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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苛与沉默
冬天的长白山气温零下40摄氏度,张震趴在雪沟里,慢慢往上爬。积雪深,手放进去,10秒就没了知觉。手摁不住,雪扬起来,没过他的半张脸。
这是电影《雪暴》里的一场重头戏,张震饰演的警察王康浩坠落山谷,身负重伤,要在雪里爬1分钟回到坠落点。导演喊停,张震的手已经被冻伤。现场的人都受到了触动,摄影师平日不善言辞,此刻也冲过去,帮张震从袖子里挖雪。
“痛到手都是麻的。”回忆起那场戏时,张震下意识地搓着手,“一直麻,麻了一两个星期。”
这场戏演得辛苦,但结束后张震没看回放,直到全片剪辑完成,他才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表演。
看回放曾经是张震很固执的习惯。近几年,他渐渐发现,这样的方式并不可行。在他眼中,监视器里的自己永远不够好:转头姿势不对,再拍一条;刚刚不该眨眼,再拍一条。无休止重复下去,戏就拍不完。如今为了剧组进度,他会和导演商量:我不看回放了,直接讲重点,我再做调整。
摄影机移开,他回到安静的一角,变成导演崔斯韦眼中“一个内秀的演员”。不管片场如何喧闹,他很少和人攀谈,抱着书坐在一边。他看日本文学、推理小说,崔斯韦记得,那堆书里还包含社会学。他和张震共同工作90天,拍摄之外的交流很有限。偶尔聊天,话题限于某部电影或某个著名演员如何表演。
严苛与沉默,是张震留给崔斯韦的印象《雪暴》是崔斯韦的长片处女作,也是第一次与张震合作。对于张震而言,这次合作则是将他从影以来的边界又扩大了一些。从台湾电影新浪潮,到香江名导,到内地“第五代”导演,再到70年代末出生的新导演,张震的合作对象跨越中国电影几十年来的重要阶段。2016年,第53届金马奖的海报上,少年张震举着手电筒照向天空,这致敬了他在1991年的电影处女作《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
张震成为电影史的某种脉络,与此同时,漫长的从影经历也塑造了他的行事风格、性格与情感。
传承的体验
刘海向两侧分分开,切割出一张冷峻的脸,眼前的张震刚结束一整天的通告,神情疲惫。但面对任何采访问题,他却表现得温和有礼。谈论个人生活让他兴趣寥寥,他便转头笑笑,“就很一般吧”、“生活里面很正常”。但他乐于讲述电影,回顾合作过的导演:杨德昌、侯孝贤、路阳……聊到如何在片场长大,他站起来,在沙发旁踱来踱去。
第一次正式进剧组,已经是29年前了。答应出演《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时,他只有14岁,遇到的是以严苛著称的杨德昌导演:台词不许有一字改动,逗号和顿号念出来不同,句号和问号的語气也要区分。演员表现不佳,导演会生气骂人。
14岁的少年不懂表演,为了帮他进入角色,杨德昌的方法是建立戏中的氛围,让他真实体验角色的感觉《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里多是少年群戏,开拍前,小演员们一起上表演课,就照着电影里的划分,被区隔成两个派别。大人们也参考电影中孩子的命运,分别用不同风格对待每个少年。等到开机,戏已融进现实,拍出来自然真实。
对少年张震而言,杨德昌是他表演的启蒙者。他从小就体验过严苛要求下的剧组生活以及体验式的表演方法所带来的改变。但在那时,电影还算不上他的志愿。拍完戏,他照旧回学校上课。毕业后片约不断,也只是照常接演,并没把表演当成用心追求的事业。
转折发生在28岁那年,改变他的是香港导演王家卫和演员巩俐。张震出演王家卫电影《爱神》中的一个裁缝角色,要和饰演交际花的巩俐搭戏。一场巩俐讲电活的戏,他看着镜头上移,巩俐从头到脚带着角色的风韵,缠电话线的手也在戏里。他受到了震撼,第一次意识到,原来那样才是好的表演。
到了全片最后一个镜头,因为王家卫对他走路的方式不满意,他被反复要求重拍。拍到最后,王家卫对他说:跑步和走路对于一个演员来说很重要。他把这话记在了心里。
拍完《爱神》,他开始大量阅读、观察其他演员,把表演当成一门艺术来钻研。烙印在少年记忆中的表演方法也被他拾了回来:为了进入角色,他要先体验^物的生活,学习人物的专业。
以后的故事更为人熟知。为出演吴清源,张震学着下了一年围棋,讲日语,还在日本模拟了一个月吴清源的作息;他为准备《一代宗师》练八极拳,还拿下比赛冠军。
《雪暴》开机前,张震又去森林公安局体验了两个星期。每天和警察待在一起,张震观察他们的工作状态,和他们聊天融入环境:林区里会发生什么事隋、抓贼的时候是什么程序、每个人都有哪些配备……这些细节,电影里很多都用不上,但体验已成了他习惯的工作方式,他要借此寻找角色的感觉。
“电影选择了我”
台北电影节上,张震重看了数位修复版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那是2011年,距离电影的拍摄已过去21年,但他发现,自己竟然还记得戏中的每一句话。听到一句台词,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都能立刻讲出下一句来。 意识到一部电影对自己的影响如此之深,这让他有些害怕。但也是在多年后,他不得不承认,这部片子不仅为他留下记忆烙印,也影响了他的性格。他的性子席:就温吞,小四又是个压抑的角色。6个月沉浸在人物状态里,让从前还算活泼的孩子变得内向、沉默。
电影结尾,小四在夜晚的街头突然抽出了刀,捅向自己心爱的女孩。连续三刀,女孩瘫软在地上,小四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接着跪在女孩身旁痛哭。那一刻,少年张震完全和小四贴合在一起。他知道刀是假的,但仍觉得自己真的杀死了一个人。机器停了,他还在流泪。
张震曾说过,演员是很被动的,他没有想过一定要和哪个导演合作。自己是被命运推着走的人,电影选择了他。他对自己的认知如此,但事实上,除了被动地被选择,他也会主动吸取每一位导演给他的养分。
出了剧组,他回到学校,既没法抽离角色,又不再适应校园生活。父亲张国柱找到杨德昌,对他说,你把我儿子的微笑带走了。
深受电影影响的张震不打算再拍电影了。从复兴美工毕业,他的志愿是去时尚杂志做美编。一天晚上8点,他走进一家杂志社,想看看这一行的工作状态。天黑了,灯光很暗,人人桌上堆满稿子,趴在那里埋头苦干。他感到心灰意冷,“比念书还要苦,跟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杨德昌在这时又找到了他:新电影《麻将》要开拍了,既然学美工,不如来剧组做美术道具。他答应了。不久,杨德昌对他说,你顺便再演个角色吧。他允诺下来。
一切都像是偶然,他又被拉回演员的轨道《麻将》入围柏林电影节,他和杨德昌一起去参赛,回来便接到王家卫的邀请,出演《春光乍泄》。下一部,李安的《卧虎藏龙》找上门来。
在《刺客聂隐娘》的记者会上,张震曾说过,演员是很被动的,他没有想过一定要和哪个导演合作。自己是被命运推着走的人,电影选择了他。他对自己的认知如此,但事实上,除了被动地被选择,他也会主动吸取每一位导演给他的养分。
他欣赏侯孝贤的慢节奏,每次合作都像拍纪录片,很多时间用来等待。“他要的是很真实的表现,不只是那个效果而已。”内景的纱帘要飘动,就等风把它吹起来,不用电风扇;清晨的湖面上水汽蒸腾,就等适宜的天气和时间,不用电脑制作效果。长期等待让张震养成了耐心,习惯于反复重拍。一场他和女演员坐在床上对话的戏,前后就拍了两年。第一年拍了一个多星期,过了几个月,重拍,过了半年又重拍,过了一年再重拍。
工作上习惯慢节奏,性格本又温吞,张震整个人就慢了下来。他调侃自己“懒散”,不拍戏的时候在台北,整日躺在床上,打打电动。即使下楼,去的地方也固定:家附近的商场、熟悉的餐厅、楼下常光顾的小店。他很少在社交平台上更新,觉得自己生活无聊,“没有什么值得分享。”
入行已近三十年,张震仍坚持一两年接一部戏。成名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因此经济上并不宽裕,钱要省着花。有时,他会在社交平台上收到影迷的私信,抱怨他产量太低。他在媒体上回应:其实我一直在工作,只是每部戏花的时间太长了。
他清楚自己的性格。如果加快节奏,两三年后裁会倦怠,那只是透支自己。体验式的表演方法也决定了他必须要保持慢节奏,每部戏开机前,他都要为准备工作付出大量时间。
与新导演合作时,张震遇到过挑战。新导演往往条件受限,拍片速度快。路阳曾在采访中提到,《绣春刀》开机后,拍摄周期受到资金限制,压缩到不足70天。赶拍不是张震的工作习惯,他很崩溃,问路阳,为什么要拍这么快?路阳回答,没时间了,你还有一小时收工,但我们还有四十几条没拍。从此张震不再问了,配合导演,一天最多拍了26条。
《雪暴》的拍摄也遇到了相似的情况。关机前20天,由于天气和时间受限,不能在室外拍摄,最后半小时的戏要改写。崔斯韦感到焦虑,他担心演员不认可,戏就演不下去。他向张震征求意见,张震没说什么,配合剧组把戏拍完了。
实际上,张震并不喜欢现场改动。采访时,他直言了自己的想法:“我是一个慢热型的人,我觉得在现场改动会消耗很多精力跟时间,我觉得那会影响到我的表演状态。”
共通的热情
2016年9月6日晚,张震在微博上晒出了一张合影,他穿着白色短袖,搂着一位着白色背心的女人,配文“A Brighter Summer Day Reunited in NYC”。
這张照片勾起了影迷的怀念,他们在微博评论里写下《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著名台词,“你好可笑啊,你以为你是谁啊?这个世界是不会因你而改变的,我就好像这个世界—样,是不会为你改变的。”照片中的女人,就是电影的女主角杨静怡。
初见是29年前的夏天,张震背着书包、戴着近视眼镜,跟着做演员的父亲张国柱去见制片,被定为男主角小四的人选。在美国长大的杨静怡回台湾过暑假,在东丰街的一家咖啡店遇到杨德昌,被相中做了女主角。
在电影中,他们是不相信世界会改变的小明和改变了两人命运的小四。电影杀青后,两人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很少再见面。
电影真正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杨静怡淡出公众视野,回到美国读书、结婚生子、从事会计职业,但留下了中国电影史上一个经典的角色。张震从影至今,小四一直跟着他,然后是罗小虎、吴清源、一线天、田季安……这些角色成为他的一部分。在那一天,张震去纽约做活动,两人又相见了。
采访中提起这件事,张震便微笑起来:“我们这几年都会联络。”他接着讲起,他们仍保持着每年一两次的邮件往来。每隔几年,赶上杨静怡回到亚洲,有机会还是会碰面。
张震常沉湎于旧人旧事。从14岁从影到现在,人生被一部接着一部的电影切割。加入一个剧组,几个月后各奔东西,下次见面不知是哪年。电影一部部散场,曾经的相聚就成了往事引人怀念。
张震是怀旧的人。不拍戏的日子,他在台北喜欢去固定的小店。要吃饭,也选那些从小吃到大的餐厅。这么多年过去,口味早就变了,但他还是坚持光顾,“吃的是一种情怀。” 他常沉湎于旧人旧事。从14岁从影到现在,人生被一部接着一部的电影切割。加入一个剧组,几个月后各奔东西,下次见面不知是哪年。电影一部部散场,曾经的相聚就成了往事引人懷念。
导演陆川与张震合作过电影《王的盛宴》。4年前,他在接受《智族GQ》采访时,谈起张震结婚时,他去台北参加婚礼。那天,他带着一份礼物——一个中国艺术家做的、六七十厘米高的艺术雅塑。到了现场,他发现内地及港澳台地区的电影人几乎都到齐了,“现场恨不得有4万人”。他把雕塑放在现场,想着它不会引起注意,便转身离开。
两年后,他也要结婚了,当天收到张震发来的一段视频,里面提起了那个雕塑,以及它的名字——“一定要幸福。”几天后,张震又给他寄来一件礼物:一台老式的德国胶片相机。作为朋友,他懂了张震的心意:那是鼓励他把电影认真拍下去。
采访的前一天,张震见到了《卧虎藏龙》剧组里的一位香港收音师。他们是多年的朋友了,一见面就念叨起当初一起工作的同事们,上次聚会还是在四五年前。
那时候,张震年纪轻,在现场没有安全感,就总和收音师聊天,收了工也一起去吃消夜。一次在片场,收音师对他说,你不要再过来跟我聊天了。张震问,为什么?对方说,收工后聊天没关系,但在片场,你要有专注工作的状态。这句提醒,张震一直记得,现在想来,仍觉得“他帮了我很多”。
张震在片场成长,跟随不同导师学习一种职业的技能和精神。剧组高强度的人际相处,让他收获朋友,收获深刻的感隋。电影选择了他,更塑造了他。
采访只剩下最后的10分钟,话题又谈回入行之初:在拍《爱神》爱上表演之前,是什么支撑着张震,把他留在了电影界?
“其实我跟一些早期拍戏的朋友,感情都蛮好的,蛮根深蒂固的。”他又微笑起来,说着电影最初吸引他的,是剧组像一个温暖的大家庭,每个人都为拍出好的电影而共同努力。对电影的情感,也成了维系彼此间情感的纽带。“大家都有很共通的一个点,就是对电影的热情,也是因为有那个热情,大家才会一直都在做这个行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