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场白：致敬讲述者
　　这个故事能留下来，归功于那个老人活了足够长的年龄，她活到了人们快要遗忘故事的今天，因此故事中的人虽然大多数都已作古，故事却得以保留了下来。现在我决定记录这个故事，但是我仅仅记录，故事中的人昔日的所作所为，我不敢妄加评论，那是他们的时代，他们在那个特定的环境下做出的种种举动，或出于求生之本能，或出于欲望之使然，都自有其道理。我也不敢对故事画蛇添足，更不敢随意改动，故事已经如此真实，没必要改成假的拿去骗人。作为故事的记录人，我不想说太多自己的话，现在来谈谈那个讲故事的老人。
　　她现在每天都坐在村口看着别人出去又回来，却少有人会注意她，没有人对老态龙钟的她感兴趣，倒是她习惯了人来人往。她时常坐在村口的核桃树下乘凉，核桃树茂密的枝叶遮住了阳光，没被遮住的残阳绕过枝叶，零零散散地洒在地面。只有等太阳挂在西山头时，夕阳才有机会斜照在树下，也照在树下的老人身上。当太阳缓缓滑行到西山头时，老人朝夕阳望去，她看见西边的山脉在夕阳下略显幽暗，也看见大山绵延起伏的轮廓。而在夕阳的对面，东方的山脉却异常明亮，每片叶子都把夕阳反射回去。白天开始逃亡，黑夜开始追赶。老人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走进屋里。这样的日子，她重复了许多年，像是在等待谁的到来，但不会有人来拜访她。“没有谁想拜访一个在破旧的屋子里独自等待死亡的老人。”人们说。
　　老人的屋子孤单地躲在村子的一隅，不仔细找，根本发现不了。屋子和她一样不起眼，不仅孤单，而且矮小，小得只够她一个人在里面做饭吃饭和睡觉，她的腰之所以弯曲，很可能是因为屋子太低矮了。她推开门，门很不情愿地发出“吱——”的一声，门边的火塘上支着一口锅，火塘边堆着一些柴火，柴火对面是一张用木板搭成的床，这就是屋子的全部。她在这里活了几十年，人们觉得她早该死了，她的亲朋好友都在另一个世界等着她呢！然而老人是无辜的，她和其他被命运捉弄的所有人一样无辜，生死之事并非她所能决定，更何况长寿不是罪。直到有一天，我和她坐在村口看夕阳，我才明白這一点。她咧开嘴冲我笑笑，露出满口牙龈，然后告诉我，她可歌可泣的岁数。
　　“我九十多岁了。”她笑着说。
　　“是啊！你坚持活到现在很不容易，你的一生中一定有过许多故事，给我讲讲当年的故事吧！”
　　“你要听什么样的故事？”
　　我怎么知道当年都有什么故事！她本来很乐意给别人讲故事，可是她经历过的故事太多了，连自己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我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只好呆呆地看着她。她由于掉光了牙齿，嘴唇深深陷进嘴里，下巴因而显得扁平。我再次意识到她已经很老，我曾一度认为她生来就这么老，从不曾年轻过。她的额头让我想起地图上的千沟万壑，脸颊则像是被揉成一团的草稿纸。
　　九十多岁的老人应该就这个样子吧！我想。
　　“讲你现在还记得的故事。”我说。
　　“现在还记得的故事是有的，你等一下，我想想。”她用乌黑枯萎的双手托着腮帮想，这一想就想了很久。
　　她走进记忆深处，那些被她记住的人纷纷走出来，排着队站在她的脑海里等她回忆，他们的容颜依然是昔日的模样。人群中有个人最先被她回忆起来，她觉得故事应该从这个人开始讲。
　　第一章：雨季的雨
　　“那天下着雨，有点冷。他身上挂着半张烂羊皮，被人牵到尼苦子达的酒馆里来。很多人围着他，讨论他值多少银子。”老人边说边看着远方，她认真的表情会让人误以为她真的能看到远方。
　　“他为什么被^拴着？”我问道。
　　“抢来的人或者买来的人都要拴着，以后他就是奴隶了。”老人的目光依然望着远方，好像她的故事不是说给我听，而是说给远方的某个人听。
　　在老人记忆中的那个时空里，人贩子正尽力向人们推销他的猎物，他把一个好奴隶应该有的品行都加在猎物身上，说他是个能干活、吃的少、不逃跑的好奴隶。现在我们回到过去，仔细看看当时的情况。
　　“这个奴隶要好多银子？”有人问。
　　“四十个银子就给你，要买不？”
　　“如果是女人或者是小孩子，四十个银子不过分，他的话已经那么大了，会逃走的。”那个人说。
　　“他一直低着头，不会是有病吧？”又有人问。
　　人贩子一听到这话，赶紧让他抬起头，让人们看他精神抖擞的样子。而他已经深谙听话的好处，听话可以让他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看看吧！他那么精神的，咋个会是病人嘛！”人贩子大声回答说话的人。
　　“太瘦了，活干不起！”有人说。
　　对于这样的问题，他也没办法，在他的印象中，奴隶都是瘦骨如柴。如果有个胖子说自己是奴隶，那就不对了。现在有人居然这样说，着实让他吃惊，如果他不瘦那才奇怪呢！可是人贩子不这么认为，他要证明能干活和瘦不瘦没有关系，为了证明这一点，他让奴隶在人前扛起一根大木头。人们在酒馆前面的院子里空出一块地方，并找来一根被雨水浇了好几天的大木头。如果他扛不起就要受到人贩子的惩罚，他使出所有力气扛着木头颤抖着双脚站起来，木头像山一样压着他，他的血几乎要从紧绷的脸上喷出来了。他站立后，有人说“扛起来了，还真行啊！”由于站不稳，他整个身子都跟着木头前后摇晃。这时人贩子骄傲地说：“怎么样？我没骗你们吧！”
　　他放下木头，眼前一片昏花，人群在他周围模模糊糊地站成一堵墙，他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听见似乎来自遥远天边的说话声。这时嘈杂的人声中出现一个低沉却铿锵有力的声音，同样似乎来自天边。这个声音不紧不慢地说：“好奴隶。”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过了一会儿才有另一个声音响起：“那是当然，要买不？”这是人贩子。
　　低沉的声音回答说：“这得看他好不好使唤，你打哪儿抢来的？”
　　“这不是抢来的，是我赢来的。我和岗地觉坝的曲木尼哈赌博，赢了这个奴隶，他是最好使唤的那种。”
　　“我的马需要照顾，这个奴隶除了听话，还得跑得陕，跟得上我的马才行。” 　　“他正是你需要的那种奴隶，买下吧！”
　　“是吗？你让他跑一下给我看看。”
　　人贩子命令他快速跑到山脚下再跑回来。他得到命令后，飞快朝山脚跑去，并很快回到他们面前。
　　那个人让一个老奴隶好好检查他，他的全身都被老奴隶看了一遍，甚至连生殖器都不放过。“乖乖，他的那个东西和一匹公马有的比。”老奴隶盯着他的生殖器发表意见。
　　“要好多银子？”确定没有问题后，那个人很干脆地问。
　　人贩子斟酌一下，回答说：“五十个。”
　　“你刚才说四十个，现在怎么变成五十个了？”那个人明显很不满。
　　“现在我觉得我的奴隶不只值四十个银子，他是个值五十个银子的好奴隶。”人贩子得意地说。
　　“你不耿直，我尼苦子达有银子，但是我不喜欢和你这种出尔反尔的人做生意，你把你的奴隶带走吧！我的酒馆不欢迎你。”
　　“好吧！四十个就四十个，卖给你了。”人贩子赶紧妥协。
　　“来我家里取银子！我尼苦子达今天要款待你这个专门抢^卖的布兹库哈。”
　　尼苦子达转身对他的新奴隶说：“今天下雨了，我买你花了四十个银子，所以就叫你吗哈，以后你要给我干活，我是你的主人了”。“吗哈”是下雨的意思，尼苦子达轻轻松松就给新奴隶取好了名字，他甚至不问吗哈曾经是否有过名字。给他取了名字后，他让人把吗哈拴在马厩里，以防逃走，自己则回屋了，他要用一头牛招待客人。
　　所有人都散去后，他靠着马厩的内墙坐下，这样会暖和点，尼苦子达的爱马悠闲地站在一旁喷着气。过不久，那个检查他的老奴隶给他送来两个小洋芋，他吃了洋芋感觉更饿了。天快黑时，老奴隶又给他送来半块荞麦饼和两小块牛肉。
　　“这是女主人尼布嫫给你的”，他说着把牛肉和荞麦饼仍在吗哈眼前就离开了。他吞下食物后，蜷曲在马厩的一角迷迷糊糊地睡去，黎明前他被冻醒了好几次。那天晚上除了寒冷和饥饿，他什么也没有记住。
　　第二天嗎哈的日子就好过点了。尼苦子达下令放开他，并让他吃了一顿饱饭。“他身上背着我四十个银子，死了就可惜了。”尼苦子达说。
　　吗哈被领到奴隶们睡觉的地方，他的面前放着许多荞麦饼和一大钵牛肉。吗哈吃了五个荞麦饼和十几块牛肉，终于饱饱地打了一个嗝。
　　“吃饱了？”老奴隶问。
　　“吃饱了。”吗哈满足地回答。
　　“今天要使劲吃，以后就没有机会这么痛快地吃了。”老奴隶认真告诉他。他认出这个老奴隶就是昨晚检查他的人，这是一个老得卖不了十个银子的奴隶，而且还缺了右耳。
　　“真的吃饱了。”吗哈擦一下嘴唇，把吃剩的食物推给老奴隶。
　　老奴隶一边把吗哈吃剩的半块荞麦饼和两块牛肉藏到衣服里面，一边告诉吗哈：“叫我呷尔惹，这是对我的称呼。”
　　“呷尔惹？”吗哈重复一遍，似乎不太相信。
　　“对，呷尔惹。就像你的称呼是吗哈一样。”
　　“你来这儿多久了？”
　　“你是说我被卖到这儿多久了吗？”呷尔惹反问道“不记得了，我只知道有好些年了。”
　　“这是我第三次被卖。”吗哈说。他的语气有点像诉苦也有点像炫耀。
　　“是嘛！”呷尔惹对此不以为然。“我记不得自己曾经被卖过七次还是八次。”他一边和吗哈’说话，一边收拾东西。
　　“你老了。”吗哈说。
　　“是啊！我老了。”呷尔惹停顿一下手中的活，叹了一口气，重复一下这句话，似乎在为自己老了表示遗憾，又或者在为自己终于老了感到庆幸。
　　“可是，我还年轻。”吗哈轻轻地说。
　　“是啊！你还年轻。”呷尔惹用同样的语气轻轻重复。
　　然后两人沉默了。
　　沉默结束后，呷尔惹收拾好了，或者说呷尔惹收拾好后，沉默结束了。
　　“既然吃饱了，那就该去见主人了。”呷尔惹头也不抬地说，他仿佛在自言自语。
　　一听到这句话，吗哈的心紧了一下，他的心开始扑通扑通地跳，他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尼苦子达见吗哈的目的，除了给他安排任务，还想了解他。“主人要了解自己的奴隶，不然的话当不了主人。”尼苦子达这样认为。他觉得吗哈是个有潜质的奴隶，可以成为自己的好帮手，只是这个奴隶的年龄稍大了点。对于主人而言，十七岁的奴隶确实大了点，要让他当自己的随从，着实有点冒险，因为人一旦十七岁就会有很多想法，哪怕是奴隶。
　　“你以前的主人对你好吗？”尼苦子达似笑非笑地问。
　　吗哈不知道怎么回答，木木的杵在尼苦子达面前。
　　“你就随便说说吧！”尼苦子达脸上浮出一丝微笑，模样很慈祥。
　　吗哈松了一口气，不再那么紧张：“他们不打我，饭也让我吃饱。”吗哈小声回答。
　　“你第一次被卖时多大了？”尼苦子达的目光紧追着吗哈遮遮掩掩的目光。“我不记得了”吗哈说，“我只记得我在水井边玩耍，突然有个人走过来抱着我走了，我母亲在后面追了好久都没有追上。之前的我已经记不得了。”
　　“你现在想回家吗？”
　　“我不记得家在哪儿，我只记得有一口井，至于井具体长什么样我记不得了。”吗哈轻轻摇头。为了躲避主人的目光，他索性低下头。
　　“那你父母呢？”
　　“记不得了，我只记得当时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在我身后追了很久，那个人是我母亲。”
　　尼苦子达听到这儿就不问了，他垂着眼睑沉思了一会儿，吩咐站在一旁的呷尔惹带吗哈去做他应该做的事。
　　“你教他怎么照顾我的骏马。”
　　“好的，主人。”呷尔惹谦恭地回答。
　　“你要照顾好我的骏马，不然你得付出代价，明白了吗？”尼苦子达脸上的慈祥立马消失，换上威严的表情对吗哈说。
　　“好的，主人，我一定把你的骏马照顾好。” 　　呷尔惹把吗哈带到了马厩旁，马厩旁边修了一个很小的屋子，刚好容得下吗哈，马厩里只住着尼苦子达的那匹赫赫有名的骏马。这是一匹貌不出众的马，可是美貌和它的盛名没有任何关系。它曾经多次在危急之下背着主人化险为夷，人们就知道它不一般了。
　　“以后需要你照顾的骏马就是它。”呷尔惹指着眼前的马告诉吗哈。
　　吗哈看着这匹并不高大的红马，无法想象它就是人们津津乐道的那种骏马，因为它实在是太普通了，只有把银鞍套在它身上时，人们才会知道它不普通。
　　“那么，我需要做什么？”吗哈问。
　　“你需要每天早上割一捆青草喂它，中午牵着它去山上活动，回来后喂它三斗荞麦，下午带它去河边饮水，太阳出来时要给它洗澡，晚上再喂它两斗荞麦。记住，主人的马只能喂青草和荞麦。”
　　“每天都这样吗？”
　　“怎么可能！如果主人要骑它出门，你要背着荞麦跟在主人身后，主人的马只喂家里的荞麦。对了，你还要背着主人的烟枪一直跟着他，主人想抽烟你就给他点上。”
　　“差不多就是这些，除了最重要的那一点。”
　　“哪一点？”
　　“诺！”呷尔惹指着马厩旁的那个小屋子说：“看见那个小屋了吗？以后你就睡在那里，晚上你得留个心眼，主人的马要是有什么闪失，你就得死，他的马可是比你值钱多了。”
　　“我記住了。”吗哈自言自语般说。
　　“现在我带你去熟悉饮马的河还有周边的革地。”
　　他们走的很慢，连老母猪都比他们走的快。如果是在主人的眼皮子底下，他们至少比现在快好几倍。
　　“就是这条河了，木促河，这个名字是主人重新起的，主人希望他的马喝了河里的水，会更加肥壮。”
　　“看那边，”呷尔惹仍旧自顾自地说着“看到那片草地了吗？那就是主人的牧马场，只有主人的马才可以去那里。”
　　“有别人家的马出现怎么办？”
　　“要是主人家的其它马，赶走就行。要是别人家的马，就牵回来交给主人。你要做的就这些，其他的安排主人会亲自告诉你。”
　　吗哈听呷尔惹说完后一直看着远方站在那里。好久之后他才开口问：“这座山和那座山之间都是主人家的领地吗？”
　　“不是，主人是曲伙，没有领地，那是主人的保主诺伙阿竹撒坡的领地。主人是所有受阿竹撒坡家保护的曲伙家族中最有势力的，甚至他的势力比诺伙还大，所以主人不给阿竹撒坡服役，只需要每年给他献半块猪头，然后承认自己受阿竹撒坡保护就行了。”
　　“阿竹撒坡家的领地很大吧？山那边是不是他家的？”
　　“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就算不是他家的，也会是和他一样的诺伙家的，即使我们逃过去，也会成为另一家人的奴隶，而且一旦背叛过主人，我们就不值钱了。所以别再胡思乱想了。”
　　吗哈不知道，有人自始至终都跟着他们，一旦他们有逃走的倾向，子弹就会追来。
　　回去时呷尔惹给他讲了一些自己的故事。呷尔惹说自己年轻时也和吗哈一样，认为自己有能力不当奴隶。“那时我一直想逃走”呷尔惹说“后来我真的逃走了，可是我却在另一家人的领地上被抓住，并成为他家的奴隶，从此我就放弃了这个念头。这些有领地的家族，世世代代守着自己的领地，时常因为一点点小事和别家打冤家，争奴隶、土地和财物。这些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我的上一个主人是个诺伙，他家就和别家打过两次冤家，不过两次都是他家输，结果赔了很多银子。”
　　“所以说在这个世界，只有聪明的主子和愚蠢的奴隶才能活下去，”呷尔惹小声地说“如果一个奴隶不愚蠢，而他又恰好想活下去，那么最好的办法是装成愚蠢的样子。”
　　“一个聪明的人需要装作愚蠢吗？如果聪明还需要装作愚蠢，那么这样的聪明不要也罢！”吗哈明确表示不同意呷尔惹的话。
　　“有的人如果不那么聪明，也许会活得更久一点，可是他们就是太聪明了，聪明让他们付出了生命。有时一个聪明人能活下来，或许是因为他学会了看起来很愚蠢。”呷尔惹说。
　　呷尔惹还说自己年轻时就是那种没有学会愚蠢的聪明人，当时他觉得自己比主人懂得多，主人没办法，只好割下呷尔惹的耳朵证明自己比他聪明。呷尔惹看到他的耳朵从头上落下来，掉到地上时，终于“发自内心”地承认主人确实比自己聪明。他可不想再失去另一只耳朵，甚至失去更重要的东西。他一承认就承认了一辈子，从那以后他每天都要告诉自己要当个愚蠢的奴隶。
　　“我就是这样才活到了今天。”呷尔惹最后意味深长地说。
　　面对呷尔惹的教诲，吗哈始终一言不发，但是他却暗暗记住了呷尔惹的每一句话。
　　几天之后吗哈已经能把任务完成得很好了，尼苦子达看到吗哈把自己的骏马照顾得很好，表示比较满意。对于一个奴隶来说养马是一件美差，养马的奴隶每天都可以从马食中偷一点藏起来，凑到一定数量就偷偷卖给别人，还能藏点私房钱。
　　这件美差曾经属于呷尔惹，可如今他老了。老，让他失去了很多好处，包括干这件美差。当他的步伐跟不上骏马的那一刻，他明白自己是时候被淘汰了，主人也明白这一点。因此，当尼苦子达让他离开马厩去酒坊干活时，他一点儿也不惊讶。尼苦子达找来几个可能跑得快的奴隶，让他们跑到山脚再跑回来，可是没有一个让他满意，他只好花钱去买“跑得更快”的奴隶。
　　吗哈正是被认为跑得更快的那个奴隶。
　　这段时间尼苦子达都没有出去，他一直在酒馆里陪客人聊天喝酒，所以吗哈暂时还不需要背着荞麦和烟枪跟着他跑。吗哈住进小屋，不久他就习惯了小屋，甚至喜欢上了小屋，尽管小屋仅能容得下他。他在小屋旁边修了个更小的屋子，与他作伴的那条被取名为“达也”的棕色的狗就住在里面。达也晚上总是被风吹草动惊醒，随后用它粗犷的叫声惊醒吗哈。达也每次叫几声把吗哈吵醒后就赶紧闭嘴，继续躺下睡觉，等吗哈再次睡着时再叫几声，仿佛它的任务就是吵醒吗哈。
　　第二章：走进你房间 　　大理阿佐是一匹传说中的骏马。传说它曾经背着主人出生入死，干过许多大事，深受人们的爱戴，赢得了千古芳名。“那是一匹了不起的骏马。”呷尔惹深情地说，说得他好像见过大理阿佐似的。
　　尼苦子达当时很想成为大理阿佐那样的好马的主人，他托人四处打听名马，想找一匹配得上自己的马。在他看来，一匹好马应该有风一样的速度，跑起来要稳稳当当，就像大理阿佐那样。他物色过许多马，换过许多坐骑之后，一匹红色的马幸运地被他认为拥有这些本领。刚开始他决定也叫它大理阿佐，以此显示马的本领和自己的雄心。但是红马的前主人制止了他，那是一个老得不能再骑马的老头儿，他自称年轻时骑过无数马。老头儿觉得红马身上流着大理阿佐的血，是大理阿佐的后裔，擁有大理阿佐的本领，它的名字最好是“阿佐杜迪”，“杜迪”就是长翅膀。尼苦子达同意老头的说法，花重金买回了阿佐杜迪。他像对待亲儿子一样对待杜迪，他曾经很多次把生命交给杜迪，杜迪不负期望，每次都带他出生入死。
　　尼苦子达是子曲拉达最有钱的人，但他不是最大的奴隶主，也不是最有地位的人，他的出身决定了他的地位。他总是想办法让自己变得与众不同，以此来证明自己虽然是个曲伙，但他比诺伙还会享受。
　　花重金买杜迪只是他炫耀的许多方式之一。
　　尽管尼苦子达很有钱，其他曲伙和诺伙还是看不起他，因为他没有土地，也没有几个奴隶。他只有一个酒坊和一个酒馆。那时人们觉得只有拥有土地和奴隶才算富有，而这两样尼苦子达都不多，别人自然就看不起他了。
　　酒坊是尼苦子达的父亲留给他的唯一遗产。当年他的父亲尼苦拉且看到人们花大把银子去遥远的汉区买酒，便认定只要自己拥有一家酒坊，那些爱喝酒的人包里的银子就会源源不断地流进他的包里，那么几年后他就会很富有。于是他不顾妻子和长辈的反对，毅然卖掉土地和奴隶，开了一家酒坊。他年迈的父母看到儿子把祖上辛辛苦苦攒下的产业变卖成一个无用的酒坊时，气得站在儿子的酒坊里骂了三天三夜。到了第四天，他们累得骂不动了，就暂时回去休息。两天后休息好了，又回来继续骂。他们站在门口不准任何人来买酒，也不准儿子继续酿酒。
　　可怜的尼苦拉且无法继续做生意了，他看到来买酒的人一批又一批地被父母骂走，心疼得不得了。他问父母：“你们想怎样？”
　　“很简单，立刻用一把火把你所谓的酒坊烧了，再把祖先留下的土地赎回来，然后买几个奴隶，过祖辈一样的生活。”他的父亲直截了当地命令他。
　　“如果我不想过祖辈那样的生活呢？”尼苦拉且又问。
　　他的父亲听了，气得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着，狠狠地说：“你的爷爷那样过，你的父亲那样过，你也必须那样过。不仅你那样过，你的子子孙孙也得那样过。”
　　“那我可要让你们失望了。”尼苦拉且毫不犹豫地说了这句话就走出了父母的家。
　　“从今以后你再也不准踏进我的家门，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他的父亲在他身后这样骂。
　　从那天起，他真的没有再进过父母的家门，直到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才再次踏进自己出生并长大的屋子。
　　尼苦子达长大后，被父亲送到日蒲尔库一家汉人的酒坊里学了两年。尼苦子达的兄弟姐妹们成家后，各自得到了一大笔遗产，而尼苦子达则对父亲说：“你把银子都给她们吧！我只要酒坊。”结果父亲真的把酒坊留给了他。
　　“当年酒坊让我从一无所有变得应有尽有，我想你也可以做到的。”尼苦拉且最后对儿子说。
　　他死时已经是子曲拉达最有钱的人了。
　　在尼苦子达的经营下，酒坊的规模很快超过了父亲的时代，酒坊的名声也伴随着尼苦子达的名声越传越远。很多住在遥远地方的大家族经常派人翻山越岭来买尼苦子达的酒。尼苦子达的酒坊门口经常站满人，他们为了买到著名的尼苦子达家的酒，不得不等候大半天。尼苦子达看到这种情况，就在酒坊旁边开了个酒馆，他宣布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只要愿意付更多的钱就可以在酒馆里喝上刚酿出来的酒。
　　对，就是这样。他说了这种服务只提供给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但他没说什么样的人算是有身份有地位。很多曲伙和诺伙以及一部分瓦加觉得自己既有身份又有地位，而且还有钱，因此他们很乐意多付几两银子，坐在酒馆里喝刚酿出来的酒。来酒馆的人越来越多。有的人为了坐在酒馆里喝一杯代表有身份有地位的酒，翻山越岭来到子曲拉达。其中有的人在路上累死了自己的坐骑，还有的人因为出现在冤家的地盘上，结果和冤家闹出了矛盾。
　　尼苦子达的客人来自各个家支，虽然他们一起坐在一个屋檐下享受尼苦子达的酒，但他们之间大多都有世仇，看到对方都恨不得拔出枪，对着彼此的脑袋开一枪。这种情况每天都有发生的可能，但始终没有发生，因为离酒馆不远处的那两个碉楼里分别有两挺机关枪，它们阻止了发生这种隋况。开酒馆前尼苦子达就预料到了这点，因此他用两个碉楼和四挺机关枪告诉所有客人：“任何人都不准在我的酒馆里闹事。”
　　客人们看看那四挺机关枪，又看看碉楼，纷纷点头答应。
　　现在尼苦子达已经不亲自酿酒了，他让四户贫穷的瓦加和一户贫穷的曲诺给他酿酒，他每年分别给他们每户人家五十到八十锭白银。
　　无所事事的尼苦子达经常陪客人喝酒，如果他心情好或者喝醉了还会免费让他们喝个够，所以客人们很乐意看到尼苦子达喝醉。
　　尼苦子达把他的烟枪拿给吗哈，吗哈在把主人的马照顾好之余，还需要背着主人的烟具形影不离地跟着他，当尼苦子达说出“烟”这个字眼时快速点好，送到他手里。这是一门技术活，太慢了会挨骂，没点好也会挨骂，不过那是以前，现在吗哈很少挨骂了，他点烟的本领已经很好，尼苦子达想骂他都找不到理由了。从这一点可以看得出吗哈是一个出色的奴隶。
　　布兹库哈自从把吗哈卖给尼苦子达之后，就经常光顾尼苦子达的酒馆，他每次在酒馆一待就是好几天。他宁愿待在酒馆里，也不愿意去他的小舅子阿竹撒坡家，尽管阿竹撒坡家也是在这个寨子里，他觉得阿竹撒坡是个没有出息的男人。 　　“我那个小舅子，不管从哪方面看，都不像是一个能干大事的男人。”布兹库哈一说到他妻子的哥哥，总是这样说。
　　吗哈被卖到子曲拉达不久，深秋紧随而至。
　　深秋的天空蓝得容不下半朵云，非常适合太阳行走。秋天的寒意弥漫在空气中，包裹着整个大地。子曲拉达万木凋零，不免有些凄凉，草地上积着厚厚的白霜。这是吗哈第一次感受到秋天，他对秋天后知后觉，他感觉到秋天时，秋天已经来了有些日子。
　　尼苦子达早早地起身去酒坊监督瓦加和曲伙干活。因为老，所以失去了一切的呷尔惹也在酒坊里拼命地干活，尼苦子达显然对呷尔惹很不满意，吗哈从他的眼神里早就看出了这一点。尼苦子达觉得呷尔惹已经老得算不上一个奴隶，最多算半个，甚至连半个都算不上。
　　尼苦子达从酒坊一回到酒馆，立刻懒懒地躺卧在席子上。负责给客人倒酒的女奴隶给他斟了一杯酒，他抓起鹰爪杯一饮而尽，然后闭着眼要死不活地说：“烟～”。他的声音很小，吗哈差点没听到。吗哈迅速拿出烟枪，点上递给他。他眯着眼睛很享受地吸一口，再吐出来，烟雾从他的嘴里和鼻孔里争先恐后地逃出来，悠闲地漂浮在他身旁，缓缓上升，最后消失。吗哈微张着嘴入迷地看着这一幕，仿佛尼苦子达在表演节目，而烟雾围绕在他身边是表演的一部分。吗哈觉得他吐出的烟雾和自己哈出来的气差不多。吗哈伺候好主人后就稍微自由了。走出烟馆，站在院子里伸长脖颈四处观望是他唯一能够享受的自由。
　　尼苦子达让女奴隶再给自己斟满一杯酒，也给躺卧在他旁边的布兹库哈斟满一杯。他今天心情不错，要请布兹库哈喝个痛快。
　　布兹库哈愉快地接受了尼苦子达的邀请，他一饮而尽，让女奴隶再给他斟满，又一饮而尽。连干三杯之后他才用手擦擦嘴唇，满意地看了看尼苦子达，尼苦子达高兴得大笑起来。
　　吗哈进屋把尼苦子达的烟具收好，准备退出去。这时布兹库哈指着他对尼苦子达说：“这个奴隶怎么样？满意吗？”
　　“还可以，比其他奴隶勤快多了。”尼苦子达回答说。
　　吗哈抬头看布兹库哈一眼，结果他的眼神一不小心和布兹库哈的眼神相撞，他不敢与他对视，赶紧移开目光。
　　尼苦子达挥手示意吗哈出去，吗哈赶紧退出酒馆，站在门口如释重负地倒吸一口气。
　　布兹库哈喜欢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卖过多少好奴隶，吗哈只是他炫耀的奴隶中的一个。布兹库哈其实是一个很好看的人，吗哈第一眼见到他就发现了这一点。不过一个人长得好不好看和他要不要当人贩子没有关系，布兹库哈用行动证明了这一点，如果他做几件善事，人们会很乐意尊重他，然而他没有。他的眼中透露出一种藏不住的冷酷，两只不大不小的眼睛一左一右长在不太圆的脸上，增添了他的冷酷。
　　尼苦子达和布兹库哈一直喝到晚上，又从晚上喝到半夜。到了后半夜尼苦子达醉了，布兹库哈也醉了，可是他们都觉得自己没有醉，还要继续喝。有的客人看不下去了，要求他俩别喝了。他们哪里听得进去，想睡觉的客人没办法，只好花半天功夫证明他俩确实醉了，而且醉得还不轻。最后经过证明他俩终于认识到自己真的醉了，他们这才很不情愿地睡觉。
　　尼苦子达想去小老婆尼布嫫那里睡，可是他走到门口又走进了酒馆，他摇晃得像是失去了脊梁骨的身子不容许他这样做，他又不想要别人搀扶。他只好不情愿地倒在酒馆里的火塘边呼呼大睡。
　　尼苦子达睡后，布兹库哈一个人又喝了不少酒。
　　到了半夜吗哈起身给佐且喂完食，钻回他的小屋里准备睡觉。这时他看到酒馆里有个人若隐若现地走出来，朝马厩这边走来。吗哈担心是客人中的一个，可能要来偷马。他屏住呼吸观察那个人的举动，可是那个人绕开马厩，径直向尼苦子达的屋子走去，他的身影被月光拖得很长很长。他仔细一看，原来是布兹库哈。吗哈感到很奇怪，那个屋子里此刻只有尼苦子达的小老婆尼布嫫在睡觉。吗哈悄悄跟在布兹库哈身后，想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布兹库哈来到尼布嫫的屋门前，站在门口轻轻敲，不一会儿门就开了，门开的不大，刚刚能够布兹库哈挤进去。布兹库哈刚挤进去，门又轻轻关上，女主人尼布嫫连脸都没有露出来。
　　吗哈静静地站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中看见了这一幕，他当然知道这种情况意味着什么，他的心里突然涌出一丝莫名的淡淡的忧伤。当布兹库哈走进这个喜欢把自己关在屋里，并且与吗哈素昧平生的女人的屋子里时，吗哈的心有些隐隐的痛。
　　第二天吗哈用余光观察每一个人，他担心别人会看透他的心思，特别是主人。不过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人们都很忙，没有谁有空去猜测别人的事，吗哈放心了。
　　布兹库哈也和别人一样做他的事，仿佛昨夜什么也没有发生，吗哈看到他这个样子，突然一厢情愿地觉得自己和这个穷凶极恶却格外受人尊重的人有了共同的秘密。
　　第三章：门那边的你
　　二十年前尼苦子达把妻子比做一朵花，当时他们都还年轻，他喜欢美女，而她恰好是美女，所以他把她娶回家了。后来他们努力了好久，她却什么也没能生下来，尼苦子达于是理所当然地把容颜不在的她，比做一坨已经拉出来十几天的牛粪，将她遗弃在屋子里。被遗弃的花叫伍妞嫫，她住在酒馆左边的屋子里。二十年前她穿着嫁衣走进这个屋子，二十年后她孤单地住在这里。
　　尼苦子达找到尼布嫫之后开始冷落伍妞嫫。一开始他很少回家，后来他索性在酒馆右边修了一间屋子，和尼布嫫共同生活。也许是恋旧，也许是怕别人的口舌，刚开始时尼苦子达还隔三岔五地去看伍妞嫫，后来伍妞嫫等好几个月才能见到尼苦子达的身影，再后来连身影也见不到了。從此，伍妞嫫也就不奢求尼苦子达能回来，忧伤的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从不出现在酒馆附近，也不出现在酒坊里。
　　这两个女人一左一右分别住在酒馆两边，酒馆像一座山，把她们隔离在两个世界，她们的活动范围都以酒馆为起点，向相反的方向延伸。所以在相当漫长的日子里，她们从未见过面。
　　两年过去了，尼布嫫走上了伍妞嫫的路，也没能生出孩子。 　　伍妞嫫看到这个结果，躲在屋里暗自窃喜，她为自己的诅咒灵验而高兴。自从尼布嫫出现那天起，伍妞嫫就每天都诅咒她生不出孩子。现在尼布嫫真的没能生出孩子，伍妞嫫认定这是自己诅咒的结果。
　　尽管如此，接下来的几年，尼苦子达依然和尼布嫫住在一起。尼苦子达时常去酒馆背后的酒坊里监督奴隶们酿酒，却根本没有去看看伍妞嫫的意思。
　　这期间伍妞嫫每天都去找其他妇女聊天。她们每天都聚到一起晒太阳，一起织羊毛，一起织披毡，一起说尼布嫫的坏话，偶尔还要一起诅咒尼布嫫继续生不出孩子。她们像一群亲姐妹，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有时一聊就聊到深夜。伍妞嫫晚上回屋时，经常向尼布嫫的屋子吐口水，然后在口水后面说几句诅咒的话。
　　伍妞嫫和尼布嫫不可以在同一个屋檐下吃饭，伍妞嫫又不想自己做饭，为了避免饿死她，尼苦子达把厨房安排在他和尼布嫫的屋子里，然后派一个奴隶给伍妞嫫送饭。自从呷尔惹老后，这件差事就落到了他的头上。他每天干完活就给伍妞嫫送饭，然后回到酒坊里和其他奴隶一起吃。
　　尼布嫫每天早上开门，总有阳光照进来。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她要求尼苦子达另选一个地方重新给她盖个屋子。这件事尼苦子达打算了许久，始终没有做成，因为尼苦子达拿不准一旦离开两个碉房，究竟会发生什么。他的两个碉房像两个巨人一样没日没夜地站在大门旁俯视它们目所能及的区域，碉房里的枪口不停地到处查看，准备随时教训不听话的人。
　　尼苦子达的酒馆很气派，长十二丈，宽六丈，有八间房，堂屋两边分别有两条走廊，通向各个房间，每个房间都有一个火塘和两张竹席，酒馆自西向东横隔在顾客面前。酒馆背后是酒坊，酒坊的尽头有两个谷仓，分别用来囤积酿酒的粮食，和喂牲口还有供奴隶们吃的粮食。酒坊西边的屋子，是奴隶们吃饭和睡觉的地方，酒坊背后是一座山，山被挖出一个大洞，被尼苦子达用来当酒窖，里面密密麻麻的坛子里全部装满酒。酒馆前面宽阔的坝子足够几百个人在这里聚会，坝子的对面是大门，大门两边有两个马厩，所有客人的马都栓在西边的马厩里，东边的马厩是专门为尼苦子达的坐骑修的，挨着马厩的是吗哈的小屋。马厩前的坝子上竖着一根栓马的柱子，有时也会用来栓人。坝子尽头的两个碉堡，视野遍及子曲拉达的各个角落。整个院坝周围是一堵墙，墙的外围种满了密密麻麻的火棘，连一只鸡都很难穿过。坝子的东面坐落着伍妞嫫的屋子，西面坐落着尼布嫫和尼苦子达的屋子。
　　秋天到的时候，荞麦也收了。拥有土地和奴隶的人，把荞麦从地里背回来脱粒、晒干，准备随时卖给尼苦子达。
　　几天后，尼苦子达放出消息：他又要收荞麦了。
　　人们用马驮着荞麦来到尼苦子达的家门口，马的后面跟着奴隶，他们也背着荞麦。
　　尼苦子达抬出白花花的银子和黄橙橙的子弹，一排排地摆在那些人面前。他站在人群前大声说：“十石荞麦换三个银子或者一串子弹，自己选。但是，我只要最好的荞麦。”
　　人们争先恐后地把自家的荞麦拿给尼苦子达看，都想证明自己的荞麦是最好的。精挑细选之后，尼苦子达只买了足够酿一年酒的荞麦，没有卖出荞麦的人只好用来时的办法带走荞麦。卖了荞麦的人赞美尼苦子达，说他是有智慧的人，荞麦被拒收的人则说他是个无耻的人。
　　人群散了之后，尼苦子达让手底下的人把荞麦装进谷仓。尼苦子达的保主阿竹撒坡也想卖荞麦，但是他的荞麦尼苦子达看不上，可权衡利弊之后，尼苦子达还是买了，只是这些荞麦没有装进谷仓，而是随便堆在仓房里，供奴隶们吃，还有喂牲口。
　　做完这些，尼苦子达让人杀了一头猪，给奴隶们打牙祭。尼苦子达是子曲拉达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给奴隶打牙祭的奴隶主。他的奴隶是吗哈、呷尔惹，还有专门给客人斟酒的女奴隶支几，以及专门给主人家做家务的女奴隶跌部。
　　跌部是砧板的意思，当初尼苦子达买跌部就是为了让她做家务，今天杀的这头猪就是迭部喂养的，除了这头，她还养了好几头猪，其中最大的那头猪给尼苦子达家过年，其余的五头猪给酿酒的那户曲诺和四户瓦加过年。过年那天他们把猪牵走，然后每户人家给迭部一个银子，再给尼苦子达献上半个猪头。
　　吗哈刚分到肉时，并没有急着吃，而是捧在手里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他忍不住张嘴咬了一口，肉的味道瞬间溢满全身，他颤抖一下身子，舔了舔嘴唇，把粘在嘴唇上的油添回嘴里。吃完后吗哈还认真添了手指，把手上的油也添干净。吃饱后吗哈躺在小屋里知足地抚摸着肚皮，他看到天边出现了几颗星星，又想到自己刚刚吃了一顿肉，顿时莫名其妙地感动了。他感动得快要流泪。啃够了骨头的达也蹲在吗哈的小屋门前，认真看着吗哈，看起来和吗哈一样感动。
　　突然出现的迭部打断了吗哈的感动。她站在吗哈的小屋门口对吗哈说：“你把这坛酒给女主人伍妞嫫送去吧！”
　　自从尼苦子达没去她那里之后，伍妞嫫就每天都喝酒。一开始每天只喝一两口，后来一天喝好几口，现在几天就能喝完一坛酒。
　　“你放在这儿，我马上给她送过去。”吗哈边从屋里爬出来边说。
　　“你要快点送过去，如果慢了，伍妞嫫女主人会生气的。”迭部小声告诉吗哈。
　　吗哈很快就把酒送到了伍妞嫫那里。伍妞嫫的屋门关着。由于好奇，吗哈走近门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突然听见里面有声音。他壮着胆轻轻推一下门，推出一条小缝隙，然后顺着缝隙往里面看，看到火塘边若隐若现地出现两个重叠的人。
　　吗哈站在门口不知所措，他在伍妞嫫门前徘徊了好些时候，直到里面的声音消失了，他才决定进去。
　　他观察了好一会兒，确认里面的事情结束了才敲门。伍妞嫫过些时候来开门，开门之前她在火塘里扔了几块洋芋。
　　“我给你送酒来了，女主人。”吗哈说。他抱着酒站在门口等候吩咐。
　　“放在那边吧！”伍妞嫫用左手指着门边说。
　　吗哈把酒放在她指定的地方，然后问道：“那么，现在我还需要做什么吗？女主人。”
　　“不用了，你去吧！” 　　他退下时顺便看了一眼伍妞嫫，发现她的脸上已经明显有了皱纹。吗哈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个女人二十年前和自己一样年轻，她曾经漂亮一时，她的美貌曾受到许多人的赞美。如今她孤单地躲在这个昏暗的屋子里，准备就这样度过余生。
　　吗哈钻出伍妞嫫的小屋时月亮已经出来了，他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他起床时看到了地上厚厚的霜，他明白深秋已经到了。霜在阳光下散发着紫色的光，美丽的它们把露水冻结在草叶尖，形成小冰珠子。小冰珠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透明得让人忍不住想摸一下。不久前子曲拉达的树木枝繁叶茂，那时是夏天。现在树叶都被秋风带走了，只留下树干在风中颤抖。
　　子曲拉达的又一个深秋到了，然后就过年了。
　　尼苦子达的酒坊门前人山人海，人们都要买他的酒过年。奴隶要买酒敬主人，佃户要买酒敬地主，孙子要买酒敬爷爷，外甥要买酒敬舅舅，远嫁的姑娘要买酒回娘家，所有人要买酒敬祖先。
　　买酒的人需要站在门外等候半天才能买到。尼苦子达看到这种隋况，高兴得合不拢嘴，他腰上别着两只驳壳枪，背着手愉快地在酒坊里转来转去。与此同时来酒馆喝酒的人却渐渐少了，人们都回家过年，只有几个邻居偶尔过来坐坐，陪尼苦子达喝酒聊天。
　　尼苦子达用子曲拉达有史以来最壮的那头猪过年，他的过年猪要五个男人才能抬得动。看到尼苦子达用这么大的猪过年，阿竹撒坡心里很不是滋味。“如果其他诺伙知道我的曲诺的过年猪比我的大，他们一定会看不起我。”阿竹撒坡坐在家里忧心忡忡地告诉他的妻子。
　　“那你能怎么办？还能把他的过年猪抢来不成？”他的妻子斜眼看着他回答。
　　现在他艰难地维持着他和尼苦子达的关系，他担心哪天尼苦子达突然宣布不让他保护了，那他的势力就会大大减弱。而且尼苦子达没有子嗣，按规矩没有子嗣的曲诺的家产要归保主，如果尼苦子达在有生之年没有儿子，那么他的家产就归阿竹撒坡了。
　　尼苦子达没有宣布不让阿竹撒坡保护，他只是宣布不再给阿竹撒坡献猪头了，并且以后也不会献。这种情况阿竹撒坡是不能容忍的，他觉得这是尼苦子达想摆脱自己的征兆。“如果我的曲诺轻易和我脱离关系，并且不再向我献猪头，那以后我在那么多家诺伙和曲诺面前还怎么说话？况且他今天要求不给我献猪头，明天是不是就和我摆脱关系了？亏我还保护了他那么多年，忘恩负义的家伙。”他咆哮道。
　　阿竹撒坡的骂传到了尼苦子达耳中，他坐在家里喝着酒笑着告诉呷尔惹：“这样的话以后听到了，要马上告诉我。今天赏你一顿肉吃。”
　　把消息带进尼苦子达耳中的呷尔惹得到了肉吃。
　　尼苦子达倒不认为自己忘恩负义，他认定自己有今天，全归功于自己会做生意。几年前尼苦子达靠卖酒赚了许多银子。驻扎在日蒲尔库的中央军的王团长听说了这件事，派人传话给尼苦子达，说他想和富有的尼苦子达交个朋友。尼苦子达听说后，用马驮着银子去日蒲尔库和王团长交朋友。尼苦子达回来时带回了几十条枪，他用这些枪武装了他的家族和他的几个随从。他的枪中最可怕的是那四挺机枪，它们能用抽一支烟的时间干掉几十个敌人，如果条件允许，甚至可以干掉更多。这几挺机枪由尼苦子达的几个侄子保管着，常年架在门外的碉房里。不久，尼苦子达决定试枪，地点选在寨子外的平坝上，那片坝子是专门用来做祭祀的，按规矩任何人不得占用，寨子里的老人强烈表示抗议。尼苦子达只说了句“狗屁”就占用了，他把老人的抗議当做一个狗屁，很随意就放掉。试枪那天来了许多有名的家族。尼苦子达的做法惹怒了整个子曲拉达的老人，他们为了表示生气，他们不去观看尼苦子达所谓的试枪。但这不影响试枪如火如荼地进行。尼苦子达的几个受中央军训练过的侄子，端起机枪朝对面的山腰一阵狂射。打完一梭子后，山上的树血肉横飞，一棵接着一棵倒下。来宾见状，吓得睁大眼睛，面面相觑。这正是尼苦子达想要的。
　　从此尼苦子达就出名了，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也是当时所有男人都想要的。不管因为什么出名，只要出名了就是有本事。布兹库哈为了出名，一直抢人卖，于是他成了赫赫有名的人贩子。有个人为了出名，宰了三十头牛给他母亲陪葬，吃不完的牛肉堆在坝子上喂狼和野狗，也出名了。有一个钱多得没地方使的奴隶主，用六匹马驮着七千两银子做彩礼，给儿子娶了一个十五岁就美得出名的姑娘，也出名了。有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为了出名，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杀了仇家老老少少十七口人，成功地遗臭万年。
　　阿竹撒坡出名，是因为他在十四岁那年杀了一个当时已经很出名的人。十四岁就出名的他，现在自然不甘心被尼苦子达耍。他向其他诺伙亲戚求助，决定干掉尼苦子达，保住自己的面子，顺便占了尼苦子达的家产，他算计这些家产已经有十几年了。
　　他选择在过年的第二天动手，地点在远离寨子的一个地方。
　　那天他找了个漂亮的理由，将尼苦子达骗到埋伏地点。动手之前为了体现自己宽阔的胸怀。他给尼苦子达最后一次改变主意的机会。“我不让你服役，而且和你兄弟相称，仅仅要求你给我献半个猪头，现在你连这片猪头都不给我，如果没有我，你早就被别的诺伙吃掉了。现在我让你最后好好考虑，现在认错还来得及。”他回头用余光看一眼身后的人，再看一眼尼苦子达。
　　尼苦子达盯着阿竹撒坡好些时候才开口：“谁干掉谁还不一定。”他的话音刚落，山坳口就出现了尼苦家的人，尼苦子达的侄子们抱着机枪跑在最前面。阿竹撒坡的亲戚见势不对，赶紧举起枪准备反击。两家人于是僵持着，谁也不敢轻易开第一枪。
　　尼苦子达和阿竹撒坡瞪着彼此，立在两群人之间。他们曾经亲如兄弟，他们的关系从他们爷爷那辈就开始了，两家人一直同仇敌忾，曾经一度令仇敌闻风丧胆。如今他们两家都能各自独当一面时，却把手中的枪瞄准了对方。两家的男人用枪瞄准对方，每个人都找到了一个目标，现在他们随时准备干掉对方，或者被对方干掉。谁都想先开枪，可又不敢开枪。尼苦子达的侄子的机枪上膛，随时准备扫向对面的人群。
　　“你知道这是什么。”尼苦子达抚摸一下侄子手中的机枪。 　　“我知道，而且很知道。”阿竹撒坡回头看一下人群。
　　阿竹家的人从中间分开，让出两条路来，两个年轻人走出来，也抱着两挺机枪，昂着头站在尼苦家的人面前。
　　尼苦子达一看到机枪就明白了日蒲尔库的王团长原来不只是自己的朋友。
　　谁有钱他就是谁的朋友。
　　两家人都举着枪慢慢靠近，一场战斗随时可能爆发。
　　正当男人们决定拼死相残时山坳口出现了一群女人，她们奔跑着，尖叫着，呼喊着，祈求男人们放下枪。
　　“子曲拉达的男人们！要杀就去杀敌人！你们的仇敌还没有死去，你们就把枪口对准了自己人，算什么英雄？”女人们把帽子脱在手上，披头散发地跑到两群男人中间挥舞着帽子阻止他们相互残杀。
　　男人们没办法，只好纷纷放下枪，各自退了回去。
　　因为有女人劝仗而没有打成的两家人商议后决定找德古和平解决。最后经过德古判定，两家人决定和好如初，尼苦子达仍然要给阿竹撒坡一片猪头，而阿竹撒坡除了猪头，不得向尼苦子达提任何要求。
　　需要献猪头的尼苦子达气冲冲地回到家里，把放在火塘边的猪头提起来，扛在肩上来到阿竹撒坡家门口。他站在门口朝屋里看了几眼，看到阿竹撒坡从火塘边起身来迎接自己。尼苦子达没等阿竹撒坡走到门口就从肩上拿下猪头，站在门口把猪头扔进屋里，大声说：“给，你的猪头在这儿！”
　　猪头落在阿竹撒坡家的堂屋里，从地上滑到了阿竹撒坡的脚下。
　　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以后也没有人再提起过，但在当时却引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波。
　　第二天就有很多家族听说了这件事，他们深信不疑两家人的矛盾会越来越大，最后会因为相互残杀而灭亡，他们都在等这样的一天到来，甚至在一段时间内很少有人去尼苦子达的酒馆里喝酒，他们担心两家人会突然打起来，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尼苦子达和阿竹撒坡在一段时间内，也害怕彼此会在某个夜晚偷偷干掉自己，所以他们晚上各自睡在家里的一个地方，早上从家里的另一个地方爬起来。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一直持续到后来不需要再这样过日子的日子。
　　尼苦子达和阿竹撒坡差点打起来的那天，有一些人却无动于衷，他们是奴隶们，其中包括吗哈和呷尔惹。他们觉得主人战败或战胜都与自己无关，如果战胜了，自己得不到好处，如果战败了，自己成了对方的俘虏，也不过是成为另一家人的奴隶。所以当主人和敌人针锋相对时，吗哈正坐在远处观赏女人们在男人中间手舞足蹈地劝架。
　　第四章：日蒲尔库
　　日蒲尔库的周围长满了芦苇，从远处看过去，白茫茫的一片，会让人误以为是一片云停歇在河谷里。日蒲就是芦苇，芦苇就是日蒲，这是两种语言对同一种事物的不同称呼。同样，尔库就是城市，城市就是尔库。
　　今天来看，日蒲尔库不算一座城市，只是那时人们习惯把有城墙的集镇称作城市。如果它真的算一座城市，那也只是一座小得不能在地图上找到，也很难在史书上找到的小边城。日蒲尔库的周边长满成片的芦苇，每到盛开的季节，这片芦苇浩浩荡荡地随风招摇，场面很是壮观，日蒲尔库也因此名满天下。
　　日蒲尔库位于子曲拉达和普伙拉达之间的山间平坝上，它的周边除了上述两个寨子，还有大大小小十多个寨子。日蒲尔库的所在地，曾经是狼出没的荒凉之地，后来清政府为了管辖这里的“罗夷人”，在这里扎了一个军营，没想到军营引来了各色人等。卖身子的女人，賣烟土的土霸，卖军火的商人，卖奴隶的人贩子，犯过事的亡命徒，做生意的汉人等等，无所不有，不到几年，这里俨然成了一个繁华的集市。由于长久以来的习惯使然，当地的诺苏人和做生意的汉人在这里可以和平共处，他们每年在这里举行一次“赶烟会”，远近闻名的人那天都会盛装前来。当地的诺苏人由于语法和汉人不同，这个词于是变成了“烟会赶”。“日蒲尔库烟会赶”在那个时代代表了最时尚的潮流和最奢侈的享受。后来清政府没了，日蒲尔库却留了下来。关于日蒲尔库，我准备来日再详细叙述，现在我们不谈日蒲尔库，只谈和日蒲尔库有关的人和事。
　　尼苦子达很不情愿地把猪头扔给阿竹撒坡后，一直愤愤不平，他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作为一个赫赫有名的人，这样的委屈他是无法忍受的。
　　他要雪耻。
　　雪耻的第一步是去一趟日蒲尔库。
　　两天后的一个早上，他对吗哈说：“备好我的银马鞍，还有烟具，别忘了。”
　　“好的！主人，我这就准备。”吗哈疑惑地说。这是他来之后，尼苦子达第一次出远门。吗哈的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尼苦子达看着吗哈疑惑而又有些紧张的表情，似笑非笑地说：“我带你见世面去。”
　　吗哈抬头看着尼苦子达，挤出一丝微笑表示回应。尼苦子达喜欢给人一种神秘感，好让人读不懂他。
　　当别人家的奴隶把牛羊赶出圈不久，吗哈和尼苦子达就出发了，吗哈使出所有力气才能跟上杜迪。快到中午时他们已经翻过好几座山，到了一个没有树木的山头。他们不敢贸然前行，前面是诺伙阿候家支的地盘，想要通过必须得到人家的同意。尼苦子达下马休息，刚刚赶上来的吗哈累得跪倒在地上。他来不及休息，快速取出烟具，跪坐在地上喘着气点烟。他很快把烟点好递给尼苦子达，然后躺下，尼苦子达见状，大声骂道：“懒奴隶，大白天的睡什么觉！快去四处看看有没有人。”
　　吗哈懒懒地爬起来。他看遍四周，连一只鸟都没有，于是回来把情况告诉主人。尼苦子达什么也没有说，眯着眼躺在地上吸烟，吗哈站在一旁看着他。
　　吗哈发现尼苦子达其实长得很丑，他的那张苍老的脸显得臃肿而肥大，肚子上的肉一层一层地垂下来，平铺在地上，他的鼻子、耳朵、眼睛和嘴巴胡乱地拼凑在一起，勉勉强强构成一张人的脸。吗哈突然想到了尼布嫫，想到就是眼前这个丑陋的人每个晚上都占有她。他的心于是紧了一下，生生的疼，似乎有只手在揪着，仿佛他的什么东西被主人抢走了。
　　不一会儿尼苦子达坐起来把烟具递给吗哈，吗哈把它收拾干净，装起来。尼苦子达坐着，并让吗哈也坐下。 　　吗哈坐下后，尼苦子达看着他说：“你确定四周真的没人？”
　　吗哈伸长脖子四处看看，再确定一次，然后对尼苦子达点着头回答说：“是的，主人！什么也没有，我看过了。”
　　尼苦子达没有回话。
　　太阳在蓝得有些过分的天空中滑行着，阳光让人昏昏欲睡，吗哈的眼皮不由自主地合上了。当他的眼皮快要完全合上时，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几个人，把他们围住了。吗哈被吓醒了，赶忙向主人靠近。尼苦子达却依然坐在那儿，看着远方，仿佛他的周围没有人，也丝毫没有掏枪还击的意思。对方站在他们周围看了看，并小声地嘀咕几声后，一个看起来像管事儿的家伙向前走一步问话。
　　“你们是哪儿来的？为什么经过我家的地盘。”
　　尼苦子达并不急着回答，仍旧坐在那里闭目养神，吗哈看到对着自己的七八条枪口，害怕得巴不得主人马上开口说话，可是尼苦子达偏不说话。对方只好再问一遍，尼苦子达还是不说话，仍旧无动于衷地坐着。对方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他回答，再问第三遍，这回尼苦子达终于慢条斯理地站起来报名报姓，对方听了后顿时恭敬起来，很和气地说：“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尼苦子达，我家主人经常去你的酒馆里喝酒呢！这几天他准备再去呢！”
　　“哦！我要去日蒲尔库，借道你家的地盘，可以吗？”
　　“可以，当然可以……”
　　尼苦子达二话不说，又出发了。他们在太阳落山之前到达目的地。到了日蒲尔库城外时，尼苦子达下马走路，这里站岗的中央军背着枪穿着一样的衣服。中央军举手向尼苦子达打招呼。他们径直走进了日蒲尔库，这是吗哈第一次走进这座传说中的城镇。
　　吗哈在城里见到了许多汉人，他们和寨子里的诺苏人最大的区别除了衣服不一样，还有汉人几乎都穿布鞋。而在寨子里，除非是尼苦子达这样的人物，其他人是穿不起布鞋的，顶多能穿草鞋或者不穿鞋，就像吗哈一样永远光着脚。城里也有很多诺苏人，他们大多数都坐在酒铺里喝酒，其中有人和尼苦子达打招呼。吗哈牵着马跟在主人身后，只有大官或者让大官尊敬的人才能在城内骑马，尼苦子达两者都不是，他只能乖乖下马走路。
　　左拐然后右拐，如此反复几次后，他们来到了一座很气派的院子前，门口站着两个中央军，他们背着枪一动不动。他们身后竖着两块木板，上面分别写着一些汉字，这些汉字和寨子里诺苏毕摩手中的经书上的字有些相似，又极不相同。一个瘦骨如柴的汉人出来迎接他们，他和尼苦子达叽里呱啦说着汉话，吗哈没想到主人还会说汉话。一个矮胖的中央军从吗哈身后冒出来，想夺他手中的缰绳，吗哈以为他要抢马，但不敢反抗，只好面红耳赤地看着主人。尼苦子达笑起来，那个瘦高的汉人也笑了，而且笑得尤其欢脱，他边笑边说：“这个小罗夷怎么没见过？”说完继续笑，甚至笑弯了腰。尼苦子达看到这个汉人笑得如此夸张，反而不笑了。站在周围的中央军可能觉得这句话并不好笑，但又不敢不笑，所以勉强跟着笑。
　　瘦高的汉人笑完后，带着尼苦子达进屋去了，吗哈也跟着主人挪动步子，一个中央军快速伸出手拦住了他。尼苦子达对瘦高的汉人说了几句话，那个人对中央军点点头，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吗哈于是得到了进去的资格。院子修的很奇怪，和吗哈曾经见过的所有院子都不一样。“原来汉人的院子长这个样啊！”吗哈暗自想。院子里一直有中央军来来往往，现在吗哈知道他们不会找自己的麻烦，他有了观察他们的勇气。他发现中央军也是人，而且是普通人，和他平时看到的人没什么两样，吗哈决定不再害怕中央军。
　　“主人确实带我见了世面。”吗哈想。
　　瘦高的汉人让尼苦子达站在一间房门外，准备见另一个汉人，他去屋里通报那个尼苦子达要见的人，看来这个瘦高的汉人不是最有权力的。吗哈看着他瘦弱的背影想：这也难怪，看他瘦骨嶙峋的样子，不像一个能干大事的人。不过从房间里探出头的汉人的样子立马改变了吗哈的想法，那是一个更瘦更小的汉人，而且一副病怏怏的模样，然而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他在屋里点一下头，尼苦子达才被允许进去见他。吗哈这回进去不了了，他被留在了外面。
　　病怏怏的汉人坐在一把红色椅子上，悠闲地喝一口茶，然后闭目养神，直到尼苦子达感到不自在时他才终于开口说：“出什么事了？”
　　“有一点小事，需要王团长帮忙。”尼苦子达坐下。
　　“又是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吧？”王团长懒懒地躺在藤椅里面。
　　“是不大的小事情，也是不小的大事情。”。
　　“说！”
　　“就是那个阿竹撒坡，他有干掉我的打算。”
　　“阿竹撒坡不是你的保主吗？怎么突然变成想干掉你的人了？”
　　“他真的想干掉我，就在前几天，要不是我的家人及时赶到，我就被他干掉了。”
　　“你們已经打了一场了！”
　　“打倒是没有打，可他也有机枪……”
　　“没错，他的机枪确实是我给的。他给我的部队不少帮助，我怎么也得给人家一点报酬啊！”
　　尼苦子达沉默了一会儿。“我想再买两挺机枪和两箱子弹。”他说。
　　“现在兵荒马乱的，生意不好做哦！”
　　“我给你这个数，怎么样？”
　　“你把银子带来，我把东西准备好。”
　　两人交谈结束后相视而笑。吗哈在外面听到了他们的笑声。他当时坐在门前靠着门柱迷迷糊糊就睡着了。一个粗声粗气的中央军一脚把他踹醒时，他正在做梦，梦到自己站在尼布嫫的屋门外偷看她，尼布嫫在对他笑，但她的笑声却是男人的声音，难听得可怕，吗哈想走近她，问问她为什么笑出这样的声音，可他还没来得及走近，就被踹醒了。他刚醒就看到俯视着他的中央军，他说着叽里呱啦的汉语，看样子很生气。吗哈不明就里，只是隐约感觉到自己闯祸了。他害怕中央军会杀了他，只希望主人快点出来，可是尼苦子达却迟迟不出来，吗哈快要哭了。中央军看到吗哈不说话，从肩上取下枪，一边骂一边用枪托打吗哈。吗哈被打哭了。
　　王团长和尼苦子达听到吵闹声才出来。中央军看到王团长出来就不打了。他马上站好，放好枪，把右手掌放在齐耳朵的脑袋处给团长看一下，对他的团长说了一些汉话。吗哈知道他在向团长告状，就像呷尔惹向尼苦子达告状那样。吗哈等待惩罚，除了这样，他做不了别的什么。王团长听完士兵的话，也对他说了几句，然后这个中央军就走了。尼苦子达用余光看一眼王团长，走过来对吗哈说：“起来吧！王团长的屋门前，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坐的。” 　　吗哈对中央军的看法又改变了，他觉得中央军其实还是挺可怕的，而且还可恶。他恨中央军，同时也害怕他们。他跟在尼苦子达身后，寸步不离，时刻担心无缘无故又被揍。他被枪托打伤的地方现在隐隐作痛，他想起了那个中央军面目狰狞的脸，他恨那个人。他想象有朝一日自己成气候了，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把那个人用各种方法揍一遍，然后慢慢折磨死他。此外，他还要侮辱呷尔惹，他居然经常在尼苦子达面前说自己的坏话，导致他经常被骂。他要把他揍一顿，然后把他绑在树上，用手把他的天菩萨拔掉，让他生不如死。
　　吗哈在想象中用各种方式干掉了曾经欺负过他的人，也用各种方式尽情侮辱了他们，他的心里好受点了。
　　离开日蒲尔库之前，尼苦子达带吗哈在城里转了一圈，他们还喝了酒，尼苦子达坐在里面喝酒，吗哈站在外面牵着马。他们走出日蒲尔库时，吗哈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日蒲尔库在他身后逐渐变小，最后消失在一条路的转弯处，永远留在了山的那边。
　　第五章：男人和女人
　　尼苦子达从日蒲尔库回来不久，西北风也跟着来了，天空开始变得阴沉，来自北方的云层笼罩着天空，把整个世界包裹得严严实实，两天后高山上下起了雪。
　　冬天又来了。
　　大凉山的冬天从一场雪开始，从另一场雪结束。
　　过年后最先来到酒馆的人是布兹库哈，吗哈以为尼苦子达拿到枪弹后，首先要找阿竹撒坡算账，可他没有，他什么事也没有似的和布兹库哈喝酒说笑。吗哈只好回到小屋继续做他的事，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自己不一样了，他虽然只离开寨子两天，到四座山以外的日蒲尔库走了一趟，却感觉自己已经离开了好久，见过了许多世面，他的世界里已经有不一样的东西。
　　子曲拉达一片雪白，雪下了一个晚上，终于停了，只留给世界一片白色。
　　吗哈黎明时被冻醒了，他看到云层依然密密麻麻地笼罩着大地，正酝酿着下一场大雪。太阳想冲破云层露出脑袋，却终究只能露出一圈惨淡的白光。吗哈站在白光下看人们进出酒馆，尼布嫫的屋门前的积雪洁白得令人不忍心践踏。
　　“她还没有起来呢！”吗哈想，“尼苦子达也还没有起来。”
　　吗哈喂饱佐且后，溜达在酒馆外面看客人的马。他们的马都很高大，马鞍都镶着银，上面还雕刻着各种纹饰。他不敢想象自己骑着一匹骏马，坐在镶着银的马鞍上面时的样子。吗哈看一下周围，没人，于是他壮着胆走过去。他靠近一匹黑马，伸出手摸一下黑马。他的手刚碰到马鞍，黑马就使劲地喷了一口气，原地踏几步。吓得吗哈赶紧跑开，躲进小屋里。过了许久吗哈确信没人发现，才从小屋钻出来。他又看一看尼布嫫的屋门前，这时尼苦子达的脚印和尼布嫫的脚印都有了，出门的脚印和进门的脚印也都有了，门前的积雪上留着的黑色的印记，证明积雪不再纯洁。
　　“她出来，又进去了。”吗哈想。他细数雪地上的脚印，区分开尼苦子达和尼布嫫的脚印，觉得它们暗示着什么，又什么也没有暗示。
　　“你来帮我一下。”呷尔惹的突然出现吓了吗哈一跳。“帮我搬荞麦喂马。”呷尔惹请求道。
　　有一天尼苦子达看到了呷尔惹在酒坊干活，他对呷尔惹的活很不满意，他把呷尔惹叫到一边问：“酒坊的活是不是很难？”呷尔惹不敢回答，只是低着头站在尼苦子达面前，等待主人的打骂，可是尼苦子达没有打骂他。尼苦子达又问了一遍，呷尔惹犹豫着摇头。尼苦子达想了想，对呷尔惹说：“以后你就去马棚喂马。你再老，喂马总能行吧？”呷尔惹听了，高兴地点头答应。从此呷尔惹从酒坊解放，走进马厩伺候客人的马。
　　马厩里的马脾气和它们的主人一样大，伺候它们也不是好差事，但比起酒坊里的活，终究好多了。
　　“呷尔惹！你觉得女主人伍妞嫫怎么样？”吗哈漫不经心地问。
　　“什么意思？”呷尔惹警觉起来。“说主人的坏话是会受惩罚的，你不知道吗？”
　　“我没有说主人的坏话，我是说你觉得女主人伍妞嫫是不是对奴隶比较好？你每天都给她送饭，应该比我清楚。”
　　“这个我怎么清楚？我把饭给她就走，什么也不知道？”
　　“这样啊！如果真是这样就好。”
　　呷尔惹的脸和脖颈瞬间通红，他不敢和吗哈对视，双眼在吗哈面前躲躲藏藏。吗哈帮呷尔惹喂完马，又马上伺候尼苦子达抽了一支烟。尼苦子达抽完烟，躺在火塘边睡午觉，吗哈自由了。他抽空修理了小屋，达也想跟着吗哈进屋，被吗哈一脚踢开，委屈得呜咽着跑开。
　　天空渐渐暗下来，夜晚逐渐到来。闲的人感觉已经过了很久，夜晚却迟迟不來。忙的人感觉时间过得太快，一眨眼功夫天就黑了。酒馆里的人从逐渐疲乏的眼睛里感觉到夜晚。山的轮廓被夜晚勾勒得十分壮丽，在空中随手画一条曲线，把曲线以下涂黑就是一座山，吗哈看到的山就是这个样子。
　　所有人都睡熟之后，夜就静了。
　　吗哈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了呷尔惹。他鬼鬼祟祟地走进伍妞嫫的屋子里，然后就没有出来。
　　吗哈悄悄跟上去，贴在门上观察动静。他看到呷尔惹和伍妞嫫正躺在火塘边，快乐得像是在吃狗屎，他莫名觉得呷尔惹背叛了自己。吗哈赶紧跑回去，准备叫醒尼苦子达，然后揭发他们。吗哈站在尼苦子达的门口，激动得心脏陕要蹦出来了，以至于他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紧张得不敢伸手敲门，他对这扇门充满敬意和仇恨，这是一扇被吗哈观察了许久的门，门背后的故事已经被吗哈想象过好多遍。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这扇门。现在他的手就要碰到这扇门了，而且他将理直气壮地敲响它，把它身后的人吵醒。他的手在空中犹豫好些时候才缓缓落在门上，敲出的声响连他自己都得仔细听才听得见。他觉得应该先在门上吐一口唾沫，表示自己对尼苦子达的不满。他看一眼四周，然后真的那样做了，这一切不会有人知道，因为吗哈被另一扇大门保护着——黑夜。
　　吗哈鼓起勇气，准备敲门，这时达也跑到坝子上对着酒馆吠叫起来，吗哈转身看到一个酒鬼正在出来，吗哈赶紧躲起来。达也一直朝那个人狂吠，那个人生气了，他跑过来踹达也，达也一闪，躲开了，又站在安全的距离继续吠叫。听到达也的叫声，寨子里所有的狗都叫起来，黑夜被狗叫声撕得支离破碎。这时两个男人带上枪走出来，他们想知道是谁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为了避免被打死，吗哈赶紧跑进小屋躲起来，这时他才看到自己留在雪地上的清晰的脚印。他的脚印从自己的小屋一路铺到伍妞嫫的屋前，又从伍妞嫫的屋前径直铺到尼布嫫的屋前，最后从尼布嫫的屋前回到他的小屋里。他无意间在雪地上画了一个三角形，其中点缀着达也小而密集的脚印。
　　出来的两个人吼一声，紧接着又出来几个人。随着出来的人渐渐增多，达也失去了气势，识相地闭上嘴待在它该待的地方。雪地上的脚印也渐渐被人群踩踏得面目全非，在尼苦子达出来之前，早已不成样子。
　　尼苦子达一出来，人群立刻安静了。他问发生了什么？没有人回答。他再问一遍，还是没有人回答。反而有人跟着他问：“是啊！到底发生了什么？”
　　尼苦子达仔细观察几遍人群，然后遣散人们去睡觉。等人散尽后，尼苦子达把吗哈揪出了来。“你睡在外面，别告诉我你什么也不知道。说实话！在我亲自把事情查出来之前。”
　　尼苦子达没有开玩笑，吗哈扭头看一眼伍妞嫫的屋子。尼苦子达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又把目光落回吗哈脸上。吗哈知道自己逃不脱了，除非他能说出人群骚动的理由。吗哈再看一眼伍妞嫫的屋子，用手指着伍妞嫫的门，吞吞吐吐地说：“我看见有个人进去了。”
　　“什么人？”
　　“一个看起来像呷尔惹的人。”
　　尼苦子达丢开吗哈，向伍妞嫫的屋子走去。与其说走过去，倒不如说跑过去。吗哈祈祷呷尔惹还在里面。他紧跟着尼苦子达过去。到了门口，尼苦子达让吗哈敲门，自己拿着枪站在一边。
　　吗哈敲几下门。里面安静得如鬼屋一般。吗哈再敲门，里面就有动静了。不一会儿，呷尔惹突然打开门从屋里跑出来，不顾一切地撞倒吗哈，跑进黑夜里。吗哈在雪中躺一会儿才站起来，好证明自己已经尽力了。他把脖颈对齐门框朝里面看，看到伍妞嫫低着头坐在火塘边，火光忽明忽暗，悠悠地闪烁在她的脸上，几咎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的一部分脸，火光大胆地照着她。这时伍妞嫫也抬头看见了吗哈，他们没有躲避彼此的目光，任凭目光交流着。幽暗的火光令他们双眼朦胧，却又更真实地看见彼此。吗哈从她的眼中看见了许多忧愁和无尽的怅然，她忽然觉得她需要无限的怜爱，而自己应该给她这种怜爱，可他一想到自己什么也给不了她，就有点伤心了。
　　吗哈以为他们看着彼此已经很久了，事实上他们只对视一小会儿。吗哈离开前拉上门，把自己最后的表情关在门外，把伍妞嫫最后的模样关在门内。
　　然后，枪响了。吗哈刚转身，枪声就响了
　　这个地方很久以来都没有响起过枪声了，人们已经忘记了那种声音。
　　呷尔惹倒在血泊里。他的血融化了身下的雪，在地上汇成一片红水，酷似一片微小的湖泊。
　　伍妞嫫哭喊着冲出来，被站在门口的吗哈拦腰截住。在尼苦子达的示意下，吗哈在人们出来之前就把伍妞嫫拉进屋里，并且不让她出来。
　　第二天所有人都知道尼苦子达打死了自己的老奴隶。
　　“这是一个不听话的老奴隶，他居然想逃走。”尼苦子达对别人这样说。
　　“你们给我记住了，呷尔惹——就是那个跟了我二十多年的呷尔惹——昨天晚上居然想逃走，幸好被吗哈发现，被我打死了。”尼苦子达站在所有奴隶面前说：“你们记住了，逃走是不可能的，被我发现了那就得死。因为吗哈昨天晚上发现了呷尔惹逃走的意图，并且告诉了我，所以我赏赐他一件披毡。从今以后，吗哈不再是奴隶，他是瓦加了，我赏赐他自由。”
　　吗哈披着主人赏赐披毡得意地站在一旁，所有奴隶都扭头看他，吗哈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神情。
　　“如果你们发现身边有人想逃走，那就悄悄告诉我。”尼苦子达继续说：“我会像赏赐吗哈一样赏赐你们。”
　　尼苦子达打发走所有奴隶，只让吗哈留下。
　　“你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尼苦子达问吗哈。
　　“知道，呷尔惹想逃走，被我发现，然后被主人你给打死了。”
　　“还有呢？”
　　“没有了，他自己想逃走，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
　　“好，以后你还是跟着我，但是你现在是瓦加了，身份比奴隶们高，你平时留意一下，如果有谁不听话就告诉我。”
　　“是，主人，谁敢有什么想法，我立马告诉你。”
　　尼苦子达闭着眼点点头，沉默。
　　这件事过不久就被遗忘了，毕竟一个奴隶想逃走，被主人打死了，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也不是一件值得拿来当谈资的事。几天之后，伍妞嫫决定回一趟娘家。她收拾行囊独自走了，甚至没有和尼苦子达告别。
　　她再也没有回来。
　　发生这件事后，尼苦子达很久没有出现在酒馆里，有时去酒坊也是哭丧着脸看看就走。
　　伍妞嫫走后，她的屋子和昔日一样被保护着，尼苦子达偶尔派人去打扫，他觉得让屋子荒废是一件不吉祥的事。每当他这样想，他同时会想到自己拥有的东西，没有几样是吉祥的。他把腰间的手枪拿在手里，看着这件沾满鲜血的武器自言自语：“你杀过多少人？十个？一百个？杀了那么多人是你的错还是我的错？今天你在我手里，你是我的，你就替我杀人。有一天你落在仇家手里，你就成了别人的，那时你就来杀我了。看来，拿你杀人是我的错喽！”从此他每天都自言自语，有时对着一支枪说，有时对着银子说，有时对着墙壁说。他自称在和一个有胡子的老人说话，这个别人看不见的老人似乎每天都会光顾他，他宣称老人教会了自己许多特异功能，包括坐在家里就能知道外面的事。他不知道在别人眼中，他已经疯了。他的亲朋好友在替他感到惋惜的同时，也幸灾乐祸，即使没有那样说，那样的表情也都挂在脸上。阿竹撒坡和尼苦子达家族的人甚至早已各自悄悄行动，谁都打算在尼苦子达失去行动能力那天，一举拿下他的家产。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整整两个多月，直到三个月后的某一天，尼苦子达才走出家门。此时，已是来年开春。
　　初春的风沐浴著大地，令人精神抖擞。他一出门就在伍妞嫫的屋子里，把赤裸着身子的布兹库哈和尼布嫫揪了出来。 　　原来尼苦子达从来没有发疯，他一直在暗中观察着^们的一举一动。
　　吗哈是这个阴谋的一部分，他在远处看到很多人围拢在伍妞嫫的屋门前，手中拿着驳壳枪，把那两个人围在中间。尼苦子达出现时人们纷纷散开，让一条路给他。尼苦子达走到人群中间，一言不发地看着布兹库哈。
　　“你要是敢动我，你整个家族都得死。”布兹库哈瞪着尼苦子达说。
　　“我想试试。”尼苦子达把枪口抵着布兹库哈的脑袋回答。
　　“一个曲伙为了女人把一个诺伙杀了的故事，在子曲拉达还没有过吧？”
　　“这样的故事以后就有了。”
　　“我不怕死，只是我布兹库哈一世英名，最后却因为一个女人死去，丢家族的脸，也丢祖先的脸。所以你要杀，就让我体面点！”
　　“明天我把有名的曲伙和诺伙都叫来，当着他们的面杀你，让你死得体面。捆起来！”
　　布兹库哈没有束手就擒，他把捆他的几个人撂倒，想伸手拔枪。尼苦子达眼疾手快，还没等布兹库哈的手碰到腰上的枪，他的子弹就已经穿过布兹库哈的胳膊，射进他身后的雪地里。布兹库哈拔枪的手垂下来，耷拉在肩膀上。尼苦子达立刻补一枪，布兹库哈的大腿颤抖一下，身体也摇晃一下，然后艰难地站起来，仿佛穿过他大腿的不是一颗实实在在的子弹，而是一颗想象出来的子弹。他依然盯着尼苦子达。吗哈发现布兹库哈的表情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变化，甚至当子弹穿过他的大腿时，也是如此。
　　布兹库哈的妹妹布兹尼哈嫫闻讯赶来，被尼苦子达赶了出去。接着阿竹撒坡也来了，他是布兹库哈的妹夫，也是布兹库哈妻子的哥哥。他们两人娶了彼此的妹妹。尼苦子达告诉阿竹撒坡，凡事等到明天再说，他不顾别人的阻挠，强行把布兹库哈捆在酒馆前的柱子上，尼布嫫则被关在伍妞嫫的屋子里。
　　布兹库哈的血顺着大腿流下来，滴落在雪中，他被拖着跨过大半个坝子，他的血滴落在初春的雪地上，浸红了积雪。他的马闻到了主人的血，走出马厩来到柱子边，尝试用舌头舔舐布兹库哈，被人狠狠抽了两下子，委屈着走开了。
　　寨子里某条狗睡醒了，呜咽着叫几声又继续睡去。夜安静得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仿佛布兹库哈被捆在柱子上是一件不存在的事。酒馆前柱子旁边有一堆火，火边坐着几个人，他们讨论着布兹库哈和尼布嫫的故事。不久他们迷迷糊糊睡着了。
　　吗哈在他的小屋里一遍遍回想，当他把布兹库哈和尼布嫫的事告诉尼苦子达时，尼苦子达脸上那种复杂的表情。那是忧伤和愤怒并存的表情，尼苦子达显然不能接受他的两个女人同时背叛自己。吗哈没有告诉他，其实她们一直在背叛他，而且已经很久了，只是他现在才知道而已。
　　黎明时，人们再次骚动起来，吗哈探出头仔细听，听见有人说布兹库哈逃走了。尼苦子达带着枪出来，只看到布兹库哈骑着马离开时留在雪地上的马蹄印和点点滴滴的血迹，负责看守的四个人都被割断了喉咙。尼苦子达看一眼阿竹撒坡夫妇，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派人去追。
　　没有人知道布兹库哈是如何逃走的，人们对此并不感到奇怪。他们觉得英雄就应该做这样的事。一个有名的人在别人的眼皮底下莫名其妙地逃走并不奇怪，要是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人宰割那才叫奇怪。
　　尼苦子达坐在酒馆里对空手回来的人说：“你们去吃饭吧！”他很冷静。
　　尼苦子达的旁边坐着阿竹撒坡，两个人已经在酒馆里坐了一早上，这是他们闹矛盾以来，第一次坐在一起。
　　“你的愚蠢由此可见一斑，你现在死定了，你的胆子也太大了！”阿竹撒坡说。
　　“我不认为我死定了，我也不认为我愚蠢，至于胆大妄为，你觉得我应该胆小如鼠吗？”
　　“你明明知道他是谁，我应该因此干掉你？”
　　“你可以试试。”
　　阿竹撒坡看看周围举着枪的尼苦家的人，后悔说了刚才的话。尼苦家的男人们，每个人的腰上都别着一支驳壳枪，肩上挂着一支九子枪，十几个年轻人手中抱的则是崭新的冲锋枪。
　　“你不应该打伤他，你太过分了！”
　　“过分？他做了那样的事，还想安然无恙地离开？我尼苦子达现在活着和死了一个样，我死之前要拿几个垫背的，现在主要是你决定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你们之间的事，当然是你们自己解决喽！”
　　“好！好极了。也就是说从今以后，我和你再无主仆关系，我也不再给你献猪头。”
　　“你敢！这是德古说好了的。我永远是你保主。”
　　“既然你是我保主，那你是要保护我，还是砍了我的头献给布兹家？只是如果哪个诺伙对他的曲伙这样做了，以后恐怕没有哪家曲伙愿意跟他了。这个道理你比我清楚。”
　　“我不会让布兹家的人轻易进我的领地。”阿竹撒坡犹豫着说。
　　第六章：男人和男人
　　尼苦子达打伤布兹库哈的那一刻就明白，自己和这个人的恩怨注定甩不脱了，他杀了九头牛，抱来几十坛酒，把他家族的所有男人叫到一起，告诉他们自己的处境，希望他们能支持他。
　　“我的家门儿们，今天请你们来，是因为住在普伙拉达的诺伙布兹库哈跑到尼苦子达家里闹事，你们都知道了，今天他侮辱子达，明天他侮辱的可能就是你们中的某一家了。祖宗说：‘一家不团结，全家被拆光；一族不团结，全族被灭掉。’你们可要团结一心，打败敌人啊！今天你们痛快吃肉，痛快喝酒，明天把你们生锈的枪擦亮，去杀敌人！”尼苦子达的一个长辈歇斯底里地进行动员。尼苦子达若有所思地坐在一边，他忽然抬起头，朝普伙拉达的方向望去，似乎在等待一个故人，而不是一个敌人。
　　接下来他们一直在等待。他们让年轻人藏在各个路口，观察方圆几公里的动静，此外，不停地打听关于普伙拉达的消息。
　　两天后，第一个消息传到了子曲拉达。带来消息的人说布兹家的男人，和他家保护的曲伙家族的男人这两天在砍树。
　　“他们为什么砍树？”尼苦子达问。
　　“这个不知道，但是有人问他们时，他们笑着回答：‘用来做靈柩。’这肯定不对，他家哪有那么多死人啊！他们砍的树都够做上百架灵柩了。”带来消息的人如是回答。 　　“有消息就马上告诉我。”尼苦子达平静地说：“把银子赏给有功劳的人。”
　　带来消息的人带着银子很快离开。
　　又过了两天，第二个消息到了。消息说布兹家的男人做了上百架灵柩；而布兹家的女人在做荞麦饼，他们把荞麦饼堆在院子里，和山一样高，够几千个男人吃好几天。
　　“还有别的情况吗？”尼苦子达皱着眉头问道。
　　“目前还没有。”
　　“有消息首先来告诉我。”尼苦子达说：“把银子给我的这个朋友。”
　　这个人背着沉重的银子走了。
　　尼苦子达转身问身后的吗哈：“我们的荞麦饼可以吃几天？”
　　“可以吃三天。”吗哈回答。
　　“不行，太少了，马上做，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尼苦子达狠狠地说。
　　又一个两天过去后，最后一个有用的消息到了。消息说布兹家的男人和被他家保护的曲诺家族的男人都带着枪弹和灵柩还有荞麦饼出发了，很快就到子曲拉达。
　　“他们来了多少人？”尼苦子达低沉地问。
　　“两千多人。”
　　他们等了很久的人下午到来。尼苦子达把两挺机枪安排在碉房里，把另外两挺机枪安排在寨子边缘。被布兹库哈看不起的阿竹撒坡，学着尼苦子达的样子把自己的两挺机枪安排在那里。一开始他尝试和解，但是布兹家的人没把他的建议当回事，甚至把部队开到了家门口，忍无可忍的他决定反击。
　　当太阳冒出山头时，布兹家的人出现了。尼苦子达发现走在最前面的都是中年人，他发现走在后面的老人都拿着灵柩。原来布兹家已经有儿子的男人走在最前面，还没有儿子的人走在中间，年老的走在最后面抬灵柩，准备抬子孙的尸体回去。
　　当敌人越来越近时，尼苦子达准备下令开枪。这时阿竹撒坡突然制止了尼苦子达。
　　“我先去谈谈。”阿竹撒坡对尼苦子达说。
　　他的“谈谈”注定失败。当阿竹撒坡听到对方第一句话时就明白了这一点，可他还是把注定失败的谈话进行下去。
　　“我是来帮你收拾蜜蜂的。怎么说你也是个诺伙，是个养蜂人，你的蜜蜂有了蜂蜜后，你就管不了？你的蜜蜂蛰了人，需要管教。”说话的这个人是布兹库哈的堂哥布兹拉莫，按辈分是阿竹撒坡的表弟。
　　“我没有管好我的曲伙，是我不对，祖宗说：‘朋友要多交，敌人要少结。’大家都是亲戚，我想和平解决这件事。我的曲伙将会受到他应有的惩罚，也会陪给表弟足够多的银子。”
　　“和平解决？怎么和平解决？被打伤的人可是你的亲妹夫呢！我们今天要把子曲拉达这家赫赫有名的蜜蜂烧了，如果你让我们添两口蜂蜜，我们就灰头灰脸地回去，那我们丢的就不是自己的脸，而是祖先的脸，整个布兹家的脸了。子曲拉达的这家蜜蜂声势太大了，现在连养蜂人都管不住！是时候收拾了。”
　　“这可是我的蜂蜜，是我的财产，除了我，谁也不能动。”
　　“今天我来试试。如果你想和平解决，就把蜜蜂交给我们。”
　　“布兹拉莫，你过分了。如果今天我把我的蜜蜂交给你，其他蜜蜂就该心寒了，他们会去找不把他们交出去的主人，那时我就没有蜜蜂可养了。更何况现在你没有经过我的同意就带着人马跑到我的土地上来，我不答应！”
　　“我们本来就是来打你的，如果需要你同意，我们还来干嘛？”
　　阿竹撒坡掏出枪瞄准对方：“这是我的土地。在我的地盘上胡作非为的人，得死！”
　　对方面带微笑地盯着他说：“你开枪吧！我就是你说的那个人。”
　　阿竹撒坡用余光扫一下对方的几百只枪，又扫一下身边的马，收起枪。“我是来谈判的，要打，一会儿有的是机会。”
　　阿竹撒坡刚策马转身，一发子弹从寨子里射出来，“嗖——”的一下从他头上掠过，又瞬间从布兹拉莫的耳边擦过去，射进了另一个人的脑袋。阿竹撒坡闪到马的背后，他的马瞬间被子弹打成筛子，他抓紧马鞍，随马一起倒下，躲在马的尸体背后，子弹像雨滴一般落在他身边。他身后的六挺机枪在他剛倒下就立马射击，很快把对方的火力压下去，尼苦子达派来的人因此得以拉走他，退回了寨子里。
　　布兹家的人丝毫没有退后的意思。前面的人倒下了，后面的人接着冲上来，尼苦子达的人用子弹把他们压制在寨子外面。这时尼苦子达看到敌人涌向两边，想要围住寨子，他赶紧把两挺机枪调到寨子后面。果不其然，他刚把机枪架好，布兹拉莫就带人从寨子后面袭来了。尼苦子达很快打退了他们。
　　双方坚持了一整天，天很快就黑了，看到远处的山脉渐渐模糊，近处的人影也若隐若现，阿竹撒坡开始担忧。“如果他们趁夜钻进寨子，那就麻烦了。”他忧心忡忡地说。
　　尼苦子达不搭话，他闭着眼坐在那里闭目养神，他刚刚享用了吗哈给他点的一支烟，精神好得很。
　　这天晚上双方都没有轻举妄动。
　　布兹家的人坐在寨子外面，一直坐到黎明，他们没能冲进寨子，反而把二十几个年轻人永远留在了寨子前边的空地上。寨子里的火光依然明亮，牛羊在屋前心惊胆战地徘徊着，鸡群胡：乱地在墙边跳来跳去，有幸躲过灾难的某只公鸡在寨子的一个角落打鸣。这是布兹家的人留给这个寨子的杰作。黎明时，布兹家的人担心寨子里的人用机枪朝他们射击，于是退到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坐着。寨子里的年轻人看到布兹家的人往回撤，以为他们要逃走，想去追杀。尼苦子达阻止了他们，两家人于是遥遥相望。布兹库哈的人不甘心就这样回去，尼苦子达的人也不敢轻易出寨子。启明星下面泛起一片红光，这是一个初春的早晨。不久，启明星也渐渐隐去，东边的红光越来越亮，慢慢照亮了一片天空，山脉的轮廓也逐渐显现出来。没有人抬头看这个画面，他们都在忙着伤心和害怕。太阳升起后，两家人都已疲惫不堪。布兹家的人见寨子里没有人出来就继续坐下休息，有的躺在地上睡着了。负伤的人只好捂住伤口，舔着干裂的嘴唇坐在那里。
　　布兹拉莫和几个人坐在一边商量。
　　阿竹撒坡建议趁此机会突袭对方。尼苦子达不同意，他让所有人好好休息，先养足精神。寨子内外横七竖八地躺着死人，不幸被子弹打穿的这些人被放在酒馆门前的空地上，用披毡盖着。死者的家属坐在尸体旁捂着嘴痛哭，眼泪从脸颊倾泻下来，流进了捂着嘴的手心里，又顺着手心流进嘴里，咸咸的眼泪堵住了她们的哭声。尼苦子达看到正在流泪的女人和孩子，又看一眼外面的敌人，深吸一口气回到了寨子前。阳光透过烟雾，照在死人身上，照在活人身上，照在男人身上，照在女人身上，照在还没有化尽的积雪上面。 　　尼苦子达远远看到布兹家的人开始三五成堆地分开，他们在争吵。有的人觉得应该回去，继续耗着，只会死更多人。有的人坚持留下，誓死要灭掉尼苦子达和阿竹撒坡。布兹库哈自始至终不发一言。他们吵得越来越激烈，甚至有几个年轻人拿起枪准备攻打寨子。这时布兹拉莫站起来慷慨地说：“各位家门儿，我们从来没有打过这样的败仗，我们布兹家丢人了，丢祖先的脸了，这样窝囊的事我们没有做过。我们是男人，男人不应该怕死，但是不怕死不代表轻易去死。真正的英雄应该是不得不死才去死。如果我们死了，我们的女人就成了别人的女人，我们的财产就成了别人的财产。所以这个仇先放着，我们先回去，我有生之年会带大家回来报仇的。”他说完后，扭动着脖子用眼光扫一遍人群。
　　“我不走！我弟弟的尸首还在寨子那边，要走你们走，我要带他回家。”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声说。
　　“我也不走，我叔叔的尸首也在那里。我要带他回家。”人群中又有人说。
　　布兹库哈站起来，目光最后落在他哥哥身上。布兹拉莫也看一眼布兹库哈，然后清一清嗓子说：“这不是一个人的事，这是整个家族的事。他们是为家族而死的，祖先带走了他们。他们是家族的英雄，我们敬重他们。我去跟尼苦子达说，我们要他们带回家。”这回没有人说话了，他们纷纷背起枪，收拾好干粮准备回家。布兹库哈和他叔叔前来通告尼苦子达和阿竹撒坡，说他们回去了，但他们还会再来。
　　“让他们把人抬走。”尼苦子达说。
　　“我们才死了八个人，布兹家死了二十七个。”男人们举起酒杯为他们的胜利欢呼。杀死别人的八成为英雄，被人崇拜着。
　　这是男人喝酒，女人流泪的岁月。
　　尼布嫫在屋子里抽抽搭搭地哭，这场因她而起的械斗让她痛心，同时让她失去了名誉。哭着哭着，她不知不觉睡着了。
　　直到枪声再次响起。
　　撕碎夜晚的枪声响起时，男人们还在喝酒。有的人醉醺醺地随便靠着什么睡着，枪声惊醒了他们。
　　“是布兹家的人。布兹家的人回来了。”有人大声喊叫。
　　“不是，布兹家的人走了。”负责放哨的人回答。
　　“布兹家的人打回来了……”又有人说。
　　“可是，我亲眼看到布兹家的人离开了，就刚才。”负责放哨的人又回答。不过没有人听他的。
　　“布兹家的人杀回来了。”有人大声宣布。这个人的声音已经足够大，不过他的声音被人群掩埋得无影无踪。醉生梦死的男人被接踵而至的敌人打得狼哭鬼嚎，他们慌忙组织人马反击，好不容易才把仇家压在寨子外围。
　　“他们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阿竹撒坡说。
　　“如果他们真的走了，那才叫奇怪呢！”尼苦子达回答，“让年轻人保护老人和女人还有孩子离开。”
　　“什么？你在开玩笑吧！或者我听错了！”阿竹撒坡吃惊地看着尼苦子达。
　　“没有开玩笑，你也没有听错。我说把年轻人集中到寨子后面，保护女人和孩子还有老人离开。”
　　“你要放弃寨子？你个怕死的人，你连寨子都不要了！懦夫！”阿竹撒坡生气地说。
　　尼苦子达并不生气，他沉着地说：“不是不要寨子，而是把不请之客清理干净再回来。”他停顿一下后，愉快地说：“人家不是很想进来吗？那就放进来嘛！来者都是客，我们怎么可以把客人拦在门外？”
　　“你疯了！尼苦子达，你疯了！看来你疯了的传言是真的。”
　　“来不及了，听我的没错。”
　　“你确定你没有疯？”
　　“我看起来像个疯子吗？如果你有更好的办法，我愿意听你的。”
　　“那还是听你的吧！”阿竹撒坡仍有疑虑。
　　“除了人，什么也别带走。”尼苦子达不容置疑地说。
　　年轻人把女人和孩子以及老人悄悄带出了村子，他们只留下两挺机枪和三十多个年轻人藏在寨子里隐蔽的角落，其余的人装作败逃的样子，撤出了寨子。
　　布兹库哈的人看到寨子里的人纷纷逃走，顿时士气高涨，所有人欢呼着涌进寨子里，肆意妄為地牵牛羊，找金银财宝，烧房子。子曲拉达最富有的寨子很快火光冲天，鸡飞狗叫。
　　阿竹撒坡看到自己的寨子在火海中逐渐消失，伤心得不得了，他恨不得冲进寨子和仇人拼命。他握枪的手蠢蠢欲动。尼苦子达拦住了他。“现在还不是时候，再等等。”尼苦子达告诉他。
　　“房子都烧了，牛羊都抢了，什么叫还不是时候？”阿竹撒坡咆哮道。
　　“再等等，马上就可以了。”尼苦子达看着火光映天的寨子，坚持说，他站在山上观察着敌人的一举一动，他向前走几步，举起时刻准备放下的手。
　　“杀！”他的声音出来的同时把手放下。
　　尼苦子达的人和阿竹撒坡的人带着满腔怒火黑压压地从山上冲下来，冲向寨子，四挺机枪到处扫射，枪口充满了怒火。布兹家的人慌忙反击，堵住寨子背后的缺口，借助寨子的工事，把尼苦子达的人挡在了外面。双方就这样僵持着，布兹家的人不得不丢掉刚到手的财物，重新战斗。他们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对付外面的人。这时躲在寨子里的三十几个人和两挺机枪从他们背后袭来，打得他们措手不及，他们只好仓皇而逃，可是又腹背受敌，布兹家的人无处可逃，顿时陷入混乱之中。
　　吗哈就是在这个时候追上了布兹库哈。混乱中，他举起刀准备一刀结束布兹库哈，吗哈借着火光看见了他的脸，以及他的双眼。吗哈看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人如今狼狈的模样，以为他会像一个匍匐在猫面前的老鼠一样心惊胆战，然后瑟瑟发抖，但是布兹库哈没有。他很坦然地看着吗哈，目光一如当年的高傲，吗哈没能从他的眼中找到一丝恐惧的神情，反而看到了鄙夷的目光。吗哈的手触电般收回，他瞬间感到莫名的酸楚，他的心隐隐地痛，他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脆弱终于在布兹库哈的目光下暴露无遗，他想用一把刀在布兹库哈面前找回尊严的计划被布兹库哈的一个目光击碎，他似乎知道了自己为什么只能成为奴隶，他在布兹库哈身上看到了之前从未看到过的淡定，那是一种处于乱世仍不卑不亢的淡定。然后他哭了，哭着哭着，他突然有一种欲望，他想毁灭掉布兹库哈的这种高傲，于是他再次举起刀，闭上眼砍下去。布兹库哈喊一声，倒下去，趴在地上呻吟。他的呻吟给了吗哈一点宽慰和勇气，他有了再砍一刀的勇气，这一回他不用闭眼了，他想看看自己的刀是怎样划破布兹库哈的身体的。当他准备砍下去时，尼布嫫突然跑出来推开吗哈。吗哈后退几步，摇晃着站稳，看着尼布嫫扶着布兹库哈往外走。刀从吗哈手中滑落，落到地上，没有任何声音，他和刀一同倒地，痛快地躺在地上，同样没有任何声音。 　　尼布嫫挣扎着送走布兹库哈后，回来看着躺着的吗哈，泪水从她的脸上滑落，带走所经之处的污秽，在她脸上留下两条干净的、清晰可见‘的泪痕。
　　布兹家的人从寨子前面突围，好不容易从来时的地方逃了出去。
　　敌人走后，女人们回到寨子，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男人。有的女人在站着的人中找到自己的男人；有的女人在坐着的人中找到自己的男人，她们用颤抖的手抚摸男人的伤口；剩下的女人在躺着的人中找到自己的男人，她们哭不出声来，只能伏在男人的尸首上呜咽。寨子里死了二十二个人。死的人没心没肺地躺着，只留下一个令人发指的躯体让人祭奠。祭奠死者的是女人和小孩，女人失去了丈夫，小孩失去了父亲。
　　事情结束之后，该杀的牛羊杀了，该吃的肉吃了，该喝的酒喝了，该死的人和不该死的人都死了，该火葬的人都火葬了。
　　布兹家派人把留下的尸体带走了。
　　当来自各个家族和各个寨子的德古们来到子曲拉达时，尼苦子达就明白了他们的来意。
　　“阿竹撒坡和尼苦子达，你们是有名的人，有些道理我们不说了。你们三家死了那么多人，我们觉得是时候结束了，再这样下去只会死更多的人，何况你们都是亲戚。祖宗说：
　　‘冤家越少越好，朋友越多越好’。你们还是和平解决这件事吧！”德古诚恳地说。
　　“你们去约布兹家的人吧！”阿竹撒坡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他不是那种想惹是生非的人。尼苦子达则一言不发。
　　经过五天六夜的纠缠和争论之后，事情终于有了结果，三方的头人都同意这样解决：用尼苦家与阿竹家死在布兹家手上的二十二个人来抵布兹家死去的人中的二十二个人，布兹家死去的另外三十一个人分别由尼苦家和阿竹家给他们的家人赔银子，曲伙一人赔一百二十锭银子，诺伙一人赔二百四十锭银子。
　　尼苦子达面对战斗时留下的满目疮痍的寨子，心里百感交集。
　　子曲拉达安静得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人却不一样了，至少现在他们已经无家可归。尼苦子达和阿竹撒坡把妇女和没有死去的男人组织起来，共同收拾战斗留下的残垣断壁。春天结束之前，尼苦子达没能带着他的人重建家园。他把老人和孩子安排在幸存的屋子里，亲自带着年轻人翻修已经烧为灰烬的屋子，老得只能坐在屋里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走出来，表示也要修房子，尼苦子达劝了好久才劝，他们回屋歇着。
　　晚上最后一场春雪到了，雪花落了一个晚上就把大地厚厚埋葬掉。看到雪花无情地落下，尼苦子达和阿竹撒坡都垂下了眼，不过他们在人前总是强颜欢笑。细心的人不难看出他们故作坚定的笑容背后隐藏着的担忧和心痛。
　　“春雪嘛！很快就化了，你看花都要开了，是春天了。”他们彼此安慰。
　　“是春天了，再过几天草木发芽，可就不能砍树了，得赶快啊！”那个老人边说边回屋了。
　　削瓦板的年轻人在雪中艰难地劳作，他们拼尽力气，一天也只能削几十片瓦板。挖泥土夯墙壁的人也被冻得，只能站在夯了一截的墙壁上瑟瑟发抖，挖泥土的人更是看着冻僵的土地绝望着叹息。阿竹撒坡看到这个样子，生气地说：“不行，这样绝对不行，太慢了，我们的女人和孩子还在雪堆中发抖呢！必须在几天之内就把房子修好。”
　　“几天之内肯定修不好。”一个木匠告诉阿竹撒坡：“年轻人大多受了伤，不受伤的也很疲倦，以这个情况看，至少要一个月才能修好所有房子。”
　　尼苦子达嘀咕着说：“一个月后草木都发芽，春暖花开了，还能砍树么？。”
　　为了不让老婆孩子冻死，尼苦子达和阿竹撒坡商量了一个上午得出的结论是：找其他寨子帮忙。
　　“只能这么办了。”阿竹撒坡点着头说：“否则还能怎么办呢！”
　　“那就这么办。”尼苦子达也说。
　　下午他们就派人去请周边的寨子人了。第二天早上他们杀了三头牛招待帮忙的人。凡是被请到的，能来的都来了。
　　几天后房屋建好了。尼苦子达和阿竹撒坡拿出最好的酒招待恩人。
　　修好新房后，人们并没有忙着入住，寨子里死了许多人，人们随时能感觉到亡灵在四处游荡。
　　子曲拉达最有名的老毕摩受邀前来念经，老毕摩来的那天晚上，吗哈在他重修的小屋里梦到了呷尔惹，呷尔惹捂着伤口在他死的地方徘徊。“我得走了。”呷尔惹捂着伤口自言自语道：“别人都走远了，我也该出发了。”说完呷尔惹就转身走了，他的前面走着许多人，他们大多都是死在这次械斗中的人，也有许多年前就死了的人。
　　“你还回来吗？”吗哈问呷尔惹的背影。
　　“寨子里来了一头虎，我先去避避风头，等老虎走了再回来。”呷尔惹的背影传来这句话。
　　吗哈发现呷尔惹一点都不老，只是面色蒼白，没有任何血色。他快要赶上人群时回头对吗哈笑了一下，吗哈全身颤抖，然后晾醒了。
　　不久，人们的生活慢慢回到了原来的样子，除了失去亲人的那些人。他们的生活永远回不去了，他们需要习惯另一种生活。
　　尼布嫫的生活也回不去了。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从四面八方飘来，足以在一个晚上把她的小屋埋葬。这个小屋是尼苦子达给她修的，人们以为尼苦子达会把她处死，至少会把她赶走，然而他没有这样做。他选择把她搁在寨子里不那么惹人注目的角落，好让人们逐渐遗忘她，以及遗忘她的所作所为。
　　发生了这么多和尼布嫫有关的事情，却始终没有一个自称是尼布嫫的娘家人的人出现，子曲拉达的女人们于是有了一种说法，她们说尼布嫫来路不明，可能是个奴隶，凭借美丽的容颜，迷住了尼苦子达。尼苦子达听说后，不得不出来说话：“她出生在阿伙金阳，她的娘家是当地最有名的曲伙，后来和世仇发生械斗，她的父亲和哥哥们都死了。她不是我买来的，是我娶回来的女人，是我的第二个女人。”
　　尽管这样，她们依然觉得尼布嫫是买来的下等人，尼苦子达之所以这样说，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名誉。她们把自己男人的死归结于尼布嫫，认为要不是尼布嫫，就不会有这场械斗，自己的男人也就不会死了。 　　第七章：灵关古道
　　春天来了，又走了，整个春天平静得难以置信。尼苦子达的酒馆重新修缮后，整个夏天都没有开张，直到秋天结束，又一个冬天到来时，才有几个酒鬼经不住诱惑，出现在尼苦子达在原来的地基上重修的，更气派的酒馆里。
　　尼苦子达准备好好经营酒馆时，他受到了来自日蒲尔库的邀请。
　　尼苦子达带着几个随从前去，吗哈是其中之一。到了日蒲尔库，吗哈才知道受到王团长邀请的人不止尼苦子达和阿竹撒坡，远近闻名的各大家族几乎都来了，就连布兹库哈也来了。吗哈和别人家的奴隶一起站在外面，他们的主人和王团长在屋里讨论。吗哈自觉远离他们，一个人站在远处，他可不想被别人误以为是奴隶，他已经是瓦加。
　　王团长用眼光扫一遍人们的表情。“去年的事我听说了，阿竹撒坡和布兹库哈，你们不是亲戚吗？怎么会打起来！”
　　没有人接话。
　　“你们这些罗夷倒是挺有意思，一天到晚没事儿干，还要打冤家玩。”王团长继续说。
　　受了重伤却没有死去的布兹库哈瞪着眼看着尼苦子达，手握着腰上别着的驳壳枪，准备随时干掉眼前的仇人。
　　“王团长这次把我们都叫来，不会是为了这个事吧？”尼苦子达问。
　　“哈哈哈！”王团长笑着说：“比起我要你们做的事，这些都是小事。何况，我对你们罗夷之间的恩怨没兴趣。”
　　“那是什么事嘛！”阿竹撒坡问。
　　“你们有什么恩怨，以后再说。我要你们做的这件事，需要你们同心协力。这是一件大事，只是不知道你们敢不敢干。”
　　“你不说是什么事！我们怎么知道敢不敢干？”布兹库哈问。
　　“我得到消息说，过几天有一支马帮从上边来，听说这支马帮运的是黄金和军火。黄金的数量可以让我们做任何事，军火的数量足够拉起一支军队。有这么一块肥肉从你们眼前过，你们要不要吃呢？”
　　“问题是这批货是什么人的？”尼苦子达说。
　　“听说有一支军队打到成都了，他们是来收拾你们这些奴隶主的，成都的国军，也就是你们所说的中央军打不赢，要往南撤，他们要在撤退之前把东西运走。为了掩人耳目，他们雇了一支马帮。”
　　“也就是说他们和王团长一样都是中央军，你抢了他们的货，就不怕上级怪罪？”
　　“谁说我和他们一样？成都那边正准备大决战，看样子，他们早晚会成为残兵败将，这么一批东西放在他们手中，简直是浪费。还不如我拿来干一番大事。再说了，你们这些罗夷，一天到晚杀来杀去，今天这家打那家，明天那家又来杀这家，你们不也活得好好的？”
　　“那你准备怎么干？”
　　“武器我出，人你们出，到手之后我們平分。我让李营长和你们一块去。拿到货后，我将成为西康的王，到时，我绝不会亏待你们。”
　　众人看着彼此，似乎在等谁拿主意。
　　“好，干就干，问题是怎么干？”布兹库哈最先开口。
　　“他们后天经过灵关道，到时你们埋伏在灵关道以逸待劳就行了。我今天杀了一头牛给你们饯行，现在大家出去喝酒吃肉吧！”王团长说。
　　两天之后，灵关道两旁聚集了许多人，自以为有能力抢人的人都来了。
　　“待会儿要麻利点儿。”尼苦子达告诉吗哈：“如果你抢到了东西，我会分一点给你。我老了，不行了。”
　　确实，今天所有人中，尼苦子达是年龄最大的。不过这也正常，一群人中总会有一个年龄最大，一个年龄最小，只是最大的很不幸的是他而已。尼苦子达嘴上说自己不行，但遇到什么事，他总是跑在最前面，以此向别人证明他这只老鹰还能抓大公鸡。
　　古道从很远的地方细细的流过来，一路上弯弯曲曲过了许多坎，起起伏伏过了许多山头，终于流到这里。古道时不时带来商帮和马帮。想发横财的人经常埋伏在古道两旁，以俄尔者峨山险峻的地形为依托，向力量薄弱的商帮和马帮收点路费，有时也没收所有钱财，甚至把人抓去当奴隶。当然，商帮和马帮也不会束手就擒，所以今天来发横财的人都带上了自己最好的武器。
　　太阳在天空中滑行着，越滑越高，所有人都沉默着等待那支不幸的马帮出现。
　　这时有人说：“来了！来了！”。
　　人们同时伸长脖颈看。
　　看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有，那个人又说：“哦！还没有来呢！”。
　　人们又同时缩回脖颈。
　　这样反复了几次后终于有人大声说：“这回真的来了！”。
　　这回人们不用伸长脖颈就看见马帮出现在远处，像一条蛇一样爬行在山路上。
　　“来了！”
　　“来了！真的来了！”
　　“这回真的来了！”
　　所有人都在重复这个事实，仿佛只有自己看见了马帮似的。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盼望已久的猎物慢慢走近，这样的等待比盲目的等待更令人揪心。
　　当马帮走近时人们的激动早已按捺不住，他们清楚地看到长长的马队和马背上的箱子。人和马几乎一样多，几十个人赶着几十匹马，疲惫地爬行着。他们走进了别人给他们画的死亡圈，自己却仍不知晓。
　　埋伏的人中，有一个紧张得全身颤抖，他的心跳声让他误以为自己在打嗝，他觉得如果还不动手，他的心就要从嘴里蹦出来了。为了不让心蹦出来，他开了第一枪，他的子弹迷了路似的，不知跑哪儿去了。枪声像一匹野马在嘶鸣，撕碎了山野的宁静。像雕塑般一动不动的人群仿佛刚被枪声惊醒，都使劲勾了一下手指，子弹毫不犹豫地飞出去，飞向挡道的任何事物，有些人和马不幸地成为了这些事物。马帮的人寡不敌众，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只好丢弃财物落荒而逃，一转眼就消失得无影踪了。吗哈跟紧主人奔向即将到手的财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跑过去，然而总有许多人比他们快。跑得快的人用短暂的时间占了许多箱子，跑得慢的人来不及选择，只好随便占一个，还有的人实在太慢了，连随便占一个的机会都没有，只好厚着脸皮抢别人的，不敢抢的只能挂着一幅滑稽的表情看别人热闹。布兹库哈是跑得最快的人中的一个，他得意的坐在两个精美的箱子上，他收获颇丰。尼苦子达和吗哈好不容易一人抢到了一个，吗哈在研究怎样才能撬开这把奇怪的锁时，有人已经做到了。那个人叫了一声，但没人注意。他是这样叫的：“啊！”。紧接着他又说：“啊！全是石头？”。还是没人注意。所有人都在忙着抢东西，没有谁停下来听别人怎么说，也没有谁去注意周围的环境。 　　除了吗哈。
　　吗哈跑过去看，看见箱子里真的只有石头。于是他也大声说：“是石头，别抢了，都是石头。”可还是没有人听他的。他抬头看了看四周，感觉周边的树丛里有些不对劲，他仔细地看了看，终于确认周围有许多人在悄悄围拢过来，屎黄色的军装在丛林里忽隐忽现。
　　吗哈大声喊了一声：“有中央军！”。
　　这回有人听了。
　　人们首先怔了一会儿，紧接着慌乱地四处看。还没等他们看清楚，全副武装的国军就从四处涌来。这回落荒而逃的人换成尼苦子达他们了。
　　人群四散。与其说四散，更不如说横冲直撞。有的人发现子弹向自己飞来时，已经来不及躲开，只来得及呻吟一声。尼苦子达在人群中被推来撞去地折磨着。人们在他周围跑来跑去，这些人中有几个不幸地和几颗子弹撞在一起，这些子弹本来是冲尼苦子达来的，却被他们挡走了。谁也不知道应该跑向哪边，因为哪边都有国军。
　　这时吗哈又大喊了一声：“朝南方跑！”。
　　这回有人听了。
　　“北方是刚才马帮来的方向，那边有中央军军。”吗哈想。他看到那么多人听自己的指令行事，而且是那么多有名望的人，他心里得意极了。李营长和他的士兵赶忙反击，但他的士兵接连倒下，很快就坚持不住了。尼苦子达和布兹库哈他们也反击，但结果和李营长差不多。最后他们只好边打边跑。
　　所有人都朝南方跑，包括吗哈和尼苦子达。每个人都唯恐落后，落在后面的人感觉后背凉飕飕的，子弹随时会追来。人跑得赢人，但跑不赢子弹。许多人跑着跑着就被子弹追上了，这些身体瞬间软下来，惯性使他们向前，引力使他们向下，他们倒下的姿势于是显得很有特色。他们还没有跑到第一个弯口就有一半人倒下了，好不容易挨到弯口，前面的人又折了回来。原来刚才弃马而逃的马帮也是一支国军乔装的，他们堵住了前面的路口。吗哈和尼苦子达躲在人群中才没有被打死。人们无处可逃，只好窜进了林子里。
　　一场猎杀游戏随即在山林里展开。
　　国军分成几十支小分队，继续追杀逃亡的人。吗哈和主人逃得很艰难，尼苦子达跑得很吃力，尽管他想干一番事业，他的雄心对他的逃亡却没有什么帮助。吗哈觉得比他们跑得快的人都被干掉了，照此下去，下一批被干掉的就是他们了。现在他可以选择丢下主人自己逃走，这样不仅可以保命，而且说不定从此就自由了。但吗哈并没有这样做，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他会成为另一个地方的另一家人的奴隶。“换个主人可能更难过。”他想。
　　趁尼苦子达停下来喘气的间隙，吗哈很淡定地告诉他，他们唯一的出路是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等国军离开后再走。尼苦子达愤怒地斥责道：“狗奴隶，想害死我哇！”。骂完后继续跑。这时国军越追越近，两个國军盯上了两个逃跑的人，一排枪响后，那两个人应声倒地。吗哈看到这一幕，赶紧蹲下。那两个国军看到尼苦子达，迅速合拢过来，尼苦子达只顾着跑，没有发现他们。这时一个国军举起枪瞄准了尼苦子达，随时准备开枪。吗哈犹豫着要不要提醒尼苦子达，最后还是终于喊了一声：“你身后！”尼苦子达听到喊声，本能地回头看，一声枪响格外清脆，一颗子弹呼啸着钻进他的右肩胛骨，并且留在了里面。尼苦子达应声倒下。尼苦子达倒下后，那两个中央军朝尼苦子达的方向慢慢靠近。吗哈悄悄爬过去，拿起尼苦子达的手枪，向两个中央军开了数枪。过了好一会也不见两个中央军起来，吗哈才站起来，拖着尼苦子达藏在了一株茂密的藤蔓底下。
　　他们一直等到国军打扫战场离开后才出来，其间他们不敢出一口气。他们躲在丛林底下，看到国军官兵找回了一些在战斗中惊散的马匹，还拖走了十几具尸体。吗哈看着尼苦子达这幅要死的模样，内心纠结了很久，最后他还是觉得把他背走才对。
　　他背着尼苦子达走了好久才知道这是一件很难的差事，尼苦子达的伤口一直在流血，照这样下去，他死定了。
　　杜迪确实是一匹好马，它在该出现的时候及时出现。吗哈拿尼苦子达没办法的时候，杜迪来了，它本来和其它的马一起拴在山脚下，但是它挣脱了缰绳。它刚出现的瞬间，吗哈误以为是国军，吓了一大跳。吗哈把尼苦子达放在马背上回到日蒲尔库。
　　第八章：火刑
　　尼苦子达躺了两天一夜才醒来，穿白衣服的姑娘首先注意到他醒了。
　　尼苦子达刚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身边坐着一个穿白衣服的女子，于是认定自己死了。他在心里默念：“原来死是这个感觉！”直到白衣姑娘把吗哈叫进来，尼苦子达才知道自己还没有死。
　　这件事充分证明了吗哈的忠诚，他的忠诚让尼苦子达感动。尼苦子达转动着眼珠子看着吗哈，久久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他才艰难地坐起来，目光直视墙壁，似乎透过墙壁，看到了遥远的地方。吗哈把当时的情况告诉他，并告诉他布兹库哈朝子曲拉达的方向逃走了。尼苦子达听到这话，铁青着脸说：“吗哈，你现在就回去，如果有男人去找尼布嫫，你就一枪崩了他。我给你这把枪。”
　　吗哈拿着枪不知所措，一切发展得太快，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但是既然主人命令了，吗哈就得走。他即刻出发。
　　寨子里的男人们回来了，有的是走回来的，有的是被抬回来的。不管怎样，他们至少回来了，只有尼苦子达和吗哈没有回来。跟着尼苦子达出去的男奴隶都死了，他们被人抬回来，放在酒馆门口，尼布嫫和女奴隶们拿这些尸体没办法，只好任其放着，直到寨子里的人把自家死了的亲戚火葬后，才把酒馆门前的这些人抬出去火葬。家里没有男人的日子，女人们非常害怕，晚上她们总是看到有人在外面走动，却没有任何声音，有时她们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声音像极了死去的人，仔细听，却始终听不清楚。一天晚上尼布嫫听到门外有人，以为是尼苦子达回来了，但是她很清楚尼苦子达不会来见她，她于是又以为是布兹库哈，于是她悄悄打开门，探出脑袋往外看，门外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声音幽怨地传来。她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看到有个人站在呷尔惹死去地方，那个人背对尼布嫫，只把有点驼的背影留给尼布嫫，他的背影像极了呷尔惹，尼布嫫仔细一看，她发现从屋里透出来的光穿过这个身影，射在远处。这个人丝毫没有挡住光线，光线穿过他的身影，投射在前方，而前方没有他的影子。尼布嫫的头发瞬间竖起来，她慌忙朝四处看看，什么也没有，她再次把目光移到身影上时，他消失了。她的目光只移开了那么一瞬间，他就消失了。尼布嫫赶紧退回屋里，关上门，缩在火塘边盯着门看，生怕那个人会闯进来。她迟迟不敢入睡，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着。 　　吗哈仿佛躺在一张床上，太阳从天上飞下来，落在他面前，越来越大，离他越来越近。阳光烤的他的肌肤刺痛，他想逃走，可不论他到哪儿，太阳都会找到他，太阳闪耀着火焰对着他狰狞地笑。吗哈使劲挣扎，钻心的疼让他清醒过来。他的脑袋沉沉地挂在脖颈上。
　　吗哈醒了，水让他醒来，几滴水滴在他头上，凉飕飕的，很舒服。水真是好东西。水和火有时都是好东西，有时都不是好东西。他仿佛听到寨子里响起了手榴弹爆炸声，随着声响，寨子里人声鼎沸，鸡飞狗跳。看守他的奴隶听到枪声，赶紧逃走。过了好久他隐约觉得有个人解开了绳子。等他完全清醒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尼布嫫坐在他身旁。她找来草药敷在吗哈身上。
　　“我在哪儿？”吗哈问。
　　“一个安全的地方。”尼布嫫回答。
　　吗哈看看自己身上涂的草药，又看看尼布嫫。
　　“明天你就走吧！永远不要回来。”尼布嫫说。
　　“我怎么在这儿？”
　　“有人朝酒馆扔了一颗手榴弹，趁混乱，我把你带来了。”
　　“谁干的？”
　　“我。”尼布嫫说。
　　第九章：有过故事的你
　　尼布嫫每天都坐在屋前看日出日落，尼苦子达由于念旧，不忍心惩处她，他只是让尼布嫫从此淡出人们的视线，让时间慢慢抹去人们对她的記忆。尼布嫫有时会看着夕阳想，太阳总是独来独往，一定很孤独，这样的日子它已经过了许多年，当这世上还没有人时它就这样过，现在这样过，以后这世上不再有人了，依然这样过。这样一想她也就不觉得自己是最可冷的人了。
　　她坐在门前一遍遍回忆路过她生命中的每一个人，他们带着各自的故事来，又带着各自的故事走，有的是故意来，有的是无意间经过。不管怎样，他们都在她的生活里留下了些许痕迹，这些痕迹构成了她今天的生活。在那之前，她的生活一片空白，纯洁得和冬天的雪一样。那时她无忧无虑，为一点小事伤心快乐。这些年来，别人在她的生活中扮演配角，而她也扮演着别人生活的配角，不论配角对主角的影响有多大，自己的故事终究还得由自己继续下去。
　　于是她想起了年少时的岁月。
　　她的年少岁月从一个女孩子朦朦胧胧的记忆开始。
　　记忆中的某一天，一个高大的男人背着她，跟着另一个同样高大的男人，走进了一个陌生的庭院里。前面的男人对背着自己的男人说了一些话，就走进了一间屋子里，等他再次出来时，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女人一出来，男人就把她放下，把她搁在女人面前让她看看。
　　“怎么样？我没有骗你吧！是不是挺可爱？她今年六岁了，你喜欢就把她买下来，以后就让她在锅庄边伺候你。”走在前面的男人对女人说。
　　女人抿着嘴看着小女孩的眼睛，看到自己的身影出现在小女孩清澈的双眼里，显然有些不高兴。“好，那就买下吧！”她随口说。仿佛这是对小女孩把自己放进眼里的报复。
　　走在前面的男人递给背着自己的男人一袋银子。他一看到银子就绽放出笑容，露出两排黄得发黑的牙齿，把眼睛睁得比拳头还大。他把银子数了好几遍，数清后，把银子拥在胸前离开了。
　　她看着这个渐渐远去的背影，没有哭喊也没有流泪，甚至没有任何表情。从此她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她叫了五六年“父亲”的男人。当走在前面的男人告诉女人，拿着银子离开的男人是小女孩的父亲时，女人垂下眼看一眼小女孩，眼里透露出些许怜悯。男人解释说：“他抽大烟把家产都抽光了，去年已经把大女儿卖了，现在是她，恐怕过不久小女儿也会被卖掉。”
　　女人“哦”了一声，不对小女孩的身世感兴趣。她蹲下来，蹲到让小女孩以为她们一样高的高度，柔声说：“以后我就是你的女主人了，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否则我就不给你饭吃，不听话我还要打你，明白了吗？”
　　小女孩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没关系，我会让你明白的。现在我重新给你取个好听的名字，就叫你尼布嫫吧！对，这个名字好听，以后你就叫尼布嫫了。记住了没？”
　　“她本来就叫尼布嫫。”男人突然说。
　　“你是叫尼布嫫吗？”女人又问小女孩。小女孩点头承认。
　　“没关系，尼布嫫就尼布嫫。那你以后还是叫尼布嫫。我是孜孜嫫，阿竹孜孜嫫，以后我就是你的女主人了。而他，他是你的男主人，叫布兹库哈，记住了吗？现在先去吃点饭吧！”
　　从此她开始伺候这个自称是她女主人的人。这些年她学会了怎样去伺候一个人，也学会了怎样迎合那些自命不凡的人开心。有时她会怀疑她的这些举动不是学来的，而是与生俱来的。
　　“有的人出生是为了让人伺候，有的人出生是为了伺候人，而我们出生是为了受苦，然后受你父亲折磨。”这是她记得的她的母亲说过的唯一一句话。
　　十年后她长成了一个大姑娘，正是很容易为美好的事物而心动的年龄。而当年跳动着眼睫毛同意买下自己的那个女人已经成为三个孩子的母亲。后来改变尼布嫫后半生的葬礼就出现在这个时候。
　　这场葬礼源于一位老人的去世，去世的老人是赫赫有名的阿火伍牛的父亲。老人的子孙决定厚葬他。
　　葬礼上安排了代表荣誉和地位，并且惹人注目的赛马，多年来这种比赛出了不少名人。参赛的都是年轻人，胜出者会被追捧，他的名字会被人传扬，从此出名。这是想出名的年轻人不用杀敌就能出名的好机会，许多年轻人为了荣誉，带着自己的骏马不远千里来参赛。
　　因为两个村子挨着，来往方便，尼布嫫陪同她的女主人去参加葬礼，葬礼上人山人海。赛马开始后，雄心勃勃的男人们成了主角，他们和他们的骏马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枪声一响，人群就开始欢呼，尼布嫫和她的女主人也送上自己的欢呼。
　　一匹棕色的骏马一开始就背着它的主人跑在所有人前面，人们注意到了它，并向它和它的主人喝彩，它仿佛听懂了似的加快步伐一路狂奔。人群为它爆发出欢呼，声浪还未停息，它已经遥遥领先，把所有对手落在了遥远的后面。 　　“女主人你快看。是主人，跑在最前面的是主人。你看到了吗？”尼布嫫指着跑在最前面的人对她的女主人说。
　　她的女主^微微笑一笑，没有回答。
　　骏马在欢呼声中停下脚步，他在欢呼声中下马。
　　尼布嫫站在远处看他，他的身影雄浑而气魄，面孔坚定又略带沧桑，他微笑着回应人们的赞美，不冷漠也不浮夸，对所得的荣誉坦然处之。这个人里里外外充满了自信，有些优雅也有些孤傲。
　　“这个呆子还真的跑得挺快啊！”尼布嫫的女主人阿竹孜孜嫫这时才开口说。如今她说话不再像当年一样一整句一整句地吐出来，而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冒出来。
　　刚刚被阿竹孜孜嫫称为呆子的，受人尊重的男人就是她男人。她嘴上这样漫不经心地评价他，心里却为他感到自豪，也为自己成为这样一个男人的女人而骄傲。
　　他走到哪里，人群就跟到哪里，一直围拢着他，似乎他是一道风景。此时的他也许不知道，自己在众多女人的心里已经成了判断真正男人的唯一标准，现在是这样，以后也是。
　　人们都想走近他，看看他的模样，顺便记住他的样子，以便回去后好传扬他的事迹。人们就是喜欢这样做，他们喜欢把稍微优秀的人和他们的故事大肆渲染一番，再讲给别人听，然后故事慢慢成为传说，传说慢慢成为神话，而故事里的人也慢慢成为英雄。故事往往就是这样被记住，英雄也往往这样产生。
　　阿竹孜孜嫫和她的女仆在人群中被挤来挤去，她的百褶裙时不时被人踩在地上，她心疼了，这可是母亲给她做的。她艰难地挤出人群，退到人少的地方。她的裙子上沾满了泥浆，掩去了百褶裙的艳丽和光泽，她弯下身擦去泥浆，心里莫名地抱怨那些人，与此同时也为自己的男人受到这么多人的追捧而得意。她听到有人在谈论他，有个人对另一个人说：“布兹库哈多年来从未输过，他早已经很有名，这个名声他恐怕还能背几年。”
　　“是啊！他还很年轻，要是我没有这么老，倒是想和他比比。”上了年纪的那个人回答说。
　　阿竹孜孜嫫扭头看一眼那两个人，继续擦掉百褶裙上的泥浆，然后和尼布嫫坐在一旁等布兹库哈。
　　阿竹孜孜嫫和尼布嫫很快被别的事物所吸引，也就没再关注布兹库哈，直到布兹库哈自己出现在她们眼前。
　　他牵着他的骏马出现在他的女人身后，他的眼睛不经意瞄一眼尼布嫫，尼布嫫一抬头就和他的目光碰到了。她羞红了脸，赶紧回过头装作无动于衷的样子继续看人群，内心却无故地紧张起来。她知道那双眼睛依然装作不经意地在看自己，她变得不自在，总觉得自己的姿态不够优雅，需要改变点儿什么，但一想到自己刻意坐得庄重，别人就会一眼看出她的心思，她越来越感觉不自在。幸好女主人开口了。“你有什么事就去做吧！我要去我姑妈家坐一会。”阿竹孜孜嫫说。
　　尼布嫫按女主人的命令收拾东西之前看了一眼布兹库哈，她觉得他很好看，鼻梁又高又直，高傲地竖在两只眼睛中间。宽阔的胸膛给人安全感，应该也能给敌人恐瞑。尼布嫫非常崇拜他，她以少女情怀发自内心相信他才是真正的男人，她为自己的判断感到高兴。尼布嫫不记得这种感觉何时产生，总之，它就那样无缘无故产生了。
　　阿竹孜孜嫫的姑马阿竹阿妞嫫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几十年前嫁给了这个寨子的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很多年前死于一场争斗，后来她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过日子。当孩子们都成家后，她就一个人生活。
　　“我现在终于熬过来了。”她欣慰地说：“你们不知道那时我有多苦，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把这四个孩子带大的。”
　　“姑妈，你真的很厉害，我现在带三个孩子都很困难，要是把我换成你，我肯定会受不了。”
　　“也不一定，不管怎样，总会熬过来的。”
　　她们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
　　黑夜渐渐袭来，人们感觉不到它正在来，等人们感觉到黑夜时，它已经包围了整个世界，首先感觉到黑夜的阿竹孜孜嫫提议烧一堆火。布兹库哈就在这时来到了火边。
　　他还没走进阿竹阿妞嫫的家门，尼布嫫就知道他来了，因为她当时坐在门口，作为女仆，她没有资格和主人一同坐在火塘边。她希望他路过她时能注意到自己，但他没有，他径直从她旁边走过，风一样冲进屋里，被他卷来的一阵风紧跟其后，扑在尼布嫫脸上。阿竹孜孜嫫的旁边有个空缺处，他用自己的身体补上了这个空缺。
　　“你怎么过来了？”阿竹孜孜嫫问。
　　“我来看一下你回去了没有。”布兹库哈说。
　　尼布嫫坐在门口一直看着他。布兹库哈有时也会回头看一下尼布嫫，他们的目光刚接触就下意识地分开，然后心照不宣地看周围的人，他们都很忙，都在做自己的事，没有人会专门观察他有没有偷看她。过不久他们的目光再次相遇，这回目光接触的时间长了点，也大胆了点。
　　不久，阿竹孜孜嫫宣布她想回去了。她问布兹库哈是否还要去阿火伍牛家。布兹库哈说肯定得去。“我父亲去世时，人家阿火伍牛彻夜没睡呢！现在我怎么能不去呢？”说完他就走了。
　　尼布嫫和女主人到家才发现，女主人把孩子的香包落在她的姑妈家了。香包本来是别在孩子的衣服上的，可是脱落了。
　　尼布嫫奉命回去找，她和阿竹阿妞嫫在火塘边找到了香包。尼布嫫拿着香包赶紧回去。
　　阿竹阿妞嫫家的荞麦秆码得很高，像一个巨石。死者家里嘈杂的人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在黑夜中传得很远。每当寨子里發生点什么事，人们总是一起聊天到深夜，甚至通宵达旦。
　　尼布嫫正走过荞麦秆堆。这时她觉得背后有人走来，她回头看，却被怔住了。原来是布兹库哈。
　　他一把抱住了她，她想反抗，可是他有力的双手抱得她动弹不了。他抱起她，把她放在荞麦秆上，示意她别出声。她居然真的不出声了。
　　那个晚上他把她变成了女人。那年他三十岁，她十六岁。过了冬天她就十七岁了。
　　第十章：流浪人归来
　　从子曲拉达离开一年后，吗哈回来了。
　　他离开子曲拉达时曾经答应尼布嫫不再回来，同时暗暗发誓一定要回来，他还发誓到时候把尼布嫫娶回家。现在他真的回来了，他打算首先去见尼布嫫，但仅仅是去见她，仅此而已。 　　但是刚到子曲拉达，吗哈就明白他的愿望不容易实现，子曲拉达早已变成铜墙铁壁，连尼苦子达也加固了他的碉楼。
　　吗哈跟着解放军打败布兹库哈之后，布兹库哈趁乱逃走了。没能亲手干掉布兹库哈，成了吗哈的遗憾，经过多方打探，有可靠消息称布兹库哈很有可能逃到子曲拉达来了。
　　布兹库哈是普伙拉达最有权势的奴隶主，他拥有七十多户安家奴隶，此外还有上百户曲诺给他献猪头。
　　一听说解放军来了，大多数人就开始思考自己的去向，他们既害怕中央军，也害怕解放军。于是争取这些人成了奴隶主和解放军双方争斗的内容之一。双方争取他们的办法是，这边请毕摩念经，强行让他们发誓：誓死不跟汉人，如果食言就断子绝孙；那边则把他们请过去，好吃好喝招待他们，并给他们讲课，让他们接受新思想。有的人畏于奴隶主和中央军的枪，不得不发了誓。有的人则觉悟，交出了军火和奴隶。更多的人依然徘徊着。等事情无法再僵持下去时，徘徊的人才被搁在一边。
　　正因为这样，才有了后来的故事。
　　吗哈跟在连长身后，从山岭冲下来时，一群拒绝觉悟的奴隶主正在强迫一群势力稍弱的奴隶主发誓，一个毕摩坐在上方念经。吗哈他们的到来终止了发誓仪式。
　　吗哈和战友们一接到命令就出发，悄悄摸过山头，准备包抄这群奴隶主。一个牧羊人使他们不得不提前冲锋，那个牧羊人发现他们正翻过山头，就丢开羊群往山下跑。他边跑边喊：“解放军来了，快点跑哇！”
　　距离太远了，奴隶主们听不清他在喊什么，不过他们开始警惕，纷纷抄起了家伙。几个人往高处爬，想搞清楚牧羊人在喊什么。
　　他们终于听清了牧羊人的话，都做好了战斗准备。既然暴露了，就没有必要继续藏匿。营长下了冲锋令，三个连分别从三条山岭冲下来。对于几十个奴隶主来说，几百号人确实多了点，他们只能选择逃跑。
　　他们纷纷窜进山里，很快消失在密林深处。只要进了山，解放军就拿他们没办法，他们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被他们踩过。相比之下，解放军们像一群迷途的羔羊，他们大都来自外地，不要说进山打仗，就是不打仗也会迷路。他们只好让觉悟的人做向导，然而这没什么用。子弹依然从各个方向飞过来，他们只听见枪响，却看不见敌人。他们被打得像一群无头苍蝇，只好到处乱开枪。
　　奴隶主们一下子都突然变得很团结，以前打冤家的现在不打了，诺伙也不再向欠债的曲伙追债，也没有再处心积虑地占曲伙的家产。他们经常请毕摩念经，一来祈求自己能躲过子弹，一来想要加强联盟对付解放军。
　　吗哈和战友们在这种情况下只能被撤回。
　　回来后，他们开了一场全团大会。由于吗哈每次都能出色地完成向导任务，团长当着全团的面使劲表扬了他，并让他当了排长，而且是三营三连三排的排长。他的班被称为向导排，团长对他说：“你们排是全团的眼睛，全团的战士都需要你的引导。”
　　对于引导，吗哈很有自信。他参加解放军之前，已经流浪过很多地方。
　　团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伙子有前途，十九岁就干排长，以后一定有出息。”
　　会上，他们决定逐个击破，最先被列入解放清单的是布兹库哈。他组建了一支几百人的武装，本打算用来去子曲拉达雪恨的，但是现在他暂时改变主意了。一个觉悟了的奴隶主偷偷跑来报信，说一群奴隶主正躲在尼苦子达家里商量怎样对付解放军。为首的就是布兹库哈。
　　“我和布兹库哈是亲戚，我经常去他家里串门，现在他就在家里坐着，我怎么可能会认错呢？”来报信的奴隶主拍着胸脯说：“昨天在山上逼人家发誓的也是他。”
　　布兹库哈家与营地隔着三座山，他们需要翻过这三座山才能成功夜袭。
　　凌晨，奴隶主们发现外面的解放军时，他们已经被包围了。
　　“里面的人听着，你们被包围了，继续抵抗是没有用的。国民党残军是骗你们的，我们解放军不是杀人魔，我们也不想打仗。请你们放下枪出来。特别是那个叫布兹库哈的，请你放下枪出来。”
　　“我都被你们围了，你们还觉得我会放下枪吗？”
　　布兹库哈说了这句话就朝喊话的人打了一枪，喊话的人一低头，子弹从他头顶掠过。布兹库哈带着他的人躲在院子里反击，吗哈带着三连二排的战士堵在前门，一排和三排分别在他左右。屋后是一座山，和屋子有几百米的距离，为了防止奴隶主逃进山里，一连和二连都埋伏在那里。
　　战斗并没有持续多久。双方僵持了不到五分钟，吗哈就发觉到院子里射出的子弹明显减少了。后来他们才知道，一个年老的奴隶主决定，由他守住前门，牵制住前门的解放军，年轻人一鼓作气，从屋后突围出去，逃进山里。
　　“今天让你这个已经吃不了多少年粮食的人死在这里，而我们年轻人逃走，我们难道还是人吗？”有人拒绝老人的提议。
　　“反正我活不了多久了，跑我是跑不了，即使跑得了，过不久也会老死。今天死和明天死，还有区别吗？你们年轻人快点走！”老人坚持道。
　　没过多久，二十几个年轻人突然从屋后冒出来，打开了一个缺口，纷纷跳出土夯的围墙，拼命往山上跑。谁都知道只要钻进树林里，几乎就算逃亡成功。
　　一百多支枪同时从背后瞄准他們，吐出密密麻麻的子弹。
　　好几个奴隶主相继倒在逃跑的路上，他们跑着跑着就被子弹追上，倒下去的同时身子往前倾，倒地时身体向前冲出很远很远。最后一个倒地的奴隶主离树林仅有五步远。其余的都逃进了林子里。
　　吗哈听到屋后响起一阵密集的枪声后，就又安静了。吗哈缓缓放下手枪，注意着屋后的动静。
　　“十几个人逃走了，给我追！”连长下令道。
　　“三排的，都给我追。”吗哈也站起来说。
　　这时院子里想起了一声清脆的枪响，院子外立刻用密密麻麻的枪声回应，院子里的老奴隶主缓缓倒下，和他一起倒下的是吗哈。
　　吗哈因伤势较重，昏迷了过去，两天以后醒来时，他已经是伤员。 　　作为伤员，他不需要操练，不需要打仗，只需要让人照顾，这一点他很不习惯。从来就只照顾过别人的他，突然让人照顾，躺在床上看着人家在他身旁忙来忙去，他很过意不去。
　　嗎哈醒来首先看到坐在他旁边的两个班长，一班长对他说：“营长在你倒下之后也倒下了。”
　　三班长对他说：“我们抬着营长往回赶，怕他撑不住，就使劲儿跑。”
　　一班长又说：“可是，营长还是在路上牺牲了。”
　　三班长也说：“我们的二班长也牺牲了。”
　　一班长抢着说：“新来的营长姓杨，听说是个念过书的家伙。他说的话叽里呱啦的，我们一句也听不懂。”
　　两个班长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很多。吗哈只是昏迷了两天，可他觉得自己已经离开了很久。
　　两个还告诉他，子曲拉达的奴隶主顽强抵抗，让那边的解放军吃尽了苦头，所以上面决定把他们调过去支援子曲拉达。
　　吗哈听说部队要去子曲拉达，就来了精神。他激动地问什么时候出发。
　　“这个还不确定，应该五六天之后。但你这情况，可能无法和我们一起，所以你就留在这边吧！”
　　“我只是受了点小伤，没问题的！”。他甩了甩胳膊，不疼；拍了拍胸膛，也不疼；蹬了蹬脚，双腿之间有点疼。他想起自己倒下之前，最痛的地方好像就是双腿之间。
　　他尝试着轻轻合拢双腿，中间发出锥心的疼。他伸手摸一下那里，只摸到一团纱布。
　　他哭了。
　　他哭着说：“我做不成男人了。”
　　“胡说，谁说你做不成男人了？你为革命做出了牺牲，是真正的男人，是英雄。”两个班长安慰他。
　　“我再也不能有女人了。”
　　“并不是只有女人才能证明你是男人。只有为理想和革命而奋斗的男人才算是真正的男人，是男子汉。不要想太多了，好好养伤，等你养好了病，就可以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了。”
　　比起建设新中国，吗哈显然更在乎自己还是不是男人。他又摸一下那里，确认后开始嚎啕大哭。
　　两个班长又安慰了好久，吗哈才停下来。
　　尽管这样，吗哈的心结还是没有解开，他依然觉得自己已经不算真正的男人，因为他失去了男人应有的东西，也就失去了男人可以做的很多事。他开始思考被一枪打死和生不如死，哪样更好，如果必须选择的话。
　　“如果被一枪打死，固然痛快，但是没有以后了，就连明天是晴天还是阴天都不知道了。”他想“这样虽然痛苦，但至少还能看见明天是什么样子。”想到这里，他就不哭了。毕竟比起很多战友，他已经很幸运。他们有的缺胳膊少腿，却依然笑着坐在外面晒太阳。其他人能做的事，现在他也能做，除了和女人睡觉。
　　于是，他开始盘算和部队一起走。这并非完全出于革命的热情，那里有他下定决心要做的事，那是他的故事。只要创造故事的人还没死，故事就不应该结束，或者说只要故事还没结束，创造故事的人就不应该死。
　　部队离开前的那几天，吗哈非常重视自己的伤口，他很担心他的伤让自己跟不上部队。终于，部队出发的那天，吗哈强忍着疼痛，出现在团长面前。
　　第十一章：悲伤的故事
　　“尼布嫫是个好姑娘，只可惜是奴隶，不然的话可以娶回家。”这句话是别人说的，结果一不小心飞进尼布嫫的耳中。阿火伍牛家的葬礼一结束，这个说法就在普伙拉达流传开来。尼布嫫知道自己美，但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个美法，她只能把自己想象成她见过的好看的人的样子，觉得自己就和她们一样吧！比如阿竹孜孜嫫。但她明白自己和女主人长得一点也不像。尼布嫫总是期待布兹库哈能够多看自己几眼，她会在不被女主人注意的时候，故意让布兹库哈看到自己婀娜多姿的体态。
　　有一天晚上他和布兹库哈的目光一不小心遇见了，他们看到彼此后都呆呆地木在那儿，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首先回过神的尼布嫫转身跑进了她的小屋里。她花了很长时间回味他刚才看自己时的眼神。他的眼神那么平静，目光那么深邃，给人一种朦胧感。
　　接下来她开始在等待与失望中徘徊。她有种预感：布兹库哈会来找她。但是她不敢把这种预感当做希望，因为如果他不来，希望就会变成失望，失望又变成痛苦。她害怕痛苦，所以她在心里一遍遍对自己说：“他不会来的，他一定不会来的。女主人就在屋里，他不敢来的。”另一方面她非常渴望他来。
　　她坐在火塘边，看火苗飞舞，火光闪耀着她的脸。外面稍有动静她就竖起耳朵仔细听，确认没有人后，她告诉自己：“没有人会来的，睡觉吧！”同时她很清楚自己怎么也不会睡着的。她在火塘边躺下，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内心却清醒的很。她的心里空落落的，感觉在焦急地等待什么，又莫名地感到委屈，好像被谁无缘无故地抛弃了似的。
　　她想哭。
　　这时门口有动静，好像有人站在门口。她坐起来，屏住呼吸认真听。是的，门外有人。
　　她瞬间充满了希望，快速跑过去，靠着门再听一遍，门外确实有轻微的声音。她打开了门。
　　不是人！是一条黑狗。
　　黑狗很悠闲地用身体来回蹭着门，跳蚤令它难受。
　　她感觉被欺骗了，被一条狗欺骗，令她很十分生气。她一脚踢开黑狗，关上门，回到火塘边躺下。
　　过不久，她不知不觉地哭了。哭着哭着，又擦干了眼泪，她晾讶地发现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夜已经很深，月亮很圆，月光从屋顶的缝隙间挤进来，把人的面孔映照得微微亮。
　　那时人们还没有时间的概念，被定义的时间概念还没有传到那里，所以尼布嫫不知道夜已经深到什么时候，她只知道现在是深夜。
　　正当她坐立不安的时候，外面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这才是人的声音，如果人真的来了，根本不需要屏住呼吸捕捉声音。
　　尼布嫫打开门，然后倒在了他怀里。
　　布兹库哈一把抱起尼布嫫，把她缓缓放在火塘边，然后一件又一件地剥去她的衣服。她的肌肤一点点暴露在他面前，而她闭上眼睛，任由他摆布…… 　　从此尼布嫫喜欢一个人坐着发呆。
　　天蓝得没有一片云，太阳在遥远的蓝天里，从东漫步到西。阳光照在人身上不冷不热。偶尔吹来的微风掠过行人的脸颊，也掠过少女的心头，很容易讓她们想起心里的那个人。
　　一条白色的小路把荒凉的土地分成两半，来的人和去的人都走在这里。小路在一条山脉消失的地方拐一个弯，跑到山的那边去了。那条山脉荒凉无比，山上稀稀疏疏地冒出几丛灌木，灌木下长满干枯的草，山脚下是灰色的土地。夕阳每天都会照在那里。
　　尼布嫫看着这个景象莫名忧伤，这片荒凉的土地引出了她的少女的情愫。她发现这个世界充满了值得感动的事物，任何事物都会令她感动。看那夕阳，每天都慢慢带走光明，引来黑夜，让人感动。再看看这秋雨，每天都下个不停，伴着寒风淋湿了整个世界。还有即将凋零的落叶，秋天的艳阳一照，它们将纷纷落入泥土中，再也不能给鸟儿遮风避雨。
　　阿竹孜孜嫫首先发现女仆变了。
　　起先她发现女仆的话明显少了，做事也开始心不在焉。她变得沉默，更喜欢独自一人待着，每天都若有所思的样子，时常一个人偷偷地笑，然后又突然不笑了，还喜欢上了看日落，阿竹孜孜嫫怎么也看不出日落有什么好看的，不明白女仆为什么每天都看。总之尼布嫫变了。她仔细想了想，想到尼布嫫是去参加了葬礼回来后开始变成这样的。刚开始她怀疑女仆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身了，后来又觉得不像，经过连续几天的观察，最后她以一个有过故事的女人的眼光看出了女仆的心思。她没有责怪她，而她也永远不会想到尼布嫫思念的对象是谁，她想起了当初的自己，当初自己开始追求那些事时的年龄和现在的她差不多，现在，那些事都成为了她的故事。她把这个发现藏在心底，只是暗暗地想：是时候给她找个男人了。
　　这样想到，阿竹孜孜嫫也有些舍不得，毕竟尼布嫫伺候了她好几年。她还记得她刚嫁过来的不久，布兹库哈就带回来一个小姑娘，并告诉她：“这是我花三十锭银子买来的，给你使唤。”她头也不回地说：“不要，我娘家给了我两个陪嫁女，有她们就够了。”
　　布兹库哈坚持说：“我看你那两个奴隶毛手毛脚的，干不好活，我觉得你还是留下他吧！”
　　阿竹孜孜嫫终于答应去看看，她是准备认真拒绝布兹库哈的，然而当她看到这个小姑娘清秀可爱的样子，瞬间改变了注意。“那就留下吧！”她说。
　　如今尼布嫫长大了，她现在才意识到她长大了。要把她许配给一个奴隶，她有些舍不得。她把想法对布兹库哈说了。布兹库哈愣了那么一下，喃喃地说：“她是你的女仆，你看着办吧！”
　　“那就这样决定了。不把她配给奴隶，给他找一家曲诺。”阿竹孜孜嫫欢快也说。
　　两天后，女主人决定把她的打算告诉尼布嫫。这个决定超出了尼布嫫的打算，她呆呆地看着女主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阿竹孜孜嫫以为尼布嫫高兴坏了，她为自己的决定得意不已。
　　她的决定是尼布嫫很快就会被嫁到十四座山之外的一个寨子里去。
　　“那是一户曲诺，尼布嫫。”女主人说：“以后你也是曲诺了，你的孩子不再需要当奴隶，你种出来的粮食和挣到的钱也不必交给主人。你结婚时我也会给你送点东西。”
　　刚开始她试图反抗，决口不答应。但她悲哀地想到自己的反抗是徒劳的，毕竟自己是个奴隶。但她还是决定反抗，因为她不想嫁。结果她的反抗把女主人的笑容变成了愤怒。这下子她才意识到女主人对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源于自上而下的怜悯与施舍，她可以随时收回这一切。她决定反抗到底，尽管她的反抗没有任何好处，反而只会让她的处境更糟。
　　与其说阿竹孜孜嫫是尼布嫫的主人，倒不如说她像尼布嫫的姐姐或者母亲。
　　出嫁之前尼布嫫出名了，出名的原因是她得到了主人赐予的较好的嫁妆。出嫁的路上，尼布嫫偶尔希望他出现在眼前，对送亲的人说：“她是我的女人，我要娶她。”然而尼布嫫深深地明白，这种情况只会发生在她的想象中。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想。
　　她正在奔赴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一起生活。她未曾见过他，甚至从未听说过他，然而这并不能改变他们从此一起生活的命运。
　　他叫拉且，是一个曲诺，他的母亲去世了，他现在和父亲一起生活，他三十多岁了。
　　这就是尼布嫫零星听来的，有关那个男人的所有消息。
　　送亲的人不多，不过尼布嫫已经很满足了，她已经得到了平常人家的闺女才有的婚礼。在所有人看来尼布嫫是幸运的，特别在别的奴隶眼中是这样。
　　他们翻过最后一个山头，就下起了雪。雪花越来越密，不久就在地上堆积起来，尼布嫫看着茫茫大雪，前路隐没在雪中若隐若现，就和她的未来一样。
　　她想要的已经远在身后，她将得到的在未知的前方，她能做的只是一路前行。她伤心地想到，布兹库哈不知道她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她也没有想到他们再次相遇将在好几年之后。
　　尼布嫫发现这个寨子比普伙拉达荒凉许多。伍妞嫫看着陌生的寨子和陌生的人群，心顿时凉了半截。她强忍着给自己打气，告诉自己：“没什么的，忍忍就过去了。”
　　春天和夏天漫不经心地过去，又一个秋天将要到来时，尼布嫫生下了一名女婴。尼布嫫的男人，也就是那个叫拉且的男人，因为尼布嫫生了个女儿，很不高兴。他喝着酒给女儿取了个名字。“我女儿就叫做阿妞嫫。”他躺在火塘边说。
　　他时常拿尼布嫫的出生来侮辱尼布嫫。“你这个没有姓的女人，你这个没有娘家的女人，你这个奴隶”。面对他的辱骂，尼布嫫装作无动于衷。她的内心深处从来没有把拉且当做自己的男人，拉且第一次爬上她的床时，她没有扭捏，也没有反抗。她很自然地躺在那里任他摆布，他摆布了她一整晚。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几天，几天之后，拉且再想爬上她的身体时，她一把推开他，并告诉他自己有身孕了。
　　孩子出生后，尼布嫫把心思集中到了孩子身上。她每天都缝缝补补，给阿妞嫫绣了很多漂亮的衣裳。
　　拉且每天晚上都和尼布嫫睡在一起，慢慢的，她不再排斥他，甚至她开始有些迷恋他。这一点连自己都有些惊讶。她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对他心动，但现在她居然心动了。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心动了。拉且的抚摸会让她心潮起伏，他的柔爱会让她迷恋，他的呼吸会让她沉醉。 　　拉且的一次外出让她确定了自己已经爱上他。当时拉且家的保主诺伙和另一家诺伙发生矛盾，两家相约在一个坝子上械斗。作为曲伙，拉且需要随同保主前往。拉且这一去，就去了好几天。其间，尼布嫫发现自己一直在等他。她抱着孩子坐在屋檐下等，坐在寨子外面等，她坐立不安，一等就是五天。五天后他们回来了，抬着几具尸体回来。尼布嫫在人群中找他的身影，当她看见他走在人群中，而不是被别人抬回来时，她高兴得流泪了。这一刻她明白自己已经把心给了他。他走进屋里，抱着女儿摇摆，她笑着站在旁边，幸福得想流泪。她想，倘若命运不再变化，她将会这样安然度过一生。
　　倘若命运不变化，许多人的生活都是平静的。然而，命运有时和天上的云一般，在低头和抬头的瞬间就有了变化。两年后尼布嫫的命运再次悄然变化。变化的原因和孩子有关。
　　两年后，尼布嫫的肚子始终没有变大的意思，这在当时并不怎么说得出口。阿妞嫫已经两岁多，但她的女儿身份决定了她不能代表一个家庭，即使她是个儿子也不能，因为她的父母想要的不只是一个孩子。在那个时代是这样。
　　他们想了许多办法。远近闻名的毕摩都被请进了家门，念了各种经书，祭了各路神灵，也无济于事。
　　尼布嫫最艰难的日子正是从这时开始。
　　拉且不再对她温柔，也不再对女儿百般珍爱。他开始夜不归宿，刚开始一去就是几天，后来是十几天，再后来整月都不回来。有一次他狠狠揍了尼布嫫，然后离开了，离开时把屋顶掀掉了大一块，站在屋里就可以看见天空和漂浮在天空的云朵，晚上还可以看见星星和月亮。他对尼布嫫说了一句话才离开，他说：“我回来时你还敢待在这里，我就打断你的腿，你最好赶紧滚蛋。”
　　人们不需要在屋子里看见天空，星星和月亮，如果在屋里能看见这些，结果是下雨的日子，雨水会从屋顶肆意落进来，房子会空有其表。
　　每逢下雨，尼布嫫就找来几件披毡把女儿裹住，然后拥着她等待天明。这样的日子过了两个月。
　　两个月后他回来了，一进家门看到尼布嫫和女儿并没有滚蛋，他决定实现诺言，狠揍了尼布嫫，她的腿也真的差点儿被打断。接下来的三个多月，邻居时常看见尼布嫫拖着腿走路。而且她脸上的淤青从未消失过，并不是淤青拒绝消失，而是前面的淤青没有消失，就又添了新的淤青。直到要过年时，尼布嫫才勉强能像健康人一样走路。
　　过年时他没有离家，别人都在过年，他没地方可去，只好“忍着”待在家里。
　　过年那天，阿妞嫫和别人家的孩子那样开心，她等这天已经等了很长日子。早上杀猪时，她躲在屋里高兴得喊叫。到了晚上，肉已经一条条地挂在火塘上方，用烟熏一个冬天，它们就成了真正的腊肉。尼布嫫在火塘里生火，炊烟飘出刚补好的屋顶，消失在夜色中。拉且躺在火塘边，倚着墙吸大烟，为了证明自己有家产有地位，他决定吸大烟。他嘴里吐出的烟雾和火塘里冒出的烟并没有什么区别，至少在尼布嫫看来是这样。她不明白为什么男人们那么喜欢把烟雾吸在嘴里，再吐出来。但她也没有去深究，既然男人都喜欢这样，那他们一定有这样做的道理，男人的道理不是一个女人可以明白的，所以她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拉且吸完烟，和其他男人一样伸个懒腰，很满足地躺一会儿。过不久他睁开眼看着尼布嫫，她正在往火塘里添柴。她注意到了他在看自己，但她装作没注意到。看着看着，他的表情越来越难看。尼布嫫用余光发现了这一点，她的身体开始发麻，她有种预感：他会随时跑过来踢自己一脚。但是先跑过来的不是他的脚，而是他的从嘴里吐出来的话。他抱怨地说：“你的烟雾把我的眼熏疼了。”
　　尼布嫫没有搭理他，他继续说：“我说你的烟雾把我的眼熏疼了，你没听到吗？你聋了吗？你看我的眼泪都出来了。”
　　尼布嫫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希望他就此打住，让一家人过个祥和的年。但他并没有打住的意思，他的嘴里还在滔滔不绝：“什么样的人生什么样的火，生了个女儿后，连个蛋都下不出，还敢用烟来熏我。”
　　尼布嫫还是不说话，低着头坐在火塘边。她担心他吵醒女儿。
　　“那個没有娘家也没有姓的女奴隶，你聋了吗？我最后说一遍，要烧火就好好烧，不要弄出烟雾，别惹我生气。”拉且愤怒地爬起来瞪着尼布嫫骂道。
　　尼布嫫觉得很委屈，她忍不住开口了，她弱弱地说：“烧火哪有不冒烟的？我有什么办法？”
　　“你还敢顶嘴？你再说一句我就干掉你。女奴隶！”拉且咆哮道。
　　尼布嫫反驳说：“你给我烧起来不冒烟的柴，我就烧不冒烟的火给你烤……”
　　“你个女奴隶，你今天是不想活了。”没等尼布嫫说完，拉且就边骂边向尼布嫫走来。尼布嫫害怕得一直望后缩。他对着尼布嫫踢了一脚，尼布嫫一闪，躲开了。
　　拉且踢飞了火塘里的柴，他疼得把右脚弯上来，用手揉着受伤的脚，用另一只脚站在原地跳。尼布嫫后退两步，站在一旁等待将要发生的事。他揉好脚就有力气骂了：“你还敢躲，我今天杀了你。”
　　尼布嫫站在一旁流泪，她明白今天自己不受点罪，这件事是无法平息的。她站在一旁等拉且收拾自己。女儿被吵醒了，坐在床上哭。拉且转身对女儿骂道：“哭什么哭？我把你好好养着，哭什么？没吃够肉吗？”
　　阿妞嫫被吓坏，她哭得更大声了。
　　拉且指着尼布嫫的脸骂道：“这一切都怪你，你不仅用烟熏了我，还熏了孩子，你这该死的女人。”说着，他抡起手扇了尼布嫫一耳光，紧接着又踹了她一脚。尼布嫫几乎是脚不沾地就飞到了地上，她听见耳边嗡嗡地响，女儿的哭声和拉且的辱骂声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显得陌生而又微弱。她什么也看不见，脑袋很沉重，好像天地都在旋转，房子要倒塌了，她想站起来，却全身无力，只好就这样躺在那里。拉且不想让她躺在那里，他把她提起来，用一只手拽着尼布嫫的头发，把她的脑袋固定在自己眼前，用另一只手翻来覆去地打她，一直打得尼布嫫的嘴里和鼻孔里都冒出血，他才停手。拉且拖着尼布嫫朝外面走，她感受到一阵寒冷从周围袭来，她被拖到了外面，随即门被关上了。 　　尼布嫫在外面躺了好一会才清醒。她刚醒时还以为自己在屋子里，女儿一直在哭，拉且咆哮了几句就不哭了。她想起身抱女儿，但她起不来，她伸手在到处摸，可她只摸到冰冷的地面。她这才想明白自己在外面。她的脸疼得发烫，牙齿也疼，肚子一阵一阵地痛。她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她流了许多鼻血，血干了，沾在脸上，满脸都是。
　　她捂着肚子倚着墙躺着，一遍遍回想这些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有时她觉得自己的故事挺多的，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她经历过的每个人每件事都可以成为故事的一部分，他们组成了她的整个故事。但有时仔细一想，她的故事其实也并不多，数来数去也不过那么几个人和那么几件事，用几句话似乎就可以概括全部。她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自己为什么受这些苦。有些苦许多人都能承受，因为苦的尽头，人们看得见希望，只要有希望，人就能坚持。但是有些苦却没有希望，或者说希望被湮没得不见了踪影，这些苦遥远而无尽头，把人仅有的毅力消磨殆尽。面对这些苦可以寻找希望，也可以选择逃离。说不定有时逃离也是一种希望呢？
　　过完年，拉且又出去了。这回他只出去了几天，不过带回来了一个女人。这是一个没有尼布嫫美丽，但比尼布嫫能生的女人，她来时肚子已经很大。她是个寡妇，男人死于几年前的一场家族械斗。拉且在离家的途中成了她的又一个男人，拉且被她迷住了，并且很快上了她的床，当她告诉拉且自己有他的孩子时，拉且高兴极了。他用银子说服她前夫家支的人和她的娘家人，把她带走了。有了她，尼布嫫的日子更加不安稳。拉且口口声声说，两个女人不可以住在同个屋檐下，他自己却没有本事再盖一间屋子。这段日子，尼布嫫抽空给阿妞嫫做了许多衣服，还给她绣了一个香包。不久，尼布嫫在一个平静的夜晚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家。
　　第十二章：他的风光日子
　　秋天悄悄离去，冬天又悄悄来临。很多人记住了那个冬天，那个发生了许多事的冬天。直到几十年后，一些经历过那段岁月的老人回忆說，那年冬天之后，曾经高贵的人不再那么高贵，低贱的人不再那么低贱。得到自由的奴隶们诚惶诚恐地享受自由，他们不太相信真的自由了，毕竟自由来的太突然。没有谁敢想象一个千百年不变的世界会在一个平凡的冬天消失，直到那个冬天真的到来。
　　冬天到来之前，零星的战斗已经持续了很久，冬天到来之后，战斗依然会持续很久。子曲拉达的奴隶主聚在一起商量，他们刚刚得到消息，一支解放军部队已经来支援被他们玩得团团转的那支解放军。失去了日蒲尔库的王团长带着忠于他的几百人马，率领奴隶主们攻打了几次日蒲尔库，他因此得到了奴隶主们的尊敬，如今他已升至军长——日蒲尔库救国军军长。他们只尊敬强者。现在他发起此次商讨，想把奴隶主们拉拢起来。他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坐在一边听奴隶主们讨论。几乎一无所有的他收到了很多远在天边的上司发来的鼓励的话，他把这些话换个方式，用来鼓励奴隶主们。他还向他们允诺了许多要求，他保证一定会实现这些要求，只要他们能打败解放军。开始时，他给了他们许多响当当的番号，比如什么什么救国军之类的，还给了他们许多“显赫”的身份，比如什么司令之类的。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这些人对此不感兴趣，他们更加注重眼前的好处。所以当他让上司想办法运来军火和白银，并分给他们时，他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尊重。
　　等所有人都发表完自己的见解后，他才开口。他把每个人的打算融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新的打算，他意味深长地说：“所以，我们每个人都要按这个打算办事，同时也要见机行事，大家要团结一心，一定要打败解放军。”
　　奴隶主们纷纷表示会按讨论的结果办事，因为他们自己找不到更好的出路。他们打算做的第一件事，是去半路阻击解放军。
　　第一发子弹穿过一个士兵的身体时，很多人没有反应过来，当这个不幸的士兵挣扎着倒下时，其他人才反应过来。他们本能地卧倒，然后惊慌失措，直到密集的子弹从树林里射出来时，他们才明白自己中了埋伏。
　　团长迅速组织部队反击，但他很快意识到反击的困难超出了他的想象。在他的经验中，打埋伏一般都选择在进退两难的峡谷里，所以他带着部队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每一个可能有埋伏的峡谷，没想到却在这块开阔地里中了埋伏。
　　这是一块旱地，它养出来的庄稼刚收不久，随处可见遗落在地里的荞麦粒，部队刚到时，还有一群鸟躲在这里觅食呢。第一发子弹是在鸟群被惊起之后发射的，也就是全团都走进地里之后。这块地足够大，大到足以把一千多人装在里面。他们四周都是高山和树林，子弹就是从那里出来的，更可怕的是他们只看得见子弹，只听得见枪声，却一个人影也见不着，所有人只是胡乱地向可能有敌人的地方射击。团长命令部队散开，以便减少伤亡。所有人都趴在地上，尽量低着头反击，偶尔有不怕死的士兵大吼一声端起枪站起来，也是立马被撂倒。
　　吗哈歪着头看一下周围，发现只有自己肚皮朝天躺着，他的伤不允许他趴着，所以只能躺着，他想到自己这个样子很像死人，突然又想到自己不应该想这些不吉利的，于是他强迫自己把自己想象成在睡觉。太阳照着他的脸，把他的脸晒得滚烫，他不敢伸手遮阳，只能忍受。他觉得太阳跑的太慢了，他熬了好久好久，都不见太阳移动，他恨不得到天上拉着太阳跑。他想了一下，又责备自己“想上天”这种不吉利的事情，只好给自己想了一些很吉利的事，弥补刚才的过错。有的活人趴着趴着，突然一颗子弹找到他，就变成了死人。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也会被这样打死，反正子弹一直在飞来飞去，死了是因为运气，不死也是因为运气。身经百战的团长根据枪声和形势判断出敌人的主力部队是国民党残军，不是奴隶主，而且装备精良。他让弟兄们都别轻举妄动，等天黑了再行动。
　　趴在吗哈旁边的一个小战士叫了一声就不出声了，吗哈偏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睡着了一般把脑袋搁在地上，只有惨白的脸和睁得大大双眼证明他不是睡着了。血从他身上流出来，渗进土地里，成了大地的一部分。不时有子弹射进吗哈身旁的土地里，把松软的泥土掀起来，高高抛洒在空中。也有子弹呼啸着从吗哈的上面飞过，同样飞进泥土中，或者飞进某个倒霉蛋的身体里。吗哈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他再次切身体会到只能眼睁睁看着发生，却无力改变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太阳落山之后，枪声不再那么密集。将要入夜时，敌人进行了大规模扫射。扫射过后，一部分人悄悄爬出包围圈，跑进山里收拾躲在那里的敌人。吗哈不知道这一切具体怎样进行，他只知道这件事正有人在做。
　　这样的事总得有人做。
　　左边的枪声比较稀疏，人应该也比较少，他们用一个晚上清除了左边树林的敌人。部队可以悄悄从左边溜走，他们好不容易跑了出来。
　　吗哈忍受了很多痛苦才走到子曲拉达。
　　第二天，团长在会上把能够搜集到的关于奴隶主们的信息公布出来。
　　“这就是我们要面对的敌人，”团长说。
　　吗哈发现团长公布的人，他全都听说过，其中大多数还见过。其中就有尼苦子达和阿竹撒坡。
　　休息了几天后，吗哈好多了。有一天晚上，吗哈悄悄找到团长，告诉了团长他的想法：“我想一个人上山一趟。”
　　团长吃惊地看着他良久才说：“你想去说服他们觉悟？”他摇摇头“这是不可能的。”
　　“这我知道。”
　　“那你想干什么？”
　　“我想去见一个人。”
　　“胡闹！你以为这是在玩过家家的游戏？这是在打仗。”
　　“我顺便去打探一下情况，我熟悉这里。”
　　看到团长还在考虑，吗哈赶紧趁热打铁。他把他的故事简单讲给团长听。团长听吗哈讲完，随即叫来团里的几个干部开了一场秘密的小会。开会的结果是第二天吗哈独自上山了。
　　白天吗哈一直躲在远处偷偷观察尼苦子达家，他看到门外多了两座不成样子的建筑物，看来应该是尼苦子达匆匆修起来的碉堡，碉堡周围有几个全副武装的中央军，他们或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天，或独自走来走去。吗哈始终没有发现尼苦子达，也没有发现尼布嫫。
　　吗哈大概摸清楚情况后就等待天黑，天一黑他就可以进去了。
　　天黑后，嗎哈打扮成一个奴隶混进寨子里，他来到寨子的一角，这里曾经是尼苦子达给尼布嫫修的小屋子，然而现在这里被夷为平地，只剩下一些残垣断壁，证明这里曾经有过一个屋子。眼前的景象首先给吗哈的信息是尼布嫫已经不在了。他远远地向酒馆那边看去，酒馆前的坝子燃着一堆篝火，旁边有武装的人走来走去，他们的身影被火光踢开，踢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观察了很多地方，最后确定最里面那间最气派的屋子里住着王团长，也就是现在的王军长，因为那间屋子门口蹲着一个人，只有他才有资格获得如此待遇。
　　过了些时候，有个中央军从吗哈眼前的屋子里跑出去，跑到酒馆旁边的一间屋子里，很快又从里面出来。中央军出来不久，门开了，出来一个人。吗哈从那个人耷拉在肩膀上的手看出，这就是尼苦子达，吗哈一路目送尼苦子达走进眼前的屋子里，然后悄悄溜进了他出来的屋子。吗哈有种预感，总觉得尼布嫫也在里面。吗哈轻手轻脚地推开半掩着的门，尽量自己表现得自然。
　　尽管外面很冷，房间里却很暖和，火塘里生着火，对着火塘取暖的这个女人就是尼布嫫，吗哈一言不发地站在她身后。
　　她感觉到身后有人，开始以为是尼苦子达，可是对方不说话，于是她回头看。她和吗哈的目光相遇，看着彼此发呆，两人都不说话。最后尼布嫫颤抖着嘴唇开了口：“是你！”
　　“尼苦子达原谅你了，看来他很能包容你。”
　　“他也就那么点本事，何况他需要人照顾。”
　　“如果你每次犯错，他都惩罚你，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然而他没有。”尼布嫫说。
　　“是啊！他没有。”吗哈也说。
　　“你不应该回来。”尼布嫫又说。
　　“可我回来了。”吗哈回答说。
　　尼布嫫摇着头沉默着低头看地面。
　　吗哈哽咽一下，看一眼尼布嫫继续说：“我好几次差点死了。可我终究没有死，我活下来了，我活着出现在你面前了……”
　　“别说了！”尼布嫫恳求他。与其说恳求，倒更像命令。吗哈真的不说了，他抬头到处看。“你辛苦来见我，就是为了说这些话？给我放低姿态，记住你的身份。”尼布嫫威胁着说。
　　“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吗哈说着，从怀里拿出他的帽子戴上，弯曲着手指着帽子告诉尼布嫫：“我的身份在这儿。”
　　“尽管你穿上这身衣服，你也改变不了你的出身。我永远是主人，而你永远是奴隶，这种身份永远不会改变。”尼布嫫说。
　　“我今天不是来和你吵架的，我是为了来劝告像你这样的人而来的。不要再和他们有瓜葛了，尼布嫫。外面的世界已经变了，他们躲在深山里，蹦跶不了多久，总有一天这里会解放，这是早晚的事。”
　　“解放？什么是解放？”
　　“就是所有奴隶不再被主人使唤，主人们，不管是曲伙还是诺伙都不可以再使唤奴隶，也不可以打骂和买卖奴隶，奴隶也不再被主人拥有。一句话，奴隶、瓦加、诺伙和曲伙，甚至兹莫都将平等，所有人都将平起平坐，所有人都将成为一样的人。”
　　吗哈把最后一句话大声重复一遍：“所有人都将平起平坐，所有人都将成为一样的人。”
　　尼布嫫愣了一会，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了许久她才忍着笑说：“你是说主人和奴隶会成为一样的人？”
　　吗哈点头回答：“不是成为一样的人，他们本来就是一样的人。”
　　尼布嫫笑得更大声了，她又笑了许久才继续说：“主人和奴隶本来就是一样的人？你是不是想说我和你也是一样的人？”
　　吗哈不慌不忙地听尼布嫫说完，等尼布嫫不说也不笑了，他才平静地问：“那你觉得我和你有什么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我和你当然不一样。我是主人，是你的女主人，而你是奴隶。我的孩子将来会是你们孩子的主人。这不仅是命运，还是骨头和血液。你们的骨头贱，你们的血液不纯。所以你们永远只能是奴隶。”尼布嫫铁青着脸骂道，说着说着，她的忽然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流进嘴里，和着唾沫飞出来，溅在吗哈脸上。
　　吗哈本打算再说点什么，可他闭嘴了。 　　吗哈站在那里等她继续骂，然而尼布嫫没有再骂，她只是站在那里哭，哭得很伤心。她边哭边小声地骂：“我是女主人，你们是我的奴隶。”
　　吗哈向尼布嫫走一步，把脸向前凑一点说：“山下聚集了几十万解放军，寨子里的这点人枪已经改变不了时势。”
　　“你走吧！他快回来了。等他来了，你就走不了了。”尼布嫫头也不抬地说。
　　“你以为我害怕他吗？”吗哈轻蔑地说。
　　“你还是那个不懂事的孩子。”尼布嫫抬头看一眼吗哈，笑着说：“你以为你不害怕他，他就会害怕你吗？你以为你身后有一支军队他就不敢杀你吗？这是在他的地盘上，至少现在还是他的地盘。如果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还想继续活，你最好现在就走。”
　　“如果你想通了，那就来山下找我。以前的时代已经结束，新的时代要到了。你现在看到的不过是那个时代最后的影子。”吗哈最后对尼布嫫说完这句话就走了。他出了门后，并不急着离开，他在那里逛了好久。
　　他故意路过酒馆，透过门缝，他看到布兹库哈一个人坐在里面喝酒，他的嘴唇在动，很显然他不仅喝酒，而且自言自语。
　　吗哈后来才知道自己离开不久，布兹库哈也离开了寨子。布兹库哈为了表示自己还要东山再起，决定找一件事证明自己，他想到的证明方法是抢几个奴隶来卖。
　　布兹库哈离开寨子一天一夜之后回来。他回来时尼布嫫正坐在屋子里，尼苦子达受布兹库哈的委托，跑来问尼布嫫是否需要一个女奴隶。
　　“我觉得你需要有个人伺候。”尼苦子达站在尼布嫫面前说。
　　“我不需要谁来伺候，我能伺候自己。”
　　尼苦子达在门口犹豫了几下，欲言又止。
　　“到底什么事说吧！”尼布嫫说。
　　“布兹库哈抢来了一个十岁的小奴隶，我觉得买来给你使唤正合适。”尼苦子达说。
　　“我不需要别人伺候。”尼布嫫生气地说。
　　“好吧！你不用的话，我就买来自己使唤。”尼苦子达生硬地说。
　　“我劝你最好别买。”尼布嫫赶紧制止尼苦子达。“你难道没有听说有一群叫解放军的人打来了吗？听说他们反对买卖奴隶，要把所有奴隶都解放了，过后还要找主人们算账。”
　　“你懂什么？你一个女人，天天待在家里也懂这些事？我告诉你，不久的将来，我将成为子曲拉达最有权的人，那时每个人都会听我的，明白了吗？”尼苦子达坚决地说：“这个小奴隶我买下了。”
　　尼布嫫摇摇头说：“难道你没发现吗？很多主人都悄悄把自己的奴隶卖了。就连你的保主阿竹撒坡都悄悄把家里的奴隶卖了，或者送人了，你看他家里还哪有什么奴隶？”尼布嫫看一看尼苦子达，似乎想看看他有什么反应，她见尼苦子达还想听，她就继续说：“你看那个曾经耀武扬威的中央军，他们现在像一群淋了雨的老鼠躲在寨子里，他们曾经可是看不起我们，现在怎么跑来求我们了？时代要变了，你還看不出来吗？如果中央军被打败了，你准备怎么办？”
　　“如果他们没有被打败呢？”尼苦子达犹豫着问。
　　“你看他们的样子，像是能打胜仗吗？”
　　“我买也不行，不买也不行……”
　　“怎么不行？你不可以把奴隶换成银子藏起来吗？如果中央军胜利了，你就到时再拿出来买奴隶，如果中央军败了，你拿银子买其他的不就行了？”
　　尼苦子达站在门口想了想，点着头说：“好，就这样办。”他解脱似的说：“那就这样办。我刚才只是觉得那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孩，你也许会喜欢她，所以想给你买下来，现在不买了。”尼苦子达说完转身离开了。
　　尼苦子达走后，尼布嫫觉得他的最后一句话似曾相识，好像曾经也有过人这样介绍过自己，然后那句话决定了现在她的命运。现在她很好奇那是怎样一个女孩子，竟和自己遭受同样的命运。
　　“你等一下。”尼布嫫追上尼苦子达。“你等一下。你带我去看看那个小女孩吧！”尼布嫫要求说。
　　“那只是一个小奴隶，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又不买。”尼苦子达回答说。
　　“可是你不是说那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吗？我是一个喜欢看小女孩的人。”尼布嫫坚持说。
　　“那你就看吧！不过我可告诉你，再可爱的奴隶终究是奴隶。”尼苦子达粗声粗气地回答说。“如果你一定要看她，我就带你去！”
　　“她在哪儿？”尼布嫫在尼苦子达身后边走边问。
　　“在酒馆那边，被布兹库哈拴在他身边。”尼苦子达不经意的回答。
　　“为什么要拴着？一个小孩子难道还能跑了？”尼布嫫故作吃惊地问。她想起了当初自己被布兹库哈拴着带回家的那天。
　　“不知道。可能是为了让她听话吧！布兹库哈说有时候小孩子比大人还难对付。反正那是人家抢来的奴隶，怎么办那是人家的事。”
　　尼布嫫突然站住不动了。“我不去了，你把她带过来给我看吧！”她说。
　　尼苦子达走回来，站在尼布嫫跟前，低下头俯视着尼布嫫问：“怎么又不去了？”
　　尼布嫫避开尼苦子达的目光，低着头回答说：“你带过来就是喽。”
　　“我让人给你带过来。”尼苦子达大声吐出这句话就迈着大步子走开了。
　　过不久，小女孩被带过来。尼布嫫抱起她，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你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尼布嫫低下头，看着小女孩的眼睛说。
　　小女孩盯着尼布嫫，眼里噙满了泪水，嘴唇情不自禁地颤抖，准备随时大哭一场。尼布嫫也看着小女孩，她的眼里也噙满了泪水。小女孩看到她的这个模样，反而不哭了，只是一直看着她。尼布嫫深呼吸几下，让自己尽量冷静。
　　“你叫什么？”尼布嫫柔声问。
　　“我叫阿妞嫫。”小女孩说。尼布嫫听了，木木地怵在那里。
　　经过几番追问，尼布嫫发现这个小女孩就是她和布兹库哈的女儿，尼布嫫忍不住抱着女儿痛哭。
　　尼苦子达刚来就看到了尼布嫫哭得死去活来。他看着尼布嫫许久才说：“你母亲死了你也不会哭得这么伤心吧！” 　　尼布嫫不理他，继续哭。
　　尼苦子达看不下去，骂骂咧咧的走开。尼苦子达一走，尼布嫫就不哭了，她叫住尼苦子达，擦掉眼泪，要求买下这个小女孩。
　　“好可笑，刚才你让我不要买任何奴隶，你又自己却要买奴隶，想要这个奴隶，自己眼布兹库哈说去。”
　　“好，我自己去跟他说。”尼布嫫咬着牙说。
　　她把女儿留在她的屋里，真的去找布兹库哈了。
　　“这个女孩我买了。”尼布嫫站在酒馆门口对布兹库哈说：“你要多少钱？”
　　布兹库哈喝掉鹰爪杯里的酒，把空杯子放下，走出酒馆搭话。
　　“小奴隶是最值钱的，你买不起。”布兹库哈用手指着尼布嫫说。
　　“她不是奴隶，她……她是一个小女孩。”
　　“她是奴隶，被我抢来的人都是奴隶。”布兹库哈看着尼布嫫的眼睛说：“奴隶就是奴隶，尽管有的奴隶后来因为别人不知道她的身份，变成了奴隶主，但她还是奴隶。”
　　尼布嫫知道他在说自己，二十多年前的她就是这样的人。
　　“如果这个小女孩是你的女儿，她还是奴隶吗？”
　　“我的女儿？你个疯婆子。我布兹库哈的女儿怎么可能是奴隶？我的女儿是诺伙，是奴隶主，她们生来就是奴隶主。”
　　尼布嫫的荣誉感瞬间灰飞烟灭，她长久以来辛辛苦苦换来的身份也顿时失去了意义。她现在才明白自己在别人的眼中从来什么都不是，她发现自己还是原来的那个女人，那个经历过许多男人，也被许多男人经历过的女人，她自始至终从未变过。
　　她盯着布兹库哈好久才说：“好，那你要多少钱？我买下了，我买下你的这个奴隶。”尼布嫫没有告诉他，那是他的女儿，她也没打算要告诉他。
　　布兹库哈欲言又止，他盯着尼布嫫，看到尼布嫫认真的表情和坚定的眼神，他明白尼布嫫不是开玩笑。“好，既然你要买，那你就给我拿五十锭银子。”
　　“给了你银子，她就是我的了。”
　　“给我五十锭银子，要打要骂，要杀要卖还是拿来使唤都是你的了。”
　　“你等着。”尼布嫫说完就回去取银子。
　　她把所有私房钱都拿来了，可是只有四十七锭银子，她对尼苦子达说：“你给我三锭银子，以后我还你。”
　　尼苦子达没听到似的站在那里。尼布嫫等了很久，尼苦子达也没有搭话。“你刚才不是说要给我买吗？现在让你出三锭银子都不肯了？”
　　尼苦子达看一下周围的人，发现他们都在看自己。他清清嗓子说：“好吧！我给你。”
　　第十三章：故事已结束
　　尼布嫫安顿好女儿就去找吗哈。她走进日蒲尔库，顺着吗哈指给她的路找来，在一个气派的院子里打听到了吗哈。她找到吗哈的房间时，吗哈正脱了裤子给他的伤口敷药。尼布嫫犹豫着敲几下门，吗哈赶紧穿上衣服出来，他看到站在面前的是尼布嫫，嗎哈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不知所措地和尼布嫫站在门口。尼布嫫笑了一下，说：“你就是这么对待客人么？”
　　吗哈这才想到让尼布嫫进去。
　　“我需要你帮忙。”尼布嫫开门见山地说。
　　“好。”
　　尼布嫫想了想说：“你不考虑考虑？”
　　“给你帮忙不需要考虑。”
　　“好。那我就明说了。我需要你娶我。”
　　吗哈听了，犹豫着说：“这个忙……”
　　“到底你还是不愿意。”尼布嫫说。
　　“事情有点复杂。”
　　“是啊！现在你是人物了，我什么都不是，我配不上你们这些人，高贵都是你们的事，和我无关。”
　　“不是这样，不是你想的那样。”
　　沉默，两个人都沉默许久。
　　“如今我只能靠你了。你必须帮帮我。”尼布嫫打破沉默，她边说边哭了。
　　“到底怎么啦？你说清楚。”
　　尼布嫫想了好一会，决定把她之前的故事告诉吗哈，她在说自己的经历时没有任何悲伤的语气，仿佛她说的是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的故事。
　　“这就是我必须嫁给你的原因，现在只有你能保护她。”尼布嫫终于说出了她的心里话，自己也被吓到了。她之前以为自己会难以启齿，但她究竟说出口了。她的生活中各种以为太多了，她曾经以为生活会顺着她的以为发展下去，没想到生活偏偏和她的以为相反，让她一次次来不及改变。
　　“你先把孩子带来，至少她在这里是安全的。剩下的事我们慢慢说。”
　　“好。”尼布嫫擦掉眼泪。“尼苦子达和阿竹撒坡还有那个王团长，他们把武器都藏到山洞里去了，说是和你们打什么游击战。他们在寨子里留下的只是一少部分士兵。”
　　“看来他们都学会了这样做。尽管他们不在寨子里，我们还是得先拿下寨子，这叫釜底抽薪。”
　　“那你们就去抽他们的薪吧！我走了。”
　　“等一下。”吗哈叫住她。“这个给你。”吗哈在她手里塞了一个沉沉的东西，她低头一看，是一支手枪。
　　“会用吗？”吗哈问。
　　尼布嫫点点头就走了。
　　尼布嫫回到寨子，没有在她的屋子里见到女儿，她以为女儿跑出去了，赶紧出去找，可她找遍了整个寨子，也没有见到女儿的影子。她跑去问尼苦子达，尼苦子达漫不经心地说：“哦！那个小女孩啊！布兹库哈不想卖了，所以就带走了她。他把你的钱放在我这儿了。给，这是你的四十七个银子。”
　　“他把她带到哪儿去了？”尼布嫫焦急地问。她没有接银子，尼苦子达举着银子站了一会，把银子放下，转身回屋。
　　“谁知道呢！应该是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卖掉吧！也有可能自己留下来使唤。”尼苦子达扔给尼布嫫这句话和他的背影，钻进了屋子里。
　　尼布嫫问遍了所有人，很多人都说没看见布兹库哈，少数自称看到了布兹库哈的人表示，他们看到布兹库哈骑着马走出了寨子，至于去哪里了，他们也不清楚。只有一个老人说：“肯定是去没有解放军的地方了。” 　　尼布嫫最先想到的是吗哈，她迅速赶回日蒲尔库，她到日蒲尔库时已经累得说不出话，天也快黑了。她走进院子里，两个门卫把她拦住了。她告诉他们她找吗哈，他们回答说吗哈正在忙，没空见人。她说自己有很急的事，需要马上见到他，门卫这才进去报告。不久门卫又回来了，告诉尼布嫫可以进去了。
　　尼布嫫一进院子就发现院子里站满了全副武装的解放军，他们整齐地站成许多排，认真听军官讲话。尼布嫫在人群中寻找吗哈。
　　吗哈拍一下尼布嫫，出现在她后面。尼布嫫一转身，吗哈就问：“孩子呢？”
　　尼布嫫的脸顿时缩成一团，眼睛眯成一条缝，眼泪从缝里挤出来，落在脸上。她摇摇头。“孩子被布兹库哈带走了。”尼布嫫说完這句就说不出话了。
　　“你不是把她买下来了吗？”
　　“他毁约了，你帮帮我，帮我找到她，我只有她了。”
　　“你先别急，你知道他把人带到哪儿去了吗？”
　　尼布嫫摇头说：“不知道。”
　　“那我怎么帮你，我总得知道他去了哪儿才能找他吧！”
　　“他应该去了没有解放军的地方了。”尼布嫫说。
　　“怎么可能，现在没有这样的地方了。”
　　“有些地方你们不是还没有解放吗？那里还没有解放军，他一定去了那里。你帮帮我，帮我找到他好吗？”
　　“你先别急，我们现在先去打子曲拉达，等我们打败了尼苦子达和阿竹撒坡，我们就去解放其他地方，那时候就能找到她了。”
　　“可是那时候……”
　　“好了，我们要出发了，你先在这里等我。”吗哈扔下这句话就走了。院子里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部队夜行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远处，尼布嫫深深地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平时围绕在自己身边的孤独，今夜变得异常强大，将尼布嫫层层缠住，缠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缩在门前，后背抵着门，门不小心被她抵开一条缝隙，同时发出一声微弱的声响，尼布嫫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吓住，赶紧坐起来回头看。她看到了那条深深的缝隙，她透过缝隙窥见了屋子里深不见底的黑夜，黑夜里隐藏着更强大的孤独，那是一个巨兽，能够轻而易举吞噬世间的一切。尼布嫫仿佛看到那个巨兽也在看着自己，它躲在无尽的黑暗偷窥自己，它等待她进屋，只要自己一进去就等于进了它的嘴里。尼布嫫本能地后退，缝隙里的黑夜越看越深，越看越不见底，而那个巨兽正挣扎着往上爬，张开她黑洞洞的大口向尼布嫫走来。尼布嫫尖叫一声跑开，她感觉那个巨兽也冲出房间，正在她身后追赶，她看到吗哈和他的战友快要出城了，她拼命追上去，她告诉自己只要躲在人群中，孤独就不敢接近。这时她撞上了一个看守营地的解放军，对方被她撞得后退几步，身子不由自主往后倾，尽管他的双手在空中划了好几个圈，最后还是不可避免地倒在地上。尼布嫫也旋转几下，跌倒在另一边。士兵嘀咕着骂一句，爬起来拉起尼布嫫，问尼布嫫跑什么。尼布嫫站起来，模模糊糊地看一眼对方，再看看身后，孤独感顿时消弱了一些。
　　“我得走了。”尼布嫫甩开解放军的同时说了这样一句话。她在出日蒲尔库后翻第二座山时赶上部队。
　　战斗在黎明时打响。
　　刚一交手，彼此都意识到对方是狠角色。双方僵持了一个早上。到了下午，解放军没有撤走的意思，尼苦子达于是明白家业注定要毁在自己手里了。王军长命令他的下属誓死抵抗，自己带着一部分亲信从寨子后面溜进了山里。和他一起逃走的还有阿竹撒坡，尼苦子达则坚持不走，他坐在酒馆里一碗接一碗地喝酒，同时一遍遍地回想他这辈子的所作所为，他想起了尼布嫫说过的话，他相信她。他终于相信她一回了，这个时代真的要结束了。
　　天黑时，寨子外面的两个碉堡被攻破了，吗哈他们冲向尼苦子达的酒馆。酒馆门口的碉堡里架着的两挺机枪把吗哈的战友一次次压回来。
　　吗哈缩在一边一遍遍地念着从毕摩那里学来的辟邪经。忽然他听到营长说：“三连的上！”
　　他回头看见连长对士兵招手：“都跟我上！”
　　吗哈来不及祈祷完，爬起来跟着战友们一起往前冲。他们冲到一半，两挺机枪开始扫射。战友们倒下的倒下，趴下的趴下，没有一个站着。过一会儿机枪没响了，趴着的战士趁机爬起来往前冲，可刚跑几步，机枪又响了。更多的人倒下，更少的人趴下，机枪这回没有停止扫射，许多趴下的人没有再爬起来，他们再也起不来了。吗哈恰好遇到悬崖上一块突出的石头，侥幸躲过了一劫。
　　他在慌乱中看见倒下去的人中有连长，连长中弹后，旋转一圈，倒在一个弹坑里，顷刻间消失在吗哈眼前。吗哈大叫一声，探出头看了一眼机枪，两个枪口咆哮着吐火。他赶紧缩回头。
　　不一会儿机枪不响了，这次没有人再爬起来了。吗哈知道自己站起来是死，退回去也是死，但是战友们都走了，连长也走了，自己不能窝囊地缩在这里。在他进退维谷之际，他想起了腰间的手榴弹。
　　他拿出一颗手榴弹，拉开弦，凭着刚才的记忆朝冒火的枪眼扔过去。一声巨响后，他看到一把轻机枪的残骸飞出来，飞过他的头顶，落在他身后。剩下的那挺机枪歇斯底里地朝他吐子弹，一些子弹射在石头上，发出一声声脆响，这声音反而让吗哈忘记了害怕。另一些子弹越过石头，发出“嗖”的声音，射进他身后的泥土中，他抬头看见它们雨点般越过头顶。
　　子弹把他包围了，他已经无路可逃。他又拿出一颗手榴弹准备着，等机枪没子弹时，扔了出去。这回没扔准，手榴弹的响声很大，也没有机枪的残骸飞出来。他知道下一轮针对他的扫射又要开始了。
　　扫射刚开始，又一个排冲了上来。这样机枪就顾不上他，暂时把他搁在石头后面。他趁机拿出最后一颗手榴弹，瞄准了扔过去，终于让这挺机枪也飞了出去。
　　战友们前仆后继地冲上来，涌进酒馆前面的坝子。而吗哈则双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尼布嫫自始至终都坐在团长的指挥部门前，整个人缩成一团，一遍遍想着自己的女儿，一直到天亮。天亮不久，前方传来捷报，团长和随从兴高采烈地朝酒馆走去，尼布嫫也跟着他们前去，她在酒馆里找到吗哈。 　　尼苦子达依然坐在那里喝酒，他怡然自得的样子让人误以为站在他面前的人并不存在。他一夜之间老了很多。
　　最靠近尼苦子达的那个人是吗哈的团长，他站在尼苦子达面前涛涛不绝地说了许多话，而尼苦子达始终没有搭腔，这让这位团长很不爽，他要求站在身后的吗哈给他翻译。吗哈换几种说法翻译了几遍，尼苦子达依然无动于衷。
　　当人们开始表现出不耐烦的举动时，尼苦子达明白是时候结束了。他缓缓起身，从容不迫地从人群中走出来，人群给他让出一条道，让他体面地出门。他的手锤在肩上，随着身体的摇动轻微晃动着。当他走过尼布嫫的眼前时，尼布嫫的眼眶湿润了。尼布嫫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想流泪，反正她就是想流泪，一种莫名的酸楚流遍她全身，使她颤抖。她看着尼苦子达沧桑的面容，第一次感受到这个男人的脆弱，也许他一直都脆弱，只是他活在狼群中，不得不把自己伪装成狼的样子。当尼苦子达逐渐走远，他的背影缓缓淡出尼布嫫的视线，尼布嫫忽然明白这个男人是她经历过的所有男人中，唯一一个把自己当做女人看待的男人。她想到自己真正作为一个女人的经历是这个男人给的，只有在成为他的女人期间，她才活得像个女人。而现在，她的男人走了。泪水模糊了尼布嫫的视线，等她擦干眼泪重新看清眼前的景象时，尼苦子达已经走远。
　　吗哈立了功，又一次受到团长的表扬。他们开会后，觉得吗哈适合当一个连长，于是他成为了连长。
　　当了连长的吗哈一出会议室就见到尼布嫫死气沉沉地站在他面前，和春光满面的他唱着反调。尼布嫫刚想开口，吗哈赶紧拉着她走到无人的角落。
　　“你怎么在这里？”
　　“你答应过我，一解放子曲拉达，你就帮我找女儿，你答应我的。”
　　“是，我是這样答应过你，我现在又没说不帮你找。”
　　“那就好，我们现在就去找。”
　　“现在肯定不行，我刚刚成为连长，我得去看一下我的士兵。”
　　“既然他们是你的士兵，那就带他们一起去……”
　　“不行，有上级的指令我才能带走他们。况且我们还不知道布兹库哈把你女儿卖到哪儿去了，怎么找？”
　　“我已经听说了，布兹库哈回来了，他现在在山里，和阿竹撒坡在一起，他经常在这一带出没，我们去半路阻截，肯定能见到他。”
　　“不行，那儿敌人太多，我们一旦进去就出不来了。现在时机还不成熟。”
　　“好，你不去，那我自己去。你就好好当你的连长吧！”尼布嫫睁着双眼，咬着牙说道。
　　尼布嫫把枪揣在兜里，到处打听布兹库哈的消息。
　　两天后她如愿见到了布兹库哈。布兹库哈剃了个光头，带着两个随从出现在尼布嫫面前。
　　“你究竟把她卖到哪儿去了？”尼布嫫见到布兹库哈之前在心里想了无数遍侮辱他的话，可是她真正见到他时却只说出这一句，她显然对自己的表现很不满意，嘴唇微微颤动着。
　　“那个小奴隶？女人就是女人，简直不可理喻。我把你的银子退给尼苦子达了，他没有还给你吗？”布兹库哈很明显对这事没什么兴趣。
　　“你是畜生，你就是一个畜生。她是你女儿，你连自己的女儿都不放过，你就是一个畜生。”
　　“我先前听说你疯了，我还不相信，现在终于相信了。既然你已经疯了，那我也就不和你一般见识，你就继续疯吧！不过，你最好别乱说，不要侮辱我的名声，我布兹库哈在这片土地上的名誉，不是你这种身份的人可以侮辱的，你去打听打听我的祖先，我布兹库哈的祖先们世世代代享有盛名。你再侮辱我，你会死的很惨。”布兹库哈说完想转身走。
　　“你站住！你到底把她卖到哪儿去了？卖到哪儿去了？你说啊！”尼布嫫歇斯底里地咆哮，咆哮得着实像个疯婆子。
　　“既然你那么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我把她卖到了一个叫岗地觉坝的地方，你想找她，走十几天你都到不了。”
　　“你把她给我赎回来，否则我决不会放过你。”尼布嫫咬牙切齿地说。
　　尼布嫫没想到她的愤怒到了布兹库哈这里却成了笑话，布兹库哈被她逗得大笑，就连他的随从也跟着笑了。尼布嫫忍无可忍，从兜里掏出了枪，对准布兹库哈。
　　“你把她给我赎回来。”尼布嫫几乎是在尖叫。
　　布兹库哈不笑了，他的随从也不笑了。布兹库哈直直地盯着尼布嫫，尼布嫫的目光这回没有躲闪，她平生第一次和这个男人对视。
　　尼布嫫用余光看到布兹库哈左边的随从想要从肩膀上取下枪反击尼布嫫，她毫不犹豫地移开枪口，对着那个随从连开两枪，随从缓缓倒下，躺在地上抽搐一会儿就不动
　　尼布嫫看到血从对方身体里喷出来，害怕得闭上眼不敢直视。布兹库哈趁机跳上马背逃走了，他的另一个随从跟在马后面跑，尼布嫫对着他的背影打几枪，子弹追上对方的瞬间，他的脚就软了，他向前跑几步，倒在地上，来不及抽搐就死了。尼布嫫对着布兹库哈在马背上跳动的背影连续开了几枪，子弹呼啸着从布兹库哈耳旁飘过，落在他前方。尼布嫫射出的最后一发子弹已经追不上布兹库哈。她看着布兹库哈消失在眼前，手缓缓垂下，枪从手里滑落在地上，砸到了一颗小石子，砸出细微的脆响。紧接着尼布嫫也倒下去，瘫坐在地上。现在她满脑子里想的都是那个被称为岗地觉坝的地方。
　　要是布兹库哈消失的那个方向没有传来枪声，尼布嫫会一直这样坐在这里，直到她坐腻为止。可是那个方向偏偏传来了枪响。不久，布兹库哈从消失的山口出现。
　　他将要跃过山口的瞬间，一颗子弹追上他的马。马嘶鸣一声，倒了下去。布兹库哈从马背上飞出去，摔在前方。他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跑。尼苦子达当初留给他的伤还在起作用。
　　尼布嫫爬起来，捡起布兹库哈的随从的长枪，上膛，瞄准布兹库哈。布兹库哈看到了尼布嫫，他愣着看一下尼布嫫。当尼布嫫准备开枪时，吗哈出现在布兹库哈身后。布兹库哈一闪，闪到路左边的树林里，吗哈对着树林开几枪，然后也跑进树林里。不一会儿，尼布嫫看到布兹库哈出现在远方了，而吗哈还在树林里转悠。 　　尼布嫫爬起来追，她背着这样一把长枪显然很吃力，幸好布兹库哈也跑不快。他们翻过那座山，来到了一条山沟里，布兹库哈觉得已经摆脱了他们，于是坐下来洗脸。他双手掬起一捧水抹在脸上，当他再一次把手伸进水里时，林子里传出吗哈的声音。布兹库哈赶紧把披毡脱下来披在一棵小灌木上，把头帕也脱下放在灌木上，自己则躲在一棵大树背后，准备好枪，等吗哈来。
　　吗哈来了。
　　吗哈小心翼翼地绕到披毡和灌木后面，悄悄举起枪准备射击。这时躲在大树背后的布兹库哈也瞄准了吗哈。
　　还没等吗哈瞄准，布兹库哈就准备开枪了，还没等布兹库哈开枪，尼布嫫就已经开枪。吗哈被突如其来的枪声吓得赶紧趴下。长枪的后坐力把尼布嫫反弹出去，向后倒在地上。尼布嫫揉着肩膀爬起来，看到布兹库哈一动不动地倒在大树背后。
　　吗哈向枪声响起的方向望去，只看到树枝在轻轻摇摆。
　　回到日蒲尔库，吗哈因为殺了为非作歹的人贩子布兹库哈，成为了英雄。在关于吗哈的英雄事迹中，他的子弹打穿了布兹库哈的脑袋，人们争相传颂他的事迹，吗哈因此当了营长。
　　尼布嫫觉得吗哈是时候陪她去找女儿了，她最后一次去请求吗哈，吗哈在他的办公室接见她。
　　“我现在还不能和你去找她，过一阵子我一定去，这几天……”吗哈掩饰着喜悦的表情，故意做出难过的样子。
　　尼布嫫摇摇头，没让吗哈说完，她知道有些话一旦说完，只会让彼此不愉快。
　　“阿竹撒坡和那个什么王军长，躲在山里占山为王，为非作歹，我们得早点剿灭他们。明天准备开庆功会，你也来参加吧！”吗哈坚持说。尼布嫫没有告诉吗哈，自己是来告别的。
　　次日清晨，尼布嫫准备好行囊，将要走出日蒲尔库时，庆功会正在她的身后如火如荼地进行。吗哈坐在台上，胸前挂着一朵大红花，像个新婚的汉族男人，他昂着头接受人们的赞扬。
　　当尼布嫫走出日蒲尔库时，她的身后传来了枪声。枪声从日蒲尔库传出来，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随即传来的是人群的混乱声和各种武器的碰撞声。尼布嫫听着枪声，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她不知道刚才响起枪声的同时，一发子弹射穿了吗哈的脑袋。吗哈向后缓缓倒下去，倒在庆功台上。他枕着自己的鲜血和脑浆，面带微笑着停止呼吸。
　　尼布嫫永远不会想到，她和这片土地的故事到此结束。
　　谢幕词：故事的最后传说
　　在老人去世的前几天，我问过她最后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成为尼苦子达的女人的？”她挤出一丝微笑，喘着粗气艰难地回答：“我从拉且家里逃走后，在半路上被一个人贩子劫走了，后来遇上尼苦子达，他就把我赎走了。”
　　她想把事情的原委告诉我，我制止了她。我知道她的生命中有过这样一件事就行了，至于故事的细枝末节，我不想让她忍着病痛述说。老人此生唯一的愿望是见一面生死未卜的女儿，就是这一点愿望，也成为了她的一大遗憾。
　　日蒲尔库如今已成为一个镇，但是那里依然是繁华的集市，周边的村子还在，只是早已变了模样，有的甚至连名字都变了，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昔日的故事已无人记得。我抽空去过两次日蒲尔库，始终找不到老人说的昔日的那种感觉，日蒲尔库已经沦落到了和其它集镇没有区别的地步。事实上，它和其它集镇从来没有过区别，它们都只不过是时代的众多符号之一。
　　责任编辑：罗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