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学者瞿宣颖(1894-1973)是有“善化相国”之称的晚清重臣瞿鸿禨(1850-1918)幼子,在他80年的岁月中,除了长沙故宅以外,最主要居住地是北京和上海。在北京,他从13岁起进了京师译学馆,精通英文,并学习德文、法文;毕业后去上海读圣约翰大学、复旦大学,再毕业后北上谋职。1920年,27岁的瞿宣颖进入北洋政府,1946年归沪独居,直至1973年去世,此间的传奇,足够做一篇《瞿宣颖的京沪双城记》。
他早年居沪时用文言写作,署名瞿宣颖;壮年居北平时,使用瞿宣颖、瞿兑之、铢庵、瞿益锴等若干笔名,用文言、半文言到白话写作;后半生回到上海,写作时署名瞿蜕园。至今人们尚不易分清那么多笔名其实是他一人,因为他同时做了若干方向的学术和文章。
而最终成就瞿宣颖史学家、掌故学家的地方,是北京。他跃然纸上的北京,可分为文言、白话两部分,编成两部大书。
京城的牌楼讲究对称
瞿宣颖早年在沪通过张元济到商务印书馆学习,去京后辅助章士钊编辑《甲寅周刊》,并在其上发表了《文体说》《代议非易案书后》。自己开过广业书社、主编(总编)过《华北》月刊、《国立华北编译馆馆刊》、《中和》月刊,名列众多杂志、丛书编委,众多诗社社宾,众多学术机构的发起人和工作主力,众多学会会员。
他曾担任北洋政府的若干官职,而说他是“史官”,是因为他曾担任以下三个职位:政事堂(国务院)印铸局局长,国史编纂处处长,河北省通志馆馆长。参照各处的官制简章,现将职责简述如下:
国务院印铸局:“专职承造官用文书、票券、勋章、徽章、印信、关防、图记,及刊刻政府公报、法令全书、官版书籍。”
国务院国史编纂处:“纂辑民国史和历代通史,并储藏关于历史的一切材料。”
河北省通志馆:“向各地征集志料,编纂《河北省通志稿》,并要求各地编纂志书。”
担任过这三处的长官,能堪比古代的史官了。具体而言,瞿宣颖从史料的采集、编辑、教学,到校订、出版,都亲自干过,都管理过。
身为史官,为国存史;私人治学,为家存史。他在《南开大学周刊》1928年11月26日第72期,发表了《设立天津史料采辑委员会之建议》,提出:“著者在近六七年间,着手搜辑旧京史料。除自著短篇《北京建置谈荟》以外,都以資料浩繁,不暇整理,不敢轻言成书……其时得有官厅的助力,颇得许多珍贵的资料,预计一年以后妥可有一部极翔实的新著问世。然而,政府长官更迭,原议停顿,此种私愿也无从实现了。”可见他参考工作中的史料来治学,用私人治学来补官方之缺,并希望人人都有保存史料的意识。可惜此处所指的那部“极翔实的新著”则无从问世了。
他认为:吾国人于字画则知珍重,于史料则不甚顾惜,其毁于无知者之手盖不知若干矣。
而在《设立天津史料采辑委员会之建议》中,他说:我们所注意的不单是古代的历史,更要注意现代的历史,并且要准备未来的历史。
何以是“未来的历史”呢?他在1945年所写有关《中和》月刊的《五年之回顾》:“诚以人事靡常,零篇坠简,一旦澌灭,良可痛惜。得一刊物为之传载,即不啻多写副本,或幸如羊祜之碑,一沉汉水,一置岘首,终有一传耳。”而与此观念不大相同的,是与他的三代世交陈寅恪。陈寅恪始终不研究近代史,直至晚年,才在已部分散佚的《寒柳堂记梦未定稿》中谈一点家事。
与此相符的,是瞿宣颖热心于参与各种学术组织。七七事变以后,北京古学院成立于北海的团城,于1946年8月裁撤。由江朝宗担任院长、张燕卿担任副院长,瞿宣颖与吴廷燮、叶尔衡、田步蟾、周肇祥、王养怡、胡钧、郭则濂等为常务,所参与者皆为一时名士。学院创办了《古学丛刊》《课艺汇选》,仍旧使用文言文,每一期都请人题写刊名。瞿宣颖从第一至五期,连续在其中的《文录》栏目发表文章,并且参与搜集了众多前人未刊的书稿,由郭则澐编印了《敬跻堂丛书》。
他对官方的学术机构尽职尽责,且有着很强的期待。
爱它就为它编方志
当时热爱北平的文人大有人在,而瞿宣颖的热爱远不止写几篇旧京梦华录,而是把职业前途都用在热爱上。鉴于北平历代方志都不够完备,应该编纂一部当下的志书。他想给北京做地方志。他在《国史与地方史》一文中说:“我们现在固然要一部极好的国史,尤其先要有几部极好的地方史。”地方史不仅作为乡土教材培养人们热爱家乡,更是国史的一部分,爱乡便是爱国。
而他与此相关的职位,是在天津担任河北省通志馆馆长,主持编纂《河北通志稿》,并就编纂事宜与王重民、傅振伦等学者通信。也曾担任上海市通志馆筹备委员会专任委员,负责上海通志馆的筹备。就私人治学上,他在天津方志收藏家任凤苞的天春园中饱览上千部方志,著有《方志考稿》《志例丛话》等。不论是风俗制度史还是方志学,都埋藏治掌故学的重要史料。这些,都是他为北平编纂史志的准备。 而具体工作,他是先后两次通过不同的学术机构,以及他在机构中担任的职位来实行的。
1929年9月,国民党元老李煜瀛(李石曾)倡议成立“国立北平研究院”并担任院长,这是个相当于“中央研究院”的学术机构,是现在中国科学院的前身。北平研究院下分若干研究会,也有院士制度,叫作“会员”,一共有90位。瞿宣颖是史学研究会会员之一,地点位于中南海怀仁堂西四所。史学研究会有众多学术项目,首当其冲者是编纂《北平志》,为此还创办了《北平》杂志。
也许是学术带来的兴奋,瞿宣颖率先拿出了《北平志编纂通例》《北平志编纂要点》,列出《北平志》要分为六略:一、《疆理略》;二、《营建略》;三、《经政略》;四、民物志;五、《风俗略》;六《文献志》,算是定了个体例的初稿。又干脆自己编了本《北平史表长编》,都发表在《北平》杂志上。但这部《长编》限于写作条件,他并不满意,也曾受到过其他学者的议论,晚年时还对弟子俞汝捷谈起过,很遗憾没有再版修订的机会了。后来因为抗战,《北平志》的编纂工作被迫停止了。《北平》杂志只出版了两期。
另一次是到了1940年代,由民国时清史馆总纂吴廷燮主持编纂《北京市志稿》。这部大书共有400万字,直至1998年才由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這一次瞿宣颖担任分纂,亲自编纂《北京市志稿》的《前事志》,“采用编年体,为上古至民国二十七年的北京大事记”。《前事志》原八卷,可惜如今仅存《清上》一卷了。
此时北洋政府的各大机构,官员工资并不低,公务相对清闲,不少人再兼几个闲差,或到大学里教书,有的月收入能达上千元。鲁迅、胡适等人都买得起房子,以保证学术和生活的体面。而街面上的警察或“骆驼祥子”月薪6元,租一套十几间房的三进四合院不过几十元,而全买下来需要近千元。此时的北平有古典的遗韵尚无现代化的破坏,有南方的秀丽且有北方的壮美,有皇城府邸的尊贵又有市井小民的窃喜;有廉价的饭食书籍,尚无过多的机构冗员。瞿宣颖的生活,理应十分滋润。
然而,这位史官的居京生活是朴实的。父亲瞿鸿禨不大爱吃肉,多以素食为主,瞿宣颖也受此影响,并不是位老饕。他懂美食和生活品质,作有《北平历史上之酒楼广和居》《北京味儿》等文,不论是写涮羊肉还是谭家菜的鱼翅,皆得其中三昧(当然现在不该吃鱼翅了)。但他并没有过分追求,只是从小生活水平较高。他笔下的北平,是“面食与蔬菜随处可买,几个铜子的烧饼、小米稀饭、一小碟酱萝卜,既适口又卫生……蓝布大褂上街,是绝不至于遭白眼的。”至于梨园鼓吹、斗鸡走狗、声色犬马,则没什么兴趣。他写过篇《记城南》,但他不热衷于逛天桥看打把式卖艺。诚然,平民娱乐也绝非低人一等,能如王世襄写架鹰、唐鲁孙写美食、张次溪写梨园、连阔如写江湖买卖道儿上“金皮彩挂评团调柳”的人更为金贵。瞿宣颖并非不懂这些,也偶尔会谈及一点,但学术兴趣并不在此。这一点上他很像周作人,仅以故纸堆自娱。
因此瞿宣颖的掌故不集中在吃喝玩乐、风土人情,而是将历史事件、历代典章信手拈来,本质上是在写政治制度和风度制度;更本质上,则是他史学研究和编方志的副产品。
故都之爱
尽管瞿宣颖在北京住过很多地方,如他住过北池子、住过东四前拐棒胡同17号,1924年其时寓所已迁黄瓦门织染局6号,在京郊住过香山碧云寺。而他住得最久的地方始终是位于弓弦胡同内的牛排子胡同1号的半亩园,现在属黄米胡同。
这所不小的宅院是瞿鸿禨时代置办下的,东部为住宅,西部为花园,原先是《鸿雪因缘图记》的作者、江南河道总督完颜麟庆(1791-1846)的故居。瞿宣颖读书求学,并生儿育女,直至儿子在这里结婚,孙子在这里出生,并最终与妻子离婚,并单人于1946年赴上海(家人在1948年去上海),后陆续将半亩园卖出。他写过《故园志》,请齐白石画《超览楼禊集图》。长沙故宅中有两株海棠,而黄米胡同宅中仍有两株海棠,他请黄宾虹绘《后双海棠阁图》,并请郭则澐、黄懋谦、傅增湘、夏孙桐等《为兑之题双海棠阁图卷》题诗。
他是《人间世》《宇宙风》杂志的作者,《旅行杂志》与《申报》月刊《申报·每周增刊》也是他的发稿阵地,对于北平,他有太多的话想说,且把一切赞美之词留给了北平。他写道:“我是沉迷而笃恋故都的一人。”“舒适的天然环境,实是最值得留恋的。”“要找任何一类的朋友都可以找得着的。”“北平有的是房屋与地皮,所以住最不成问题……生活从容,神恬气静……”他认为北平如果以公元938年辽太宗定幽州为南京,到1938年已经是建都1000年了。作为千年故都,北平必应当隆重庆祝,大书特书,且需要整理的学术遗产太多了。
《宇宙风》在1936年第19、20、21期,出过3期《北平特辑》,每辑都是名篇辈出。第19期前4篇文章为:周作人的《北平的好坏》(署名:知堂)、老舍的《想北平》、废名的《北平通信》、瞿宣颖的《北游录话》(署名:铢庵)。《北游录话》采用铢庵(作者自己)、春痕(挚友刘麟生)二人对话体的形式,分成十章连载十期,写铢庵带着春痕游览并谈论北京。而第十章《北平的命运》从未来发展的角度,表达出瞿宣颖对抗战前北平命运的担忧。在他心中,
这三期特辑的文章被陶亢德编成一本《北平一顾》出版。也许是《北游录话》太长,并未收录。
瞿宣颖喜欢实地考察和旅行,他热爱地方风物,每到一处都要走访文物古迹,恨不得立刻研究当地风土。他为张次溪《双肇楼丛书序》作序称,张次溪研究北京能“亲历闾巷,访求旧闻”,他自己也是如此。他写有《燕都览古诗话》,每一处景观作一首旧体诗,并引用旧京古籍讲解论述。京城的中山公园、什刹海是他与友人游览、品茶的地方。故宫、皇城还是各皇家建筑,他都曾亲赴考察,并感慨大量清宫中没有算作文物的日常生活用品,都已残破丢失(这在当时人眼中不算文物)。 京郊各个旅行胜地,昌平的汤山镇、延庆八达岭、房山的上方山、京西的三山五院,直至潭柘寺……都留下他的足迹,写有旧体诗或游记文章。至于京外,他游览定县,做《古中山记》;赴广东执教于学海书院,做《粤行十札》;游览大同,做《大同云冈石窟志略》。他希望南开大学设立一个机构,用以搜集天津地方史料,为将来做《天津志》做准备。而那些旅行之地,成了他考据的现场。
任何一个地方,要接续上它的历史,就要掌握此地历代先贤的著作。瞿宣颖极为熟悉旧京古籍和历代名家日记,如《日下旧闻考》《天咫偶闻》《故宫遗录》等,辑录、整理、出版了不少。他根据翁同龢的《翁文恭公日記》、李慈铭的《越缦堂日记》、王闿运的《湘绮楼日记》等,辑录出《同光间燕都掌故辑略》,撰写了《北京建置谈荟》《从北京之沿革观察中国建筑之进化》等长文,编辑出版了《北京历史风土丛书》第一辑:共有《京师偶记》(柴桑)、《燕京杂记》(佚名)、《日下尊闻录》(佚名)、《藤阴杂记》(戴璐)、《北京建置谈荟》5部书。前4部是清人所著,而第5本是他自撰。这套书他请史学家陈垣作序,并由梁启超来题签。
他在致陈垣的书信中说:“《北京建置谈荟》,则颖所自撰也,书虽不足观,以供普通人浏览,稍稍传播爱护史迹之观念,未为不可用也。”(《陈垣往来书信集》兑之致陈垣书第二通)由广业书社出过石印、线装铅印两版,这个书社还出版了一套《明清珍本小说集》,以及瞿宣颖编著的《时代文录》上下两册,《汉代风俗制度史》等。广业书社位于牛排子胡同1号,就是瞿宣颖的家——他自己办的出版社。
他写了大量的旧京掌故结集为《故都闻见录》《北梦录》等。掌故既是文章的内容,又是一种近似于古代笔记的、半文半白文体。
而这种文体在新中国成立后日趋白话。
晚年时,他在上海以瞿蜕园为笔名,给《新民晚报》《文汇报》《大公报》等写了不少旧京掌故的白话文,能读出他用文言思考,再落笔为白话的。那些豆腐块他往往一蹴而就,一刻钟写完,至今读来妙趣横生。
因为时局的变化,他于1946年离开北京寓居上海,并独居卖文为生。他的一生留下了太多著作,留下瞿氏家史、北京史志及自身带来的掌故。