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

来源 :北京文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sunplusit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历史,犹如作者笔下的黄河水,滚滚而下。个人的命运,显得如此轻飘卑微。马大粪、孙狗蹄、刘月季……这些像植物一样丛生于那个时代的人,为何在修河这样一种人定胜天的大历史中,被裹挟甚至淹没?

引子


  2017年7月的一天,黄河小浪底水库枢纽放水排沙。数股激流从排沙洞群中喷涌而出,如数条黄龙腾空而起,翻滚搏杀,咆哮着直向黄河下游冲去。几百米外烟雾缭绕,水汽漫天,场面尤为壮观。这是在现代化技术条件下,利用“人造洪峰”,将下游河床淤积的泥沙送入大海,疏浚河道,防止溃堤。下游15公里处的黄河南岸,有汉光武帝陵、王铎故居、杜甫故居等景点。这些景点的对岸,即黄河北岸,就是我的故乡。看着拍岸惊涛,千堆白雪,经过消力池后沿河道缓缓东去。不由得我想起近五十年前,两岸发生的那桩惨烈事件。
  临近春节,学校放了寒假,我窝在家里无事可做。早晨一睁开眼睛,就想着出去找点能填饱肚子的活儿干。大街上好像有人喊,隐隐约约的,喊的啥?听不太清楚。讨厌的是石榴树上的麻雀们,叽叽喳喳地叫唤。仔细听,好像是马大喷的声音。这个儿货,无论大事小事,爱在街上咋呼。
  “来,帮我贴神像。”我妈喊我。
  我这才想起,明天是小年了。我妈是个虔诚的神鬼主义者。逢年过节,对大鬼小鬼小魅各路神仙都顶礼膜拜,格外尊敬。不光是老灶爷、老天爷,还有地王爷、龙王爷(水井)、钟馗爷、孙针爷(孙思邈)、磨虎老爷(磨坊)包括老祖宗先人们,一个都不落下。
  帮我妈把老天爷像贴在了上房外的窗户上,两边贴上巴掌宽的对联: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横幅:唯天为大。老灶爷像贴在灶台前的墙上,两边的对联是:二十三日去,初一五更来。横幅:一家之主。
  贴好了老灶爷,我妈端详着,一脸祈福的神情。那老灶爷涂着满脸红色,像个红脸关公,彰显出一家之主的尊贵。它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胡子是黑线条画的,喜笑颜开,像个慈眉善目的老爷爷。在我眼里,这种尊贵色调和活泼线条组成的老灶爷,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滑稽可笑。
  我妈掰开一个糖火烧,用手指头抠出里面一块糖稀,抹在老灶爷嘴上。她又跑到外面,把手指头上剩下的糖稀抹在老天爷的嘴上。老天爷居高临下,目光威严,一副大公无私赏罚严明的神情。
  我吸溜着口水,可惜了那糖稀,问:“为啥给它们糖稀吃?”
  妈说:“弥上它们的嘴,省得它们到天上胡说。”
  我妈把掰开的火烧给我和弟弟一人半个。我咬了一大口糖火烧,往街上跑。
  “跑啥?”奶奶坐在大门口椅子上,拐棍一横,拦住我,“别光为嘴,黄河没底海没边。”
  奶奶六十多岁,满头白发,一脸慈祥,她除了因得过脑梗左腿有些行走不便,心里清楚,耳朵很灵,曾经在漆黑的夜里用拐棍敲死过一只从床边跑过的老鼠。“别光为嘴”,这是她经常告诫我的一句话。她还有一句话说得有些难听:“整天价嘴就地拖。”嘴就地拖的是啥?猪。这两句话平时她说得多了,我从不放在心上。饥饿难忍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个不为嘴?哪个不是整天价嘴就地拖?但奶奶说的后一句话我不太懂。
  “黄河没底,那它在天上流啊?” 我问。
  奶奶不回答我,笑眯眯地举起了拐棍。我躲闪开,嗞溜一声跑了。
  最终,我还是跑去了黄河边,是跟着马大喷去的。
  大街上,真的是马大喷在喊:“谁去修黄河大堤,每天杠子馍,肥肉疙瘩粉条随便着(zhāo注1)。”
  这个無耻之徒,反戈一击把老靳逼死后,当了大队革委会副主任,后来又正赶上党中央提出党员队伍要“吐故纳新”,便入了党,当上了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兼民兵营长。
  我跟在马大喷屁股后面走。那半个糖火烧早已进了肚里,消化得无影无踪,听着马大喷喊,嘴里像有涎水溢出。
  马大喷的屁股后面不光跟我一个,还跟着一群人。他真的有些得意洋洋好像忘了他姓啥名谁。那两颗黑豆粒大小的眼珠,不停地在眼眶里滑来滑去,流露出的是一种贼光,那贼光焕发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得意和喜悦。马大喷是他的外号,这外号起因于他那张嘴。他的嘴有些大,嘴片有些薄,吹起牛来,活像生产队那头老牛屙硬屎蛋时的屁股眼儿,张张合合,合合张张,不停地鼓出来再翻进去,翻进去再鼓出来。湨梁村吹牛不叫吹牛,叫大喷。马大喷这个人,骨子里永远觉得,整个村里就他有能耐,就他本事大,抓住一只麻雀,他能喷成老鹰,喷抓老鹰吧,他会喷,抓之前心里也很害怕,恁厉害的老鹰,放谁能不害怕?可真没想到,恁厉害的老鹰看见我就软了,软成了一团泥,任凭我随便弄它,这也不知道是因为啥,真的,不知道是因为啥。
  操,就他喷的这些话,谁听了能不明白啥意思?他真把别人都当成傻瓜了。
  马大喷一边走一边喷:“知道吗?县革委会为了抓革命促生产,提出了修筑黄河大堤的战略任务,以粮为纲,向黄河滩要粮,这是战略任务,要求组织基干民兵完成。基干民兵是干啥的?平时劳动,战时打仗。公社民兵团分给咱村民兵营一段大堤,咱村由我负责,就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咋能负起贼大的责任?也不知道公社革委会这是咋了,贼信任我。”
  豹腿叔嚼:“大喷,你说这话,纯粹是脱裤子放屁——多余。”
  郑黑球说:“你是民兵营长,那肯定由你一个人负责。”
  不知道谁说:“老鼠掉进油缸里——不油(由)你油谁?”
  众人的嘲笑声中,我跟着马大喷,满怀希望地进了大队革委会院子。司马砖头、郑鳖、孙狗蹄早已经在院子里等着。我们一起报了名。
  马大喷拍着孙狗蹄的头说:“这小民兵,从小就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精神,为了备战备荒去修黄河大堤,向黄河滩要粮,支援世界革命,为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的穷苦人民做贡献,真不愧是贫下中农好后代,毛泽东思想教育出来的好苗子。”
  我对司马砖头嘀咕:“真他妈的能喷,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精神?都是为了嘴。没杠子馍、肥肉疙瘩、粉条随便着,谁去?”   司马砖头赞同我的话:“不能喷,能当上副支书民兵营长?操,不为了嘴,谁去?谁也不是憨囟[求]。”
  估计哪个村的革命群众都不是憨囟[求]。这几年,每逢初春时节,天气渐暖,庄稼地活儿也不多,县革委会不是组织广大革命群众挖河道就是修河堤,再就是打机井平整土地沟壑,搞农田基本建设,反正不能让革命群众闲着。革命群众每年也都盼着这个时候,乐于去干这些活儿,放寒假的中学生们也是争着去。为啥?每当冬春时节,青黄不接,家家的粮缸面瓮几近见底,人人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唤,天天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只有到工地上干活儿,才能张开大嘴随便着,把肚子装饱。
  后来听说,这叫以工代赈,中国历朝历代都这么干过。
  这次修筑黄河大堤,湨梁村八个生产队,组织了八个民兵连,每个连四五十号人,加起来三四百人。马大喷走在队伍最前面,我和郑鳖司马砖头等人扛着红旗,紧跟着他。民兵们拉着架子车、扛着铁锹镐头、背着行李卷、腰上系着茶缸饭碗等,像电影里支援前方打仗的民工队,浩浩荡荡去修筑黄河大堤。
  修筑黄河大堤须穿过黄河滩。黄河滩到底有多大,没人能说得清楚。站在县城南门外的黄土坡上,向黄河的方向望去,看不见黄河,也看不见沙滩。一望无际的野草、芦苇、红柳、矮榆和各种杂树,有的已经吐芽泛绿。进了黄河滩,横七竖八的河汊、支流、浅沟、水坑中的冰凌已渐渐融化。一条新近蹚出来的沙土路,坑坑洼洼曲曲折折。
  马大喷从前头传过话来:“跟紧了,小心牛皮沙,陷进去死路一条,没人能救。”
  谁敢不跟紧?牛皮沙看上去是沙,一脚踩上去就走不脱了,像牛皮糖一样粘脚,越挣扎脚就越往下陷,能把整个人陷进去。马大喷说,他亲眼看见过一头野猪跑到牛皮沙上,四蹄陷到里面,野猪越挣扎陷得越深,最后整头猪都进去了,不见踪影。自救的办法是一屁股坐下,身子往地上一躺,打滚儿,就能滚出牛皮沙。这都是马大喷出发前说的,不知道是真是假。先不说牛皮沙,最直接的感觉就是那些叫不出名字的小咬,又小又黑,像黑芝麻粒,它们大概从来没闻过人味儿,叮过人血,一群群一团团的,拼了命地往脸上扑,往鼻孔耳朵眼里钻,叮得人们不停地拍打,又蹦又跳,走路像躲瘟疫跳大秧歌一样。
  司马砖头说:“操,没吃上杠子馍肥肉疙瘩粉条,小咬们倒把咱爷们儿当肥肉吃了。”
  孙狗蹄说:“知道贼苦,孙子才来哩。”
  我往肚里咽着口水,没有吭声。一张嘴说话,保不齐会有小咬飞进嘴里。我已经听见几个人咔咔咔的,咳嗽得厉害,说是嗓子眼飞进了小咬。
  黄河大堤的位置早有人规划好了,两边揳着柳橛,堤界撒了白灰道,距离黄河二三十米。
  黄河水一片黄色,在静静流淌。
  马大喷跳上一辆架子车,擤了一把鼻涕,梗了梗脖子,看样子要作重要讲话。果然,他瞭了一眼黄河,说:“都说黄河可怕,可怕个[求]?恁都看看,黄河风平浪静,像个没出门的大闺女……”
  话没有讲完,河水突然掀起了浪头,个个有墓骨堆大,一人多高,一排接着一排,此起彼伏,哗哗发响,像一群野马奔腾咆哮起来。这黄河好像有些故意和马大喷较劲儿。
  “我操,咋是后娘的脸,说变就变?”
  突然,马大喷两腿一蹦,跳下了架子车,踉踉跄跄跑了两三步,才勉强站住。原来是公社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来了,后面还跟着几个人,手里拿着卷尺拐尺图纸绳子锤子木橛等。
  那领导对广大民兵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一定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然后扭头对马大噴说:“马营长,让恁村的民兵按照画好的白灰线,先把堤基用夯打实了,然后把沙土和白灰搅拌均匀,每堆上一层,就用夯砸实了。等我们检查验收合格后,再堆上一层沙土白灰,再用夯砸,要符合战备要求。百年大计,质量第一。”
  马大喷一挺胸脯:“请刘团长放心,我们一定要把黄河的大堤修好,百年大计,质量第一。美帝国主义和苏联修正主义的炮弹要是打过来,保证只砸个小坑,把炮弹再反弹回去。”
  有人在偷偷地笑,不知道谁在嚼:“真他妈的是个大喷。”“那张牛屁股眼儿嘴,没白长,真能喷。”
  工地上,四面插上了红旗,绑在木头柱子上的高音喇叭,不停地播送着毛主席语录“一定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愚公移山》和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个军队具有一往无前的革命精神,不论在任何艰难困苦的场合,只要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要继续战斗下去。”歌声嘹亮,曲调激昂,把民兵们唱得热血沸腾,有的挥镐刨沙挥锹装车,有的拉架子车穿梭般地运送沙土,年纪稍大些的搅拌沙土和白灰。我和司马砖头孙狗蹄一帮学生,两个人一班,在架子车两侧负责推车。壮劳力十二个人一台砖头夯,呼唷嗨唷地喊着号子,把五六十斤重的石夯高高抛起,狠狠地砸下。那个劳动场面,真是热火朝天龙腾虎跃,包括红旗啦、标语啦、口号啦、歌曲啦、战报啦……这些都不说了。后来,有很多电影和文学作品,反映那个年代战天斗地的壮丽场面,都大同小异,都差不多,没有必要再细说了。
  经过几天奋战,黄河大堤已建成了一半,像一条巨大的土龙,东西走向,横亘在黄河边上。
  谁也没想到,除夕后半夜,发生了一件大事。
  晚饭后,我躺下就进入了梦乡。几天下来,我已经累得腰酸腿痛,浑身像散了架。
  咚—咚—咚—,爆炸声接连响起,我从梦中醒来,以为是庆祝春节放的鞭炮,蒙蒙眬眬的。后来才觉得天摇地动,草棚直晃,声音也不对。有人在议论:
  “是不是搞民兵爆破演习?”
  “我操,哪有这势搞训练的?”
  “除夕夜,也不让爷们儿睡个安稳觉?”
  “会不会有阶级敌人破坏,炸大堤?”
  “搞不好,是美帝苏修打过来了?”
  民兵们像炸了窝的麻雀,叽叽喳喳,说啥的都有,纷纷爬出了被窝儿往外跑。
  镰刀一样的月牙挂在西边天上,月光下的大堤上火光闪闪,爆炸声震天,沙土飞溅。   马大喷住在食堂附近的一间小草棚里,(我们住的是几十个人一排的大通铺,他远离大家,住单人单间,这是他当领导的特权。)他跑出来,穿着大花裤头,裼脊梁光脚丫子,挥着手喊:“操他妈,阶级敌人借过春节搞破坏,来炸大堤了,快,都给我上,抓坏人!”
  民兵们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一阵忙乱后,在湨梁村承建的堤段,抓住了八个炸大堤的人。
  这时,东边的天已经放亮了。晨曦里,弥漫着炸药的味道,大堤被炸得坑坑洼洼到处开花,像电影《南征北战》里,我军在大沙河阻击敌人撤退后被敌军大炮炸毁的工事,有几处几乎夷为平地。
  不知道啥时候,马大喷身上披了一件褪了绿色已经变黄的旧军大衣。他怒不可遏,喝道:“把他们都给我捆了,让他们对大堤跪着。”说完转身要走,样子急匆匆的。
  “大喷,先审审他们,看是哪儿人,为啥炸大堤?” 有人喊。
  “肚子憋不住,赶紧回去拉屎。”
  “审了再拉。”
  “还用审?炸社会主义大堤能是啥人?肯定是地富反坏右,阶级敌人。留几个人看着,其余的去拿杠子馍,端汤,都来这里吃,看着他们吃,让他们看着吃,咱们吃饱了让他们去把大堤修好,修不好扔到黄河里喂老鳖。”
  “大喷,还是先审清楚再走吧?”有人拦着马大喷不让他走,好像故意,有些目的不纯。
  “肚紧,急着屙,憋得难受,先让他们跪着。” 马大喷绕过那人,急匆匆地走了。
  郑黑球说:“蒋介石当年炸开花园口,淹死了多少老百姓。这些人是不是躲藏在黄河滩的国民党土匪,残渣余孽?”
  豹腿叔说:“净鸡巴瞎扯,解放多少年了,还有国民党土匪?国民党早跑台湾去了。”
  “你们才是国民党土匪,阶级敌人。” 一个被捆着的中年人说,“为啥抢占我们的地?”
  “恁的地?笑话。这黄河滩哪一块地是恁的?”郑黑球问。
  太阳升起来了,小石磨盘那么大,橘红色的,把霞光洒满了黄河滩,一眼望去金灿灿的。大年初一的天气真好。
  马大喷手拿筷子扎着两个大杠子馍,端一大碗汤,啃着馍喝着汤来了。
  “恁到底都是啥人?为啥要炸大堤?” 豹腿叔问。
  马大喷说:“老豹,给他们多恁些嘴干鸡巴啥?破坏毛主席提出的抓革命促生产,炸社会主义大堤,绝对是阶级敌人。”
  “谁是阶级敌人?” 中年人说,“我是黄河南贡移村的大队长。”
  马大喷说:“大队长?革命样板戏《龙江颂》里,龙江村的李志田也是大队长,啥鸡巴大队长?没有眼光没有立场,受阶级敌人黄国忠怂恿,以救龙江村的地为借口,破坏龙江大坝。你们村和龙江村一样,肯定有黄国忠那样的阶级敌人,你就像那个李志田。”
  那个大队长说:“俺们几个都是村里的贫下中农,黄河去年夏天塌沿,往南边滚动了三百多米,把俺们几百亩地变成了河道,给恁这黄河北留下了几百亩地,这地原本应该是俺们的。你们修黄河大堤,要以粮为纲向黄河滩要粮,我们也要以粮为纲在黄河滩种粮,可你们一下子圈走了俺几百亩地,那咋中?俺们公社和你们公社头头交涉了好几次,你们根本不听,就是要修,你们敢修,我们就敢炸。”
  马大喷说:“说啥?恁的地?啥鸡巴是恁的?这河南河北,哪儿不是社会主义的地,不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地?我们修大堤,是为了保护毛主席和社会主义的地不被黄河水淹了,恁们竟敢狗胆包天,把大堤给炸了,这是啥行为?这是炸社会主义,炸、炸……知不知道?真他媽的ⅹ无法无天了。”
  他突然卡壳了,连说了两个炸,没敢炸出后面的话来,我看见他注意到豹腿叔、郑黑球一眼不眨地在瞪着他,我估计后面的话应该是“炸伟大领袖毛主席”,可他没敢说,他要是敢说出这句话来,豹腿叔和郑黑球保不齐会借机把他暴打一顿,然后扔进黄河喂老鳖。原因是一年多前,豹腿叔他媳妇和郑黑球他妈聊天,一个说,听说江青是毛主席后娶的,先娶的姓杨,叫杨开啥?这个江青是演电影的,长得漂亮,毛主席就把她娶了。一个说,叫杨开慧,后来死了,毛主席又娶了一个,姓贺,江青是第仨,填房,听说那个姓贺的还活着,江青就硬是填进去了……这纯粹是老娘儿们之间没有事干瞎聊天,不料叫马大喷听见了,说是抓住了阶级斗争新动向,专门开了批斗大会,说她俩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江青同志,让她俩捧着《毛主席语录》,跪在毛主席像前请罪,自己扇自己耳光。要不是豹腿叔是革命伤残军人,郑黑球家几代老贫农,非把她两个打成现行反革命不可。
  马大喷这人爱喷能喷敢喷,可喷中有细,啥能喷,啥不能喷,心里有数,奸着哩。
  那个大队长说:“自古以来,黄河都是该咋流咋流,河道该咋滚咋滚。滚过你们这边,那边留下的地我们种;滚过我们那边,这边留下的地你们种,历朝历代祖先们都这样办。人要顺从自然,不能欺天。你们这一修了大堤,黄河水一直淹着我们的地,那咋行?我们南边要是也修大堤,用钢筋水泥修,修得更坚固,黄河一旦涨了大水,会是啥局面?”
  张黑毛说:“你们要用钢筋水泥修,那我们就用石头钢筋水泥修,比你的还坚固,看你们咋办?”
  大队长说:“两边比着修大堤,修得再坚固,说不定哪一年,黄河使起性子,洪水暴涨,掀起滔天大浪报复我们,吃亏的肯定是两岸的贫下中农。人力再大,还能斗过老天爷?”
  马大喷冷笑一声,说:“顺从自然,不能欺天?人力斗不过老天爷?屁话,全是屁话,你这简直可以说是反革命言论。伟大领袖毛主席说:与天斗,高兴得不行;与地斗,高兴得不行;与人斗,高兴得不行。大寨人民就不顺从自然,就敢做大自然的主人,就敢把七沟八梁一面坡,改造成层层梯田,他们和地斗,和天斗,改地换天,咋啦?咋没有见报复大寨人的?你是不是反对毛主席,反对农业学大寨?”
  大队长说:“你这人说话咋不讲理,净掐榾柮(gǔduò注2)?”
  马大喷说:“我就不讲理,你敢咋?敢把老子的鸡巴给咬了?”   那个大队长也横起来,说:“你来,你来,不敢咬你鸡巴我是你孙子。”
  马大喷儿不由自主地用两手摸着皮带。
  张黑毛说:“大喷,快看。”
  黄河里,从河的南岸开过来四五条大船,船上满是人,拿着叉耙棍棒,呼啥喊啥听不清楚。
  黄河上的风呼呼地刮,浪哗哗地响,声音太大了。
  马大喷喊:“点铳,快,点铳,快点铳!民兵们紧急集合,准备打仗,黄河南的阶级敌人打过来了!”
  咚——咚——咚……
  铳声响了起来,一股股青烟伴着火星冲向天空。湨梁村几百号人拿着铁锹镐头木棍,呼喊着向河边跑去,在河边一阵势摆开。
  黄河的风浪越来越大,汹涌澎湃,像一群恶狼,奔涌着咆哮着撕咬着向前滚动。
  那几条船在大浪中无法抛锚,又不能靠岸,晃晃悠悠的,随时有翻船的危险。
  船上跳下两个人,在浑浊的水里拨浪穿行,往岸边凫过来。看样子,那两人的水性很好,在浪里一会儿钻进去一会儿浮出来,像两只欢快出没的水鸭。离岸边不到二十米,他俩站住了。原来河水并不深,才淹到他俩胸部。那两个人蹚着水往岸边走,大腿露出了水面,接着露出了膝盖、脚脖。
  马大喷喊:“操,水咋恁浅?快顶住他们,绝不能让这龟孙们上岸!”
  岸上的人们抡起锹,一铲一铲的沙土朝他们撂去,纷纷扬扬,打土炮一般。
  那两个人站在水里,冷静地回过头,对船上的人挥了挥手,船上一些人扑扑通通的,开始往河里跳。
  那两个人真不怕死,冒着劈头盖脸的沙土,依然往岸边走来。离岸边眼看只有十米左右了,突然咕嘟一声,两个人同时沉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岸上的人一下子沉静下来。
  马大喷大声喊:“玩潜泳吧?给爷们儿来这一套?提高警惕,准备……”
  突然,背后跑来一个年轻人,不知道是从哪里跑来的,二十岁出头,一胳膊勒住马大喷的脖子,另一只手拿着明晃晃的匕首,尖儿对着马大喷的胸口,嘴里喊:“马大喷,我操你妈,我女朋友哩?快说,我女朋友哩?不说我捅死你这个龟孙。”
  马大喷斜着眼一看,眼眶里的那两颗黑豆停了下来,不再滑动,露出的贼光惊恐、哀求、绝望,声音立刻变得像孙子,说:“小兄弟,别这样,可别这样,咱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有啥话好说,好好说……”
  这场面真像是演电影。
  那个人紧紧勒着马大喷脖子,死不松手,那把匕首随时会捅进马大噴的心窝。
  “小兄弟,你听我说,小刘调回郑州的介绍信早开好了,革委会的大红章也盖了,就放在我的抽屉里,回去就给你,春节一过,恁俩就回郑州工作。”
  “操你妈,老子不回郑州了,老子今天要和你一起去见阎王爷,到那儿评评理。我女朋友哩?快说,我女朋友哩?”
  那人晃着匕首,使劲把马大喷一直往黄河里推。
  忽听咔嚓一声,河岸塌陷下一大长条,有一米多宽十几米长,把那个小伙子和马大喷一起塌陷进了水里。
  “黄河塌沿了,快往后退!”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咔嚓,河岸又塌下一条,河里溅起了一道巨浪。
  马大喷和那个拿着匕首问他要女朋友的年轻人不见了。那两个玩潜泳的人也一直没有露面。
  “知道吗?那小伙子是刘月季的男朋友,也是郑州知识青年,在五里岗村插队。”
  “刘月季是独生女,爹妈有病,按照知识青年政策应该返回郑州,可大喷一直拿把着人家,不给开证明信,不让人家走。”
  “操,这下可好了,到龙王爷那儿,好好评评理吧。”
  “马大喷,啥鸡巴人?流氓,到了龙王爷那儿,一准儿把他刀劈斧砍钢锯锯,然后把他扔油锅。”
  人们议论纷纷。
  正在这时,一个女人跑过来,双手捂脸,披头散发,呜呜呜哭着,一头栽进了波涛汹涌的黄河……
  “刘月季!刘月季!”
  “没错,是刘月季。”
  “哎,这闺女,真是……”
  黄河里飘起一片白沫,白沫慢慢消散,浑浊的河水很快又恢复到以前的模样,无声无息,打着漩涡流向前方。
  一个滩人赶着一群羊来了,看上去有六十多岁。他说:“黄河塌沿,是下面让水旋空了,成了无底深渊。黄河水看似平静,底下全是流沙。一排漩涡过来,眨眼儿工夫就旋出一个深坑,一股流沙涌来,很快就能把深坑填平。老人们说,流沙无形,黄河无底。修条大堤就想挡住黄河水,白天做梦,瞎鸡巴想。”
  滩人说完,吹着口哨,领着那群羊走了,像一朵悠然飘去的云。
  河南船上的人见出了人命,像一群疯狂的狼,隔着河水嗷嗷叫着,胡嚼乱骂,举棍子抡家伙。他们要是跳上岸来,绝对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血腥拼杀。
  正在这时,一阵摩托车响声由远而近。三辆摩托车停了下来,从车上下来几个干部模样的人,都是身穿中山装,其中就有那个刘团长,他旁边一个人提着手枪。刘团长大声喊:
  “大家安静,安静,我是公社武装部刘部长。”
  没有人搭理他。
  刘部长从身边那人手里拿过手枪,朝天上啪啪啪打了三枪,人们才沉寂下来。
  刘部长说:“大家要冷静,现在,两个公社革委会的领导正在协商,大家一定要克制,保持冷静。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要严防阶级敌人借机破坏捣乱。”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毛主席还说: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阶级斗争是个纲,纲举目张。”工地上的大喇叭里,天天播着毛主席这些语录。
  刘部长一提抓阶级斗争这个纲,果然立竿见影,嘈杂混乱的局面立刻安静下来了,没有一个人敢再出声。谁愿意去当那个借机破坏捣乱的阶级敌人?
  刘部长喊:“赶快救人,水性好的,赶紧下去救人。”   船上和岸上几个水性好的年轻人,扑通扑通跳进了河里捞人。那几个人在河里不停地潜入水中,浮出水面,再潜入水中,再浮出水面,像饥饿的鱼鹰在河里找鱼。
  “找到了,找到了!”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慌慌张张地跑来,没有下车就喊,“那两个黄河南的人找到了,冲到下游,被人救了,亏了他们是船老大,水性好,没淹死。”
  太阳坠落西天,淹没在一抹红色晚霞中。晚霞由红色变成昏黄,显得有气无力,终于,失去了一切光彩,无可奈何地消逝在西边的地平线上。夜幕悄悄拉起,一望无际的黄河滩暗淡下来。
  马大喷、知识青年刘月季和她的男朋友依然不见踪迹。
  黄河水悄悄地退去了,退到了一百多米之外,原先汹涌澎湃恶浪翻滚的河道变成了崭新的沙地。
  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太阳升了起来,照在沙滩上。那沙滩经过水洗,干干净净,平平展展,在朝霞中泛着金光。光脚丫子踩在上面,像踩在黄绸缎子面上一样,细腻软和,滑溜溜的,脚心痒痒的,弄得人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哭。
  马大喷他爹妈老婆孩子亲戚们来了,在沙地上或跪或坐,对着黄河,号天喊地地哭:
  “儿啊儿,你这个狗比掰儿,你是作了啥孽啊,就这样让龙王爷叫走了?不养活恁爹,不养活恁娘,俺白把你养大,你就这样走了?你那良心叫狗吃了?龙王爷呀,恁咋不睁睁眼啊……”
  “孩子他爹,你真是作了大孽啊,你死了……你留下这一堆儿女,谁来替你养活啊……你这个千刀万剐的……我这命咋贼苦啊……”
  “爹呀,我的爹呀……”
  黄河已变得平静温顺起来了,没有一朵浪花,没有一层波浪,茫茫一片,静静流淌,好像啥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那种平静有些阴险,有些无情,让人们想起来就觉得可怕。
  我终于相信了奶奶的话:“黄河无底海无边。”
  元宵节前夕,黄河大堤还是修好了。
  元宵节过得很冷清,村里没再像往年那样,耍老虎、逗狮子、玩小鬼摔跤,只听见零零星星的鞭炮声。
  马大喷家的院子里,停放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棺材头写着一个金色福字,洗脸盆那么大。大门框上贴着两条白纸,门头贴着一块白纸,两扇门心贴着方块白纸,全都空无一字,寡白刺目。马大喷的老婆带着一群没爹的孩子,坐在棺材旁边抽泣流涕,已经没有了那天在黄河滩上肝肠寸断撕心裂肺的痛哭。
  我妈正在盛饭,问父亲:“大喷寻到了?”
  父亲没吭声。
  奶奶坐在椅子上,说:“寻?寻个狗比掰,一片黄沙,哪儿寻?”
  “那棺材里装的啥?”
  “用稻秆捆个草人,安个葫芦当得脑儿,用黑煤水画上嘴鼻眉眼儿,抬到墳地一埋,就去狗比掰,拉倒了。”
  奶奶大门没出二门没迈,说马大喷的事和我在现场看到的咋一模一样?
  我妈走过来,捧着一碗饭递给了奶奶,毕恭毕敬。一个念头在我的脑子里闪过:奶奶难道是下凡的神?
  元宵节过后,《黄河日报》头版发表了一篇通栏新闻报道:十里长堤镇恶浪,千亩沙滩变良田。介绍X县民兵师在春节期间,战天斗地、抓革命促生产、备战备荒修筑黄河大堤的英雄事迹。右下角有一篇,是表彰修筑黄河大堤劳动模范的名单。
  我捧着那篇报道和劳动模范名单,一字不落的至少看了三遍。
  令人意外的是,那天发生的惊心动魄的炸堤事件一句没提,知识青年刘月季和她的男朋友一字没提,劳动模范名单里也没有马大喷的名字。
  我抬头看看老灶爷,又跑屋外看看老天爷。过小年时,我妈弥在它们嘴上的糖稀已经风干了,黑黑的一坨,硬邦邦的,像风干的鸡屎,粘得结结实实牢牢固固。
  今年夏天的雨特别多,也出奇的大,接连下了三天三夜暴雨,那雨水像是从天上倒下来一样。雨刚停,听说黄河发大水了。村里很多人,包括我和司马砖头,急匆匆的往南门外高坡上跑,都说是想看看,去年修筑的黄河大堤是如何镇住了滚滚恶浪,保护了千亩良田。
  我的娘,南门外的高坡上全都是人,黄河水一直淹到了南门外高坡下面,包括枪毙黑老瘫的刑场。那水像汪洋大海一样,无边无际,浑浊、深沉、坚毅、有力,翻卷着从上游带来的树木、柴草、家具、牲畜、棺材、尸体等,浩浩荡荡地、不由分说地向前滚动着。
  哪还有十里长堤、千亩良田?
  几天后,大水退去了,留下了清洗一新的沙滩,没有一棵树一棵草一棵庄稼,光秃秃平展展黄灿灿的,空旷干净,一眼望不到边。就和黄河塌沿淹死了马大喷刘月季和她的男朋友、第二天水退去之后那样,软软的、细细的,犹如水洗过的黄绸缎子。
  盛夏的夜格外燥热。夜色中,蛐蛐、马叽哩和一些不知名字的虫们在声嘶力竭地叫唤。我躺在生产队打麦场上,仰望星空,胡思乱想,死活睡不着。
  我想到了那个放羊滩人的话,心里紧缩着,涌起一阵恐惧感。黄河水时而奔腾咆哮,恶浪滔天,像泼妇一样号叫骂街。时而风平浪静,悠悠流淌,像少女般温柔羞怯。但是,它随时会涌动起流沙,把平坦细腻的沙滩变成河道,变成无底深渊,可转眼之间,又会把河道深渊变成平坦沙滩。沧海桑田,转瞬之间。这种鬼斧神工的变幻魔力,并不在于它吞噬了多少财富和生命,可怕的是它经常表现出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从高空飞速划过,消失在遥远的天边。夜空依然寂静,群星依然闪烁……
  注1. 着(zhāo):湨梁村人把放开了肚皮张开大嘴,痛痛快快吃东西叫着。
  注2. 榾柮(gǔduò):原指木头块,树根墩子。掐榾柮,当地人用来比喻说话蛮横,断章取义,不讲逻辑,不讲道理。

作者简介


  冯俊科,男,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曾任中共北京市委副秘书长、北京市新闻出版局局长。现任中国期刊协会副会长,北京出版发行业协会主席,首都出版发行联盟主席。获得过第五届冰心散文奖,第六届《北京文学》奖。出版有《冯俊科中短篇小说集》《江河日月》《写在墙上的思念》《并不遥远的往事》《千山碧透》等文学作品集和《西方幸福论》等哲学专著。多篇中、短篇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十月》《作家》等刊,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月报》《小说月报》转载和《作家文摘报》连载。作品被翻译成英、德、法、阿拉伯语等在国外出版发行。
  责任编辑 王秀云
其他文献
山东泥玩具是流传齐鲁地区三百余年的民间工艺品,由创始之初的养家糊口、谋生之道的营生,不断发展演变,仪态真实亲切自然、古朴浑厚、单纯热烈、成为有着浓郁地方特色的民间
为探究吕家坨井田地质构造格局,根据钻孔勘探资料,采用分形理论和趋势面分析方法,研究了井田7
2005年盛夏,河南农民薛明智和孙凤云应中国民间艺术家之约,到北京参加全国第二届民间艺术博览会.他俩的展台不大,泥塑与剪纸艺术两部分,形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一家人.薛明智低
文章以价值链理论的内容和特征为出发点,同时对图书馆价值链这一概念进行研究,并构建起一般模型。在对这一模型中不同部分进行研究的过程中总结出辅助图书馆营销的一系列营销
红旗是个“破地方”,这地方“骒马不是马,女人不是人”,这地方,大家都有绰号,“蔫锤”“斜眼”“乍耳子”“尿壶”“八嘎”“水嘴”“松井”“猪头万”……谁的绰号不是龌龊不堪?“豹子头”的绰号本来叫“筛子头”,只有我一直叫他“豹子头”。他为什么会被暗算?他为什么不能读书不能当兵?他为什么扒火车也要去北京?他去北京做什么?  我拉着三只羊出门。从三年级开始,每到假期,拉着三只羊去山野放牧便是我的活计。当然
期刊
The Government of the Lao PDR’s policy is to eliminate the cultivation of upland rice by means of ‘slash-and-burn’ cultivation and to replace it with more ec
期刊
我国生态经济的发展具有典型的区域性,制度是生态经济治理的手段,软法是区域生态经济制度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对区域生态经济治理与软法关系的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应用
随着旅游的发展,旅游解说系统的教育、服务功能至关重要.它使游客便于深入了解旅游资源,起到媒介的作用.因此各界人士广泛的关注旅游解说系统,研究旅游解说系统.本文中介绍元
这里是一片果园.现在是,过去也是.六千年或七千年以前也是吧?是我们的先人偷食禁果的地方.只不过那一条叫作蟒的蛇,她不信上帝,也不信佛,她比上帝和佛还要古老,还要固执.古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