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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桑牧道风尘滚滚
地处阿尔泰山脉西南麓的小城布尔津仿佛一座童话小城,高山逶迤,水草丰美,长途跋涉休整一天后,在额尔齐斯河涛声的陪伴下,我们沿河而上,去寻找北疆美丽的金秋。路两旁的钻天杨比着个头疯长,秋风在它们的枝头轻轻一点染,便让绿意盎然的枝叶泛出了金色的光彩。出城不远,就幸运地遇到了梦想中的转场。这一段高山与低谷的落差足有几十米,刚刚还是寂静的山谷,蓦然间,铺天盖地的牛羊就如洪水倾泻般从山顶冲了下来,扬起阵阵狼烟,仿佛一幕正在上演的戏剧。一群过后又是一群,绵延不绝,规模巨大,一家一户的羊群组成一个个方队,好像受阅的部队,阳光下,骑在马上、手执长鞭的牧人投下长长的剪影,一群群的羊拥挤着,“咩咩”地叫着,行进在平时人和车走的路上,卷起漫天的尘土。山谷中回荡着牛羊的叫声,此起彼伏,震撼人心。
在一队队转场队伍中,全家男女老少都骑在马上长途跋涉。走在最前面的女主人在马上抱着孩子,老人牵着骆驼踯躅前行。骆驼背上承载着一家的全部家当,随着牛羊缓慢前行。男人们勇敢强悍,骑术高超,骑马跑前跑后赶着牛羊,彰显着哈萨克牧民的风采,令人敬佩。远远望去,整个转场队伍犹如一道道流动的生命风景线,连绵不断,浩浩荡荡,风尘滚滚,生动壮观。哈萨克牧人朋友们非常厚道,见我们这些摄影的人,热情地打声招呼。一位叫木拉提的牧人十分好客,脸庞黝黑,两颊处因吸纳了太多的阳光,由内向外泛着红光。
转场的路并不轻松,弥漫的尘土,直往我气管和肺里钻,呛得人眼泪直流,而牧民们—路上骑马逐牛驱羊,风尘仆仆,他们把转场当做一年里最盛大的节庆般来享受。落日的余晖中,牧道镀上了金色,牧人、羊群、骆驼、马和狗都镶上了金色的光环,那么唯美,那么和谐温馨,那么撩人情怀,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瞬间定格为永恒!近处是坚贞的生命,远处是连绵的群山,这条转场牧道记载着多少哈萨克牧民的幸福与甜蜜、心酸与苦楚。
四季转场逐水逐草
风,呼啸着掠过大漠戈壁滩,卷起漫天的尘埃,天渐渐暗了下来,该是歇歇脚的时候了。木拉提和家人找到一处避风的山谷,以最快的速度把毡房搭起来,然后找来石头搭成火灶,捡拾干燥的牛羊粪燃火,开始烧茶。茶壶不知跟主人家多少年了,熏黑的面孔可以看出它经历的沧桑与磨砺。馕是他们的主食,然后佐以奶制品,于是,一顿丰盛的晚餐就这样开始了。
“牛羊经过这段豁口要道后,再行走一天,就能到达目的地了。”木拉提坐下来,谈起他们的生活时,细长的眼睛里,闪出机敏和快意。哈萨克人转场是有规律的,按常规一年应该有四次转场。牧场分为春夏秋冬四季牧场,每个牧场上,他们都要完成不同的活路。每年3月底至4月初,牧民们必须将牲畜从各牧场转入春季牧场,这时他们要接羔,要找草好、背风向的阳处,最好是丘陵或有山坳的地方。如果是平地,遇上风雪的时候,牲畜就不能成活产崽。6月中旬前后各类牲畜应转入夏季牧场,夏季牧草长势良好,是畜群抓膘的最佳时间。秋季牧场则是牧畜从夏季牧场转入冬季牧场的一个不可缺少的过度,在这里,牧民们要做好牲畜整群,小畜剪毛和药浴工作。从10月份开始,气温渐渐降低,北疆以北的地方开始落雪,为避免牲畜在转场中遭受暴风雪的侵袭,10月底前,就将牲畜转入了冬季牧场,要选择草高、靠山的地方,以避免大雪掩盖枯草。
我知道新疆的农民在金秋收获的是棉花、向日葵等各种农作物,而对哈萨克牧民们来说,他们的收获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来体现的呢?木拉提告诉我,牧民以牲畜的增多和牲畜体重的增加来计算收获。春季转场时,因为刚刚熬过寒冬,这些牛羊都是瘦的,而现在,经过夏牧场的放养生息,个个膘肥体壮。正像木拉提戏称的那样,夏牧场那三个月是幸福的日子,牲畜吃着纯绿色无污染的中草药,喝着天然冰山流下来的纯净雪水,走着阿尔泰铺满黄金的沟沟牧道,在天然氧吧里自由呼吸着清新的空气,那日子让当神仙都不换。
在这次转场前夕,木拉提就交易了一些牲畜。他们很少直接到市场上去卖自己养的牲畜,常常是专门负责收购的生意人主动找上门来,然后才讨价还价进行交易。市场意识在哈萨克人的潜意识里还没有形成,因此出现了一种有趣的牲畜市场链条。就拿羊这种牲畜来说吧,养羊的是勤劳的哈萨克人,贩羊的却是精明的维吾尔族人,卖羊的是善于做生意的回族人,而吃羊肉的则是各族人。在这链条的基础环节上,吃苦受累多、收益少的是哈萨克人,他们就像转场时负重的骆驼—样,只顾耕耘,面对于收获,却是那样的漫不经心。只是,当听到他们放养的羊在市场上炙手可热时,非常高兴,仿佛這种肯定就是对他们最高的奖赏。
追赶季节适应自然
第二天早晨,当一束阳光洒下大地的时候,牧民们开圈放羊,他们把家什收拾好,然后把毡房拆掉,放到骆驼和牛背上,便骑上马赶上牲畜,又继续他们的转场生活。哈萨克游牧文化还能保存多久?面对我的疑惑,木拉提想了想这样告诉我,因为牧民一般都要养成百上千只牛羊来维持生存,所以一定要选择能满足对牛羊供应的草场。山下的冬牧场是合适定居的地方,但草场没法满足一年需求,而夏季高山上的牧场又是最为丰美富饶的时候,“到了夏牧场。牛羊根本不用找草,只要躺在那里,歪歪头,左一口,右一口,就吃饱了。不游牧,就等于放着这样的草场不用,这是不可能的。但高山上的草原夏季才出现,冬季被雪掩盖消失,而且高山草原上的冬季气温低到牲畜无法生存,必须转移到山下去。要利用这样的牧场,就必然要游牧,要转场。” 2013年6月作为新疆游牧区域的天山被联合国世界遗产委员会列入《世界遗产名录》,之所以天山申遗成功,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天山是体现垂直地带性的典范”。新疆的草原分布在新疆各个大山的各种高度上,也就是立体分布的。转场,其实就是在最低处的荒漠草原与高山上各种类型的草原之间往复移动,追逐随着季节转移的生存空间。同为牧区的内蒙古草原上的游牧正在消失,已经把草场分给了各家各户,草场被铁丝网分割成一块一块的,这是因为内蒙古草原上的转场是从高原的一处到高原的另一处,演绎的是地球上水平地带性的故事。而新疆的哈萨克游牧是在海拔高度在1000至3000米之间,从盆地向着低山、中山、高山转移,或者相反,是随着季节利用不同的草原。新疆的羊群和牧人给我们讲述地球上垂直地带性的故事,所以,新疆的游牧是特色卓然的游牧。
在神话和民间傳说里,“哈萨克”的意思是“白色的天鹅”,这个名字寓意着哈萨克族群居和迁徙的传统。有史以来,哈萨克人便骑在马背上转场,赶着牛羊,去追赶美丽的季节。在一年中每一个美丽的季节里,草场成了哈萨克人的巨大盛宴,他们敏锐地踩着季节的节奏,与之周旋、适应,将“转场”当作了生活的本身,永远在路上。真正的游牧在新疆,难道仅仅是指那些数百千米的长途跋涉,从一个草地再转到另一个草地吗?真正的游牧仅仅是指人在不同的季节使用不同的草地吗?在游牧中,在转场中,牧人在与自然的砥砺中,永远是在寻找能让人生存下去的空间,这种生活方式与其说是老天赐予的,不如说是牧人们创造的,这与其说是适应自然,不如说是一种精心的制度设计。这种制度经过了几千年的检验,都证明是合理的,这大概是人类那么多谋生方式都消失了,而游牧还存在的原因。在游牧中,自然为人类设置无数挑战,考验着人的毅力,可以说,游牧体现的是人的智慧,人的意志。
千年游牧岁月轮回
游牧文化虽然不会消失,但游牧生活却在悄然发生着变化。跟木拉提一家的同行中,沿途的见闻让我新奇又感慨,随着社会的发展,游牧人的生活融入了时代的新鲜气息。转场路上,虽然艰辛,但快乐的时候也很多,尤其是年轻人和小孩。一路上,他们或是骑马或是摔跤,同伴之间相互比试、追逐,好不热闹。除了家畜的陪伴,他们也有了更多的消遣方式。木拉提就时不时地拿出手机,一会儿放段音乐,一会儿拍张照片,一会儿又在给亲戚打电话。牧民的转场方式也发生了很大变化,机动车也加入进来,与牛羊马群等大部队迁徙相结合,呈现出了另一种少有的风景。木拉提说:“以前转场时,需要走上7天。现在转场变得轻松多了,路变好了,桥也多了,3天就能回到冬春草场。”冬春草场的定居条件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前在定居点做饭、取暖都用牛粪,下雨天还会担心没有燃料。现在都用上了太阳能灶,冬天也不那么冷了,而且家家都能上网,各式家用电器也都应有尽有。”近年来政府推行的定居兴牧工程使得牧民们都有了自己宽敞漂亮的房子和院落,老人和孩子都在山下的定居点生活,青壮年则继续在山上为游牧文明浸入持续的力量,用汽车或火车等机械化手段完成转场已经成为现实。
日出而牧,日落而息,翻山越岭,餐风露宿,不畏艰难,随遇而安。纯朴的哈萨克牧民举家长途跋涉,浓烟滚滚,风尘仆仆,高山峡谷、沟壑断崖,阻挡不了他们的迁徙之旅,更消磨不掉他们的坚强意志。改变的只是时代,而他们古老的转场方式至今没有改变。牧道固然沧桑,却承载着哈萨克牧民大迁徙的最大喜悦,走过这些坎坷,前面有丰美的水草,那里是更好的家园。牧道虽然艰险,但延续着哈萨克牧民向往新生活的份量和质量,走过这些艰辛,前面是美好生活的天堂。数千年来,一代又一代的牧民,一批又一批的牲畜,巡回走过,轮流踏过,轮回经历着,不停希望着。
阿尔泰山深处的大转场,这一浩大、威武、震撼、感动的人文现象是远古延续至今的人类最壮观的游牧生产活动,是活着的人类遗产。“一叶落而知天下秋。”透过今天生活在阿尔泰山的哈萨克人转场的壮观场面,不难想象几千年来游牧民族在金戈铁马中的大规模迁徙是何等撼天动地。他们年复一年的迁徙岁月,演绎着牧民们抗争自然、战胜自然,热爱草原生活的传奇人生。无论哈萨克人明天将会走向哪里,转场这种与大地相依的古老生存方式,永远都将是这个民族不老的神话。此时的我,唯有用镜头真实地纪录下这一溯源千古的画面,为世上这一支纯正的游牧民族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