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中呼吸(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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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居然约在游泳馆见面——他和她都衣着工整,并且都不会游泳——实在是因为这城市太大了,游泳馆是这一带最庞大和没有歧义的建筑。然而他们还是在最后一公里迷失了,举着手机各自走完四方场馆的三个边才遇上,各走出一身汗。相遇的方式也奇特:他们前后脚进了卫生间,对镜整理衣领,抽免费纸巾沾掉额头和脖颈上的汗,一出门,正撞上。
  啊!他们都轻呼一声,继而快速笑一下,眼睛移到别处。此后他们再不提起这次相遇。
  他们又围着游泳馆重走了大半圈,才认定了一家咖啡馆,恶狠狠推门进去——里面能冻死人,并且很吵,人声之外,还有一台电视悬在半空,滚动播放冰红茶、暑期游泳跳水班和即将到来的一场演唱会的广告。她指着头顶——头顶有两台机器,音箱和空调,也不知道她指的哪一个——大声问远处吧台的老板:“不好意思能不能关小一点?”老板很时尚地撇嘴,耸肩,摊手,意思是:没办法,那么多人都不嫌吵,不嫌冷,凭什么单为你关?
  他们坐下来,各自搓着裸露的两臂,唇齿间吸气。她因为刚代表他和她遭了老板拒绝,所以冷得比他更夸张一些。她今天穿黑色低胸无袖套裙,腰身饱满,裙摆长不及膝,坐下来就更惊心,必须时时将两腿缠紧。而他眼神凌乱,面色焦虑,不时轻咳并伴以空咽——他大概认为这是面对一位性感女士时必要的反应,几乎是一种礼节,因此并不加掩饰。
  “你怎么样,还好吧?瘦了。怎么瘦下来的?家搬好了吗?什么时候回国的?好像在国外呆了挺久,半年?一年?讲讲你在国外的见闻吧!对了,你在哪个州?”
  他发起一连串的提问,有时等不到回答就转向下一个。她也并不真的重视这些问题,只胡乱应着,好共同度过这重逢的尴尬。有时她甚至和他同时发问:“你最近忙吧?——嗯,半年,差三天半年。”
  “差三天?怎么不多呆三天凑够半年呢?”他们稍稍平复下来,他认定这是一个无害的话题,就追问一句。
  “哎呀,不要提了,被这个事情气死了!”可事实上她并没打算中止这个话题,她往前探一下身子,在他看来这无异于将两盘粉蒸肉端到他眼前,“你知道的,我们公司有规定,晋升除了资历和业绩之外,还必须有半年国外学习经历……”此处她解释公司晋升规则足有一节课的时间,他将冰茶广告听了三到四遍,“那我之前不是没有吗,所以我就去咯——像关了半年禁闭,快憋疯了——结果,因为急着回家过年,提早三天飞回来,就因为这三天,人事部不批准我的晋职申请,说是不够半年。喂,就差三天啊,疯了啊,难道让我再飞回去补上那三天?”她咬住下嘴唇,他猜她可能想发出一个“F”音。
  他想象这一对嘴唇肥美的触感,却不得不问:“人事部嘛,就是专给人找事的部门。那后来呢,怎么解决的?”他真心期待她的晋升问题解决了,好快点进入下一个话题。
  “我当然不接受了,你说是吧,地球人都知道,我又不是去旅游的,我出国就是为了晋升,不然谁出国?一出出半年!所以我就跟人事部搞咯,跟我们副总谈咯。后来嘛,你知道我们公司的,领导一句话,让我补个情况说明,搞定!”
  “那要恭喜你。”他向她举起咖啡杯,她还沉浸在表达的兴奋中,刚意识到这是一个仪式,急忙去捧杯,她的杯子却巨大,并且一口都还没喝。他体谅她,将杯子凑过去轻触一下了事。她说:“谢谢谢谢——对了,那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我什么事情?”他一下紧张,没想到竟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他当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但也只能这样仓促拖延一下。
  “就是……你不是……?你好像跟我说过……啊,难道不是你跟我说的……啊呀呀,罪过罪过。”她自己先凌乱了,脸上是那种刚意识到将对方职务叫低了的歉意,连连拿手在嘴边扇风,似乎要将这尴尬的话题吹走,也算是模拟自打耳光。他有些悲哀,也小小的庆幸。
  邻座是一群中年女性,坐在他的背后,正对着她。他们刚进来时看到过她们,将两张方桌拼在一起,埋头讲话,现在只能断断续续听到她们的声音。他能感觉到她也在听,她也是。有时候,两个突然安静下来的人能意识到正在参与同一场偷听:
  “……真正的修行,首先要解决大家现实的苦恼,再追求更高的层次……所以说人生的真谛是什么……”“是轮回吗?”有人抢答。主讲显然并不期待有人回答,因为她自有答案:“不对,你的理解太片面,层次太低,等你到了更高的境界回头再看,你就会发现……”他奇怪这样闹哄哄一间屋里,每一撮人仍可以自成体系,说着无比正当,然而一经公开又无比可笑的话题。
  “那么……”他试着重启对话,“你去参观过南北战争纪念馆吗?你住的城市是当年南方重要的军事基地,应该会有纪念馆啊遗址啊一类的地方吧。”
  “什么?纪念馆?什么纪念馆?”她比他晚一些从偷听中回到现实,因此错过了他的提问。
  “南北战争啊,1861年到1865年,美国打了一场内战,是美国历史上最惨烈的一场战争,死伤超过一百万人,战争的根本原因我认为——按你们人事部的说法——就是用人机制的分歧,北方各州……”他报复性地讲了足有五分钟,他后来停下来纯粹是考虑到邻座的感受——她的侧后方坐着一位持公文包、系灰色领带的中年男士,正一丝不苟地独自对付一块皇家吐司,他猜领带男应该会鄙视这个话题。
  她认真听他讲,也有瞬间恍惚。当他讲到双方军事实力的对比时,她嘴角微微抽动。那是她失控的前兆,并非因为双方实力悬殊,而是整个咖啡馆的人不由分说向她挤压而来的感觉。她将咖啡杯推开一些并挺直身子,以示清醒和专注。但他并不因此感激她,从她客居的住所步行五分钟就可以得知这些信息,她却不远万里跑回这里听一个中国人瞎白话。
  “我觉得吧……”轮到她发言时,她小心选择着词语,因为他是突然停下来的,留给她思考的时间并不多,“美国人就是和我们不一样,美国人什么事都要摊在桌面上聊一聊,寧肯聊得不投机再打一架,就比方说我在美国培训这半年——其实就是打杂——真是见识了美国人的风格,有时候真的很让人崩溃,我在我们公司时……”她有一种能将任何话题三两步就转到她们公司身上的天赋,真可惜人事部不知道这一点。   “所以这究竟算悲观主义还是乐观主义呢……”他背后的修行小组迎来一次小高潮,每个人都争相表白,“我今天的最大收获是明白了一个道理,幸福靠的是经营……”“我决定了,等我闺女开学,我也开始辟谷……”“我认为读书会真的是很好的一种形式,就像今天,姐姐带我们领略了更高的境界……”听不到刚才那位主讲姐姐的声音,她可能正满意地看着她的姐妹们不无恭维的发言,嘴角带着怜悯的笑。他猜她短发,宽额头,走路外八,育有两女。当然也可能根本不是。
  “……你看我们部门,七个人,三个年轻大学生先不说,剩下四个人里,一个主管,一个主管的真爱——我们全公司都知道主管暗恋真爱好多年了,真爱也真有本事一直吊着他吊得他服服帖帖的只能用真爱来解释了,所以我们背后给那女人取的外号就叫‘真爱’,我们部门基本是由真爱把持的——一个是证券公司副总的老婆,人家反正什么事都不管也不干活还要每天供着她的那种——还有一个我——靠,我靠什么混啊?靠什么和这帮男人斗完还要和这帮女人斗?全靠我上蹿下跳拳打脚踢外加一点颜值好吧——你别笑,是真的啊!”她也忍不住笑了,待要再说下去,看他有话要说,就问:“嗯?你想说什么?”
  “你今天穿了什么颜色的内裤?”
  她呆了一下,外面响起警报声。所有人都停止说话,连送到嘴边的咖啡也暂停。那个盛大而尖锐、明显是人造物发出的声音盘旋而上,上到令人窒息的顶点,又迅速回落,如此反复几次。老板在吧台后面抬手,将电视关了静音,又认真擦完一个杯子,才朗声说:“大家不要紧张,昨天就收到消息,今天有防空演习,现在是第一次空袭警报,后面估计还会响几次。”
  临窗的卡座上,一个扎两条马尾辫的小女孩趴在妈妈两腿间,两手抱头,像在躲避轰炸,警报声低下去时,她就站起来扒着落地玻璃窗往外看,警报声响起,她再扑回妈妈两腿间;妈妈低头玩手机,小心躲开女儿冲撞而来的头。旁边座位上,一个留络腮胡的胖子因这次意外想到了一句俏皮话,只等警报一停就在他的漂亮女伴面前说出来,警报却总也不停,女伴脸色都变了。
  他只感到烦躁,宁肯来一场真正的空袭,好让眼前的局面有所改观。他猜测那个关于颜色的问题可能引起她什么反应,哪一种反应都值得尝试,他却没勇气问出来。他当然没有真问出来。
  警报终于结束了,其实不过两三分钟。老板又按一下遥控器,电视连同整个咖啡馆都被激活,声音如某种易挥发的气体迅速撑满整个房间。新进来一对男人,是那种一年四季都要将格子衬衫束在腰里的人,他们一路争论着进来,打着手势,一个回身看着另一个,服务员给他们指引座位都不能打断他们,好像两个大男人工作日遇到一起如果不争论点什么就算不务正业似的。
  “对了你儿子几岁了?该上初中了吧?在哪一家上的?公办还是私立?还好还好,你儿子成绩好,不像我闺女,我闺女明年小升初……”沉默让她心慌,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停止讲话,必须不间断地从一个话题进入下一个话题。等他回过神来时,“孩子”这话题已不可逆转。他发现他对初中的法定入学年龄以及中学的常用名称都缺乏研究和储备,她的连环问题中,他唯一有把握的是儿子的年龄。所幸她也并不真正追究,她的话题方向明确——她闺女。
  “小升初!天哪!你都不知道有多惨烈!”有那么一两秒,他和她,都被她这种狂热的、一场空袭都制止不了的对生活的战斗式热情给感染了。她继续说下去:“就上礼拜,实验中学——实验中学你知道的啊全市最好的学校——预报名,录取五百,名额三千,实际报名人数你猜多少?七万!”
  “最好的学校?我奇怪你怎么认定它是最好的学校?”纯粹为了让谈话更有意思些,他决定给她的言论制造一些小小的障碍。
  她原想用数字砸晕他,以往她就是这样砸晕客户的,不想他居然质疑得这样不专业。她一时语塞:“认定?这还需要认定……?”然而她很快振作起来,“实验中学呀,最好的学校呀,教委认定的呀,有排名的呀,所有人挤破头想进去的!”
  他作讨饶状,实则是暂时放过她:“那然后呢?你闺女报上了吗?”
  “你别着急呀,听我慢慢说嘛,”她在沙发椅上挪动几下,让屁股嵌得更实一些,似乎这个话题需要一些时日才能讲清楚,“去年,因为报名人太多出了事,警察都出动了。今年,学校想了一个奇葩办法,网上报名,就上礼拜六,上午十点系统开放,七万人一起点鼠标,看谁快!”
  “这样奇葩的学校,确定能把孩子教好?”
  “学校很好,是体制有问题,”她大手一挥,将体制问题挥到一边,在她看来任何事情只要归为体制问题就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样只能听之任之,“而且你不知道,要先把资料一项一项填进去,孩子的资料家长的资料,然后在各种选项中打勾打勾打勾,然后提交,然后奇葩验证码,然后再确认——才算完成,你知道吧为了提高速度我们都是事先把资料打到电脑里,到时只管复制粘贴复制粘贴,就这样我还练了一星期啊在办公室,晚上做梦手指都在点,群里有个家长,据说破了纪录了,十一秒就能完成,简直不是人!我还托了外地朋友帮忙一起报——为什么找外地人?因为当天本地网络很可能拥堵啊,不光我,好多家长都找了,我们班有家长连加拿大新西兰的亲戚都动员起来了,还有人在淘宝上买网上报名辅助软件的,799块,包邮!”
  不得不承认她总能让自己处在一场自制的惊奇中,被已发生过的事弄得一惊一乍,好像她当初经历那些事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向别人绘声绘色地讲一番。每晚睡前她会痛恨白天的自己,然而第二天醒来照旧。不止一次她告诫自己,她必须时不时地张牙舞爪一下,她没有那些娴静淡雅女人的资本。
  他看着她:她短发过耳,妆容得体,然而总有那么一瞬——平均每十分钟也就零点一秒——她被某种情绪和表情出卖,眼角、嘴角、脖颈、额头、鼻梁上端与两眼相交的地方突现大量皱纹,一张脸像被快速揉皱又摊平。他在想象中将她按了静音与慢进,然后一帧一帧,残忍地看她。
  “到了礼拜六上午——天哪,全市的网吧都被家长们包了,因为网吧网速快嘛。网吧老板都蒙了,怎么今天改青少年的爹妈包场了?呵呵,后来搞懂了,还每人给我们送了一桶爆米花。然后,十点钟到了……”她沉浸在对一场胜利的紧张复盘中,“网吧里真叫鸦雀无声,只听到键盘鼠标哒哒哒哒地响,登录名,密码,我紧张得胃疼都犯了,结果你猜怎么样——等到十点多系统还进不去,人太多了,系統崩溃了!十点半收到学校短信,说本次报名没人成功,下次报名时间另行通知。天哪你不知道那网吧都炸了,尤其爸爸们——好多爸爸被妈妈强拉来的。大家都嚷着下次报名要想不拥堵,必须包机去沈阳——为什么去沈阳?因为据说报名网站的服务器在沈阳哈哈!”   她和他都松一口气。他想起前年,他去深圳出差,与当地朋友吃饭,朋友也讲过类似的经历,连神态和语气都像。她喝一口咖啡,兀自笑一下,好像又想起一个新的笑点。他盯着她身后的草绿色墙纸出神,一时竟想不起自己在哪里。
  “长三角。”她侧后方的灰色领带男突然开口说话。此前他一直独坐,像哄一只宠物一样将一个大大的皇家吐司一口一口哄骗进嘴里,似乎吃饭是一件很低级的事情。他静默良久后终于隆重开口,说了这样三个字,好像他对面坐着一个只有他能看到的隐形的晚辈,晚辈姓长,名三角。
  她放下咖啡杯就拿起手机。刚才她已经几次想摸手机,然而都被她自己制造的话题打断了,现在她终于将手机抱回怀里,很快又面露喜色,两根拇指交替点按,再换到单手,一屏一屏地刷,然后停住,慢慢就佝偻起腰背,垂下头,嘴巴微微张开。
  他也点亮手机,却一条新消息都没有,或者说,一条与他相关的消息都没有。这样喧闹的一间咖啡馆里,没有消息的人是可耻的,他提醒自己。他点开一个标题,进度条没走完他就对那话题没了兴趣。那对格子衬衫男还在争论,黑白大方格对黄绿小碎格说:“那你告诉我你这款产品的爆点在哪里?用户的痛点又在哪里?我要的是点点点你明白吗?我听到现在都没听到哎大哥,你讲的所有点都不卖哎,我们不是做慈善的OK?”大方格全程打手势,右手因长期摆出强硬与无辜的摊开状态,手掌已外翻变形。另一个方向上,灰色领带男正侧身拿包,一边说:“不要跟我讲自贸区,我的起步区间定位是长三角。”他另一侧耳朵上戴着蓝牙,警报声再起。
  “三角的……那面料呢?是纯棉的,还是丝质的?”
  他看着她。她慌乱地接住他的眼神,马上又跳开,口中轻吐几个字。这一次,整个咖啡馆情绪稳定,人们其实找到了避开警报声的另一种说话频率,但并不急于用,宁肯退回到各自的手机里,休息几分钟。本质上,他们并无非聊不可的话题,一场模拟的警报足以打断他们。
  他继续盯着她看。他常常记不起她的样子,刚才来的路上,围着游泳馆转圈的时候,他至少两次将其他人误当作她,他至今仍觉得其中有一个比眼前的她还像她。她眼睛很大,细看眼底有几处暗斑,下颌线分明,有一个尖而圆润的下巴,完美地总结了她的整张脸。他想人和人何必讲话?这样安静坐着,轮流垂下眼睑,将脸呈给对方,用表情对话,或是脱光衣服,以肢体和脏器碰撞,不是更好?
  “其实我最近……”警报声后他试图掌握谈话主动权,然而她也同时抬头,饱含着表达欲,像一位健谈的讲师刚刚摆脱掉恼人的下课铃声。他们又同时谦让:“你说你说。”最终他习惯性放弃,她则立刻说出两个明星的名字。他似乎对那两个名字面露鄙视,她一面心慌,一面试图赢回他的重视,她说:“他们两个最近不是闹翻了吗,你不知道?哎呀满世界都在谈论他们俩呢,我觉得吧,还是女方有道理,你看她写的微博,每一条都很理性,包括在公开场合回答记者的话,说得好好哦,好有智慧哦,我真的好佩服她。可是你看他呢,要么恶狠狠的,要么就莫名其妙丢下一句也不解释的,而且作为一个男的,再怎么样也不该把前女友流产的真相说出来吧。作为一个公众人物?渣男啊简直是,而且他……”
  “所以我不明白,”他打断她,以免在这个话题面前像个白痴,“既然他那么渣男,你们为什么还那么喜欢听他唱歌?”
  “我才不爱听他的歌,他的歌我从来不听,他……”
  “那就更奇怪了,你不爱听他的歌,他就更加和你毫无关系,你干吗那么关心他和谁分手了他把谁打了胎?”
  “哎呀有时候无聊嘛,放松一下嘛,每天忙死,回家就想躺尸,这时候最幸福的事情就是玩会儿手机,就像你们男人饭后抽根烟一样,呵呵舒服啊。再说了,也不能只关心和自己有关的事吧,人还是要有点精神追求的……”她快速扭摆几下身子,希望快些从他的质问中溜过去,免得误了她要说的重点,“重点是,TA之前的人设瞬间崩塌了啊,TA和TA在一起的时候,TA赚钱比TA多,我不骗你真的他俩的钱主要是TA赚的,可是你看TA说的,就好像不是TA养TA而是TA养TA一样……”
  他的智商不足以应付这个话题,因为他分不清里面的人称代词。他讨厌不把人称代词说清楚的人,好像人人都在TA的逻辑里,TA说什么人家都应该懂似的。
  “所以我就明白了,为什么各种家庭调解类节目那么受欢迎,因为你们就关心这个,明星八卦和老百姓离婚分房产啊小三原配争遗产啊,本质上一样,说什么精神追求,其实就是看钱……”
  “怎么是看钱呢?人家女方分手时没要钱好吧……”
  “人设是你们设的,崩塌了也是你们说的,人设本人可从头到尾没说过什么……”
  “房子车子她都没要……”
  “如果你喜欢听TA唱歌,那就听TA唱歌……”
  “他落魄的时候连房租都交不起……”
  “如果你不喜欢听TA唱歌,那就不听……”
  “他出道之前就离过婚,还有个孩子……”
  “我发现现在演员演什么唱什么都不重要了,演什么都是演TA自己,唱什么……”
  “我反正从来不听他唱歌!”
  他们闭了嘴。一想到他们接下来可能要去做的事,他们同时闭了嘴。他盼着第三次警报声快些拉响,然而天下太平,没有任何危险来袭的迹象。她将一团纸巾投到桌上,纸巾蹦了一下——那纸巾已被她揉捏成一个实心小球,几乎能当网球打。她和他各自望向别处。
  “归根结底,最重要一点我认为就是四个字,”修行小组的主讲开口了,“享受当下。”
  “嗯嗯嗯嗯嗯……”一桌人参差不齐快速点头,像一圈网球争相落地后最后蹦跶的那几下。
  他把咖啡喝尽,把咖啡杯交还给桌面。我不同意这杯咖啡,我不同意这间咖啡馆,这间咖啡馆连同它附属其上的整个游泳馆,我都不同意。她从卫生间回来,拉一下裙擺,红着眼圈,对他笑。警报拉响前,电视里传来水的声音,人造的、具体来说是一具肉身笔直插进水中所发出的那种清脆舒爽的声音。他说:“蕾丝的?中间打个蝴蝶结的那种?可以给我看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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