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的炎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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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卡,原名赵先峰,1971年生于内蒙古包头市土默特右旗,从事诗歌、小说、随笔和理论批评写作,获草原文学奖,著有诗集《厌世者说》,作品散见《花城》《钟山》《大家》《山花》《长江文艺》等刊物,现居呼和浩特。
  1
  这种地方一般没人来,除了野钓爱好者和摄影爱好者。几只叫不上来名字的水鸟,像胡乱挥舞的灰手套,被人从看不见底的空气洞穴里抛出。
  丁武站在五一水库的破闸门上,想象那天水库里突然钻出一个长着獠牙的巨大水怪,一口将薛航海叼进了水里,就像一只小破船跌入了涡流,然后水面迅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这有钱人呀,就是能他妈的作怪!”丁武和拍照的小孙说。“什么怪?”小孙没听清,扭头问丁武,丁武笑笑,没再说什么。
  薛航海是本市排名前十玉泉区第一的房地产老板,坊间传说本市经济十虎就是指他们这些搞房地产的,比起老牌和大牌的房地产商,薛航海算是新手,但势头太猛,属于十虎里最耀眼的一头老虎。薛航海是怎么发迹的,坊间版本又太多,各种说法不一,有说靠了他早年施工队揽了大工程发的,也有说搞定一个银行行长贷了一笔巨款发的,还有说他背地里盗墓卖文物发的,这些说法从未得到过薛航海本人亲口证实。当然了,薛航海没有必要给予这些无聊的猜测证实什么,他就是忽然一夜之间发了的,然后以雷霆之势进军了房地产,赶上了旧城区改造契机,想不发都不行。
  “听说是他老婆搭上了玉泉区的葛书记才发达的,以前就是个破落户。”在返回的路上,小孙问丁武,“丁队,这是不是真的?”
  “他老婆漂亮吗?”丁武呲嘴一笑,反问。
  “不是漂亮不漂亮的问题,”小孙一本正经地说,“听说葛书记就迷他老婆,有求必应。”
  “哈哈,哪个老婆?”丁武打了一把方向盘,绕过一截搓板路,“有毬必应,那还用说。”
  车又颠簸着穿过十几公里山路,终于出了五一水库,那个大跃进期间的水利工程,早在前二十年就废弃了。“我来一次就腰疼一次,颠得厉害,这个鬼都不来的地方,你说薛航海是不是个神经病?”丁武愁眉苦脸地说,“他妈的,跑这地方钓鱼来了,他就是个神经病。”小孙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又大又破的水库,总面积加起来足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深处足有三米,水是山背阴处融了的冰雪流进来的,风一吹,水面汹涌不止,再大点估计还会波浪滔天,站在边上,胆小的人肯定会胆颤心惊,要是一不小心掉进水里,喊破嗓子也甭指望有人来救你,连狼也没有一条。正因为这一点,丁武觉得薛航海来这里钓鱼就是神经病,神经正常的人不可能来这里,连一点救护措施都没有。
  “有钱人嘛,”小孙揶揄了丁武一句,“你没钱当然不懂有钱人的生活了,瑞士滑雪,非洲打猎,大西洋漂流,西伯利亚裸奔。”
  “这不把命送了,”丁武哼了一句,“有钱管个屁用。”
  回到局里的时候都快下班了,大门口堵了一大群人,拉着横幅,白底黑字手写体晃眼:“我们要生存,我们要吃饭!”和“黑社会暴力拆迁无法无天!”治安中队的十几个协警在维持着秩序,自动门关着,只允许挂了警牌的车进出,其余闲杂车辆一律不准通行。
  “又怎么啦?”小孙从车窗探出头问。
  “咳,是拐喇嘛村的人,”一个瘦瘦的协警说,“还不是占地拆迁的事儿,告村长和书记呢!”
  “哦,”小孙一呲牙,回头和丁武说,“拐喇嘛村的,我听说这村儿的人可不好惹。”
  2
  早上吃完烧麦,丁武需要给局长汇报案情进展。
  “我们这都第三次去了,”丁武给局长汇报说,“没看出来有什么异常,我还是维持一开始的判断,薛航海应该是失足落水溺亡的,法医不是都验了么。”
  分局长是个黑头,再有半年就退休了,临退休赶上了一个这么麻烦的案子,比较动气。按说,公安局见得案子多了,杀人放火投毒抢劫之类的都见怪不怪了,干的就是这个维护一方平安的老本行,但薛航海的案件非同小可,驚动了全市。前两次的案情汇报让常务副市长非常不满,区长更是一天三个电话,认为分局在这个案子上根本没有重视,今年是创建平安和谐城市的第一年,薛航海在本市这么有影响的企业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分局的调查结果简直就是糊弄上级领导,显得太过草率。
  “真的再没发现什么?”分局长的头更黑了,“你们好好想想,工作做到没?”
  “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丁武的回答很干脆。
  “哦,”黑头分局长又点了一支烟,狠狠地喷了,烟雾里散出一句话,“那水库有鱼?”
  “有是有,不过不多,个头也不大,”丁武说,“要是鱼多,又大,估计早被人钓完了。”
  丁武还是觉得薛航海是被长着獠牙的巨大水怪给拖进水里的,他甚至想象到当时水库刮起了风暴,薛航海手持钓竿面对越刮越猛的风暴,心里惶恐不安,想跑但腿软得不行,嘴巴张得老大,瞬间覆沉入库底再也没浮上来。他第一次去现场的时候就有了这个强烈的幻觉,作为一个警察,他以前可是从未有过这种情景,这次怎么啦,他也搞不清,反正,那个水库就像一个咆哮的大海,阴森森的随时会将靠近它的人无情的吞没。
  “能不能再从外围入手调查一下,看看薛航海有没有什么纠纷?”黑头分局长烟不离手,像一个在海上遭遇了狂风恶浪的船长,在双脚没踏上陆地之前,他一刻也没有放弃航行的方向,“上级领导很重视,都批评我们很多次了,这个案子不会像表面情况那么简单。”
  分局长的话等于推翻了丁武他们的调查结论,案子还得重来。
  “哎,拐喇嘛村的事情到底怎么样了,怎么这些村民又来了,上次不是抓了他们书记,调查不是说没问题吗?”室内的光线仿佛暴风雨肆虐,分局长的头似乎由黑变灰白了。
  “已经派人下去了,”治安中队的史队说,“马上出结果。”
  “咱们区今年的事儿多,但同志们不要怕事,遇上了就解决。”黑头分局长的烟盒瘪了,他抓住抖了抖,丁武给他甩过去了他的半包。“月底全局禁烟,上面的命令。”黑头分局长取出一支,点了说。   丁武决定再去一趟薛航海的老婆那儿。
  薛航海的老婆简直可以说是个很奇怪的人,长得又老又丑,根本不是传言中有什么迷人之处,在一个过时的小区里住着。每天的生活倒也规律,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打麻将,赢了不见得高兴,输了也不恼。丁武一去,薛航海的老婆就说,“肯定是黄丹丹害死薛航海的,你们去抓那个骚货吧!”丁武笑笑,每次来,薛航海的老婆就这一番话,她恨透了黄丹丹,但更恨的是薛航海,这个忘恩负义的男人,把她扔在这个破旧的小区里,不管不问。
  “黄丹丹为什么要害死薛航海?”丁武不解。
  “为什么,为了吞他财产啊,黄丹丹可不是个简单的女人,太有心机了。”薛航海的老婆说,“你们抓她,上大刑,一审就全明白了,保管一个准……”
  “这得拿证据说话,”丁武打断她的话说,“我们会一个一个调查的。你认识一个叫张进步的人不?”
  “张进步?”薛航海的老婆手扶在前额上,像在回忆是否见过这个人。
  “外号二麻袋,”丁武提示了一下。
  “二麻袋啊,”薛航海的老婆好像记起了什么,“二麻袋,是不是那个猪头?”
  “什么,猪头?”丁武的脑子里迅速盘旋过一只肥大的猪头,接着他笑了笑,“是张进步,外号二麻袋,你见过?”
  薛航海的老婆表情平静柔和,说没见过,她只见过黄丹丹那个骚货,“他们两人都不得好死,我发过誓,下过无数次决心,只要他们落在我手里,我非弄死他们,把他们剁碎,装了麻袋,扔鱼池里喂鲤鱼鲢鱼草鱼鲶鱼。”听得出来,薛航海的老婆对薛航海和黄丹丹积怨太深也记恨太深,但丁武保持着明智而清醒的头脑,他发现这个女人的精神其实已不太正常,本来想建议她找找心理医生,后一想这纯属多事,话到嘴边又咽回了肚里。
  回到局里,丁武有点牙疼。分局长问他进展怎么样,丁武捂着腮帮子说,有点线索,但价值不太大,他决定再拓宽一下线索面。分局长精神也为之一爽,说有线索总比没线索强,叮嘱他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也许罪犯就在你身边呢。
  3
  秦氏牙科门诊名声在外,丁武每逢牙疼就去那里治治,秦国庆和他说,“丁队,你这牙得拔了,不然会传染给其他牙的,最后都得拔。”秦国庆是秦氏牙科门诊的牙医,也是老板,长得五短身材,总是笑眯眯的,给人一种信赖感。丁武不是没想过拔,但每次决定了拔,案子就来了,仿佛和他作对似的,一再推迟,秦国庆以为丁武怕花钱,满脸诚恳的和丁武说,“丁队,我给你镶最好的牙,别人一颗三千七,给你七百块,一分钱都不挣您的,您看怎样?”
  一颗牙利润三千元,丁武记得他差点从看牙的椅子上掉下来,论面积的话,黄金地段的房地产也没这么大利润啊,这牙都快赶上杀人劫财了。
  “不是钱的问题,”丁武解释,“案子太多,连拉屎都得掐表。”
  后来,丁武一牙疼,就赶快跑到秦国庆这儿,点上几滴牙疼特效药,能管一阵子。
  薛航海的这个案子,丁武办得急火攻心,牙疼得更厉害了,他就又去了秦氏牙科门诊。秦氏牙科门诊在一个新建的小区旁边,离分局有一截子路,秦国庆一见丁武,就笑眯眯地说,“你这回是来拔牙的吧,快拔了吧,不然真的传染其他牙了。”丁武摆摆手,然后右手捂着腮帮子,表情痛苦,嘴里挤出几个字来:“操他妈的,我快疼死球了!”
  不能拔,根本没时间,丁武说办完手头这个案子,无论如何得拔了,别说成本价了,就是原价也得拔,疼得要命呐。秦国庆又给丁武张开的嘴里滴了几滴牙疼特效药,问什么案子呐,这么重要?
  “别提了,全市都传遍了,还不是薛航海,”丁武明显减轻了疼痛,呲着牙说,“你这药真是神了,立竿见影。”
  “哦哦,那个很出名的房地产老板啊?”秦国庆仿佛比丁武还知道的早。
  “嗯,除了他还有谁。”
  丁武从工作躺椅上直起身子,四下左右瞅了瞅,问:“咦,咋没见你妹妹?”
  “哦,国英出去看房了,这个地方快呆不住了,说是也要拆迁,得再找个地方。”秦国庆洗完手,边甩边说。
  “这不是新建没几年的小区嘛,怎么也要拆?”丁武不解问。
  “谁知道呢,说是市里的体育馆要往这里挪,大剧院也要迁过来,都是市里的重点项目。”秦国庆语带不满地说,“这都什么领导啊,除了拆迁就不会别的了。”
  “我认为也是,拆迁越多,事儿越多,又是上访又是告状的,麻烦。”丁武拍拍秦国庆的肩膀说,“搬了新门诊,告诉我一声,搞不好我这牙得去你新门诊拔了,哈哈!”
  看牙的人挺多,秦国庆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小徒弟们主要做一些简单的活儿,比如洗牙或配点牙疼药什么的,丁武心想,真是出处不如聚处多,水里鱼多坟地里死人多。附近是个小学,一抬眼就看见了耷拉的国旗,没有风的时候,连播放的国歌都是稠糊糊的,不那么好听。不过,丁武还是能很轻松的就联想到自己念小学时庄严的升旗典礼,那是一整天校園生活的序曲。
  “哎你说薛航海是谁杀的呢?”丁武刚捏了一下车钥匙,秦国庆跟出他来问。
  “我哪知道啊,你听谁说薛航海是谁杀的呢?”丁武对秦国庆的问话很不高兴,好像他一个牙医比他这个办案警察都知道的多,现在的人都这样,一个个嘴贱毛长,唯恐天下不乱。“不该知道的事不要打听,对你又没什么好处,赶紧看你的牙去吧,你瞧,都坐下四个人等你呢。”
  秦国庆尴尬地笑笑,拉上口罩,转身回他的操作台旁边去了,一个捂着半边脸的中年妇女正痛苦的看着他,像群众演员受大领导接见似的,激动得快要哭了。
  丁武想抄个近道回队里,路过一个院子时,看见这个宽敞的院子里长着一棵像个烫发头女人的柳树,院门敞开着,门头上挂了一个木头牌子,上面刻了四个汉隶:有点蹊跷。“有点蹊跷”,丁武默念了出来,他觉得这院子主人一定是个搞艺术的,否则不会去这么屌的名字。他又走出去一截路时,发现油表的指示针马上要顶到红杠杠上了,就近拐到了一个加油站,刚熄了火,小孙给他来电话,问他牙怎么样了,黄丹丹说有重要的事要来谈。   4
  没想到黄丹丹才是“有点蹊跷”那个院子的主人。
  黄丹丹说她前两年买下的,搞了一个艺术会所,联合了一批人搞文创,最近正筹拍一个《茶驼古道》的纪录片。丁武想起他刚才路过“有点蹊跷”时看见的那棵柳树,越看越觉得黄丹丹的发型和那棵柳树像极了。
  “你们不是找二麻袋吗,”黄丹丹说,“我知道他在哪儿,这事透着蹊跷,一准就是他干的,对航海,二麻袋这个贼积怨最深了。”
  丁武还在想那院子,那院子给他留下了阴森森的印象,不知道这算不算他心理不干净的原因。这些年来办案太多,就像一个常年单身的人,看见粘在一起的饺子都会激发起仇恨,反正他瞅谁都像犯罪嫌疑人,连他老婆都觉得他神经不太正常,买房子的时候特意买了落地大阳台的,阳光明媚有助于人心态健康。
  “他在哪儿?”小孙问黄丹丹。
  “肯定在李勇勇的壶上,”黄丹丹捋了一下乳白色的胳膊说,“我听说欠了壶上好多钱,还不了,给李勇勇支场子呢。”
  “壶在哪儿立的?”丁武盯着黄丹丹的柳树发型问。
  “说是在戒毒所附近,那儿有个大树林”,黄丹丹像是有些晕船似的打不起精神来,“耍了几年了,赌博汉们都去过那儿,你们去的时候别走漏风声,听说派出所的都领李勇勇的工资。”
  丁武对黄丹丹没有好感,他从第一次去黄丹丹那儿调查情况时就感到了对这种女人的厌恶,那一次黄丹丹住的是另一个院子,有餐厅、浴室和小花圃,院子的旁边是两幢平行并排的高达云霄的水泥桩子,和院子的舒适性比起来,带窗子的水泥桩子和空中监狱的性质差不多。丁武不得不感叹黄丹丹这女人虽是二奶,但太会生活了。黄丹丹对薛航海的死谈不上悲伤也谈不上高兴,凡是丁武要求配合调查的无一拒绝,说话也不闪烁其词,感觉比丁武还例行公事,但丁武一无所获。
  “那就去一趟壶上?”小孙说。丁武说,“明天去,不要和派出所的打招呼。”
  乡村水泥路绕过了戒毒所,再往前走就断了,坑坑洼洼的建筑垃圾勉强铺出了一条险象环生的小路,越野车还能走,轿车就没法走了,除非不怕磕了底盘。阳光照在风平浪静的草海上,令人心旷神怡,乡间还是有美景的,丁武和小孙说。“真他妈会选地方,这哪是赌博啊,分明是来度假的。”小孙像被美景灌得酩酊大醉一样说。
  黄丹丹所说的大树林就在前面,一个黑脸戴草帽的人蹲在路边正拾掇苦菜,不用说,这是伪装成农民的哨子。小孙不紧不慢地走到黑脸跟前,黑脸望了他一眼,小孙问,“苦菜卖不?”黑脸没吭声,小孙又问,“勇勇在不?”黑脸迟疑了一下,说:“没见过你,你哪来的?”小孙蹲下来,随手揪了几棵苦菜,低低地说,“我公安局刑警队的,给我把李勇勇喊出来,不要声张,不要驚动其他人,我们不是抓赌的,和他有点私事。”黑脸有点慌张,手摸到了腰间,他想站起来逃跑,但被小孙一把摁住了,“配合一下,你会没事的……”黑脸不再挣扎,他扭头看见了丁武,同时隐约瞅见丁武腰间的枪套,这是真家伙,他不再怀疑。
  “勇哥勇哥,出来一下,有个弟兄见一下你。”黑脸抓起对讲机喊了一声。
  “妈逼的,谁啦?”一个粗鲁的声音问。
  “勇哥勇哥,你出来就知道了,说你的老朋友。”
  “知道啦,妈逼的。”
  不一会儿,李勇勇领着一个纹了两条胳膊的青皮过来了,离老远就咋咋呼呼:“二秃手,你妈逼的喊球了喊,谁啦?”
  看来这就是壶长了,丁武问黑脸:“这就是李勇勇?”
  “是了,他是壶长,”黑脸就像大祸临头似的说。
  “你就是李勇勇?”丁武问。
  “是了,你谁了,哎二秃手,爷的朋友在哪呢!”李勇勇身材矮壮,走起路来都带着风,一副黑老大的派头。
  “我找你,”丁武上前一步说,“我们是区公安局刑警队的。”
  李勇勇一下愣了,他瞅了瞅丁武和小孙,又四周看了看,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站。小孙上前给他亮了一下证说:“没别的事,找个人,配合一下。”李勇勇的脸当时就白了,纹了两条胳膊的青皮小弟也不知所措。什么是小巫见大巫,这就是,甭管平时在场子上多么耀武扬威,警察就是他们的天敌。
  “我那个什么……谁……我先打个电话?”李勇勇的口气是有点害怕。
  “不用,我们不是抓赌,找个人,你配合一下?”丁武说,“我们找二麻袋,唔,找张进步了解一点事情。”
  “哦,没问题没问题,”李勇勇满脸堆笑,“二麻袋现在就在壶上,我一个电话就给你叫过来了,有什么事,你们说。”说完,李勇勇从黑脸手里拿过对讲机粗声粗气喊了两声:“王书记,王书记,叫二麻袋那个疙泡出来一下,我找他有点事,不要叫别人。”
  “嗯嗯,知道了!”对讲机里一个女人回复道。
  这块地方视野开阔,来什么人离老远就能看见,适合放哨,戒毒所围着高高的砖墙,砖墙上还拉了铁丝网,占地很广,延伸过来的断头路很孤独,丁武站在了一棵粗壮的大树下面,抬头看了看被茂密的枝叶遮住了的天空,说:“这树,少说也有一百年。”李勇勇给丁武递烟,丁武接了,又说:“你这壶少说也起了四年了。”
  二麻袋是个一眼看上去凶残阴险的瘦子,嘴里露出一个豁牙洞,丁武对他的第一印象非常不好。丁武问:“你就是张进步?”二麻袋眨眨眼睛,看了看李勇勇,求饶着说:“勇哥,不是说再过段时间还你钱吗,怎么,你看这……”小孙给他亮了一下证,丁武又问:“你就是张进步?”
  “是,我是,”二麻袋更慌了,“耍个钱嘛,也要抓?”
  “不是,问你一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丁武表情严肃,“6月13号那天你在哪?”
  5
  6月13号那天二麻袋在秦国庆的门诊,他前一晚一个人喝多了,回家的路上脚底拌蒜,摔马路牙子上把门牙给磕掉两颗,第二天一早,他才酒劲儿消了,然后捂着血嘴去了秦国庆的门诊,但牙没法补。秦国庆说,你把牙床都磕坏了,补不了,等牙床恢复好了再补吧。   就是这么个情况,秦国庆可以证明。丁武从秦国庆的门诊出来,感到十分沮丧。
  分局长认为薛航海那么广的人脉,干的又是房地产,难免有不少仇人,尤其是征地拆迁时,哪有不动粗的,肯定没少得罪人。他跟丁武说,人手不够给你派,要缜密侦查,一个一个排查,不放过任何一点可疑的线索,去电信公司调通话记录,去银行调来往明细。丁武心想你说的这些我早都做完了,连薛航海的老婆和二奶都查过了,再变本加厉地查,人都会神经的。
  甭废话,分局长简单的一句话,继续给我查。
  丁武的儿子长得高头大马,胳肢窝里永远夹着一颗篮球,嘴唇上还长出了一层薄薄的绒毛,要不是穿着学生制服,乍一看以为二十好几岁了。丁武把儿子顺路送到学校的途中,儿子瞧了一眼丁武说,“你脸都肿了。”丁武呲牙笑笑,没作声,到了学校,他看到了学校正在播放国歌升旗,看来运动会马上要开始了,“好好干,沉住气,争取打出一个好成绩,你就是未来的乔丹!”
  天气晴朗,但稍微刮点逆风,丁武给秦国庆打电话,问新门诊准备就绪没,秦国庆说没问题了,比以前的还宽敞,三层呢,就是门前不允许停车,老是有交警随时准备给来开车就医的车主贴条子。“哦,我一会儿过去看看。”丁武放下电话,打了一把轮儿,按秦国庆说的方向抄了近道过去。
  “你这都发炎了,胆大包天呀,胡闹!”秦国庆的话里有谴责的意味,脸上也显出了惊恐的神色,“再不拔,后果很严重。”
  “最晚后天,”丁武捂着腮帮子痛苦的说,“儿子他们今天篮球决赛,我等他结果出来,拿了冠军就拔。”
  照例,秦国庆给丁武点了特效牙疼药,劑量比往常大了些,但看起来作用不如以前明显。秦国庆建议丁武静心休息两天,有助于消炎,拔牙之前必须消炎,但丁武又把秦国庆的叮嘱统统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我还得去一趟五一水库。”
  “怎么”,秦国庆紧张地问,“发现什么了吗?”
  “看看,”丁武夹起包说,“就是再看看。”
  正在这时,门诊的走廊里一个大套间传来一阵局促的叫嚷声,好像还摔了东西,稀里哗啦的。秦国庆惊恐的看了一眼丁武,丁武问:“怎么啦,发生什么啦?”秦国庆结结巴巴地说,“没事,没事,估计是新来的……嘿嘿,你坐着,我去看看。”
  “我坐什么啊坐”,丁武站起来说,“我得走了。”
  丁武出了门,大套间里一个熟悉声音灌了他一耳朵,但又一下懵住了,他记不起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只是下意识的回了一下头,是二麻袋。原来是二麻袋和秦国庆的妹妹秦国英在吵吵。丁武返了回来,问怎么了,二麻袋一看到丁武,立马有点蔫,“呵呵,我也是来看牙,你看,他们这么贵,这不是抢劫吗?”秦国英慌乱中招呼了一声:“丁队?”
  “看牙归看牙,别闹事!”丁武厉声警告二麻袋,“你的事还没完呢。”
  二麻袋听了这话,就老实了,撇了撇嘴,不再说话。
  五一水库还是原样子,天气完全晴朗,风也彻底停了,水面平静,都平静得出奇,和前几次的情景一样。小孙说,“丁队,你说案子啥时是个头?”丁武没吭声,他虽然牙疼但不影响目光锐利,和每次来都一样,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角落。
  还是一无所获,这里太干净了。丁武第一次感到有点沮丧,一屁股做在了水边的一堆乱石里的一块屁股大的石头上,对着库水骂了一句。小孙倒好像兴致不错,溜着水库边边走边瞅,嘴里还哔哔叨叨,手舞足蹈,简直就是出来度假的。水库虽已废弃,但保存得尚好,主要是灌溉功能减弱了很多,看着波纹状的水面,丁武心说搞成旅游度假村应该前景不错,不过,这里离城里有一大截子路,且路太难走,首先投资修路就需要一大笔钱,估计一般人没那个开发计划。
  “哎哟……我靠!”
  丁武正出神的盯着水面的时候,听到了小孙惨叫一声,他一抬头,看见小孙像一条搁浅的小破船趴在了水边的乱石上。丁武起身拍了拍屁股,马上跑过去,扶起小孙,问他怎么啦。小孙满嘴是血,门牙被磕了两颗,疼得哎哟哎哟直叫唤。丁武埋怨他走路不看路,脚底不拌蒜才怪了。“我的牙……牙……”小孙哭丧着脸,捂着血嘴瞅地下。丁武帮他瞅磕掉在地下的牙,终于在一块沾了血的三角形石头边拣了三颗牙,有些蹊跷是,明明小孙磕掉了两颗牙,他却拣起了三颗,其中一颗看上去很旧了,且不那么干净,有黄垢。
  “这鬼地方有些蹊跷。”丁武捏着三颗断牙说。
  6
  这下,小孙也成了秦国庆的顾客。
  “你牙医怎么信上关公了,关公不是牙医的鼻祖吧?”丁武陪小孙来秦国庆的诊所,一进门看见了一尊青铜色的关公像,差点笑了,像大约1米来高,一个碗大的香炉钵子里插着三柱筷子粗的香,正鲜艳缭绕呢。看着一前一后的丁武和小孙,秦国庆笑眯眯地说:“咳,不止你,谁来了都说我供关公不妥,管他呢,好也罢,不好也罢,伪善也好,伪恶也罢,对我来说他就是一回事。”
  小孙捂着满嘴是血的嘴巴,话都说不出来了,秦国庆还是笑眯眯的,问小孙怎么了,丁武说磕了三颗牙。秦国庆马上摆开阵势,在他这里,看牙就像经验丰富的妇产科医生接生。丁武也不管了,他有点累,仿佛出海归来的水手,难得经历了大风暴之后的短暂平静,斜靠在沙发上眯起来。
  “好了,”秦国庆擦擦手,对小孙说,“先消炎,过几天就能装牙了,记得每天过来换药,你原来的牙肯定不能用了。”
  小孙痛苦地捂着嘴巴,话也说不出来,估计牙好了以后也会详细给人叙述这段伤心事。
  丁武是被一阵急促的铃声惊醒的,本来他正梦见了奔腾咆哮的大海,巨浪随时有可能爬上船。这是一场可怕的风暴啊,他脑子里乱纷纷的思绪也随之被风暴一扫而光。局里的电话,辖区的一个村子和拆迁公司打起来了,局里所有的人都得去维持秩序,丁武揉着眼睛,海上的狂澜停了,路上的风暴又起,作为刑警,除了破案,还得维稳,这无可推诿。
  近年来的城市发展太快,旧城区改造,整村整村被推平,然后眨眼之间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比种庄稼还快。政府的GDP越来越好看,可是矛盾也越来越多,开发商、拆迁公司和村民之间的冲突已经不是小打小闹了,几乎像战争,动辄几十几百人上千人,派出所那点警力去了尿都没人尿。然后就是治安中队。治安中队也不够用了,经侦、刑警接着上,丁武感觉他们都有点不务正业了,和领导反映,领导说,少废话,我他妈还一肚子火呢。   事发地是辖区的一个城中村,早就说开发改造了,一直动不了,村民阻力很大,开发商也试过增加补偿额度,可村民们开出的条件差点吓尿开发商,这还不算,自打传出要整村开发的消息以来,村民们夜以继日地盖房,在原来的平房上加盖二层三层甚至五层。拆迁补偿合同几乎就是擦屁股纸了,别说一般开发商了,就是李嘉诚来了恐怕也补不起。以前发生过几次小冲突,丁武有所耳闻,好在没用上他们,城管和治安队出马都摆平了,没想到这次闹大了,人少了根本不行,书记和区长怕捅出大漏子,下死命令维稳。
  “村民的打法也换了,过去靠打电话招呼人,现在都加微信,建五百人的大群,两个群就千把号子人。”
  丁武和小孙到现场的时候,没往里走,站在边上,他听见旁边的人议论。
  上千老老少少的村民加上看热闹的足有几千人,警车停了一溜闪闪发亮,120急救车也打了几台,一名分管城建的副市长和一名区委书记在紧急磋商,年纪差不多都四十大几岁,却是满头怒发混杂着几绺花白。丁武发现他们局长的警服都被撕破了,还有一个不认识的领导,脖子上有道被抓了的伤痕。看来,在他们来之前这里已经进行过一次不大不小的“战役”,目前形势应该是双方都高挂免战牌。
  不大一会儿,双方派出了代表在谈判,在一棵据说上百年的巨树下,围了几十号人。关键时刻,还是领导表现出了风度,为了不激怒村民,他们没带全身武装的警察保卫个人安全,而是单身步行向前,在那一刻,丁武心想,当个领导也不容易。
  那边在谈判,这边的闲人在拍照,又是手机又是长枪短炮的,丁武听见有人说要发微博发朋友圈,他回头瞪了那几个人一眼,呵斥了一句:“你们还不嫌够乱的?”拿手机拍照的知趣躲走了,只有一个端着长镜头的长头发还在啪啪啪地拍个不停。丁武有点恼火,过去拍了那人一下肩膀,“有完没完了?”长头发是个三十来岁的男的,下巴上留了稀稀拉拉的一撮小胡子,扭头一看丁武,微微笑了一下,说“我晚报的。”也不知长头发说的是真是假,旁边有个挺漂亮的女的低声和长头发说:“行了朝鲁老师,走吧!”
  前面谈了两个小时还没有结束的迹象,丁武的眼皮又涩了,他想起在秦国庆的诊所做的那个梦,心里不禁暗暗笑了一下,那也叫风暴?比起眼前的场面那算得了什么。
  7
  几天后,小孙的牙装好了,他磕掉的是两颗,不是三颗,多出来的那颗是谁的,这成了丁武的疑点。丁武甚至感觉到一丝线索,他推断这颗磕掉的牙是薛航海的,准确说应该是薛航海和人搏斗时被打掉的。如果真是这样,这个几乎没有任何头绪的案子算是有了一个重大发现,他立即去法医那里调档案。
  “你这牙真没白磕,”路上,丁武和小孙说,“记功一次,哈哈!”
  “幸亏是牙,要是磕破脑袋我还记大功了,给烈士荣誉吗?”小孙有点郁闷。
  法医那里白跑了一趟,薛航海的牙是完整的,一颗都没丢。本来眼见着拨云见日,结果又一阵雾霾袭来。丁武的牙隐隐作疼,他觉得这几日心火太大,连累到牙龈和牙齿了。正当丁武也郁闷的时候,秦国庆给他打来了电话,说要自首,而且只给他自首。丁武挂了电话和小孙说:“这他妈都邪门儿了!”。
  秦国庆交代的很简单,他的确有过杀薛航海的计划。起因也简单,就是薛航海在狂飙突进地开发商业地产时,拆迁到了秦国庆的祖居,补偿低到令人难以置信。在一次抗拆迁过程中,秦国庆的老父被气死,没几天,他和妹妹在深夜值守时被人装了麻袋,差点拉到山里被活埋了,补偿协议也是在即将被掩埋那一刻签订的。
  “不杀薛航海我誓不为人!”秦国庆交代时,牙齿都格格响,看来恨透了。
  “怎么实施的,和谁?”
  秦国庆说他卧薪尝胆般谋划了一年,终于物色到一个合适的人,张进步二麻袋。提到二麻袋,丁武的脑子里一下闪现出一个露出一个豁牙洞的瘦子,马上他又想到了那颗多出来的牙。嗯,他在心里给案情中人对上号了。“我和二麻袋谈好了价钱,然后研究薛航海的出入规律。这人其实没什么毛病,不赌不嫖不抽不喝酒,只有一个爱好,就是钓鱼。他钓鱼还不到鱼池里,专拣野池子,没人去的地方,一钓就是一天,哪怕一条也钓不上来,你说这人是不是神经不正常?”秦国庆说着说着竟然笑了起来。
  “继续说。”
  “二麻袋发现薛航海最喜欢去的几个地方就有五一水库,那个说远不远说近还没人去的地方,就预先守在了那里,和你们公安蹲坑一样,守了一个礼拜,薛航海再要不来就放弃了。哎!这个王八蛋来了,开着他的路虎,独自一人,不知道还以为这是大隐隐于野的世外高人。”
  秦国庆交代起作案过程来就像讲故事,不时还要夹杂一点自己的意见。丁武让他拣和案情有关的说,不要对人妄加评论,扯没用的。“然后二麻袋就捂着嘴满手是的血回来了,就6月13号那天,和我说薛航海死了。我看他满手血,嘴巴也是血,还磕了一颗牙,估计他们两个人搏斗起来肯定很激烈的。我问他有人看见没,二麻袋说除了鬼看见谁也没看见,那地方就是鬼也不去,除了薛航海这种人。”
  “后来呢?”
  “后来,”秦国庆沮丧地说,“后来你们公安破案,破不了,你来我这儿补牙,我就感觉有点不对劲儿。这倒不怕,麻烦的是二麻袋经常来要钱,一开始我已经给了他五万,这人贪得无厌,没完没了,一赌输了就来向我借钱,说是借,和抢差不多,时不时还威胁我要告发我。那天给小孙补完牙,我下定决心投案,这个事在我心里太重了,我怕我崩溃了。”
  審完秦国庆,先关了,马上拘捕张进步二麻袋。二麻袋是在李勇勇的壶上逮住的。逮完二麻袋,丁武和壶长李勇勇说:“你这个赌博摊子该关了,我这是第二次发现你聚众赌博,如果你想坐几年的话。”壶上的赌徒早就被惊得四散而逃,目瞪口呆的李勇勇连连点头,表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现在就撤。”
  不管这个案子如何曲折难办,总算有了结果,丁武也好,局长也好,浑身一身轻。可是万万没想到,重大犯罪嫌疑人二麻袋交代,他根本就没杀薛航海,所谓他受雇于秦国庆,纯粹是为骗秦国庆几个钱。   “那你的那颗牙怎么交代?”
  “我是去了五一水库,原先设想的是趁薛航海钓鱼时一把把他推进水里淹死,可是那天我一点也没想到,薛航海钓鱼时自己栽到水里了,我估计他是犯病什么的,我想也没想,从隐蔽的石头后面跑过来想救他,跑得急了,脚底绊了石片儿,我估计当时晕过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醒过来,把牙都磕了,磕了几个不知道,后来才知道是一个。就这我都顾不上,跑到薛航海落水的地方时,我才想起来根本不会水。”
  “你沒呼救,或采取其他营救措施?”
  “我那时都晕了,哪能想到这些啊,我吓得自顾自跑了,一口气跑回秦国庆的诊所,和他说,我把薛航海杀了。”
  “不是你干的为什么要说你杀的?”
  “这不好骗钱嘛!”二麻袋露出豁牙说。
  案子又回到原点,丁武感觉二麻袋在撒谎,想给他动用点厉害的,但被理性阻拦下了。秦国庆和二麻袋都先关了起来,他俩是不是在演双簧,目下还难以判断真伪,还须再侦察有力得多证据,还须再找一个突破口审。这种时候,犯罪嫌疑人都只顾自己的生命,信口开河胡编乱造极有可能,丁武决定以秦国庆和二麻袋为中心调查一下他们的周边。
  8
  案情像一根钉子,每个夜晚更深地进入或是又拔出了一点点。
  秦国庆的诊所关了,他妹妹秦国英在。
  丁武向秦国英问了一些秦国庆的事,秦国英如实回答,没有什么隐瞒,关于雇佣二麻袋的事,她知道一点点,具体也不知情。她说那个二麻袋一眼看上去就不是个好人,但他哥不听她的。她只知道他哥没少给二麻袋借钱,二麻袋一次也没还过。至于是否雇凶杀人,她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离开诊所的时候,丁武发现那尊秦国庆供起来的关公像不见了,换成了观音菩萨。他心里暗笑了一下,在一缕太阳光线的照射下,看得出有点褪色,应该是个旧的,丁武认为牙医供菩萨也不对路。
  最了解二麻袋的当然是李勇勇。丁武找到李勇勇时,李勇勇正在麻将馆打麻将,他一见丁武就脸色惊慌地说:“丁队,不能麻将也不让打吧,几块钱的麻将啊!”丁武招招手让他出来,问了一些二麻袋的情况。李勇勇说二麻袋这个人其实很怂,说白了就是个骗子,欠了壶上很多人的钱,经常被人打骂。“有一次,因为一百块钱,还被一个女人抓破了脸。”李勇勇表情讨好的说。
  “壶不起了?”丁武正要走时,忽然回头问他。
  “哎呀,”李勇勇哭丧着脸说,“自从你们抓了二麻袋后,谁还敢耍啊,我可不想坐班房,我现在可是守法公民。”
  丁武回局里的路上,接了老婆的电话,说儿子学校要放假了,让他去帮收拾一下东西带回家。丁武就调转车头朝儿子的学校驶去。学校在举行升旗典礼,升旗台就栽在操场的正面,大喇叭哇啦哇啦唱着气氛欢快的《小苹果》,丁武还跟着哼了几句“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还是学校的日常生活单纯啊,没有什么烦恼,不像社会上人与人尔虞我诈弱肉强食,丁武感慨,要是有机会,他丁武一定再回去上学。
  儿子学校在临放假前举办了一次北国风光的主题摄影展,丁武找到儿子时,儿子正在和同学老师们看摄影。丁武对摄影没什么研究,但假装很懂,跟在儿子屁股后面,转来转去,遇上对某一幅作品一惊一乍的同学,他也会露出和他们相似的表情,意思和他们的意思一样。快转完的时候,丁武被一幅不起眼的作品吸引住了。这是一幅题为“穹庐瞳影”的照片,构图比较新鲜,怎么说呢,就是这幅照片无论头朝上还是头朝下都是一样的,一个环形的湖倒映天空和低矮的山峰,湖边一个小黑点,不,细看应该是一个人在垂钓,远处另一个黑点是一台车。丁武感觉在哪里见过这个地方似的,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忽然,他的脑沟绝处逢生,丁武其时的喜悦之情实在难于言表。
  “这是谁拍的?”丁武指着“穹庐瞳影”问儿子。
  “我们学校的一个老师,怎么啦?”儿子答。
  “带我见见你们这个老师,悄悄的!”丁武笑了。
  是个女老师,丁武好像在哪儿见过。女老师见丁武,也说好像在哪儿见过,彼此一边客气一边回忆,最后都说是在拆迁现场。“是你啊!”两个人同时指着对方说。
  女老师姓田,丁武和她聊了一会儿别的,然后话锋一转,问她那幅题为“穹庐瞳影”的照片在哪儿拍的。田老师很轻松地说五一水库啊。丁武问什么时间,田老师说想不起来了,很长时间了。丁武索性摊开了说:“田老师,我们在侦破的一起案子,案发地就是你拍照的地方,你这张照片对我们非常有帮助,所以请你尽量配合一下,仔细回忆一下时间,是不是6月13号?”
  田老师一听她的照片和一起杀人案有关,脸都白了。
  照片不是田老师拍的。要不是这张照片牵涉到一桩案子,田老师是绝不会吐露出另一个人的,朝鲁。丁武记得,朝鲁就是那次拆迁冲突现场拍照的那个长头发,自称晚报社的那个人。给儿子往家里拉东西的事儿只能搁一搁了,丁武马上带田老师去找朝鲁。路上,田老师郁郁不乐地问丁武:“没我什么事吧?”丁武平静的回答:“应该谢谢你们!”
  朝鲁在晚报社,看到丁武和田老师感到很诧异,无头无脑的说了一句:“你都知道啦?你们这也管?”丁武没理他这话,拿出照片问他:“是你拍的还是田老师拍的?”朝鲁用手捋了一下下巴上的小胡子,疑惑地问:“有什么区别吗?”丁武说:“和一起案子有关。”
  朝鲁是晚报社专题部主任。照片是他拍的。朝鲁说那天也就是薛航海案发的当天他和田老师去山里玩,田老师是个摄影爱好者,他是摄影老师傅,他经常指导田老师拍片子,他们两人关系暧昧,每次借口出去拍片其实就是顺便野合。有一次朝鲁无意间发现废弃的五一水库是个不错的地方,就带了田老师去玩。他们走的是另一条路,直接上了山,山上山下风景不错,田老师就先狂拍了一气,朝鲁说她拍得不好,主要是不会掌握远处取景,就给她示范了几张,效果非常好。过了一段时间,田老师所在的学校说要搞一个摄影展,学校里的师生谁都可以参加,田老师觉得自己的作品都不好,索性拿朝鲁那张顶自己的,就这么还被丁武发现了和一起案子有关。
  “你能看清钓鱼那个人的脸吗?”丁武问。
  “我在山山,他在山下,哪能看清呢。”朝鲁说。
  “那你说说钓鱼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我一开始也没注意那个人,拍完之后我看相机里时才发现里面这个人很有意思,我当时想要是没有这个钓鱼的这张照片就完美了,然后我就和田老师下山了。”朝鲁说话平静,不像撒谎的样子。
  “再没发现什么人吗?”
  “没有,”朝鲁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我们还怕人看见呢!”
  “哦,”丁武说,“照片多给我几张。”
  此时,丁武已经深信不疑薛航海就是自己不慎落水的,或许当时他犯了什么病,或许他的公司有什么重大变故,或许他真的轻生。这个进退维谷之际的案子该有个了结了,再这么下去,包括他这些办案人员会疯的,但他决定再去五一水库一趟。
  如同一艘帆船独自出海,丁武和小孙走到了五一水库的进山路口时,前面有几台挖掘机在作业,一块铁皮牌子用红油漆写了几个字:前方施工,禁止通行。丁武下了车,问正在施工的工人做什么,一个小头目似的胖子说:“这儿被市里最大的地产商罗氏集团买下了,二扳头你听说过没,大老板,要开发旅游项目了,前面进不去。”
  “此路不通了!”丁武和小孙对视了一眼。
  那天晚上落日显得异常壮丽,丁武吃了就睡,睡得很香。第二天清晨,天高气爽,大自然慷慨无私的好处就是,不论你做什么,时间有的是,丁武摸了摸脑袋,头发梳得像是刚中过闪电的彩票一样,他捂着腮帮子,决定去拔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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