风仿佛变成了天空的梦游。罗成白天睡够了,晚上得干点什么。他朝夜色深处走去,很快,便消失不见。
  罗成牌因此出现了一个缺张,也许就是这一缺张导致了腊月初八事件的发生。这,到底是一张什么牌呢?
  罗成在侄儿牵着新娘走向仪式台时进了宴席大厅。大妹给他留了座位。他二伯、四叔、大妹、大妹夫、二妹、二妹夫、三个外甥坐一桌。小外甥们争相叫舅舅,他应答不迭,摸了每一颗发汗的脑瓜。他们看上去比新郎新娘还兴奋。
  罗成很少和同桌的成年亲人亲戚说话,他们晓得他是个“闷肚子”,各自低头吃酒席。
  在主持人的绕舌令里,大外甥凑近他,快嘴快舌告诉他一件事:舅舅,我們班有个李园林,喜欢打架,自称是李元霸。他说《说唐》里有个李元霸,是天下第一条好汉,使一对铁锤,有八百斤重,使烂银枪的罗成,才是第七条好汉。我听外公说过,罗成在扬州比武,连挑四十二员大将,夺了武状元,当然是天下第一。李园林说,在潼关紫金山,李元霸一锤打来,罗成的枪就断成两节,不是西方小白龙马跑得快,肯定被李元霸铁锤砸成了柿饼。我气得像程咬金一样呱呱叫,我舅舅也叫罗成,我舅舅有手枪,肯定比李元霸的铁锤厉害,我舅舅一枪就可以毙了你。他仗着年纪大,力气大,朝我嘿,还打了我两拳……
  大妹夫沉着脸,将起身兴高采烈比画的儿子按回座椅,训道:“细伢子莫岔口岔嘴。”
  大外甥靠近他,央求道:“舅舅,把你的手枪让我摸摸,好不?”
  大妹夫敲了这冒失鬼一记“丁公”,岔开问他最近忙不。
  他含混点头,摸出烟分发,二妹响铃子面前也递了一支。二妹触着他的手说:“哥,你气色不太好,晚上少打牌。”
  他收回烟,硬硬说:“我晓得。”
  大外甥挨了莫名其妙一记“丁公”后,撅着嘴退回自己的游戏世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积攒起来的卡通画片,上面印着梁山好汉的现代图像,标明他们各自所属的星宿、职位、武器、撒手锏以及攻击力、攻击范围和防御力等多项指数。他吃了几块肘子肉,又模仿梁山好汉大碗喝酒——将一杯果汁倒进嘴里,然后停杯投箸,把卡通画片在手里来回抽动,不停选出两张,进行攻击力和防御力对比,念念有词:“矮脚虎杀败险道神,拼命三郎杀败矮脚虎,豹子头杀败拼命三郎……”
  罗成对大外甥的水浒卡通片游戏频频注目,心里在盘算,婚宴后,找一个地方和大外甥好好玩一把。这种卡通牌,第一次见到,顿时对他产生了深深的吸引。
  二伯摇头叹息,一直没拉下老脸,他点燃烟,吐出一口,道:“成伢子,你看,连东伢子都成亲了,你做叔叔的也该有点动静,莫老是单来独往,让你娘死不瞑目,让你爹瘫在床上生不如死……”
  婚宴大厅内,换了一首更喜庆的民歌,将二伯的训话拦截成——“今天是个好日子……”
  服务员风车水转地上菜。罗成感觉舌头不是自己的,胃却是自己的,它像梁山好汉一样喜欢造反。刚上警校时,去医院观摩解剖尸体,他几天吃饭都想吐,后来慢慢习惯了,呕吐感也就消失了。自从背那后生的尸体下山,他对尸体的呕吐感卷土重来,不可收拾,强烈时,包括看到动物的尸体,它们尸体做成的菜。
  罗成大口抽烟。身旁的座位,本来该坐他爹他娘,他们落到了二伯嘴里的下场,在一桌亲戚的眼里,都是他惹的祸。罗成感觉到那些成年亲人亲戚目光里的曲折和所藏,三个外甥的眸子,却不见世故和忧伤,蓄满好奇与崇拜,更让罗成心如那道卤水拼盘,已被筷子戳得七零八落。他回闪的思绪想避也避不开爹娘:
  他爹娘是在乡下草台班子唱戏时相识的,唱的花鼓戏,他们将《对花枪》从戏台唱到了床上。他便是他们乐呵呵唱出来的,名字也是爱扮燕公罗艺的父亲从戏文和《说唐》里借来的。二伯曾半开玩笑半顶真对他爹说,老三,罗成死在淤泥河里,乱箭穿身,这名字怕不吉利吧?父亲答道,生崽能像罗成一样来世上走一遭,死一回,是他的出息,也是祖宗八辈子的荣耀。我看,还是改名好,你《说唐》读得熟,莫吊在一棵树上,程咬金、秦叔宝都是福将,不如借他们的福,改叫罗金成,贵气,叫罗宝成,也大气。二哥,听起来是蛮爽亮,金银财宝都有,可在我们听戏的耳朵里,是将正宫调唱成了二人转,刺耳朵、倒嗓子呀!
  他爹会唱戏、说传,也会编竹席子,戏文在父亲嗓眼里合板合韵打着旋转、拖着花腔,柔软绵长的竹条穿梭在手指间,让他从小到大都犯混:人的舌头和指头一根软,一根硬,却都活泛奇巧,能作乐也能闯祸,能赚钱也能败家,谁能够总是对它们操控自如呢?爹娘年纪大了,戏唱不动了,也没有了唱戏的心情,一家五六口要吃要喝要用度要上学,负担重啊。他们便专心织席、喂猪。他上警校的学费都是父亲编席子、母亲养猪仔攒的。
  父母对他寄予厚望,罗家能出一个警官,也相当于罗成转世,慢慢来吧,说不定他将来能做一个局长、厅长、部长,当年那罗成还没有级别嘞。他是那届的优秀毕业生,省城一个公安分局调看了他的档案,还找他谈了话。罗成去那里上班,借用一个麻将术语,是“落听”了。“落听”与“胡牌”毕竟不是一回事,有时候,“落听”后更容易“放炮”。罗成轻松愉快、前程看好的毕业季等来了一出“狸猫换太子”。他得认这个命。他输了人生开头这一局,是不是就决定了要接二连三输下去呢?这并不合牌理,打牌的,还顾忌赢头局,往往会先赢后输,而高手采取的策略是先输后赢。据说,赌道合乎兵道:先施以小利,诱敌深入,然后反败为胜,乘胜追击,扩大战果。他的战果却是那个年轻篾匠。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一个人乃至一个家的运数是不是就由他手指头的某一瞬间所决定?而那个瞬间又是由什么决定?这些,超过了罗成的认知范围。   此后,家里变故接踵而至,母亲慌忙乱张过马路,运猪的大货车压扁了她脑壳;父亲的舌头被酒呛得不会打弯,再也不能唱戏和说传,他的手指和下半身一起瘫了,饭也要两个老妹轮流喂。二伯说,都是你管不住一双手闯的祸!闯祸不就是细时候打烂一只装三鲜汤的碗么?碗烂了就烂了,碗里的汤却从桌上流到地上,浸出一大片油污,菜叶、肉片和猪肝到处都是,无法收场。
  罗成想喝酒,便和四叔、两个妹夫还有新郎喝了上十杯酒。侄儿被化妆成港台电影电视里常见的新郎模样,他在演自己人生的重头戏。大厅里的宾客开始演皮影戏,罗成看着他们顺眼,自己也像皮影戏里的角色,被一双无影手操纵着上上下下,来来往往。他甚至渴望那“连体兄弟”也来参演,一时,他忘记了他是那幕后的导演。酒能助人入戏,带来的感觉和他洗牌摇色时的感觉相似,恍兮惚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常赢钱的赌徒全神贯注于洗牌摇色,玩鬼、出老千多半在此间神不知、鬼不觉完成,罗成却往往在洗牌摇色时走神:庄家洗过后,闲家提牌那一刻,似有无穷变数,而每个人能拿到的只有一手牌,瞬间就决定了是手什么牌,“骰子一掷永远取消不了偶然”,但偶然也就成了必然——必然的那一刻。決定赌运的又似乎在牌张与色子之外。
  终于,可以离席了,他穿过散席的人群,去礼房上礼。大厅门口,有人拍了他肩膀。罗成回头,看到了楚洞波。他在庆州法院当庭长,是侄儿上司。
  “罗成,两三年没看到你,走,一起喊歌去。”
  “我还冇上礼。”
  “一家人,迟送早送都是送,你今晚又不回去,回来补礼。”他拽着罗成的胳膊,传导出酒喝多了手的没轻没重。
  罗成跟着滑步,轻飘飘走出大厅,回头,大外甥拨开人群朝他跑来,大妹夫双手将他逮住。
  大外甥扬着一把“梁山好汉”向他召喊,散席后喧闹的人声将他的童音湮没了。

巴锅


  与“三打哈”玩法相似,命名都充满对输家的嘲弄和落井下石。“巴锅”比“三打哈”更鼓励冒险,更符合赌性要求,所谓富贵险中求。若说“三打哈”像炒股,“巴锅”就像炒期货。“三打哈”注重自有资本单一运作,“巴锅”加入了融资杠杆,庄家可买单“7”或双“7”,用上了垄断资本豪夺手段。四家还可中途自主叫牌,搅乱牌局,以劣势瓦解优势,把冒险家和谨慎投资者都逼上绝境,充当索罗斯那样的“金融大鳄”,过足宰杀、求助、抗击和孤注一掷等种种快瘾。
  一个下午的烟气将包房的光线弄得低迷,房里的暗淡正在逼近房外的黄昏。
  包房里只剩下罗成一人。他将拿出小三、小四的两副牌分成四方,留下八皮底牌。他一个人将四方的牌逐一齐好,排开,分析每一方的优劣和“买底”后胜算的可能。每一方的牌他都看得清楚,都可以做主操作,但盖着的八皮底牌仍然预示着数种可能,像一桌宾客的命运。将底牌揭开的那一刻,他想同时体味兴奋、惊喜、失望和沮丧,却一种也没有光临。他一个人洗牌、分牌、出牌,已有一个多小时。多年来,在多场只剩他一个人的牌桌上,或是在等待牌友们到来的难挨时候,他便这样一个人玩四家牌;若是抠底,还会一个人玩多方牌,最多,他一个人玩过八方牌。
  下午,楚洞波和两个同事将他带进楼上歌厅包厢。自从给小红老师弹脚踏琴伴唱《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之后,他厌烦唱歌,越来越喜欢打牌,也不是真喜欢,是迷上了,也不是单纯的迷上,有点像一个老大烟,明知这是怎么回事,却好上了这口。
  楚洞波酒气醺醺叫领班喊四个小姐来陪唱。领班走后,半支烟久,才领来三位小姐,一个面如瓜瓢,一个腰如油箍,一个梦游般没醒。楚洞波像看牲口的牛贩子,把每一位上上下下扫描数遍,然后,移开一双浮肿眼,看屏幕上泳装戏水的美女。
  三位小姐知趣走开。楚洞波笑道:“这号样子还坐台!进马戏团还差不多。领班,再叫。”领班脸有难色道:“中午来了很多客,小姐很紧张,就这三个了。”
  “罗成,是不是换个地方?”
  “我反正不喜欢唱歌。”
  “那就打巴锅。”
  “好,我来学习学习。”
  “老同学,学习一词可不能乱用啊!我说个段子给你听,我们单位有位老同志说学习取经说顺了嘴,到幼儿园接孙子碰到幼师说来学习取经,到菜市场买肉见到屠夫说来学习取经,到医院检查前列腺炎先给医生说来学习取经,有一回,找一小姐按摩前列腺,也说来学习取经,那小姐回他,我有一清凉止痛膏,专治前列腺,可我的清凉止痛膏深藏洞穴,您要来学习取经可以,先交入洞费五百,别人都得八百,我看您这么大年纪不顾病痛来学习取经,给您打个六五折。所以嘛,罗成,一提到学习,你就得准备交学费啊。”
  罗成本想回一句,你是要关心一下老同志,让他们学习愉快,不单是单位的老同志,还有家里的老同志。话到嘴边又收回。罗成和谁都话少。
  楚洞波他们乱笑,上十八楼,开了一个套间,打巴锅。
  楚洞波胡乱发挥的笑话说中了罗成的牌运。他一叫牌,老是被巴锅;他一买单“七王”或双“七王”,底牌多半不如意,他又舍不得丢牌,往往要冒险一搏,“小倒光”“大倒光”打了好几个,打得他彻底领会了巴锅二字的形象与恶毒:自己像烧煳的饭、煮煳的肉贴着锅底,锅下,火烧得正旺。
  楚洞波两个同事手气不错,连番打“抹皮”,也就是剃对方的光头。中途,三位法官的手机比赛着叫响,罗成兀自心跳手胀。打到五点多钟,罗成输到了两千九,楚洞波也输了七八百。
  楚洞波的手机又响了,他接完后,笑着对罗成说:“老同学,你昨晚没搞路吧?手气这么臭!国土局罗局长打电话来要我们去吃晚饭,商量一件案子的事,你去不去?”
  “我去不方便。”
  “他是你家门,比你多一个字,叫罗宝成,你们名字就有缘,一起去吧,认识认识。”
  “不去。”
  “你莫不好意思啊,我们差点成连襟了,哈哈,如今结成连襟又不是丑事,有福共享嘛,如今想起来,陈小红当初嫁给你总比嫁给那个猪车司机好,至少,她不会出现双向性情感障碍症,我也不会天天在家得看她的脸色行事,我都后悔为什么当初昏了头,见了有姿色的寡妇就管不住自己,我也不容易啊,老同学。”   “波鳖,你中午喝酒还没醒呀,尽说废话。”
  楚洞波的手机再次响了,他瞟了罗成一眼,接听声变得柔软如出锅的糍粑:“我不回来吃饭,我在组织讨论一件重要案子,过两天要开庭,你在家就乖乖的,你不乖我就不吃晚饭喔——”他断了通话,转脸过来,换了一副腔调,“罗成,我得这样天天哄着她,要是惹她发了病,该我遭殃,我这是什么命数呀!娶回来一个灵官娭毑。如今你单身汉一条,其实命比我好。我又不能退货给你。我要是不打牌、不唱歌,估计也会发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不说了,这样吧,我们吃了饭,回来再接着打,你不去就自己解决,我晚上招待你,搞点与学习取经有关的娱乐活动,好久不见,反正今晚上我把你陪到底。”
  楚洞波说话行事配之脸上表情变幻,像花鼓戏里一张“三花脸”。三人生动离场,烟气没带走几丝。
  罗成输了礼钱,没去侄儿家吃饭,他一直待在包房,等着扳本。他百无聊赖,回到一个人的牌桌,独自玩了无数盘巴锅。纸牌哗哗出现,四色“二王”像陈小红变幻的细长双眼,四色“皇后”本无表情,他都看成了陈小红,表情悒郁而难测,她得的这病——双向性情感障碍症,和很多术语一样拗口,他学法医,晓得这病是怎么回事,精神病的一种。他看见四色“皇后”确有精神病患者的呆痴眼神和呆板表情。他放慢了摸牌的手,眼神也直了。而小丑似的大王小王露出它们搞怪而满不在乎的“三花脸”——
  呕吐感突然涌上来,罗成得强压着,转移注意力,他用打火机点燃了一张牌,是那张小王。他拿起一叠牌,手在抖动,在那团淡绿色火苗上停顿了数秒,纸牌在火烤下弯腰卷边,再下去半公分,就可燃烧起来。罗成的手抖动加剧,离开了火苗。他将一叠纸牌和桌上剩余的纸牌扫拢,扔进了垃圾桶里。那皮烧尽的小王曲成一卷,顽强保持着牌形,透过纸灰,隐若可见背后的花纹和花纹里的鬼脸。罗成从垃圾桶里捡起这皮介于牌与灰之间的小王,走进卫生间,将小王丢进了抽水马桶。他手撑墙壁,大声干呕……睁眼,他看到一张永不合拢的瓷口,些许焦黑纸渣洄游。
  八点了,楚洞波他们还没来。他摸出手机,按了楚洞波的号码,才发现自己手机欠费停了机。他走出包房,走到街上,在近旁一家杂货店里买烟。从钱包里没摸到所剩的拾元钞,摸出了最后一个五十元,弹出钞票,在店主拿烟找钱的空隙,用公用电话打了楚洞波的手机。
  “您好,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罗成按下话筒,接过钱和烟,捅进皮夹克的外口袋。他看到车流打出的光柱和街上的路灯将夜晚切割,点燃,仿佛凝固的燃烧。高低起伏的楼房像横竖码着的骨牌,从不同窗口透着光亮,类似骨牌上的点数,像天牌、九點、斧头、梅十、长衫在闪烁。远处的夜空像一颗戳穿的烂熟皮蛋,不断流出稠质的黑色。近空,几束光柱不断交叉,分开,又交尾,是高楼放出的光柱赛手,它们朝天奔出,弄出没头没尾的天幕电影。眼前,这傍水的娱乐城一恍惚就到了隋唐,像隋炀帝下江南时夜泊运河的一艘靡丽游船。
  罗成一时憋在他爹的《说唐》里,亦是自己的想象里:随着十八路反王杀奔江都而来,罗成提枪跃马来到大江边,面对奢华漫江、放箭无着的夜晚,他该找谁去厮杀?

方块2


  花色和数符融于一体,多重隐喻得以借题发挥。此张牌看似简单,却可以多样化理解,二王、小二、老二、二奶,服饰的图案,花瓣的精魄,菱形的暗器,两个相克的人,一双细亮的眼,合不拢的嘴,算命师的解码……随着数码时代降临,其魅力得到特别的开发,多款益智网游、音乐游戏及其升级版争相以之为名,是名也,可意会,难穷尽。
  罗成撕开烟盒,捉出一支,把过滤嘴拔掉,点燃,抽着,走回打巴锅的套间。他用里间座机打了楚洞波的手机,仍然无法接通。他木立大床前。眼前,是一幅西洋女子的半裸油画,烟雾中的乳沟像云雾缭绕中的山水,又仿佛被笼罩的淤泥河。罗成在看,心思不知在哪。燃到尽头的烟灼到指头,触电般抖动着,烟灰飘散,红影倏灭。
  他低头,看了看床头柜上摆着一块提供服务的牌子,拿起电话,按下几个数字:“叫一个小姐来1808。”
  他点燃一支拔掉过滤嘴的烟,坐在床边,将烟抽短,抽弯,抽成灰。进来了一个肤色不错的小姐,罗成细细看她,审妓女一般。这活,在国道边,他练熟了,张嘴就可提出一串问题,套出一些打发无聊的生物性话语,可详细分解到每一个动作,如同刑事案件的现场验证推演,却突然没了兴趣,他把半截未吸完的烟丢到地上。
  “你去告诉妈咪,换一个来。”
  罗成又捉出一支烟,把过滤嘴拔掉,大口抽着。
  进来一个身段不错的小姐,罗成看了她一眼,把大半截烟丢在地上。
  “去告诉妈咪,再换一个。”
  罗成的嘴边又停留着一支没过滤嘴的烟。
  进来了一个看上去细细爽爽的小姐,罗成在烟雾里没大看她,把刚点燃的烟扔掉。
  “去,换一个。”
  罗成的第四支烟快吸完,才磨磨蹭蹭进来一个。里间包房仿佛雾中一个岩洞,空调呼呼送暖,仿佛是地热的声音。这欲罢不能的游戏变得像一场加时的抠底,赢家都走了,只剩下输得最多的两人,他们在发牌比大小。他招呼小姐坐到床边。
  小姐在看烟雾缭绕的他。他得就近看看,去撕开双重伪装,一层是烟雾制造的,另一层是小姐们善借灯光和粉妆制造的,他看到一张生媚的脸,眼珠迷濛,眼白像漏出的日光灯亮。心莫名一阵收紧。
  眼前这张脸露出惊讶之色,似曾相识的情态。
  “我看大哥眼熟,你是不是姓唐,唐朝的唐?”
  “我看你也眼熟,你是——”
  “小桃。”
  “喔!我想起来了,我该叫你黑桃皇后。”罗成抓住了对方的手。
  “我还是叫你唐哥。”
  “行,反正名字就是一符号,你怎么在这里上班?”罗成感觉到小桃的手软软的、热热的、湿湿的。
  “唐哥,你不是也来这里玩耍嘛?”小桃的手在扭动。   罗成松开双手,上半身有些僵硬。
  “让我想一想,我们有三五年没见面吧,我还记得我给你打的最后一个电话——”
  “是吗?好像是我呼了你,你要我呼你,要我告诉你那个刘老板的事——”
  “你记性不错,长布镇刘海——”
  “人家出车祸死了,我当然记得。”
  “刘海一死,你就离开他开的饭店,也就再没呼我。”
  “我感觉他死得好奇怪,唐哥,你晓得我信命的,你们在调查他,我不想惹麻烦,再说,长布镇,我也呆厌了。”
  “你后来去了哪里?”
  “一言难尽。刘海的死,你们调查出结果没有?”小桃看着罗成,目不转睛,她的眼,在慢慢散开的烟雾里,白是白,黑是黑,幽深处,闪亮闪亮。
  “一桩无头案。不单是案子,人世间很多事,到头来,往往都变成了无头案、无厘头。”
  “唐哥,你还干公安吗?”
  “我也没什么好干呀。”
  “唐哥,我是感觉派,我感觉这几年你一定遇到了什么事,要不然,也不会在这地方遇见你。”
  “我也一言难尽。要说这些年来有什么事最开心,在这地方遇见你,算一桩。”
  “谢谢唐哥!可我不晓得怎么陪好唐哥?”小桃笑了笑,嘴唇翘着,很媚。
  “小桃,我也不晓得第四个来的——是你。”
  “我晓得你叫了三个,都不满意,她们提醒我小心,1808的客人,凶巴巴,好像全身不痛快,全世界都欠了他钱。”
  罗成笑了,既像满不在乎,也像如释负重。“小桃,我在这打了一下午巴锅,巴锅,你懂吗?我想起来了,你不打跑胡子。”
  “在这里,赢钱输钱的客人都想找我们,有位客人开玩笑说,这里,是世界上最大的巴锅店,他还说,和小姐巴锅,那才真叫巴锅。”
  “那客人不是在开玩笑,他是有切身体会,一下午,我输得荷包里只剩几十块钱,我在等他们回来继续打,我感觉他们不会回来,我还感觉今晚上我会出点什么事,幸好,遇见了你。”
  “唐哥,我觉得你还是原来的唐哥,这样吧,要是你不嫌弃我,我就报钟,不然,我再待在这,店里也要算钟。”
  “你报呀,我上个厕所。”
  罗成在厕所里看到了两样东西:往下看,那张永不合拢的瓷口含着水,水中漂浮着焦黑的纸渣,是那皮烧尽而没被完全冲走的小王,它是否还在眷恋它纸牌上的储君王位呢?往上看,镜中,是一张扑克牌似的脸,他受到命运的囚禁,他出离了愤怒、爱欲、贪嗔,也游离于尊严、孤绝和内心律令之外,他处于一种未定的复合状态,是国王、皇后和王子三張脸的奇怪叠加——什么也不是的一抹重影。
  罗成对着瓷口撒了一泡尿。纸渣泛起,泡沫翻腾。他摁下冲洗按钮,哗……再摁,哗……那张永不合拢的瓷口含着水,不增不减,不垢不净,水中仍漂浮着丝丝纸渣。
  罗成用凉水洗脸,反复搓洗,那种隐没在雾里的感觉浮现在脸上:轻飘,冷,有点痛快。
  小桃用矿泉水烧好开水泡了两杯茶,放在床头柜上。白瓷杯,没盖,水汽追赶着正散的烟雾,仔细分辨,那是两种形状的飘浮:气态和雾态,一种来自水的沸腾,一种来自烟的燃烧。谁又会在意它们悬空而不同呢?小桃望着它们,正出神。
  罗成仿佛看到时光在倒流,将一张静物写生漂浮了出来:海仙客馆茶水柜上的红绿两色热水瓶,司机们不同口径的敞口茶杯,滋滋咕咕……
  两人眼神交错,迅速分开。里面套间是卧室,他们坐在床上,比刚才所坐要远一个枕头。那个枕头就是他们的尴尬。
  罗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舌尖哆嗦了一下:“小桃,我不会要你白陪,该给的钱会给,他们不来,我会要人送钱来。”
  “唐哥,不是钱的问题,是我不晓得该怎样陪你。”
  “随便吧,我看——还是原来那样。”
  “聊天还是给你算命?”
  “你也没给我算准呀,我记得,你算我三十岁会结婚,我三十一了,还是光棍一条。”
  “唐哥好记性!当年怎么给你算命的,我真想不起来了,唐哥,也许当年我算命技术不精呢。我喜欢算命,好些人叫我巫桃,这些年来,我自学,也拜师,我算命技术大有长进呢。”小桃兴奋起来,嘴角翘得更妩媚。
  “你拿什么算呀?扑克牌让我烧了。”
  “我包里有。”小桃打开随身的紫色坤包,变戏法一般,取出一副精品塑盒扑克,笑道,“这副扑克跟了我两年,蛮灵验哟!好热。”她脱下枣红色上衣,扔在枕套上,胸前悬挂水晶饰物的纯黑紧身毛衣露出来,膨胀得眩目。她下身穿一条半截皮裙,墨镜色,似有反光,反光时变色;里面是肉色丝裤袜。
  罗成不好安放自己的手与眼,便手压被单,眼抬高,瞅着她的翘嘴,回笑道:“估计你给我洗三十一次牌,双手会酸痛。”
  “唐哥,我只洗一次牌,你也只抽一张牌。”
  “小桃,你神了呀!我倒要好好检查你一回,是不是只有嘴巴厉害?”罗成的眼下移,穿梭于水晶饰物之间,落在那条皮裙的晕影上。
  小桃指法娴熟,在白床单上快速洗牌。罗成又听到了那种歘歘流动的隐喻。
  一叠扑克牌由一双指甲涂成紫色的柔手托着,送到罗成眼前:背面为菱形图案,曲折回环的镂空花纹,夹有两个圆点,是对称的椭圆,花生米状,花生米胞衣那样的红,圆心开白花,是不是花生苗开出的花骨朵呢?罗成有些走神。
  “唐哥,你放松,意念集中些,然后随手抽一张。”
  罗成摸索着,抽出一张,转过来:方块2。
  小桃的眼光在罗成与方块2之间逡巡。罗成想不起扑克牌上黑桃皇后是不是也生着翘嘴角。赌徒们玩牌,瞄一眼,摸一下,便知道是哪张牌,因为熟识,他们却常常忘记图案牌上的细节。
  “黑桃皇后,这方块2与我有几毛关系呀?”罗成的嘴角受到暗示,翘出挑战似的嘲弄。
  “当然有关系,你看,我们坐在这张床上,一个坐这里,一个隔开,坐对面,像不像方块2的图示?”   “你是说,我们不会睡拢成一坨啰。”
  “差不多。”
  “那可不一定,我随时可以变成一皮红桃尖,而你是黑桃Q!”罗成将双眼放成一条咝咝昂头的眼镜蛇,放肆盯着小桃的胸脯。
  “唐哥,你现在所想已偏离了你的本心,算命,算的是无心之相,你着相后,反而算不准的。”小桃眼角与嘴角齐翘,看上去,她更像行走江湖的吹笛者,或是捉蛇人。
  “我不是要你算你和我,而是算我的命,我的过去和将来。”
  “唐哥,别急嘛,我刚张嘴说呢,这张方块2,透露你的心思最多,你总是在矛盾之中,你好像是一个双心人,两颗心老是在斗架,尖角对尖角,有一个成语叫什么来着?针锋相对,对,你的心瓣就是针锋相对。还有,你老打牌,老输,你赌运不行,方块2是杀猪尖刀,赢你钱的人,背后还说你是一个肉猪呢!再说,你父母的身体状况应该不太好,2看似相连,实际相断,你手指正压着方块2上的一个菱形,坤在下,乾斜断,是不是你妈已不在人世?你爸是不是拐了腿呀?”
  罗成惊讶得合不拢嘴,眨眼之间,他加以掩饰,嘴唇抿紧,双眉似蹙。
  “看得出来,我没说错,要我说你的婚姻不?”
  “你当年又不是没说过?没说准。”
  “唐哥,你的命数在变,我眼界有限,我还看不出你何时动婚姻,可我看出了你命数中的女劫,她没嫁给你,可她嫁过两个男人,而这两个男人离你还挺近,我没说错吧?”
  “你,你真以为自己是黑桃皇后啊!”
  “唐哥,我们可以打一个赌,不赌钱,你身上暂时也没钱,就赌——要是我算的没错,就罚你讲出你和那女人的故事;要是我输了,你的点钱,我出,我還把两个钟头送给你,随你要我怎么样,都行!”小桃的嘴角翘而艳,像方块2形状的秋天枫叶,又像神话中某种果实。
  “你,巫桃,你是算准了我在床上不会把你怎么样!”为了不将自己的难言之隐暴露,罗成得配合她,让她赢下去。多年来说话少的罗成,在小桃面前,开始变得像榨油机出油,像间歇泉喷射,像穿堤涵闸排渍。
  “唐哥,那就说你们的故事吧——”
  罗成一直觉得小桃叫他唐哥,是与另一个人或是他的一个影子在说话,当年在海仙客馆是这样,在泰来大酒店1808房间亦如此。他是不是该以罗成的身份说些什么?说出来,心里会不会好受一些?罗成沉默了一会,便舌尖与嘴腔磕磕碰碰说开了,他从警校毕业开始说起,没说自己的真实姓名,他说着唐哥的故事,仿佛是自己说着另一个人的故事,他们交织在一起的故事,这样,他说着说着,说顺畅了,往事像水汽催赶着烟雾,太阳升起时,水汽和烟雾都将飘散……他说到了智云小学,说到了陈小红,说到了打红尖,说到了石寿山,说到了他背上的篾匠后生,说到了关禁闭的七天;他喝干了白瓷杯里的茶水,滑过了云仙姑,说到了高仁镇上夜复一夜的赌博,说到了长布镇上的特殊任务和跨界抓嫖,说到了陈小红的两个丈夫,说到了来泰来大酒店吃侄儿喜酒,说到了水浒叶子,说到了巴锅,说到了从歌厅到1808……随着越说越近,他离小桃坐在床边的身体也越靠越近,他搂住了她的肩,他在她耳边倾诉。他从来没有向谁如此敞开说过。他已经忘记了小桃的身份,也似乎忘记了自己是谁,他只是一串故事的叙述者。他们像热恋中窃窃私语、言而无尽的一对男女……原来,言说的快慰不是做爱所能比拟的。罗成对小桃的讲述一发不可收拾,那些他从未对任何人讲过的话,变得像智云峒水库开闸,像城市遭遇一场内涝,像旱季过后狂风暴雨来袭的热带草原。
  此刻,小桃是一个不错的听者,她听得专心,不插言,轻点头,听任罗成抱着她的肩,抓住她的手。她踢掉长筒皮靴,帮罗成解开鞋带,将罗成的双腿搬上床,她将席被和枕头垫高,让罗成和自己半躺着。她的半截黑皮裙形成的晕影落在白床单上。
  罗成的脸慢慢从小桃耳边滑向胸脯,嘴触碰着胸口的水晶饰物。罗成的讲述变成了倾诉,倾诉变成了抽泣。三十一年来,罗成只抽泣过两次,一次是在石寿山的山道上,他的“连体兄弟”在他后背,泪、汗、血糊了他一脸;此刻,他的头埋进了小桃两乳之间,泪、汗、口水弄湿了小桃的纯黑紧身毛衣。罗成双手抓着小桃的皮裙,仿佛茫茫大海中的落水者紧攥着救生圈。
  小桃摩挲着罗成乱糟糟的头发,她的翘嘴在呢喃催眠:“你说累了,靠着我睡吧。你睡得越深,就有可能在梦中看到自己的前程。我还有一种从未试过的算命妙法,我想和你试一试,我用我的波波与你的头部相通,你的脑波会传导过来,我肯定能感觉到你所做的梦。等你睡足了,作为补偿,我再给你讲我自己的故事……”
  在罗成和小桃相依偎的身体下,在变皱的白床单上,扑克牌正反零乱,乱了一床。
  方块2被压在两条相叠靠的大腿之间,像红透了的枫叶,落进一堆色彩之中。
  我没法将罗成的故事写完,写完整。巫类夸口能凭纸牌给人算命,不知是谁给了他们这项特权?提前翻阅某人的生活流水,那是通神究天的本领,我怎么能拥有?
  只是罗成牌使我致幻,在他的牌列中,我总感觉有些牌张缺失了,比如,刘海的车祸,罗成关禁闭的七天,云仙姑的字牌盒,红桃皇后是谁?梅花勾又是谁?腊月初七晚上罗成的失踪,小桃所讲的故事,腊八深夜即将的发生……这些都该有不同的牌名和玩法,就像陈老莲所绘的水浒叶子一样,岁月浮现它们,也隐藏它们,我得找牌,补牌,甚至是虚造牌张,画蛇添足。
  一个铁板钉钉、盖棺定论的故事,是不是对所写人物的粗暴与不公呢?他们难道不能像牌张一样出没在不同的游戏和赌局中,扮演着也推演着更多的可能性?我想试一试。往后,每隔一段时间,我又会将罗成的故事补写,改写,扩写,如同我迷上了塔罗牌。
  是不是可以将读者当作故事的合伙人?就像任何牌局都少不了牌友,任何庄家都离不开对家。讲故事的人不过是临时做庄,千万别想永远控制你的对家,他们很多时候是同盟军,他们也会做庄,庄家的意图、诡计、提供的线索、做出的暗示,他们往往心领神会,继而打出超乎庄家想象的好牌。
  罗成是我牌友。我不过是一个临时庄家。我发出了打罗成牌的邀约,参不参与,是您的事。
  舒文治,作家,现居湖南汨罗。主要著作有《远游的开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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