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一
它们被托在一只掌心里,向围观者们展示。几颗形如火炬的小东西,手柄部分色泽棕褐,表面呈现经纬交织般的粗糙纹理;上方的火焰凝固成几瓣坚硬的甲壳,形状宛若被压扁的花苞,并向一侧微微弯曲。甲壳是灰白色的,边缘处镶嵌以鲜艳的柠檬黄,又被寄生的海藻染出些许翠绿。更深的绿意嵌在一层一层的褶皱里,让人想起苍老的佛塔,想起南国山中陡峭的石阶,在细雨中惊险地升往天际;想起海底的沉船,有限的船身布满桅和帆,风从四面八方赶来,它的航线未知,也无处躲藏,而更小的帆就像一圈参差的牙齿,见缝插针地挤满船舷。
真是让人惊悸的生物。我想。
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鹅颈藤壶。清晨的阳光澄澈,观看海上日出的人群尚未散去,场面远远算不上恐怖。而这只被海洋遗弃在沙滩上的微型沉船,再也不会回到海里,也无法作为哪个人的艺术收藏。时间稍久,那些花苞会裂开,藏身其间的古怪生物也将迅速腐烂。
或许是错觉,我看见它们正微微悸动。是那些紧紧包裹在花苞里的海水,在对十几米外的家园作出最后的回应?还是,那些最早被人类误认的羽毛正试图振翅起飞?惶恐袭来,有一瞬间,我觉得它整个看起来真的恍若来自地狱——在中国沿海的许多地方,它们被称作鬼爪螺,也有的渔民叫它们狗爪螺或海鸡脚。但是奇怪的,它的另一个名字,却是:佛手螺。
这世上,仿佛有一种存在,同时连接起两个极端:一端通往地狱,一端直达天界。
二
在此之前,我在新闻图片上看到过它们。作为轻度密集恐惧症患者,隔着屏幕和整个大西洋,我仍清晰地感受到那种惊怖。皮肤上仿佛有电流滚过,伴随轻微的恶心和晕眩……下意识地,我将两只手臂紧紧挽在胸前。
海洋将同一个物种塑造成不同的样貌。屏幕上的这些生物,甲壳光洁,呈象牙色,边缘描画出纤细的灰黑线条。而在微弯向下的内侧,则是醒目的橘黄色——看上去真的像极了一只鹅的头部,只消有人添上去一双小而圆的鹅眼就成了。紧连着甲壳的鹅颈部分十分肉感,光滑的黑褐色柱体还带着些许肉褶,简直活像……一根膨胀的阴茎,张扬着肉眼可见的淫荡——事实上,这也确实是一种淫荡的生物。如果单独来看,这种生物造型甚至有一种诡异的美感,但是它们密集群居的样子让人魂飞魄散:在那根巨大的浮木上,它们布满了每一寸表面,肉质茎长长短短地披垂下来,新生的部分几近鲜红色,像是某种剧毒蘑菇的伞柄……它们显然已经在大海上漂流了足够久,久到将一根木头变成了美杜莎——无数只鹅颈和鹅头纠缠在一起,足以造成一种群蛇乱舞的冲击力。而在密恐症患者的眼里,密集和毒蛇同样令人惊恐,它们的结合体造就了恐惧的N次方,而N的数值与密集的程度成正比。为什么看见美杜莎眼睛的男人会变成石像?当美少女化身蛇发女妖,她的悲哀、愤怒、恐惧凝聚于眼神,而旁观者将在她的眼睛里照见自身的恐惧。这是双重的恐怖,而恐怖,让人肢体僵硬大脑空白,成为死亡状态的短期虚拟。
面对这样的生物,也就能够理解,早在三百多年前,它们是怎样给人类带来了挥之不去的骇异和荒诞之感。17世纪的英国植物学家约翰·杰拉德,如此描述他与鹅颈藤壶的初次相见:“在多佛和如美之间的英国海岸上行走,我发现了一节腐烂的树干,我们将其从海水中拉到干的沙地上;我发现,这节腐烂的树干上,生长着成千上万深红色的囊状物……在另一端长着一只贝类动物,形状有点像小面具……打开之后……我发现了赤裸的生物,形状像一只鸟;在其他壳里,鸟身上覆盖着柔软的绒毛,壳是半开着的,它即将掉下,这毫无疑问是叫做‘藤壶’的污损生物。”
在杰拉德看来,这种不可思议的生物充满迷幻色彩,它隐藏在甲壳内部的羽毛状附肢,尤其匪夷所思。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冥思苦想,他突然恍然大悟:“它们仿佛在三月或四月产卵;五月和六月就变成鹅,在接下来的几个月,羽毛日渐丰满。”他还将附满藤壶的枯木称作“鹅树”(goose tree)。自此而后的众多博物学著作,沿用了杰拉德的研究成果,在那些著作的插图中,树木上结满藤壶状的果实,而鹅从贝壳中生长出来,正欲振翅飞走。
三
这天的晚餐桌上有一大盘螃蟹。顺便说一句,在一个海产品丰富的城市,比如吾乡,对螃蟹的称呼可以细分为若干种类。这盘螃蟹,吾乡人称之赤甲红,蟹壳的前缘布满锯齿,蟹螯大而坚硬,暗示其种族生性好斗而勇猛。
我父亲的心情很好。他剥开一只蟹壳,将之递到我的眼前,示意我看上面的一个疣状突起:“看看这是什么?”
我说:“藤壶呀。”
“是海蛎子嘛!”他狐疑地看我一眼,“藤壶是什么东西?”
我父亲竟然不知道藤壶。但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值得奇怪。虽然年轻的时候,我父亲曾在远洋渔轮上做过海员,可他并不是水手。他的工作是守在电报机前,戴着耳机嗒嗒嗒地发电报,或者接收来自几千公里之外的无线电码。不值班的时候,他被严重的晕船症折磨得苦不堪言——有的人天生不适合海上漂泊,无法在这样的生活中体验到美感。巨型渔轮的甲板远离海面,我猜测他根本无暇欣赏海景,也没有可能发现海中漂浮的一小段枯木之上,那些密集聚居的细小身影。
仔细回想起来,我竟然是在一本与海洋无关的书中,第一次记住了“藤壶”这个词的。在这本书中,藤壶并未真正出场,而仅仅作为隐喻出现。但是我记住了它,一种过着固着生活的动物。凝止、安静、坚韧,以不变应万变。在我看来,这是隐居者的生活。
四
有的生命天生就伴随多重误解。外表上披覆坚硬的贝壳,藤壶一度被动物学家误认为是一种贻贝。后来真相大白,人们却难以置信——什么?这家伙竟然是虾和蟹的亲戚?!
虽然被囚于自身的甲壳之内,但虾族和蟹类仍享有行动上的自由;而藤壶除了甲壳,还必须以固着的方式生活——作为甲壳纲家族的异类分子,除了生命的最初时光,这个小囚徒都要承受来自自身和世界的双重囚禁。
据说有人在海边游玩,皮肤不小心被礁岩割破,没多久,皮肤下面鼓出了眾多坚硬的圆锥体,在X光下,整个小腿的皮肤下遍布密密麻麻的藤壶……真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然而事实上,这样的故事从未在现实中发生,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也绝无可能——如同海藻扎根在礁岩之上,却完全无需从根须下面的岩石获取养分;藤壶只不过给人一种类似于寄生的错觉,但实际上,人家过的是一种自食其力的生活。人的血液无法提供硅藻和其他微小生物,而这些是藤壶赖以为生的必要养分。
正如人类的胚胎携带着祖先的尾巴,藤壶的生命初始阶段印证了它的真正出身——卵生成在母亲体内,并很快孵化出来,像一团团乳白色的云朵倾入大海。如此微小柔弱的生命,存活的几率难以预知,唯有以数量取胜。英国动物学家希拉里·摩尔确信,在不足一千米长的海滨,每年繁育出的藤壶幼虫,可以多达一百亿只。这些小生灵与所有其他甲壳纲动物的幼虫都极度相似:降生时携带的卵黄囊为它们提供食物和滋养,也使它们悬浮在靠近海水表面的地方。随着卵黄囊被消耗而缩小,小婴儿开始在海水中缓慢下沉。它日渐长大,外表同时发生改变,生出游泳的腿和一对甲壳,触须的尖端也长出吸盘,准备找寻并吸附上此生的家园。
必须找到一个定居的地方,一个坚实的物体,生命才可能继续。在海洋——这个星球上最大的流体世界中,没有哪一只藤壶能够在漂泊中完成它的全部发育——这简直类似于某种信仰,或者隐喻。没有人知道这一设定的起因。为什么一些人必须有信仰才能活下去,而另一些人并非如此?造物的设定从未给出理由。为什么有的人福泽绵长,而有的人命运多舛?同样没有答案。这些在波浪中寻找家园的幼小藤壶,究竟有多少能够按时完成它们的诺曼底登陆,又有多少注定消泯在茫茫浪涛之中?秒针嘀嗒,必须赶在停止键被按下之前,找到那个坚固的降落点。它可能是海边的礁岩、漂浮在海上的一截枯木、乌龟的甲壳,甚至是鲸鱼的尾鳍或下颌……不是每一个可供落脚的地方都适合定居,励志读本给出的榜样也派不上用处。对小藤壶们来说,留给个体努力的空间是有限的,出生的地点,往往决定了这场找寻的最终结果。
如果条件允许,这些小婴儿会用带吸盘的触须尖端一路拉扯着自己,在礁岩间往返巡视。它们像一个個选择困难症患者,在长达一小时甚至几天的时间里,寻寻觅觅,走走停停,犹疑不决。水螅并非天敌,却是共同食物的劫夺者;岩石表面覆盖的黏滑植物薄膜也令人生厌……经过反复的观察、测评、筛选,最终促使它下定决心的,可能是时间,也可能是来自藤壶群体的无声召唤——它们释放出某种神秘的化学物质,在海水中标示出一道明晰的路径。所谓同气相求,对藤壶们来说,群居将带来繁衍的最大收益。决心下定,它将义无反顾,就此于方寸之地度过或长或短的余生。
五
通常而言,我们习惯相信万物皆有灵性,生命的智慧贯穿于种族的DNA中。小藤壶是否可以预测出各种宅基地的可靠程度,它们是否可以区分海龟的甲壳与座头鲸的皮肤?在旁观者看来,它们的定居决定有时下得过于草率——竟然常有藤壶将终身托付给一只漂流瓶。作为海洋中的垃圾,在洋流的挟带之下,漂流瓶可能很快被冲上海滩,随之终止的,还有藤壶的一生。
或许,相对于古老的藤壶来说,漂流瓶出现的时间实在太短。最早的玻璃出现于五千年前,在此后的时光中,一直作为稀有的饰品存在,至近代才得以普及。而塑料直到19世纪中期才被人类偶然发明出来,藤壶们还来不及将这两种新事物纳入它们的基因记忆。光滑的玻璃曲面,薄而充满弹性的塑料瓶身,它们试探的触须对之做出怎样的解读,我们不得而知。可以肯定的是,这些挑剔的小婴儿一旦下定决心,就开始倒立着把自己粘在底基上,腿部竖起,整个身体开始一系列剧变,其过程相当于一只毛虫化蛹成蝶。只不过,挣脱茧壳的蝴蝶将获得飞翔的自由,而藤壶则致力于建造一座小小的单人囚室。生命仿佛反向而行,却同样面临性命攸关的时刻——稚龄的建筑师立足未稳,必须时刻当心,万一被流水冲走,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然后,在十二个小时之内,完整的甲壳锥体形成了。区别于有柄藤壶(例如鹅颈藤壶),致密藤壶们的壳实际上是一个上细下粗的六面体。这是亿万年来自然界演化的精粹,与蜂巢类似,相当于两个等边三角形交叉叠合在一起,再将六个顶点连接起来,以此原则构造的建筑物,不仅节约建材,而且最是坚固。这个结实的堡垒约等于坦克的底座,上面的盖板则由四张薄片组成,闭合时上下左右,无一丝裂缝。这微型的坦克没有履带,日夜不息的潮水,为它虚拟出隆隆行进之声。
当潮水退却,裸露出被藤壶覆盖的岸边礁岩——上面密布无数灰白色的小小圆锥,锥体的顶部是平的,看起来像一座座微小火山。四扇门组成的盖板紧紧闭合,将水分锁在甲壳里面。钙质的硬壳内部,形状如小虾般的粉色生物头下脚上,终生保持倒立姿态。当潮水重新涌来,盖板开启,这只小虾腿上的羽状附肢探入海水,滤取它的美食。阳光穿透清浅的海水,这些细小的、有节奏地舞蹈着的羽毛,它们微弱的阴影,在被浸没的礁岩上四处闪烁,恍若微风拂过大地和树林,筛碎一地阳光和树影。
胆怯者才需要精心构筑坚实的壳。在自己与世界之间,多重的安保措施往往由柔弱者创造发明。虽然在体外多设置了一道堡垒,但藤壶的小身体上披覆的几丁质外壳,丝毫也不曾偷工减料。为此付出的能量是加倍的:与虾蟹们一样,藤壶也必须周期性地蜕掉它的紧身衣,换上大一号的新铠甲。难题在于,如何一边脱换紧身衣,一边还能添砖加瓦,不断扩建居所,以容纳日渐长大的身体?——这是一项人类至今未能勘破的高难度工艺。或许,藤壶们拥有一套神秘的化学武器,在不停溶解房间内层的同时,又将新建材不间断地添加到房间的外壁?双重的安保意味着双重的成本、双重的劳作,以及,双重的技艺。
但是每一种付出都有它的意义。牢固的矮锥体外形分散了波涛的力量,让具有破坏力的海浪无害地流转而去。锥体的基部由天然胶质牢牢固定在礁岩上,以致人类必须动用锋利的刀子,才有可能把它撬下来。所以你看,这小个头的物种创造了比它大得多的种族也无法完成的奇迹,在危险的浪击区成功生存并世代繁衍。如果一只藤壶的生命没有被意外终结,那么它完全可以存活上三年五载。夏季直射的阳光奈何不了它们,冬日的严寒也无法对它们构成威胁和伤害。
六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于怎样的考虑,一种生物决意放弃自由,甘愿以囚徒的姿态生存于世?
一种说法是,在漫长的自然史上,生物的进化并没有明确的方向。这难道是说,包括人类在内,生物们变成今天的样子,只是出于偶然?当藤壶的某一位祖先偶然地在礁岩上搁浅,从而不得不定居下来,在此后的光阴里,它究竟动用了怎样的游说天才,才能说服众多的同类,共同建居于这相对狭仄的领地?或者是,一场偶然的灾难让自由的藤壶遭受灭顶之灾,只有搁浅定居者得以幸存?对灾难的记忆是否化身为对漂泊的恐惧,从此根植于生命的DNA?又或者,在某一族类的基因中,天生就携带着被动的、避世的因子?……变故发生的那一刻已消逝于时光的雾霭之间,这进化的谜团至今了无答案。
但还有隐约的暗示,来自它们神秘的远亲——外形像虾的片脚类生物,生活于五千米以下的黑暗深海,身体几乎是透明的,以此规避侵害。这群胆小的隐身者,同时也是杰出的纺织家,可以将天然丝或海藻纤维编织成茧或者网状。织物完工,它们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都会躲在茧或者网中,仅从水流中获取食物。明明可以自由来去,但胆怯者选择了作茧自缚——或许,这正是藤壶们的早期生活?从漂泊到定居,从自由者到自我囚禁,其实存在着漫长的犹疑、权衡和过渡?
另一位远亲是生殖器硕大的介形虫。仿佛正是受到这位亲戚的鼓舞,藤壶创造了生殖史上的奇迹。众所周知,地球上最大的雄性生殖器官属于鲸鱼——一头身长三十米的蓝鲸,可以有一根三米长的阴茎,二者间的比例约为一比十。人类的这项比值略逊一筹,平均为一比十三。而藤壶,此项吉尼斯世界纪录的保持者,其阴茎伸展开来,可以达到体长的八倍之多。
面对如此巨大的雄性器官,即便是见多识广的查尔斯·达尔文,也遏制不住内心的惊喜和震撼,他提笔写道:“长鼻形状的阴茎进化得真奇妙。”
是天生的傲人性器让藤壶有了固着生活的资本?还是,伴随丧失自由带来的繁衍危机,迫使生殖器官一再加长?要知道,除了鹅颈藤壶外,其他种类的藤壶多为雌雄同体,也就是说,它们完全可以进行自我复制,像传说中的女儿国子民,过一種无性生活,以饮水达成受孕。但事实并非如此,为了保持种族的多样性,藤壶们更喜欢依靠伸展的长阴茎打开繁衍通道,而非选择省时省力的自体授精。
在农田灌溉系统中,水管越长,灌溉的面积就越大。当藤壶大幅度摇摆着它的长阴茎,拚命向外喷洒精子,其鞭长所及的范围,与基因传承的概率成正比。换言之,长阴茎者的后代更多,这种奖赏和鼓励会让获奖者进一步发展它的优势……但事情不只这样简单,水的世界布满波涛和暗流,更长的阴茎也将面临更大的阻力,以及被折断的危险。好奇的人类试验者证明了生物的强大可塑性:如果把藤壶从安宁的水域移入艰苦的环境中,那些更短小强壮的阴茎更能适应抵抗强劲的水流。反之,从艰辛社区进入平静处所,藤壶会让它的粗短水管逐渐延伸,变成优雅修长的触须——这个过程大约只需要五个月。总的来说,艰辛和幸福对藤壶而言都算不了什么,它们能屈能伸,生来就是训练有素的现实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